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徒然草》中的物欲观分析吉田兼好思想的智慧之处

陈吉祥 陈安梅

摘要：《徒然草》为日本镰仓时代吉田兼好法师（1283—1350）所作，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和鸭长明的《方丈记》被誉为“日本三大随笔”。该随笔写于日本镰仓时代末期至南北朝时期（1330—1392），由长短不一、内容驳杂的243个片段组成，围绕“无常”“生死”“自然”等话题展开，是一部隽永绵长、丰富多彩的作品。通篇阅读下来，能够发现《徒然草》中深刻地体现了吉田兼好思想的智慧之处。文章从《徒然草》中的物欲观入手，分析吉田兼好思想智慧之处的具体体现，以探究其对人类内心世界与社会外部现实的深刻理解。在《徒然草》中，共有15处包含了吉田兼好有关物欲的个人见解，文章具体从物欲观的合理性、节制性及辩证性这三个方面阐述吉田兼好思想的智慧之处，其中针对物欲观的合理性特点，从食欲与货欲这两方面着手分析。文章还根据吉田兼好所处的动荡时局这一社会背景，并结合其个人性格特点，分析其独特物欲观的形成原因和倾向。最后通过分析《徒然草》中描述的各种物欲现象，总结出吉田兼好别具一格且具有辩证性的物欲观，即保持适度物欲，坚持合理且节制地看待自身产生的物欲心理及世间的物欲现象，而这种物欲观也体现出吉田兼好在看待人性本质和纷繁人世时，具有深刻敏锐的洞察力。

关键词：《徒然草》；物欲观；智慧；无常观

中图分类号：I313.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3-00-03

0 引言

《徒然草》作为日本随笔文学的杰出代表作之一，有着“日本《论语》”之美名，对后世日本文学具有深远的影响。吉田兼好法师不拘形式、信笔所书而著成的这部随笔涉猎各个方面，不仅包含身边小事等具象事物，还包含其对人生、人性和社会等抽象事物的深刻思考。目前我国关于《徒然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其与《方丈记》《枕草子》《平家物语》等同时期或相似类型作品间的对比，作品与中国文学的关系，作品所体现的审美观、自然观、人生观与无常观，以及作品与中国道教、佛教思想的联系等方面［1］。笔者注意到，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多次涉及对人类欲望的解读，包括名声欲、权力欲、色欲、食欲、货欲等各种欲望。其中，名声欲、权力欲与色欲等更强调人对获得情感满足这类抽象层面的欲望，而食欲和货欲则是人在具体物质层面的欲望，即物欲。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提及的物欲观相关思考见解不仅体现出他思想的智慧性、趣味性、豁达性，还体现出其无常观思想的闪光点及智慧内涵。但我国有关《徒然草》中的物欲观所体现的吉田兼好智慧性思想专门研究鲜有涉及。

本文从两个方面分析《徒然草》中的物欲观：首先从作者对观察到的饮食行为的直接见解和对金钱财富的看法入手进行分析；其次从侧面反映出作者对物质富裕的人生的看法，以探究其物欲观的独到见解。据笔者统计，全书中涉及的文段主要集中于第1段、10段、18段、20段、38段、58段、84段、87段、118段、119段、123段、142段、175段、182段与184段这15处。“欲望”一词的浅层含义是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即物欲，而物欲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维持生命的食欲，二是丰富生活的货欲［2］。吉田兼好的物欲观中既包含对人的基本食欲与金钱欲这类合理性存在的肯定，又包含对基本的合理欲望不可過满、切忌贪多的劝诫之意。这种具有辩证思维的物欲观在《徒然草》中体现颇多，认可物欲的合理性这种思想多集中在第1段、10段、84段、118段、122段、123段；表达要警惕物欲过盛、需要节制物欲的思想多集中在第18段、38段、87段、175段、184段；吉田兼好对物欲观的辩证看待也反映了其为人处世的智慧之处，具体体现在第20段、58段、119段、182段。进一步分析不同段落，可以看出吉田兼好能够在生活细节中见微知著，有着豁达辩证的物欲观和处世智慧思想。

1 物欲观中的合理性

1.1 物欲中食欲的合理性

《徒然草》兼收并蓄儒释道思想，体现出吉田兼好写作既富有趣味性和审美性，又富有常识性和日常性。随笔中探讨了人欲中的各种欲望，其中有关物欲的讨论主要集中在食欲与以金钱欲为重要体现的货欲方面。在随笔中，吉田兼好利用日常见闻和简明易懂的话语，针对食欲进行了解读。

