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自娱自乐与自慰
2023-07-11张洪涛
《奴才》是相裕亭先生《盐河旧事》里众多微型小说中独特的一篇,写的是解放前盐区大户人家奴才大成的几个生活片段。一个小丑式的悲剧人物,专职烧木炭生火盆,供老爷太太们行乐取暖。他寄住在富人的门外(门里门下不是他待的地方),他可谓是奴才的奴才。面对主人锦衣玉食、三妻四妾、搂香抱玉的淫乐生活,他一个穷光棍,只能像阿Q那样用想象麻木自己,自娱自乐,得到一点虚妄的自慰。他让人可笑可叹可悲,可笑的是他忸怩作态的滑稽,可叹的是封建社会阶层固化,作为穷人他永无出头之日,可悲的是他麻木而不自知。真真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个小人物形象,在相先生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笔下,活生生地站立在淌金流银而又天寒地冷的盐河岸边,站进了中国文学典型人物群像里。这让我万分惊叹!惊叹相先生的艺术功力。这篇作品如雪花六出,新颖独特的表现手法同样让我惊叹!
以前的阅读印象里,相先生的文章中洇润着前辈大师沈从文、汪曾祺的神韵,于世道人心故事人物中常有闲笔。但闲笔不闲,往往于悠然散淡之中结阵布局,看似闲花散开漫不经心,却引得你越入越深,最后剑锋一出,力道万钧。没想到《奴才》却少闲笔,开篇就惊人,无端无故没来由地飞来一句“好滑稽呢”,温情的语气里透出善意的调侃,似作者之言,又似是文中丫鬟翠儿之语。这一句话就定下了整篇小说的叙事腔调,也定下了大成这个可怜可笑可悲的老奴才形象的底色。接着大成就慌慌张张小丑一样上台了,他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份低贱如牛马,不配或不敢和太太说话,只能隔山传音地喊翠儿的名字,这里未有一笔着墨太太,却能感觉到太太高贵的存在——她正皱着眉让翠儿传话,果然翠儿出来了。
翠儿出场以后,第一眼就看见“大臣”鼻梁上的“黑蝴蝶”,她捂嘴笑了,让大成洗洗脸再来干活。看得出她对大成调笑里有关心。此处寥寥几笔,三个人物形象就鲜活起来。
“大臣”的谐音衬出大成的卑微,更为后面太监称呼留下话由。接着相先生好像忘记了大成洗没洗脸,活干得怎么样,直接两段连续三个“大臣”的呼唤声,轻飘飘就把大成挪移到南门外。什么叫疏处可跑马?这不就是吗。
南门外,翠儿的一句“老爷今晚回来”,引出重要道具“火盆”。奴才和老爷的冰火两重天的帷幕,便徐徐展开。老爷的“火盆之欢”里,有大成的劳动与奉献,就连藏在大成心里的翠儿都是老爷的“小靠背”,大成的心里应该不爽难受过几回。但作为一个孤独的老奴才,他的勇气和精神头一定在年轻时的无数次挣扎奋斗中消耗殆尽,他现在已无法改变自己孤苦无依的命运,他在心里只能寄托来生生于富家,或许悲愤地想:来生再也不来人世遭罪了。可余下残生还得熬下去,只能自我安慰,自娱自乐自慰以至生出无数妄念。大成子忸怩作态,装翠儿走路的样子,实质上是他喜欢上了翠儿;翠儿喊他,他装听不见,为的是等翠儿走近了好逗个乐子;火盆生好了,他要把它端进自己住的破茅棚里,以“试火”为名,想象着自己和姨太太们的“火盆之欢”。
大雪夜,他不能也不敢入睡,他把火盆放上满满的木炭,火儿调得旺旺的,终于在黑暗中等来了夜归的老爷。
老爷进院前,从围巾里支吾了一句“端到翠儿房里吧!”,让大成心中生出万千杂念,莫名其妙地背后学起老爷甩围巾的样子,空手往后一抖,也说了一句:“端到翠儿房里吧!”随后,他在空荡荡的场院里学起老爷的步态,亦步亦趋地走到他的小茅棚跟前,自己對自己说:“翠儿,开门!”那声腔、那架势,好似今夜与翠儿睡在一起的不是老爷,而是他个奴才——大成。
厉害呀!这结尾的描写细密如针脚,大成的情态动作和心理变化纤毫毕现。看似是又写自娱自乐和自慰,实质上却表现出了大成心底下的潜意识,他对这个黑暗的社会,对富豪阶层开始了反叛与冒犯。
纵观全文,简繁得当,虚实相映,内涵丰富,几乎达到了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少的至高境界。
大凡名家的经典都具有广义性,所谓“一百个人心里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我一网友读此文后留言说,他对大成这个人物非常厌恶,认为他为奴而不守奴的规矩,面忠心奸,不该有虚妄之想,认为他就是一个可怜下作狡诈的老流氓。我只能笑着告诉他,你误读了这篇小说。
相裕亭先生是一个有悲悯情怀的大家,对他笔下底层的小人物们都是温暖的关怀和抚慰。他批判的锋芒对准的是封建社会为富不仁的富有阶层。我还说,他(他们)就像火盆中的木炭,黑黑丑丑,老爷太太们只要随意拨弄一下,就可不停发热散暖,其实不然,说不上哪天,一阵风或一不小心失了手,就有可能引起燎天大火。
张洪涛,连云港市作协微型小说分会理事,连云港市赣榆区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作品见于《楚风作家》《湖南作家》《精短小说》《连云港文学》等报刊,入选《中国精短小说年选》等。现为《精短小说》杂志签约作家,北京中影众信影业公司特约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