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灰烬
2023-07-12指尖
我坐在时间投影室。这肯定是被虚构的空间,但此刻,它却如此真实地存在,乃至能触摸到冰冷的墙体,光滑的遮光布边缘浅色的缝隙,以及座位下流水般滚动的隐秘。光影魔术把半世纪岁月蹂躏过的、泛黄的、薄脆的、确凿的信息放大了二十倍,粗糙的麻质信纸上,那些终将消磨灭迹的字体,呈现出怪异、潦草、沧桑、虚弱而绵延的讯息。
周遭悄无声息。时间的风沙正以不可逆转的方式,迅速找准迷宫的入口,并凌厉地刺穿昨天上午暗沉的雾霾、去年冬天的大雪,刺穿灰喜鹊停在夏日黄昏的尾羽,刺穿两年前旧货地摊上那只布满皴裂、苍老而僵硬的手,穿过曾经荒芜的山体和逐日加宽的河流,穿过我降生于世的那个冬天凌晨以及黑黢黢的梨树上猫头鹰的笑声,穿过老县城散发土腥味的地基和即将开辟的公路,穿过闹哄哄的骡马集市和宽阔的大河,穿过被浓郁醋香氤氲的东关街老城门……所有交迭的空间相位瞬间对齐,镜头定格于1961年4月2日早上。
女工宿舍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扎着两根短辫子的女工正坐在桌前,漆黑的眼眸在左手打开的信件和右手的笔下往来巡梭,仿佛她要通过这种恳恳悱悱的体贴,心领神会的对视,来唤醒内心相应的词汇或者答案,才能让笔下的回信更有真切的语言温度和色彩。窗外,晨光漫过南河对岸的山峦,清新而柔和,体量庞大的盂邑大地,万物生发,草木返青,桃花、杏花、梨花,陆陆续续都在开放,而她对此变化毫无察觉,她完全沉浸在一个没有时间流动,恒定的,令人迷眩和沉醉的空间,无法自拔。
亲爱的妹妹,今早正在伙房吃饭,投递员来了,看到有我的信,心情十分激动,还有万分的高兴愉快。打开信,连看了三遍。唉,亲爱的妹妹,我的这碗饭未曾吃下去。我想,坚决不吃,放在一边,火速提笔予妹妹去信。
每天,时时刻刻,工作,吃饭,睡觉,都会想起您的一举一动。亲爱的妹妹,您这封信内容很深,看了使我伤心掉泪。咱们相处时间不长,但说起来,真是情意相合,一定要保持下去。只要您有心,我有意,生活在世界上,永远不会断绝咱们的关系,行吗?
关于我的婚姻之事,原先说的那个可能诚意不大。希您放心。
唉,妹妹要记住,每一件事都不是容易的。
书言难尽,再谈。在短暂的时间内会见吧。
祝一切都好。
61.4.2
刘变兰具
六十年后,这封信经由被翻阅、珍藏、破损、丢失的过程,与更多物体,包括旧报纸,旧书本,旧衣物,旧家具等一起遗弃,再经过被挑拣、被清洁、被交换,被买卖之后,阴差阳错落在了我手里,连同其他出处相同的四封信件。这是一段极为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无数人出生,无数人死去,漫長到旧县城湮灭在新县城日新月异的建设中,漫长到无数人将过去时间的原貌完全遗忘,漫长到写信人和收信人经过甜蜜地相处,小心地躲避,激烈地抗争,怄气,和好,反反复复地纠结,乃至迫于现状不得不切断联系,按部就班遁入庸俗的日常,生儿育女,生活生存,任由内心的风暴将自己变成沙漠和戈壁。漫长到曾经年轻火热的岁月,成为遥远的过往,匿之于心,缄口不言。
似乎每个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带着沉甸甸的秘密,忍辱负重地活着,而从不在意那些看见和看不见的疤痕布满全身,烧伤的印记,小兽的爪痕,打着爱的旗号的文身,骨折,摘掉的器官,日渐浑浊的血液,升高的血压,掉落的毛发,逐日深刻的皱纹……所有这些都无法成为最珍惜难忘的记忆。有时,留在我们心里的,似乎并非事物本身,而是它离开后空出的位置。光柱刀锋般划过空气,也划过看不见的那个空出的位置,它的存在不过是人类意识的幻象,感知疼痛的从来都是赋予它存在的那个人。
二十岁左右的刘变兰,就是写信的人。
