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类型研究:马克思文本研究新考察
2023-07-06张楚
张楚
摘 要:对马克思文本的研究与对马克思本真思想的把握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差距。文本类型研究作为文本学方法之一,能够最大限度地帮助我们切近马克思思想。目前,国外学者较少对马克思文本类型问题进行专门考察;国内学者则主要围绕文本类型研究的重要性、文本划分方式和研究的方法论等问题进行研究,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但存在重视程度不够和研究深度不足的问题。因此,应充分重视文本类型研究,把握其在还原马克思思想的本真精神、彰显马克思思想的完整视域、厘清马克思理论体系的结构层次、拓宽文本研究范式上的四重价值,并对文本分类和使用原则作出新思考,以实现文本类型研究的方法论自觉。
关键词: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现状;考察维度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4767(2023)03-0094-10
国际“马克思文本研究热”由来已久,国内马克思文本研究方兴未艾,随着“回到马克思”思潮的发展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2版)翻译出版工作的推进,文本类型研究作为理解马克思思想的重要维度逐渐受到学界重视并发展壮大。学者从各自的学术背景、研究目标、价值取向出发,依照不同标准,对马克思文本进行分类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极具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的创新成果。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当代,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始终存在不同程度的分歧与争论,甚至有的是误解和歪曲,以往研究更多从学者自身的思想背景、理论主张、意识形态等方面解释纷争产生的原因,忽视了对不同学者所持的不同“文本观”的考察,缺少一个相对科学的马克思文本类型的划分与使用原则,忽视了文本研究在马克思思想研究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因此,回顾、梳理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已有成果,不断作出新思考,有助于把握其本真内容和精神实质,实现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继承、创新和发展。
一、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历史
“文本”(text)在词源上来自于拉丁词textus,为组织、连接之意。“文本”概念涵涉内容极度宽泛,多见于文学理论中,基本定义是“以文字形式构成的文学作品单位,它具有相对完整的统一性,是一个独立的整体”[1]。哲学家保罗·利科尔将“文本”定义为“任何由书写所固定下来的任何话语”[2]。文艺学、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认为,文本是“任何的连贯的符号综合体”,是所有人文学科以及“整个人文思维和语文学思维的第一性实体”[3]。“文本类型”概念最早出现在翻译界,由卡塔琳娜·莱思在《翻译批评》一书中首次提出,目的在于评估和规范翻译活动[4]。本文所讨论的“马克思文本”,指马克思本人生前所作并流传下来的各类著作文献和文字材料。“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是指研究者从类型学角度出发,结合自身理论倾向和研究旨趣,通过厘定兼具一定专业性和实用性的文本分类标准,把马克思文本划分为不同的类别,并基于一定的逻辑、原则展开对文本的研究,以最终达到把握马克思的真精神和指导新时代工作的目的。
国外理论界在掌握马克思文献资料和政治历史环境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文本研究的起步较早并取得下列主要成果。第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简称MEGA)的研究和编辑出版工程,包括两个历史版本:一是20世纪20年代发起、30年代终止的,在列宁亲自任命的梁赞诺夫的带领下,对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进行搜集、整理、编辑和出版而形成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1版)即MEGA1;二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的,由苏联和东德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联合发起,挺过东欧剧变的动荡局势并在今天继续发展壮大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2版)即MEGA2。第二,19世纪60—70年代至19世纪末,第二国际理论家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手稿进行了大量研究,成果主要包括整理出版《资本论》第二、第三、第四卷,再版、翻译、传播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其他经典文献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评介、阐释和通俗化。第三,西方马克思主义围绕资本主义社会现象和问题,进行的文化政治理论批判。第四,兴起于20世纪上半叶的国外马克思学,对马克思的生平事业、理论著述等进行的所谓去意识形态化的纯学术研究。所以国外马克思学相较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更符合文本研究的范式。上述研究在时间跨度上有共时性,代表人物上也有交叉重叠,但总体上看较少涉及对马克思文本类型的考察。
