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罢工文化的源流

谢闻歌

当地时间2023年6月6日，法国蒙彼利埃，一名抗议者在示威活动的第14天，手持总工会（CGT）的旗帜，抗议政府未经国民议会表决，直接通过退休制度改革法案。

2023年1月，法国马克龙政府通过退休改革方案，其主要内容为退休年龄从62岁推迟到64岁，并且到2027年后只有工作满43年的法国人才能领取全额养老金，就此法国人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罢工潮。

1月19日，在法国主要反对党——极左翼党派“不屈的法兰西”和全国八大工会的组织和号召下，约112万法国人走上街头，举行了规模空前的全国罢工游行，全法国有超过200场游行活动，仅首都巴黎就有8万人参加。3月7日第六次罢工游行再创新高，工会方面宣称有350万人参加了这场意在让“全法国停摆”的运动，全法国近三分之二的小学教师和四分之一的公务员参加了这场罢工，全国有约四分之三的列车车次与约四分之一的航班被迫取消，各大发电厂发电量锐减，加油站面临燃油供应短缺风险。3月16日，法国总理博尔内在法国国民议会宣布，政府决定援引宪法第49.3条款，不经国民议会表决，直接通过退休制度改革法案。4月14日晚，法国宪法委员会对新退休法案做出裁决，宣布新法案大部分合宪，并否决了公投的可能性。当晚，马克龙总统就急忙签署了这项法案。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但倔强的法国人仍不肯接受现实。3月27日、4月13日、5月1日、5月16日，罢工者仍在工会的号召下一次次地走上街头，高喊着“我们绝不屈服”的口号，继续向世人展示着法兰西民族“勇于抗争”的民族精神。

网络上有戏言称，法国人一年只干四件事：“准备度假，度假，准备罢工，罢工”。“法国人如果没有罢工，那就肯定在准备罢工”。根据德国统计机构Hans-B?ckler统计，在2007—2018年间，法国人平均每年有114天在罢工，是德国的23倍。

法国人不仅热爱罢工，罢工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令人脑洞大开。比如，当猪肉价格过低时，法国人会把自己蓄养的肥猪带进超市抗议；当鸡蛋贬值滞销时，养鸡专业户们在税务局门外砸鸡蛋抗议；当政府为维持生态平衡提出“保护野狼”政策，牧民们就把成千上万头羊赶到埃菲尔铁塔下“团聚”……

启蒙运动留下的文化基因

16世纪，法国被文艺复兴浪潮所袭卷，法国人从人本主义精神中认识到了人的价值和尊严，开始从宗教的束缚中走出来，追求平等和解放。

18世纪的启蒙运动是以法国为中心展开的，法国人以“自然法则”和“天赋人权”的思想来反对专制统治和贵族特权，诞生了一批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例如伏尔泰以“自然法权论”为出发点，提出以平等、自由和财产为基础的社会秩序才是最公正的秩序。卢梭强调人生而自由平等，天赋人权不容剥夺，他的《社会契约论》后来成为法国大革命的理论号角。这场以理性为主要特征的启蒙运动把西方文明自近代以来所崇尚的自由、平等、民主等思想提高到一个新高度，成为一种传统。

作為启蒙运动核心思想的自由和平等理念，对法国人民族性格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影响，这可以看作是现代法国人热衷于用罢工来追求平等、自由和财富权利的起源性事件，也可以看作是法国罢工传统的文化基因。对法国人来说，罢工不仅仅是劳资双方冲突的表现形式，更是法国公民生而享有的一项神圣权利。

数百年工人运动的历史传承

法国最早的罢工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但当时的罢工还很不成气候，规模零星，数量也十分稀少，最终的结果大都不尽人意。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通过武装起义夺取了市政管辖权，掀起了法国人民反抗斗争的新篇章。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

虽然1789年法国制宪议会通过《人权宣言》，但仅仅2年之后又颁布《霞不列法》（la loi Le Chapelier），宣布一切罢工、结社、集会均属非法，凡罢工的组织者和参加者都要受到罚款和监禁的惩罚。为什么自诩人权至上的法兰西革命者们会颁发如此反人权的法案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此时占据制宪议会的相对保守的大资产阶级反对的不过是肆意向自己征税的国王贵族和手握巨额资产却无须承担任何社会责任的教会，并不是真心实意为那些“无套裤汉”谋求福利。但很显然，法国人民在大革命中形成的抗争精神并没有被这项法令所禁锢。

在斗争中逐渐成熟起来的法国工人阶级成为19世纪欧洲工人运动的主角。1831年和1834年法国里昂工人反对资本主义剥削压迫的两次武装起义，以及1871年的巴黎公社运动，是法国工人阶级反抗资本主义剥削的典型运动。在法国工人阶级激烈抗争下，法国统治者被迫在1864年宣布废除了禁止工人集会的《霞不列法》，1884年立法规定工人罢工合法，但仍不允许公务员参与罢工。1946年，罢工权第一次被写进法国宪法，并把权利扩大到了公务员。