从她的名字我们可以推测出,她是家里的长女,或许上面是有兄长的,但在当时,男性作为社会生产力的主体,他们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她虽然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但也不是被欢天喜地迎接的那个,这个“变”字,暴露出父母接纳和嫌弃同等分量的复杂心境,他们承认她的真实存在,但同时又隐约表达自己的遗憾,希望通过她的“变”,来纠正即将出生的孩子们的性别,如愿奠定他们家在村里的地位。当时,大多数男孩的名字是按辈分被提前写在族谱上的,甚至他们尚未出生,家里就请阴阳先生提前确定好名字,来配合一个男人生命初期的尊贵呈现。在一些有规矩的大户人家,也有女孩用族谱上排序好的那个字,搭配“花”“凤”“娥”“鱼”等字得名,但这种现象少之又少。像跟刘变兰同时代出生的我母亲就曾讲过,她很小的时候,就拥有了“学”字辈的大名,在她父亲过世后,他们一家五口被大家庭排斥,不得不分家立灶。自此后,大家庭的婶子嫂嫂们,就开始用小名称呼她,于是,当她上学后,大名自然而然消失,小名名正言顺地成为她一生的标志,在后来的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上堂而皇之的存在。刘变兰也或许有过一个跟变字无关的大名,但这种猜测显然是错的,作为六十年代初的工厂工人,其社会地位颇高,这种可以证明其身份的场合,她肯定会用大名而非小名变兰。
五十年代中期,我国开始实施城乡二元结构的体制,明确将居民区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两种不同户籍,当时大部分成年人都出生于农村。刘变兰的信中虽然有错别字,但语句通顺,情绪隐忍,显然她很可能既参加过扫盲班又上过学,最起码是高小或者初中毕业生,加上她能成为五五厂邮电所的工作人员,也说明其家庭成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也或许她并没有替家里承担过担水、磨面、拾柴、捡炭这些艰苦的家务,但缝补、绣花、纳鞋应该参与过。我甚至怀疑,她是读过一些诸如《红楼梦》《聊斋志异》之类的文学书籍的,这些书籍,多多少少唤醒了她内心孤独的怪兽,而对友情、爱情的渴望,渐渐壮大了她的想象。
李玉香,是收件人的名字。
在信封上,我轻易了解到她们的共同之处。一个在五五铁厂的邮电所,一个在十公里外某公社的邮电支局,也就是说,她们的相识,应该是在邮电系统的培训会上,而她们的相熟,也或许是因为被分在同一间宿舍,同一班组,虽然是很短暂的相处,却一见如故。而在另一封信中,我了解到,她们有通过电话联络的便利,也就是说,在夜里,她们摇动电话机上冰冷的摇把,并通过总局的接线员之手,用一个插口将她们连接在一起。在月色幽然的夜里,她们曾经有过怎样的犹疑、彷徨,用彼此的工作趣味,自己的村庄大小,家人的多少来作为铺垫,小心试探,才渐渐相熟,默契,明了彼此的心意的?
五五厂是由私人筹集的铁业合作社,由于生产规模越来越大,1955年5月5日迁址改制,成为当年的县营企业,由此得名。1958年7月1日,新中国的第一列小火车“人民第一号”在本县全长1.7千米的铁路开始通车营运,每列火车可拉七个车皮,载运八万斤。而五五铁厂承担的工作就是火车车头及车厢的改造和研制,据县志记载,当时的火车机车是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七个四吨的车皮是木匠师傅们一锤一锤钉起来的。全国最权威的报社曾连续四次发表社论、短评,对盂邑大办小铁路予以高度评价,并在国内推广,同时将其事迹拍成了电影。其后几年,五五铁厂先后又制造出拖拉机、轻机枪等,一时在全国闻名。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是五五铁厂的高光时刻,无论是工人人数,还是设备及技术需求,都大大增加,那么,刘变兰的身份更可能是五五铁厂的工人,而非邮电系统的职工,她应该是1958年左右被招工的,并经历和见证了五五铁厂的辉煌时期,且深深为此骄傲。
当时的年轻人结婚年龄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1961年的刘变兰和李玉香,都是不足二十岁的女青年,她们像开好的花一样,等待着被采摘。刘变兰身处七百人的大工厂,还未顺利成家,想来她是个极为挑剔的人,如此推断,她要么特别漂亮,要么相反。在那个年代,一个适龄男人,能找到挣工资的女孩做伴侣来提高生活质量,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但为什么她信中说,对方诚意不大,也是一个谜。扩散出来的讯息有两个,一是她的人生的确处在关键期,她已开始考虑或者准备步入婚姻的大门,像所有人那样,与另外一个人组成家庭。二是似乎刘变兰并不希望自己提早步入婚姻。会不会,在刘变兰跟李玉香之间有某个特别的约定,才让她踟蹰不前?