国内对文本类型的考察是随着马克思文本研究的发展而逐步展开的。当前,我国在马克思文本研究方面作出较大贡献的学术团队主要有:以孙伯鍨和张一兵为代表的南京大学哲学系,以聂锦芳为代表的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央编译局,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自20世纪末起至今,发展态势良好,学者间不乏对话争鸣,形成了一系列有巨大影响力的文本学范式的代表作品(1)。其中,张一兵在《回到马克思》一书中创新性地提出了“马克思理论文本的分类学界划”[5]632,将MEGA2已经出版的文本划分成三类,并提出建立在分类基础上的文本价值层次转换的研究命题,此后,文本类型研究作为文本学研究范式的一个重要维度,开始被国内其他学者接受并采用。
二、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现状
(一)国外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现状
国外学者并没有把马克思文本类型问题当作独立的研究对象,作出专门、系统的考察,大多是在某些相关研究中,对文本分類有不同程度的涉及。根据研究者对此问题的研究程度,可以从两个方面了解国外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状况。
第一,在文献收集和整理工作中对马克思文本类型的潜在考量。恩格斯作为马克思的亲密战友、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创始人之一,可以说是首位,也是当时最权威的马克思文本研究者。1892年11月,恩格斯撰写了《马克思,亨利希·卡尔》一文,按照时间线索对马克思文本做了“尽可能详尽地开列”,自1842年马克思在《莱茵报》工作算起,到1893年《资本论》第三卷出版,马克思已经发表的著作有27部(篇)(2)。文章简要介绍了马克思参与撰稿的刊物以及马克思文本不同版本的发行情况。尽管今天看来,恩格斯“所详尽开列的书单”存在较多遗漏,但仍为后人判明马克思的著作篇目和编纂马克思传记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列宁在1915年为《格拉纳特百科词典》撰写词条“卡尔·马克思”时,也按照时间顺序编写了一个关于马克思的书目,对马克思生前著作的发表情况和去世后著作的出版情况以及这些著作的刊载、收录、翻译及再版情况等都作了简要说明,并对其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意义进行了评价。此外,列宁还系统介绍了自1913年以来,不同国别和不同学派对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情况和相关著作[6]。这些都对后人的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马克思文献的编辑整理工作还包括:第二国际理论家考茨基(编辑《资本论》第四卷)、梅林(编辑《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选》)、倍倍尔和伯恩施坦(编辑《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等人的文本研究工作;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在梁赞诺夫和阿多拉茨基的领导下,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文库》15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一版和第二版以及MEGA1,20世纪60年代起到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前,由东德和苏联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主持出版MEGA2等;1990年后,苏联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柏林科学院、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史研究所和特里尔马克思故居共同签署成立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并继续推进MEGA2的编辑出版事业[7]。其中不乏对文本类型的考量,比如梁赞诺夫在整理和出版遗稿时,将其划分为手稿、笔记和信件三类;MEGA1和MEGA2都遵循四部分划分计划(著作部分、《资本论》及其准备材料部分、通信部分、索引或摘录笔记部分),MEGA的编辑工作始终坚持“对马克思的原始手稿和发表文本进行严格区分”(3)。这些区分使马克思文本有条理地呈现,为读者阅读、查找和进一步研究提供了便利。
