锔瓷：瓷器的涅槃重生

锔瓷是传统的瓷器修補技艺，跨越了一千多年的历史，其以独特的表现手法和审美情趣，影响了世世代代中国人的生活。

中国是瓷之故乡，是制瓷用瓷大国。瓷器以其坚硬耐磨、不腐不坏、持久使用等优点，被人们喜爱和广泛使用。瓷器烧制的不易和器物易碎的特点，催生了使破损的瓷器得以重生的锔瓷技艺。

锔瓷的定义及历史沿革

对于“锔”的解释，南朝《玉篇·金部》中为“以铁缚物”，宋代《集韵·烛韵》中为“铁束物也”，清代《康熙词典》中也是“以铁缚物”，现代《新华字典》中是“用锔子（一种两脚钉）连合破裂的器物，锔盆、锔缸、锔锅、锔碗”，《现代汉语大词典》（修订本）中则是“用锔子连合破裂的陶瓷器等”。可以看出，“锔”的定义自古至今表达基本一致，就是用铁器连缀固定物体的意思。

锔这种工艺在古代应用广泛，一般应用于瓷器、陶器、瓦器、玻璃器等器物上，玉器上也时有应用，但应用最多最有影响力的是对瓷器的修复。锔瓷就是锔艺在瓷器修补上的应用，是一门历史悠久的传统手艺。

锔艺最早产生于何时？古代文献对于这项手工技艺的记载很少，所以很难考证其最早起源于何时。同样，至今尚无充分证据表明，锔瓷最早开始于哪朝哪代。但从考古实物和有限的文字、图画记录来看，用锔这种工艺来修复破损的瓷器是随着瓷器的发展逐渐出现的。所以，一般认为锔瓷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瓷器以后自然而然就有了锔瓷。

在山西大同北魏墓出土的长颈壶上，能看到断裂后修复连接的穿孔。江苏南京仙鹤观东晋墓出土的鎏金异兽衔杯铜砚滴，兽的前腿部位残断，上有以锔钉连接修补的痕迹。辽宁法库叶茂台辽墓出土的玻璃方盘，其盘面因有裂璺，裂璺处以银片钉锔，另于外缘处镶银扣加以固定。

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描绘有一锔匠在繁华的都市大街上做活的场景。在埃及的福斯塔特遗址中出土有不少中国瓷器，这些宋元时期的陶瓷，一部分带穿孔修补的痕迹。其中：一件北宋定窑系白瓷碗片，穿孔内还留存有铜丝；一件南宋龙泉窑青瓷钵，看实物推测曾以铁锔钉进行过修护。少量已出土器物的锔钉修复痕迹可以佐证，在宋代民间出现锔瓷工艺是完全可能的。

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于明万历六年（1578年）编写完成的《本草纲目》，在介绍“金刚石”时说：“其砂可以钻玉补瓷，故谓之钻。”李时珍所说的“钻玉补瓷”应该就是锔瓷无疑，因为金刚石钻头是锔瓷工具中必不可少的关键物件，中国有句流传甚广的老话“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出自锔瓷这一古老的行当。

法国传教士殷弘绪曾长期居住在景德镇，研究景德镇的制瓷工艺，他记录了清朝初年景德镇锔瓷匠人锔合修补瓷器的情形：“使用金刚钻将破碎的瓷片予以结合，这在中国甚至成为一种职业，有专门从事瓷片修理复原的工匠。”

从目前有限的资料来看，锔瓷行当应当经历了宋、元、明、清及民国的发展，传承至今，跨越了一千多年的历史，影响了数十代中国人的生活。

锔瓷技艺的工具和流程

经过历代锔瓷匠人的实践、探索和总结、传承，锔瓷已经形成一套成熟完整的工艺体系和工作流程，并根据需要修复的器物的不同，对所使用的工器具和工艺方法进行了分类、细化。

锔瓷的常用工具有钻、锤、钳、镊、钩、剪、砧、锉等，另外小火炉、风箱、白泥、垫布、马扎和锔子也是锔瓷必备器物，再加上一步一摇的小铜锣—这是锔瓷匠人走街串巷招揽生意的“专用广告”，这样，一套锔瓷家伙什就基本齐备了。这些物件被分装在两个带抽屉的小箱子里，用扁担挑着，小铜锣随着担子的摇摆有节奏地发出“叮当叮当”声，人们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锔盆，锔碗，锔大缸”的来了。

锔瓷一般可以分为找碴对缝、绑扎定型、定位记点、打孔、钉锔钉、补漏、试水七个工艺流程。匠人先要对破损的瓷器进行审视、挑选、试拼、组对，尝试如何恢复瓷器的原状；之后用麻绳或布带把拼好的破碎瓷器“五花大绑”进行缠绕固定，使之初步形成整体，方便下一步的工作；再根据瓷器的尺寸、壁厚、纹裂结构及位置、走向，确定锔钉大小、位置和数量。锔钉过多，费工费料，得不偿失；锔钉过少，则可能连接强度不够，影响修复后瓷器的使用。所以其定位记点大有讲究。

打孔是对锔瓷匠人的一大考验。一般瓷器厚度只有几毫米，打孔的深浅须控制在毫厘之间。钻瓷器一定要用金刚钻，钻陶器、瓦器用铁钻头就可以了。因为瓷器的莫氏硬度一般在6.5—7.0之间，金刚钻的莫氏硬度在9.0—10之间。要想在瓷器上打孔，非金刚钻莫属。