农历五月二十七,是县城的传统庙会,她们在电话里相约见面。虽然是邮电所,但她们并非投递员身份,所以单位不会给她们配置自行车。她们将提前跟领导请好假,然后早早起床,仔细梳好头发,穿上最好的衣服出门。她们沿着1961年的道路出发,一个驮着太阳从东往南,一个迎着日光从南往东,十公里的路程一分为二,不多一厘,也不少一分,像是某种刻意的巧合。县城成为一面双面镜,照见她们同样的表情和姿势,包括同样多的迈步次数。她们路过同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却毫不知情,乃至后来她们交流的时候,分别对同一条河说出两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她们没有被飞来飞去的鸟雀吸引,也没有因为炎热的天气而选择在某株树下歇息片刻,甚至没有为路过的村庄、人们的目光和荒芜的小庙驻足,她们怀着急切的心情,任由路上的黄尘一层又一层覆盖黑色鞋面,任由汗水侵占了她们红润的脸庞。
县城东关街,人头攒动,路边挤满了摆摊的小贩,农具,日用品,还有烧饼、方砖和黑枣红薯干等食物,到处都是热腾腾的气息,让整条街的空气如浓稠的炼乳,甜香之中带着微腥。庙会的到来,点燃了全县所有人的希望和野心,随着供给制和公共食堂的取消,困难时期趋向结束,笑意和希冀重回他们饱经风霜的面庞。小孩们兴奋地挣脱大人们的手,在路旁的柳树下蹦蹦跳跳,试图伸手去拉那绿茵茵的柳条。热汗淋淋的刘变兰在人群中穿梭,感觉自己就像上了弦的闹钟,生怕一停下来就叮铃铃响起。当她终于从东关街绕到钟镇街,隐约看到广场戏台时,她的心狂跳不止。
她们最终汇合,在广场西侧的城隍庙前。她们笑望着对方,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身边的人将她们推来攘去。刘变兰有点怕城隍庙出来进去的人不小心将她们分散,不得不拉住李玉香的手。她们肩并肩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庙院。湿滑的青苔缀满院子里的每一块老砖,她们小心搀扶着,生怕打滑。头頂的老槐树像一把骨伞,将自己茂盛的枝条均匀散开来,带给院子无限清凉。体型娇小的火燕雀在树叶间穿梭,仿佛这里是它们的家般自在幸福。她们站在树下,相互对望,万千话语竟找不着起头的地方。后来,李玉香低声说,姐姐,你几点从厂里起身的?线头解开,毛线球开始缓慢地滚动。似乎她们习惯了书面语言,也或许是我习惯了她们通过信件的交流。投影仪可以还原她们的信件,还原她们头顶那株唐槐的气象,但无法还原她们特有的腔调和语气,她们更像默片演员,表情丰富,嘴唇翕动,有时大笑,有时又沉默无言。后来,刘变兰的右臂搭在了李玉香的左肩上,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李玉香含笑点头。
有个男人出现了。是当她们走出城隍庙之后的事。或许是偶遇,或许是提前约好的。按照时间线,这个人应该是刘变兰信中提到的那个“诚心不大”的男人。或许经过一番思虑,他还是愿意与刘变兰相处。他很可能跟她一样,都在五五铁厂上班,这样的话,他就有机会走进邮电所,跟刘变兰约定赶庙会看戏的事。显然刘变兰也接受了邀约,所以,她跟李玉香的见面时间不得不缩短,而她们的谈话,应该是稠密的,有分量的,在字与字之间没有一丝缝隙的,只有这样,她们的愿望才能得到满足。在李玉香恋恋不舍地注视下,刘变兰不得不跟那个男人走。
不远处的戏台上,帘幔垂落,梆声阵阵,一唱三叹,引起台下喝彩声不断。李玉香侧耳听了一会,听出是传统折子戏《打金枝》,便转身向来时路走去,她低头盯着鞋面上那层黄土,无人注意到她脸上深深的落寞。此时的刘变兰已跟男人坐在戏台下,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叠成小方块的手绢,听见他说,今天真热,快擦擦汗吧。一直等到他终于将注意力转向戏台,她才敢伸长脖子向后张望,一层又一层的看戏的人,形状不一表情各异的脸。
在七月十五日的去信中,刘变兰这样写道:
今去信,问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习进步,生活愉快,一切都好,对你唯一的希望。