第二,葛兰西等对马克思文本类型的自觉划分。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一书中对马克思文本类型作出了区分。他把马克思的文本划分为两类:一类是“在作者直接负责下发表的著作”,即作者在世时公开发表或出版的文本和以任何方式流传开来的信件等;另一类是“其他人在作者死后出版的著作”,这些是有待考证的暂时性材料[8]。葛兰西认为前一类文本在解释马克思主义时,比后一类更有效力,马克思公开出版的文本比书信手稿等准备材料更接近作者的本真思想。因此,葛兰西对文本的划分,是为了把马克思认定要发表的内容和非他属意公开示人的内容做出区分,主张理解马克思应借助于马克思本人“直接负责发表的著作”。可以说葛兰西对马克思文本的划分研究,是通过文本类型探索“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思想”的开端。此外,伊林柯夫在《马克思〈资本论〉中抽象和具体的辩证法》一书中指出,考察马克思的各种手稿、摘录、草案等属于“修正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手法,将会导致问题的“复杂化”,只有研究马克思最成熟的著作《资本论》,才能获得马克思主义的本真思想和科学方法。这种贬抑或否认马克思手稿、摘录、草案等应有的研究价值的做法,体现的是以伊林柯夫为代表的传统文本研究模式的简单线性思路特征。
综上,在以往的马克思文献研究工作中,对文本的分类划归只是作为一种潜在的文献处理方式,文本类型研究尚未成为“显学”。尽管葛兰西明确提出了马克思文本的分类方法和处理原则,当属自觉进行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第一人,但他对不同文本的考察和评估还缺乏科学性和系统性。
(二)国内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现状
随着20世纪90年代“回到马克思”口号的提出,国内文本研究工作逐渐走向学术自觉并取得一系列重要成果。研究的纵深发展促使越来越多的国内学者从类型学角度出发,结合自身知识结构和研究目标,按照不同划分标准,对文本展开分类研究,主要涉及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马克思文本类型问题重要性的认识。1997年,张一兵率先明确提出文本类型学的观点,指出因为“以不同的解读方式面对马克思的文本,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理论图景”[5]2,主张重视文本历史考据,以文本研究为载体回到马克思思想的原初语境,达到与马克思的“视界融合”,获得对马克思文本的第一手精心解读和原创性见解。另外,他之所以进行文本分类研究,还同传统解释中往往把马克思已发表的论著与未发表的笔记手稿视为成熟与不成熟的代名词以及“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量笔记和手稿直到20世纪20—80年代才逐步公开问世”的客观历史条件有关[5]12。聶锦芳认为,“把马克思的文本及其思想真正作为一个学术对象来研究”,其重要意义在于纠正过去研究对经典作家原始思想的理解偏差,“弥补马克思文本创作史和版本演变史研究等方面的遗漏”[9]12。何怀远分析了历史上对马克思哲学理解分歧的文本学原因,指出文本类型研究是“防止曲解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略之一”[10]。王广认为,对马克思文本的划分问题“不仅关系到我们从事马克思哲学研究的主要文本依据是什么,而且牵扯到不同的研究路径,关涉到研究重心和关注点的转换”[11]。张娥表示,“由于马克思写作这些文本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不尽相同”,所以文本分类研究“就显得尤为重要”[12]。概言之,学者关注并重视马克思文本类型问题的原因主要在于:苏东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体系哲学及研究方法,已无法适应当前历史境遇下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需要,转换马克思哲学研究方式,重新理解马克思哲学成为学界的普遍共识。并且,随着MEGA2的陆续整理出版,“文本热”现象使一些长期受到忽视的、看似“非经典”的马克思文本进入学者研究视域,因而区分马克思文本类型并相应作出解释学的价值定位,有助于纠正以往研究中的偏差,还原马克思的本真思想。
第二,马克思文本类型的划分方式。首先是基于思想生成过程的划分。张一兵首先划分了马克思理论写作中的三类文本:第一类是“读书摘录笔记和记事笔记”,这类文本内含着马克思各种思想“最初形成的理论激活点和渊源性线索”;第二类是“未完成的手稿和书信”,这是马克思理论创造的“原始地平”和“思想实验室”;第三类是“已经完成的论著和公开发表的文献”[5]12-17,这类文本是对马克思已经完成的思想的形式化表达,并指出第一种离真实在场性最近,第二种离生产性近一点,第三种离原初语境比较远。张一兵同时分析了三类文本的研究现状:其一,这三类文本的受关注度并不均衡。对第一类的研究最少,第二类次之,第三类文本作为马克思在某一时期较为成熟的理论,是人们研究马克思思想的“主导性文献”。其二,同类文本中的不同理论主题所受关注度也不同。如第二类文本中,对马克思经济手稿的关注多于对哲学手稿的关注,在第三类文本中,对马克思大部头专业论著的关注多于对政论性文章的关注。其三,研究方法也有不当。不应以公开发表的著作为标准去衡量马克思早期的手稿和书信的思想水平。张一兵在十年后的著作《回到列宁》一书中,把上述三类文本重新命名为“亚文本”“生成性文本”和“正式文本”[13],并在考察列宁和阿尔都塞的文本时,进一步丰富其文本类型学体系。