如选段第1段中，吉田兼好在开篇就提及了包括食欲在内的人欲存在的合理性。他写到，“いでや、この世に生まれては、願はしかるべき事こそ多かめれ。御門の御位は、いともかしこし”［3］21。这篇随笔在开头就指出：人生在世，欲望繁多，人穷尽一生可能都囿于自己的各种欲望中，例如世人都想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以保证财富和权力的稳固。因此，吉田兼好认为人有欲望的同时有追求是值得鼓励的，但是身处等级社会中，想要实现自身欲望及由此发展而来的抱负却是难上加难。吉田兼好在点明人类拥有物欲、爱欲等合理性欲望的同时，强调了难以跨越的阶层阻拦之存在。但食欲作为最基础的生存欲望之一，每个人都会受食欲驱使而寻求口腹之欲的满足，这与高层次的发展欲望和表现欲望截然不同，这与第122段、123段的观点不谋而合。吉田兼好提出，“食は、人の命なり。良く味を調べ知れる人、大きなる徳とすべし”［3］165。可以从中看出，吉田兼好具有“民以食为天”的观念，认为对食物拥有好品位的人更具有高尚品德。在第123段中，吉田兼好同样提到，“思ふべし、人の身に止むことを得ずして営む所、第一に食ふ物、第二に着る物、第三に居る所なり”［3］166。吉田兼好认为衣食住是人的三种必需品，食欲与货欲是生活中首要的生存欲望，表现了他不以食欲这类浅薄的物欲而耻，而是欣然接纳，以豁达开放的态度坦然面对食欲这类正常的欲望。

第84段中，吉田兼好描述了三藏西渡天竺时看到故乡的扇子睹物思情，卧床之际却很想吃家乡的饭菜。有人认为法师西渡取经意志如此薄弱，让人见笑。但弘融僧都却称赞其具有真性情、是个可亲的人物。吉田兼好在此段中讲述了高僧思念故土时被勾起了最单纯的欲望——食欲这一故事，认可高僧的真性情和其对故乡的真挚情怀，体现出吉田兼好认为通过检验人是否持有朴素且热忱的食欲，可以考察其对生活的态度是否认真执着。对故土的饮食有着深深的思念而生发出的食欲是纯粹且动人的，值得后人学习这种真性情。

第118段则描写了日本的饮食习惯，并从饮食这一角度侧面反映出阶级身份的不同会导致食物及饮食礼节的不同。虽然贵族和平民都需要满足口腹之欲，但贵族由于身份尊贵，所以更加讲究吃食的内容与饮食习惯和礼节。吉田兼好指出鲤鱼是珍贵的食材，可以在天皇面前剖杀烹调鲤鱼，体现出皇室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尊贵身份并区别于平民，十分注重饮食材料的选择和相关习惯礼节。食欲的合理性不仅指普罗大众都须依靠食物维持基本生存需要，而且可以体现出食欲等物欲也具有阶级性，即人类社会中物欲处处存在，却不尽相同。

1.2 物欲中货欲的合理性

在物欲这一概念中，货欲多指对能够丰富个人物质生活的物品的欲望，如金钱、香车宝马、衣饰住宅等普通人穷尽一生考取功名、辛勤劳作以试图获得的物品，其中以金钱财富最为突出。如选段第10段中，吉田兼好描写了对住居的看法，即“家居のつきづきしく、あらまほしきこそ、仮の宿りとは思へど、興なるものなれ”［3］35。吉田兼好强调，住所对人而言只是短暂人生中的临时居所，奢华的建筑和摆设物品如果着火，那么终将会灰飞烟灭，慨叹世事无常。吉田兼好首先表明自己对高官贵族追求住居豪华这类货欲的不齿，但提倡人们享受为了满足基本物质需要且充满生活情调的货欲。高人雅士喜爱的住所风格简朴清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种居住环境协调且舒适。吉田兼好认为这是一种值得推崇的货欲，节制适度且适应周遭自然环境，这种物欲只有在不损害他人利益及自然协调这一前提下，才具有其合理性。

2 物欲观中的节制性

在选段第18段中，吉田兼好描写了自古以来贤人中富贵者极少的现象，并且直接提出“人は、己れをつゞまやかにし、奢りを退けて、財を持たず、世を貪らざらんぞ、いみじかるべき”这一观点［3］49。吉田兼好出生于没落的下层贵族之家，见证了上层贵族争权夺势、尔虞我诈的时代变迁后，他认为在无常人世中钱财乃身外之物，并不提倡追求物质生活的奢华享受，认为只有以简素立身的人才是出色的人。吉田兼好运用中国古代的许由身无长物，不愿为身外之物所困，用手舀水的事例，来称赞其心灵澄澈。他还运用了孙晨以蒿草为席，忍耐酷寒的事例，体现古代中国崇尚物质简朴，并把物欲节制到最低限度的行为视为高尚。因此吉田兼好眼里的物欲观具有节制性这一特征，他既鼓励人要在现世活在当下，享受适度且富有生活情趣的物欲带来的快乐与平静，又赞扬注重心灵生活、抛弃包括物欲在内的肉身所有欲望这种艰苦朴素的生活态度。