妹妹这次未与你及时去信,原因一直想等你来,咱俩面谈。结果希望变成了失望。亲爱的妹妹,咱俩在县城见面时,我感到特别高兴,愉快。另外,我心里不落意的一点,是未在一起观看(戏),不过这是客观造成的,互相原谅吧。
信上个人一切知事不言,只好见面谈吧。
亲爱的妹妹,对今后的工作更要努力,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不论怎样,求得咱姐妹二人并肩前进吧。您同意吗?余事不言,有事联系,在很短的时间内搂着你,祝您青春快乐。
亲切握手。
变兰具
在长宽比为45*28的旧式信封的左下角,是印刷极为粗糙简略的《三鱼图》,上有“九十一岁白石”的署名,信封背面,她写下了“速回信”的字样。
四天后,也就是七月十九日,李玉香尚未回信,或刚刚写好回信,抑或那封贴着橙黄色炼钢工人头像邮票的信件正在邮路上颠簸,刘变兰十万火急地又寄去一封信。
亲爱的妹妹,我在这世界上生存一天,时刻不能忘掉妹妹千辛万苦对我的一切关怀,多使人敬佩您啊。
亲爱的妹妹,厂里刚刚召开动员会,说是根据中央工作会议制定的《关于减少城镇人口和压缩城镇粮食销量的九条办法》,要进行人员裁减。就目前的情况看,这次人员变化很大, 五五厂原先的七百多人,只留四百,其他人全部回家。这个政策对我的影响极大,思虑过度,万分苦恼,并没有向其他人倾诉。
妹妹,有些话早想告诉您,可在信上未写出,怕您一旦收不到,就给咱俩造下了多数的苦恼了,可能不好,我最大的希望是等待您有时间来面谈。
不管怎样,工作还是一定要努力,等到八月份,或者长短领导有一定的安排,工作应该不会失掉的,您安心。
握手礼
61.7.19号14点
变兰
这封信,更确定了刘变兰的身份,她不像李玉香,是邮政系统的职工,那么她还可能是五五厂的临时工作人员,在五五厂邮政所担任线务员工作,籍因此,她的身份才比较尴尬,岌岌可危,她的命运掌握在场领导手里。邮政所话务室作为必不可少的部门,她有被留下的可能,但同时,她因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或者重要岗位,也有被裁减的理由。传统中,家庭长女并不被家人当做孩子来对待,更多时候,她是连接父母跟弟妹的一根纽带。在父母眼里,因为她排行老大,便将大部分家务压在她肩头。而对于比她小的弟妹来说,她提早被他们排到大人的队列,理应承担家庭职责。因为她的上班,她逃避了一部分家务,连属于她的位置都被弟妹们挤掉了,平日里回家,只能跟妹妹们挤在一个被窝熬一夜,而现在,她如果回去,难道还要让父母给她单设一张床吗?这是不可能的事,两间房里住着一大家的人,她的回去,无疑会让家人为难,她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努力让自己留下,要么借助婚姻大事来给自己一个比较稳妥的结局。
这段时间,刘变兰至少应该还写过三封信给李玉香,按照她们的通信频率以及急切程度,三封只是个保险数字,她们不止通过更多封信,而且李玉香来五五铁厂看望了刘变兰。她应该带着一件礼物,一件毛衣,或者一块头巾,总之,它是贵重的,因此让刘变兰异常感动。李玉香在刘变兰的宿舍里住了一天,还是当天就返回,语焉不详。但她们之间不知因何事起了龃龉。她们之间的交流极其隐蔽小心,就像刘变兰信里说的那样“一旦收不到,就给咱俩造下了多数的苦恼了”,最稳妥的,是要面对面说出她们的秘密,一些属于青春女子间的秘密,更可能是属于她们两个的秘密。一个大胆的猜测突然在我脑海里开始盘桓,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子,有多么大的秘密不能通过信件传达,而非得当面倾诉?莫非,她们是《时时刻刻》里的弗吉妮娅·伍尔和芙劳拉·布朗?《菊石》里的玛丽和夏洛特?只有这样,她们之间那种超越了友谊的秘密,才能成为真正的秘密。这次见面中,她们可能并没有吵架,但敏感的刘变兰还是感觉到了李玉香对她的不满。是那个亲密的人之间的小摩擦,小漩涡,那种需要你不停地道歉我才会笑得甜蜜小伎俩吧。
刘变兰在一张电报纸上写下这样的信:
亲爱的妹妹,对不起,我不知怎样不小心就会想到您对我的不满,我想咱姐妹关系不管怎样,千万不要计较才好,您多原谅我吧。
我从城里回来,没有一天好,每天头疼,想到将来自己的工作问题,特别不愉快。但请您不要替我着急,虽然一直头疼,但我每天都在工作,从未休息一天,你大可放心,千万不必挂念。这个礼拜我一心意等你到来,结果我失望了。