其次,基于重现思想全貌的划分。聂锦芳表示,研究马克思文本的目的在于“完整而准确地把握马克思思想的实质和全貌”[9]5,将马克思的全部文本分成三个部分:一是马克思生前发表过的论著,主要有刊登在杂志报纸上的政论文章和《神圣家族》《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第一卷等公开出版的著作;二是马克思的遗稿,包括著作原稿、笔记和书信;三是马克思藏书中的批注,包括眉批、评注、写作计划、要点和大纲[9]12-13。聂锦芳指出,学界研究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马克思的成型著述中,因而长期疏于对笔记、札记、提纲、书信及批注的研究。此外,他又根据文本撰写的时间、主题、体裁等因素对马克思1 974部(篇)著述进行归拢和合并,选择53部最为重要的篇章,并按照题材和专题分为五类,包括5部少年习作、10部笔记、17部时事评论、8部思想创构、13部通向《资本论》的著述。这体现了聂锦芳希望通过对马克思文本世界的宏观把握,弥补以往研究疏漏,以全方位呈现马克思思想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再次,基于文本是否公开的划分。和葛兰西相似,何怀远也十分看重马克思本人对待文本公开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他把马克思的著作区分为四类:第一类研究文本是“自主公示文本”,这是由马克思亲自主持发表和对外表达自己立场观点的文本;第二类文本是“类公示文本”,这是马克思业已完成并计划公开发表,却迫于各种原因而搁置了的文本,《德意志意识形态》《哥达纲领批判》便是这类文本;第三类文本是“亚公示文本”,这是马克思与他人之间的往来书信,这类文本相较于读书笔记和摘录来说,可以称为“私示”,因为书信仍有外显于人的性质;第四类文本是“非公示文本”,这是马克思生前未完成的手稿、笔记和著述以及未寄出的书信等,它们往往由于没有达到马克思对文本斟酌的成熟度而未被公开发表。何怀远认为,前三类属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的“优势文本”,因为与“非公示文本”相比,“自主公示表明马克思对文本中的思想理论的当下赞同(而非永久赞同),表现着马克思主义的‘主调和‘节奏”[10]。最后,基于思想运用情况的划分。王广认为,张一兵的划分方式“未能凸显思想的运用问题”。因此,他根据文本更偏重理论建构还是现实应用,把马克思的文本划分为“成熟性文本”“生成性文本”和“应用性文本”三类,分别用以指代马克思的专门著作、笔记手稿和报刊文章[11]。张娥对这一划分方式表示认同,并指出应该把马克思的书信也纳入文本划分范围,因为书信同现实的关联程度处于“成熟性文本”和“应用性文本”之间,应单独归属为“第四类文本”[12]。可见,他们二人进行文本划分的目的在于强调马克思的报刊文章具有独特学术价值。此外,周嘉昕基于编辑整理文本的需要,依据马克思理论文本“出版问世的方式”,将其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由马克思创作、修订并公开出版问世的著作”;第二类是由恩格斯、贝克尔及爱琳娜“加以整理出版或修订再版的著作”;第三类是后来的马克思研究者整理出版的文本;第四类是马克思文本的各种译文版本[14]。采用这种基于马克思主义形成、发展和传播的划分方式,主要原因是出于对文本编辑整理的需要。
第三,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原则方法。学者们普遍认为,应加强对马克思大部头专业论著以外的其他类型文本的研究。如张一兵认为,第一、第二类文本“离一个思想家真实的思考可能是最直接的”[13],缺乏对这两类文本的考察,“对马克思的这些正式文献的研讨是不可能获得完整而科学的认知结果”[5]17。聂锦芳认为,要重视对马克思手稿和笔记的甄别、整理和研究利用,因为“最初的思想火花、朦胧的创作意向、阶段性的观点提炼和不断地修正,较之于最后的定论和完整的表述可能更具史料价值”[9]14。王广认为,要对不同类型文本“统合起来进行研究,既关注思想的建构、生成,又重视思想的运用”[11]。另外,何怀远提出“文本类型置序”问题,“文本类型置序”应遵循两大原则(“一是作者的意愿责任序列”“二是写作时间序列”)。他还指出当不同类型的文本内容之间存在差异,应坚持三大原则(一是“后持有效原则”,二是“一贯原则”,三是“解释力扩展原则”)[10]。
可以看出,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路径不是单一的,不能用一种方法去排斥另一种方法。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还没有全面展开,已有研究也存在重视程度不够和研究深度不足的问题。其一,在国内外,文本类型研究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甚至还不为人知,相关成果数量极为有限。其二,国内研究尚处于自说自话、各自为营的态势,虽然文本分类是多元的,但若缺乏基本原则的宏观统领,难以形成研究合力,成果也难以被大众了解、接受和认可。其三,大多数文本类型研究都止步于文本分类,没有以点带面地持续深入探讨。比如,如何针对不同类型文本进一步展开研究,如何科学评判不同类型文本在马克思思想史中的地位,面对同一思想家的思想前后出现矛盾时应该怎么处理等,这些问题尚未进入研究视域。
三、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考察维度