罢工合法化之后，罢工就成了法国工人最常用的斗争武器。1890年，法国工人举行了300次罢工；1904年，罢工数量已经超过了1000次；1906年，法国总工会第一次组织了全国性的大罢工，要求资本家落实8小时工作制；1919年，全法共有130万工人参加2047次罢工；1936年，更有240万工人参加了累计16907次罢工。在这段斗争的历史里，法国工人阶级与罢工运动结下了不解之缘，有时罢工甚至可以与争取权益毫不相干，而仅仅是为了庆祝某件事，譬如1936年的全国罢工就是为了庆祝左派上台和15天年休假制度的实行。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的罢工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罢工的主要目的改为以提高工资待遇，改革福利待遇的经济诉求为主。罢工的方式也基本上摒弃了武装斗争的模式，呈现为某种秩序化的温和罢工。数百年工人运动的历史传承，让法国人习惯了以罢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罢工运动也因此成为法国人最常用的抗争手段和工具。

法律保障和约束下的“温和罢工”

法国有着众多的工会组织，虽然法国工人参加工会的人员比例并不高，但工会的能量一点也不少。法律赋予了工会与政府进行对话和谈判的权力，这些工会掌控着法国交通、运输等国民经济的要害部门，当他们进行充分组织的时候，无疑能够牢牢扼住政府的咽喉。因此，法国工会和他们强大的发言权成了法國劳工阶级进行罢工运动的坚实后盾。

法律在给予罢工者权益保障的同时，也对罢工运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划出了明确的行动规范。早期的罢工的确是工人情绪激动下的产物，但随着罢工权写入法律，罢工者的权利与义务也被写明。罢工者随时可以罢工，但不可以影响社会的正常运转。1989年，法国最高法院给出的罢工定义是“为了支持职业上要求而进行的集体和集中的停止工作”。根据法律规定：罢工者必须提前5天递交申请，其中要注明罢工原因、组织者、罢工队伍游行路线、具体活动时间和持续时间长短。除此之外，法律还对特殊行业的罢工有着特殊的规定。军人、警察、监狱看守等特殊职业可以表达不满，但不可以脱离岗位。地铁等交通运输部门可以因罢工而加大运营间隔，但不可以彻底停运。法律将罢工运动区分为警告性罢工（短时间停止工作）、瓶颈式罢工（要害部门或要害时间）、轮流式罢工和声援式罢工等，对不同种类的罢工有不同的限制和规定，以避免罢工给社会秩序带来过于严重的破坏。这些规定让罢工从一种决绝的不留退路的对抗行为转化成了一种有序的社会经济行为。

事实上，随着罢工的发展，旨在推翻政权的政治性罢工越来越少，主张经济利益的罢工越来越多。内战式的罢工文化逐渐软化，社会反抗逐渐有序，演变成人们通常所说的“温和罢工”。

民众的宽容与理解

罢工可以推进政府的改革，也是监督政府的执政能力和推动社会进步的有效方式。但罢工同样会引发社会的混乱，对民众的日常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已经从工厂蔓延到了交通、学校、医院等重要公共场所。虽然法国人平常也爱发牢骚，但是面对罢工却异常冷静。1994年罢工后的一次民意调查中，60%以上的法国人对罢工表示同情，认为这是行之有效的社会诉求方式，尽管他们深受其害。

1968年，法国发生“五月风暴”。由于法国环卫工人罢工，街头垃圾桶爆满。

如今法国人进行罢工游行都要预先获得批准，在预定时间、预定地点，按预定线路井然有序地进行。有警车为其开道、有警察协助维持秩序；游行时，罢工者必须爱护公共财产和公共设施，不妨碍警察执行公务；维护公共秩序更是罢工游行组织者先要提醒注意的事项，否则要依损赔偿。新闻媒体也会提前几天不断滚动播出罢工消息，提醒民众安排好工作、生活和出行计划。尽管如此，大规模的罢工和示威游行仍不可避免会造成社会财富的巨大损失，也会损害到其他未参与罢工的老百姓的切身利益。但法国老百姓却对国内此起彼伏的罢工浪潮显得格外宽容和理解。

启蒙运动和大革命时期形成的民族性格，不仅使法国人反抗压迫和追求自由平等的意识尤为强烈，同时也让宽容、博爱的理念深入人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和评判是非的准绳。这使得人们普遍认为只要是追求上述思想的行为就值得实践和尊重，每个人都有为自己争取权利的机会，同时也有尊重他人权利的义务。

法国的罢工文化，是法国人通过几个世纪的磨合创造的社会文化，是建立在法国人浪漫化的做事风格、奇特的想法、追求自由的行为基础上的。法国政府和民众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是其他国家无法模仿的。法国人甚至把罢工当成了一种独特的狂欢活动，形成了一道为外界津津乐道的独特风景线。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