第184段提出的“世を治る道、倹約を本とす”这一节俭观念，则从维系生活需要、造福后人及培养良好个人习惯的角度阐述了人需要节制物欲以实现良好有序的政治治世［3］225。第38段则着重探讨了金钱欲，兼好直言：“財多ければ、身を守るに貧し。害を買ひ、累ひを招く媒なり。”［3］74关于金钱欲，吉田兼好持批判态度，如果人只受金钱欲的驱使，为积累财富而煞费苦心，就会失去作为人的修养，因此他倡导世人应该克己守正，避免成为利欲熏心之人。

吉田兼好除了提及要警惕货欲膨胀导致人性丧失这一观点之外，还指出食欲中的酒欲也需谨慎对待。例如选段第87段和第175段中分别讲述了人在饮酒时要三思而后饮、不可贪杯的现世寓言故事。第87段讲述遁世僧人觉具房赐酒给下仆后，结果导致该仆从借着酒胆乱砍无辜，觉具房也因此自食恶果，落得终身残疾的下场。第175段则从不同角度解读了人的酒欲，吉田兼好在这一段引用佛经中的“酒をとりて人に飲ませたる人、五百生が間、手なき者に生る”这句警世名言来批判社会的劝酒陋习，并告诫世人不可放纵酒欲，要学会适当饮酒，只有这样才能治愈身心［3］217。因此，吉田兼好也提出“かくうとましと思ふものなれど、おのづから、捨て難き折もあるべし”这一看法，提倡小酌怡情，疏解人生烦闷，正确对待酒欲［3］128。针对酒欲，吉田兼好持有的这种辩证看法可以使人们合理抒发心中的欲望，体悟到具有节制性的物欲观的重要意义。

3 辩证物欲观的智慧之处

虽然吉田兼好对待食欲和货欲中不同欲望的态度既有相同点，又有相异点，但是能从吉田兼好的辩证物欲观窥见其思想的智慧之处。这种辩证性体现在他既鼓励人认识物欲的合理性存在，正视并拥抱自己的内心欲望，又告诫人要控制好度，守住自身物欲的底线。在第20段中，吉田兼好十分贊同一名遁世者的想法，认为真正的豁达之人不会为物欲所困，世事变迁和人生之旅的经历才是无比珍贵、值得怀念的。第58段中则补充提出了维持生活需要的基本物欲的必要性。“紙の衾、麻の衣、一鉢のまうけ、藜の羹、いくばくか人の費えをなさん”，从此句可以看出吉田兼好崇尚皈依佛门，简化个人物欲的倾向［3］89。由此可以看出：人在保持合理且朴素的物欲这一前提下，只有摒弃多余的物欲后才能自省，学会远恶近善，拥有一颗至纯之心。

第119段和第182段都以在日本人日常饮食结构中占重要比例的鱼类为例，探讨了对食欲的辩证看法。在第119段中，描写了鲣鱼在动荡的末世时期从贫民食物变成了上流阶层的喜爱之一；第182段则描写了言隆亲卿将干鲑鱼进献给天皇作为御膳，而遭到他人数落，批评其不合礼数的故事［4］。从中可以看出吉田兼好倡导：人的食欲不分高低贵贱，都应被同等对待，俗世的人应该学会看淡个人的口腹之欲，将物欲降至最低限度，认清在无常世界中追求过多的物欲是无用、不齿的行为。

4 结语

通过对《徒然草》中15个段落的分析，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吉田兼好的辩证物欲观思想的智慧之处。吉田兼好的物欲观并非禁欲，未体现对正常物欲应感到羞耻的观点，而是洒脱豁达地承认人性中具有追求物欲的特点，但时刻提醒自身注重把握适宜的度，警惕物欲过盛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虽然身处动荡不安的时代，但是吉田兼好志在归隐山林，且衍生思考出对佛经道义的重新阐释，他并未全盘否定人的物欲，而是引导人们辩证看待，既让人们接纳合理物欲带来的安定快乐，又提醒人们要以平常心面对维系生活需要的物欲，警惕过度沉溺于追求金钱欲、酒欲等易造成恶果的物欲。

《徒然草》中，从日常小事至名人事件都有涉及，对各种不同物欲的细致剖析体现出了吉田兼好对人心和现世的深切体悟，彰显出其辩证思想的智慧之处。

参考文献：

［1］ 陆晚霞.《徒然草》与老庄思想的影响：以名利否定论为中心［J］.外国文学评论，2010（3）：5-15.

［2］ 葛冉冉.物欲中的沉沦与回归：铁凝小说物欲观［J］.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6（3）：127-129.

［3］ 吉田兼好.徒然草［M］.东京：国民图书株式会社，1929：21，35，49，74，89，128，165-166，217，225.

［4］ 吉田兼好.徒然草［M］.尤冬梅，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157，242.

作者简介：陈吉祥（2000—），女，江苏南通人，硕士在读，系本文通讯作者，研究方向：日语翻译理论与实践。

陈安梅（1977—），女，山东临沂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日语翻译理论与实践、中国古代文学域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