本文希望借文本研究“回到马克思”和“重现马克思”,最终达到“发展马克思”的目的。但不得不承认,对文本的解读与对马克思本真思想的把握之间始终存在难以消弭的距离,复原本来意义上的马克思是不可能的,唯有尽最大努力切近马克思的原相。而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作为文本学方法之一,具有重要的科学意义和现实指向,理应得到进一步发展。
(一)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现实必然
马克思主义自诞生起便纷争不断,不仅体现在理论界对“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和“怎样对待马克思主义”未形成相对一致的理解,而且即便针对同一部著作,也存在不同甚至是針锋相对的观点。从文本学角度分析,这类现象的原因主要在于:马克思文本卷帙浩繁、类型多样、版本各异,拥有独特的话语体系和内在逻辑,因而思想极具张力。人们作为阅读主体,无法避免所处时代和社会赋予自身思想中的“前见”,并且不同主体具有不同的目标定位、价值取向和研究方法,同时又出于对各自的阶级立场和意识形态的维护,他们都以掌握马克思主义的本真意义而自居,所以难免对马克思文本及其思想作出形色各异理解。
在这种情况下,引入“文本类型学”,对马克思文本合理区分和使用,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文本研究的客观化和规范化。这可以从以下三个角度说明:首先,从作者角度来看,马克思一生笔耕不辍,他的写作场景从不是单一的,有针对敌人的思想论战,有与亲密战友的理论切磋,也有面向工人的理论普及,还有为公开出版自己的著述所做的修改准备工作。所以马克思面对不同场景和受众,必然有着不同的写作考虑和处理方式,其文本风格也有差异。其次,从读者角度来看,如何科学占有、合理使用马克思文本,是精细研究多文本思想家思想时无法避免的问题。一方面对马克思文本进行分类,在此基础上合理选取和使用文本,有助于读者深入准确地理解马克思思想内涵。反观以往的某些研究,对马克思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的文本不加区分甚至随意套用、同质处理的做法,湮没了马克思哲学革命本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极大伤害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真理性。另一方面,研究者的关注点不同,对于文本获取的广度和文本接触的深度的需求就不同。比如,有人关注的是马克思关于现实问题的理论,他们可能就偏向研究斗争策略、现实道路、制度设计方面的文本;有人关注的是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专题,他们可能就偏向研究唯物史观、价值理论、社会理想方面的文本。所以,不同的文本服务于不同的研究目标,为使研究更好地有的放矢,文本类型研究是有必要的。最后,从文本角度来看,“马克思一生所撰写的著述1 974部(篇),其中马克思独著1 660部(篇),马克思与人合著314部(篇),马克思所写书信3 099封”[9]44-45,在面临如此数量巨大、领域广泛、文体丰富、结构庞杂的文献遗产时,有必要在编辑、整理和出版时对文本作出区分。
(二)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深层旨归
第一,文本类型研究有利于还原马克思思想的本真精神,呈现更加真实、原初的马克思形象。马克思的文本表达和本真思想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程度的差距,一方面,马克思思想的流动状态和文本的静观形式之间的矛盾,使读者很难完全还原马克思“显性表达”下的“隐性思想”。而且马克思思想始终处于自我超越的状态,有时甚至他本人都没有察觉,比如马克思早期文本中存在过高评价费尔巴哈的问题,但他自身已经具备了超越费尔巴哈的思想因素。另一方面,特殊的社会环境会使文本原有的内容和质量大打折扣。比如马克思早期为《莱茵报》撰稿期间,出于规避“书报检查制度”的需要,不得不对文章作出某些修饰。19世纪50年代后,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写通俗性文章成为马克思唯一固定的收入来源,但马克思把自己的新闻工作主要看作是不务正业,“经常给报纸写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使我厌烦”[15]。这也从侧面说明,马克思的文本蕴涵着广阔的社会历史内容,并同众多学科门类相互交织,如果只把马克思视作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哲学家,研究视野将会十分狭窄。
不过,上述情形并不意味着应放弃研究的客观性,陷入解释学的相对主义陷阱。相反,可以从类型学的角度出发,基于不同的文本研究目的,对文本进行分类研究,关照不同文本的特殊性,既要重点研究马克思的“显性表达”,也要看到其中的“隐性思想”,甚至可以把一些研究难度较大的文本划为独立的文本群,进行专人专门的研究,以求最大程度地消弭成型文本和本真思想之间的时空差距,触及并还原一个本真的马克思。
第二,文本类型研究有利于彰显马克思思想的完整视域,以矫正和扭转传统研究中的偏差。经历了对传统西方哲学的批判继承和特定时代问题的实践斗争,马克思对现实社会关系的认知程度不断加深,这体现为不同时期文本有不同的研究视域和运思逻辑,以庞大的文本群为载体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广袤的思想体系。以往研究重在关注马克思思想的系统化表达和理论体系的完备性,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化和大众化,但长期以来也使人们对马克思的文本作出了所谓经典与非经典、发表和未发表、成熟或不成熟的二元对立区分,这种简单化和栅格化的划分方式直接导致对马克思某些非经典名篇的轻慢和忽视。比如“苏联研究者对整理出版《手稿》作了巨大贡献,可是在一个较长时间内,对《手稿》的内容并没给予多大的注意”[16],反而是西方学者在《手稿》全文发表当年,就开始重点关注并注释研究。这种无视在理论研究中相当危险,它使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生成荡然无存,对马克思哲学的认识流于简单化、片面化和贫乏化。