前几天我回家把您的情况告诉了家里大人,他们没有任何意见,最大的希望是您能多去家里几次才好,您放心吧。履厚八月十六日来信,在阳泉集训十天然后分配,等确定地点再告妹吧。
这封信写的简单,详细情况未写出,见面再谈吧。短时间内等你来。
字写的不好,望您看后,不必保留。
祝您工作学习双胜利,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一切一起都好。
61.8.8晚22.35
刘变兰具
难道,刘变兰想让李玉香成为自己的家人,做亲弟弟或者堂弟的妻子,如此的话,她们之间就应该是纯粹的姐妹之情,有一生勾连的缘分。山里的大雾有时会四处蔓延,很輕易遮蔽人类的视线。有意思的是,这封信刘变兰没有写“速回信”这三个字,但她不知道,在信封的背面,另一个人写下了无数个跟她笔体有异的“速回信”,密密麻麻,连邮票和邮戳上都没有放过,那是收信人李玉香怀着纠结而惆怅的心情写下的吧,她是渴望成为刘变兰的家人?还是举棋不定?而她略微柔弱的字体,将她清晰的面目推到了投影机的光影里,那是一张苍白虚弱的脸,黑漆漆的眼眸之中,布满阴云。
最后一封信没有日期,但之前那个男人有了具体的姓氏。此时的刘变兰应该结婚了,从相同的寄件地址判断,她最终幸运地被厂里留下来。对于被留下的欣喜,以及结婚之前的纠结,诸多细节我们都无法再去了解,她跟李玉香有过怎样的交涉,或者当她订婚时,她也曾作为好姐妹出现过,乃至刘变兰婚礼当日,她成为送亲人之一,的确有这种可能,她陪伴她经过了步入婚姻的全过程。乃至婚礼上送给她的礼物不是脸盆、书籍,而是更加珍贵的我无法臆想出的东西。
姑且猜测这封信是她们对生活的态度吧。秘密存在的意义,便是让它永远保持原状。不妥协,但又不能明确说出的那种神秘、暧昧而渴望的关系,让她们不得不将自己的心切出一部分,然后严丝密缝合成一间黑暗密室,从此封印,无人能启。
亲爱的妹妹,分别不几日,实在是想念。问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生活愉快,一切都好。
妹妹,今接到您的来信,看了真令人伤心。没有一件顺利的事情在您我的脑海存在。妹妹,今日详细情况咱不讲,等见面好好再谈,等着吧。今寄去相片一张,望妹妹收到后电话告我吧。
这几天老郑不知怎样,恐怕是对我有点意见,妹,希您放心吧,在一定的基础上,我要克服这个困难,绝不会有其他事情出现。
在信的上方,有四个颠倒的字,“甜言蜜语”,这是李玉香的批示吗?仿佛沉积物,地层,幽灵,野兽在陷阱中留下的爪印,古老部落的宗教仪式的岩刻,在时间的影像中,明明灭灭,恍恍惚惚。分明感觉,在离我方圆五公里或者更近的地方,她们的肉身依旧散发着温热的体温,她们用八十岁浑浊呆滞的目光,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之后慢慢啜饮着遗忘之河的流水。当然,她们偶尔也会扒开时间层层叠叠的幕帐,将空茫的眼神投射到无极限的远方,在那里,她们的视线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向无限缠绕。
投影仪冗长枯燥的沙沙声音停止,光影消失,四周暗下来,流水漫过淤泥,巨大的巷道迷宫慢慢关闭。打开时间遮光布的那一刻,我没有看到我之外的任何人,她,或者她,以及关涉的老郑、履厚、其他家人。是的,只要我从这些散发着古早气息的信件中抬起头来,时间投影室就失去功效,没有了光,玫瑰会成为灰烬,人的面孔会被吞噬,不是黑暗,就是深谷,不是尘埃,就是流水。
【作者简介】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多部散文集。作品多次刊发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天涯》《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星火》《百花洲》《山西文学》《湖南文学》《野草》《雨花》《黄河》等文学杂志。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两度获得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