打完孔后，锔匠用小锤、镊子等工具，把锔钉钉入打好的孔中。这很考验匠人的手上功夫，轻了钉不进去或钉不到位，重了则会敲碎瓷器。有经验的锔匠是凭手感和声音来判断锔钉打入的深浅以及锔合紧密程度是否合适。锔钉也有讲究，其制作是锔瓷的重要组成部分。锔钉按材料分为金钉、银钉、铜钉、铁钉等，按形式分为素钉、花钉等。花钉要根据瓷器碎裂部位的情况而独家设计、量身定制，每一个花钉都要经过砸样、锉底、刮面、铰煅、盘脚至少五个工序，其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外形设计成花草虫鱼等吉祥图案，一般都会进行捶揲等细致加工，使其整体与修补的瓷器器型相贴敷，再加以錾刻，兼具功能性和艺术性，是锔瓷的高端工艺。

锔钉钉好后，匠人用鸡蛋清和瓷粉（或用糯米汁与石灰粉）调和制成泥子，用以填补缝隙和少许缺失的部位，防止瓷器渗水，使修补部位更加规整美观。泥子施加后要等其干硬。最后一步是试水。匠人会将水倒入修复好的器皿中，几分钟后仍滴水不漏，即完成了一件瓷器的“重生”。

锔瓷文化的发展和影响

中国人认为“万物有灵”，讲究“天人合一”，因而“敬天惜物”“物尽其用”成为中国人朴素的生活准则。锔瓷文化与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自然而然地衔接在一起，是“敬天惜物”“物尽其用”准则的最好体现。锔补修复瓷器这一行当的产生与中国瓷器业的繁荣发展有着密切联系，锔与瓷相依相伴，锔瓷因瓷而生，因瓷而名，因瓷而长，因瓷而盛。

伴随着社会进步和时代发展，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和要求不断提高。锔匠们在将那些破碎的瓷器修补完好的基础上，如何再使这些修复之器看上去漂亮美观，就成了他们面临的一个新的问题和探索方向。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提升工艺质量和自身审美水准。单纯的修补只是匠活，而要使修复之器产生美感，就要加上艺术审美和更精细的工艺。

到清乾隆年间，兴起了“锔活秀”。“锔活秀”是锔匠们在修补瓷器时，不只简单地使用锔钉将瓷器修复，还将镶嵌、锻打、錾刻等工艺融入锔补拼接中，突显被修复器物的装饰审美和文化意趣，于是便出现了对瓷器进行金属镶边、雕花、包口、刻字等诸多加工工艺，锔钉也从简单的形状演变出花草鱼虫等带有吉祥祝福寓意的花样。这种带有美学技艺的高级工艺“锔活秀”是随着社会的富裕、需求的增加和锔瓷工艺的发展、成熟而出现的。

这时的锔补技艺在原有的以山东、河南、河北为中心的三大流派的基础上又分化出了常活和细活两大类，也有称行活、秀活的。常活（行活）即粗活，是以民间百姓生活用品为主的锔补活计，从事这个行当的匠人被称作“锔盆、锔碗、锯大缸”的锔炉匠。他们使用的钻头和锔钉比较粗糙，锔钉大都是清一色的便宜的铁钉。

细活（秀活）是对质量要求更高的锔瓷手艺。之所以被称为细活，是因为其做工更加精细，所使用的金刚钻小巧精致，锔钉也是采用在我国流传甚早的传统锻铜工艺加工而成的，甚至使用金质锔钉，可以说非常精美。因为做工细，花费高，所以细活的服务对象往往是达官贵族。有了锔匠们精美绝伦的锔瓷细活，锔瓷行当在古董、古玩行里就占稳了一席之地，成为为古旧老瓷器“作秀”的一门专业行当。

“锔活秀”的花钉图案都有文化内涵，正所谓“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技艺与文化的结合，使得锔瓷成为中国人情感表达的一部分。对于锔瓷技艺来说，“锔瓷无痕”是技术的顶峰 ，“锔以合道”则超越技艺，上升至哲学范畴。这是中国古代匠人对自己所从事工作的态度、认知的高度总结，更是中华文化浸润于传统手工艺开出的绚丽之花。锔瓷以独特的表现方式，彰显出锔匠们的勤劳智慧和中国灿烂悠久的历史文化。

锔瓷工艺不但影响了中国人的生活，也随着瓷器的向外流通对其他一些国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中国锔瓷对日本的影响是巨大的，16世纪时日本即出现了锔瓷技艺。日本人将中国锔瓷和日本传统手工艺加以融合，再加入他们本国的特色和审美，创造出一种新的瓷器修补技艺—金缮。从工艺角度来看，大致有拼贴配补、打磨髹漆、金绘或贴金等环节的金缮，是中国传统泥金彩漆工艺的一部分，追求“侘寂”的审美趣味。

锔瓷技艺对欧洲也产生了影响。锔瓷技术传入欧洲的时间应是在18世纪晚期，也就是清乾隆末年，之后锔瓷技艺在欧洲大陆传播发展，至少延续了三百年，大约在20世纪上半叶消失。其间，锔匠们也用锔瓷技艺来修补欧洲本土生产的瓷器。在以中国、日本、欧洲为主的三个锔瓷影响最大的地域，中国的锔瓷历史最悠久，影响范围最广，技術性和艺术性最高。

锔以合道，器以传情。破损的瓷器在锔瓷艺人的手中涅槃重生，获得二次生命，这迎合了中国人“敬天惜物”的传统思想，赋予了“旧物”新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价值。锔瓷锔的是瓷器，合的是天道，传承的是民族情感。在历史上，锔瓷技艺随着瓷业的兴衰，几经起伏，许多绝活被历史湮没，几近断绝。在今天，国家高度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之时，锔瓷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获得了新生，实现了其发展史上的一次涅槃。锔瓷艺术需要更好地继承和发展，在树立民族文化自信中展现传统技艺的智慧和力量。

1. 王红泉，山东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