从类型学出发研究,使过去很多不受重视的文本被摆上台前案头,不同时期笔记、手稿和书信是理解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重要支撑文献,为把握马克思思想的完整视域提供了重要理论参照。
第三,文本类型研究有利于厘清马克思理论体系的结构层次,清除研究中可能存在的误解和歪曲。马克思的思想理论体系有着内在的结构层级:首先,是马克思本人的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这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核心内容和根本所在,从深层思维方式的意义上决定了马克思考察一切问题的运思路向,也是我们研究马克思文本应该遵从和把握的底层逻辑。其次,是马克思基于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分析社会历史问题所得出的基本观点、基本结论,比如通过剖析资本主义社会,提出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两个必然”和“两个决不会”的基本论断。最后,是马克思针对特定历史时期和具体问题所作的判断或预测,这部分内容需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研究中如果不能对文本具体内容作出结构上的划分,正确判别哪些应该是始终坚持的,哪些是需要结合新情况作出调整的,就会造成对马克思思想的误读和歪曲,西方所谓“两个马克思”“三个马克思”的论调就是不能正确把握马克思文本思想内在结构层级的典型案例。
从文本类型介入研究,无论是在横向上将同一思想层级的文本划归一类,还是在纵向上将一些奠基性、宏观性论著和它们所统摄的具体问题文本划归一类,都有助于把握马克思思想理论的内在层次,深化对文本整体性和差异性相统一的认识。
第四,文本类型研究能够有效拓宽文本研究范式,实现马克思主义话语在现实场域的重新激活。文本研究范式自20世纪末在我国兴起,迅速取得了一系列具有中国特色的研究成果,彰显了我国学者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研究范式的批判性反思,开创“以马解马”解读模式的方法论自觉。但不少学者认识到,我国的一些文本研究范式始终存在着学术性和现实性的矛盾与疏离,即要么是对文本进行“原教旨式”的抽象解读,从而为研究披上“学术性”的外衣;要么是将研究的“现实性”混同于经验性和实证性,使文本沦为解释各种社会事件和政策的“婢女”,这导致对马克思文本的理解“实际上低于马克思的水准或处于‘前马克思的阶段”[17]。这一困境主要是由文本研究视野的凝固化和单一化造成的,对文本的解读局限于马克思哲学、政治经济学或其他单一学科领域,不能把握马克思理论体系的精髓,不能辨清马克思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
因此,以时代问题为导向,注重文本分类时的多学科考量,注意整合马克思在哲学、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理论成果,能够凸显文本研究中的历史感和逻辑感,有效弥合学术性和现实性之间的断裂,从而激活文本的现代性,开拓研究的新境界,推动文本研究发挥“涵养正气、淬炼思想、升华境界、指导实践”[18]的功能。
(三)马克思文本类型研究的方法思考
划分文本类型时,首先要以马克思主义两点论和重点论为指导,既要遍历所有文本,又要聚焦关键文本。一方面,文本分类应该是面向马克思全体文本的分类,基于对马克思生平和哲学思想史的考察,应有尽有地汇集和整理马克思创作的手稿、笔记、书信、出版物、演讲稿乃至生前藏书及批注等,并对它们的保存、编译和传播情况加以考证梳理,才能保证分类工作的客观性、全面性和可靠性,这需要紧跟MEGA2工作的推进状况,密切关注国际文献学研究最新进展。另一方面,在具体分类时无须开列所有文本,开列所有文本不仅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應在把握全部文献的基础上,结合研究主题,甄别和撷取较为重要和具有代表性的文本。其次,要看到文本的多学科属性,对马克思文本进行类型界划时,“需要凸显划分学科边界标准的专业性与实用性,确保马克思的思想在不同学科中具有切实的理论观照与实践指导的可能”[19]。最后,应加强学术队伍建设。目前,国内研究还停留在各自为营、自说自话的状态,虽然文本分类标准是多元的,但应加强对话沟通,形成研究“合力”,同时应大力建设高素质的专业人才队伍,引进具有多学科背景的青年学者和具备马克思主义理论背景的复合型翻译人才。
在使用不同类型文本展开研究时,要注意以下几点:第一,不能简单平列所有文本。因为对所有文本“一视同仁”,赋予同等研究价值,既无视了马克思不同时期文本主题的历史演进,也会造成对文本的同质解读,使文本变为阐发和捍卫自我意识的工具。第二,对笔记、手稿或书信类文本的研究,有助于深入、细致地理解马克思已发表文献和成熟论著,但是如果两类文本的思想出现矛盾,应将马克思一以贯之的逻辑方法和根本观点作为判断标准,以维护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和科学性。第三,不同的研究目的对文本的划分和使用也不同,但不能因此就把文本类型研究看作是通向意图先行的“目的论预设”的隐秘捷径,文本类型研究意在提升文本使用的专业化、精准化和规范化,而非以不同文本为支点,去回溯和对照马克思思想是如何逐步向支点靠拢并最终完成,避免重蹈苏联治学模式的老路。
注 释:
(1) 主要包括张一兵的《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王东的《马克思学新奠基——马克思哲学新解读的方法论导言》、聂锦芳的《清理与超越——重读马克思文本的意旨、基础与方法》和百余篇论文,围绕文本研究方法、文本研究史、文本个案研究和专题史研究等展开。
(2) 包括:“关于莱茵省议会的辩论”“关于摩塞尔流域酿酒农民的状况”“关于盗窃林木的文章”“《莱茵报》1842年10月至12月的社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犹太人问题”“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1844年在巴黎报纸《前进报》上发表的短文(未署名)”“《德意志—布鲁塞尔报》上发表的一些署名和未署名的文章”“哲学的贫困”“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共产党宣言”“在《新莱茵报》上发表的文章及社论等”“雇佣劳动与资本”“两个政治审判案”“新莱茵报评论”“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揭露科伦共产党人案件”、在“纽约论坛报”上发表的文章、在“人民报”上发表的文章、“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福格特先生”“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法兰西内战”“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详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392-404。
(3) MEGA编辑促进协会主席罗尔夫·黑克尔语。参见张义修:MEGA编辑与马克思研究的新视野——R·黑克尔教授访谈[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6):74-7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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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 Type Studies:A New Examination of Marxian Text Studies
ZHANG Chu
(School of Marxism,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 There is always a certain degree of distance between the study of Marx's texts and the grasp of his true thought. As one of the textological methods,text type study can help us to get closer to Marx's thought to the greatest extent. At present, foreign scholars are less likely to examine the issue of Marx's text type specifically; domestic scholars have made a series of important achievements mainly around the importance of text type research, the way of text division, and the methodological issues of research, accompanied by the problems of insufficient attention and lack of research depth. Therefore, we should give full attention to the study of text types and grasp its fourfold value in restoring the true spirit of Marx's thought, revealing the complete scope of Marx's thought, clarifying the structural level of Marx's theoretical system, and broadening the paradigm of text research,as well as making new thoughts on the principles of text classification and usage,so as to realize the methodological consciousness of text type research.
Key words: Marx; text types; current state of research; dimensions of examination
[責任编辑:孔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