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鱼

谭岩

金小玉发工资了。发工资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是金小玉却是生平头一回拿到自己挣的钱，叫她怎么不高兴呢。

扣除了当月的生活费住宿费，还有八百元。八百块！这可是卖一季粮食，一季菜油的钱！金小玉不相信自己怎么就挣了这么多钱，在衣服上擦着手，望着王姐白胖的手中伸得像一把芭蕉扇的红钞票，脸就幸福地涨红了。

她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交学费也是爹经的手，说她小，不放心。她的手中最多也就拿过十块八块的，盐、洗衣粉、火柴、味精，放学回家时，把妈交待的一买完，手里就只剩下一个钢镚儿了。那口香糖、棒棒糖，多诱人啊，可是她只能暗自咽几下口水，出那代銷店的门时，一脚跨到了门外了，一脚还在那店门里拔不出来，眼睛也被柜台上那花花绿绿的颜色粘住了，望一望，再望一望，捏在手中的硬币被捏化了，捏出水了，也不敢乱花一分。

可现在，她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多得握都握不住了。王姐把一把钱塞进她的手里时，她感到自己被那钱压得歪了一下，人还差点儿倒了。金小玉捧住自己的工资，就像抱着金山银山的感觉。她悄悄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把这一张张咔嚓响着的崭新的钞票，拿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凑到鼻子底下嗅一嗅，陶醉的幸福的感觉，就如同那才开拃的新钞票油墨香味儿漫遍了全身。她需要有人来分享她的幸福。捧着胸口的这金山银山，她陶醉得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的全是她最亲近，最熟悉的面孔。爷爷、爹、妈、弟弟，还有门口那条摇着尾巴的狗。这些面孔都欣喜地望着她，爷爷呢，肯定还要说，小玉儿长大了，能干了，能挣钱了，我这老头子可要享清福啰……想到这里，金小玉幸福的泪水就从眼角滚出来了。

小时候，她得过一种病，当地人都称为肝急症，又黄又瘦，像一棵水灵灵的苗儿放在太阳底下晒，一天比一天蔫了，卷了，乡医院治不好，又没有钱转到大医院去，爹妈把她背回了家。她躺在单薄寒酸的被单下，瞪着两个铜铃似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瘦弱的猫儿一样，只等阎王爷来接她了。阎王没有来，爷爷来了。爷爷在山上放牛，还以为他的宝贝孙女儿在乡医院住院呢，没想到已回到家里来等死了。爷爷放牛时，还趁空儿一边打柴，他听人说了这个事，就把肩上的一捆柴扔了，三点两步跨到了家，扒开那毫无办法的几张脸，把奄奄一息的孙女抱回了自己住的小屋。爷爷分了家，一人在一旁住。

从此爷爷白天黑夜地守着她，晚上睡觉时，就把浑身冰冷的一个小身子暖在自己的胸口。他按老辈人传说的办法亲手给孙女治病，除了那些中草药，他还喂她吃蚊子，一道特殊的药。

秋天天凉了，饭蝇仍然很多，在桌子的饭碗、菜碗上飞来飞去。爷爷就捉那些饭蚊子喂她。爷爷出手很快，只见他手一挥，再一松开，几个蚊子就到他的手掌里了。当然她是不会吃的，她把牙咬得紧紧的，就是不张口，她本能地感到，这脏东西不是泡米花儿。可是爷爷总是耐心地哄着她：

乖鱼（玉）儿，吃药药儿，吃了就能上学玩儿……

她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就是因为病，只能眼巴巴望着唱着歌儿，腰里吊着书包，从门口蹦蹦跳跳走过去的小伙伴儿。她不能抵挡那小伙伴儿挎着书包去上学的诱惑。她突然张开嘴，虚弱却执拗地说，爷爷吃了我就吃。

爷爷哄着她的脸一愣，接着就把一把蚊子朝嘴里一丢，笑眯眯地嚼着，像嚼一捧爆米花儿，嚼得又香又甜。这时的孙女，才迟迟疑疑张开嘴。见爷爷使劲咽了一下，她也就把口里的东西咽进了喉咙。从此，那蚊子药爷爷是不停地捉，她也就一把一把地吃。

除了蚊子，爷爷还给她采一种草药，熬了当水喝。那药长在半壁崖上，爷爷隔两三天要去采一回，说是新鲜的才有效。就是在那个秋雨绵绵的阴雨天，爷爷爬上崖时，脚下一滑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成了行路都要拄着拐杖的瘸子。

爷爷走路走不稳了，可是她金小玉，一棵霜打的，即将枯萎的幼苗儿，在一走一瘸的爷爷的精心照料下，却奇迹般地复活了。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瘦成了骨头的小胳膊小腿儿也一天天壮实了，终于赶在放暑假前，一走一瘸的爷爷把她送进了学校。

想起了家，想起了爷爷，金小玉是一天也待不住了。她想回家一趟，把自己能挣钱的喜讯与亲人们分享，还想用自己挣得的钱，给他们买点儿什么，想着家人们各自拿着她给买的东西高兴的样子，金小玉心里就暖融融的，心也从这个城市飞回到遥远的山沟沟儿去了。

她向老板王姐请假。话还没有出口，不听话的泪水却先涌了出来。王姐还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大不了的气呢，待弄明白这小姑娘是想家了，就笑了，店里忙啊，就两天，行不行？

两天时间已经够了，她小玉儿也不能耽搁挣钱呢。她擦了擦眼睛，就出店门上街了。

她早已想好了，要给家里人一人买一样东西。是穿的，吃的还是用的，连那大小颜色，她都想好了，想了几个晚上了，耽搁了瞌睡，早晨起来还偷偷地笑着，不住地用手掩着嘴打哈欠。

从街上转了一圈儿回来，金小玉的身上就挎满了大包小包，姐妹们都知道金小玉是要回家了，都咋咋呼呼地跑拢来看，把那些大包小包又打开了，嘻嘻哈哈各自发表着议论，不是说太土了，就是太洋气了，怎么才算一个合适的标准，各人都有各人的看法。金小玉脸上笑着看着大家，不说谁是也不说谁不是，她心里自然有数。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哭泣，她转过脸去，看见一个小姐妹拿着她给妈买的一件衣服哭了。原来那小姐妹是想起了自己的妈，她捂着眼睛去找王姐了，也要请假回去。

金小玉，你买了什么？一个姐妹把她买的东西翻遍了，也没有发现一件适合她的东西。

金小玉这才发现，考虑去考虑来，竟然把自己给考虑掉了。经姐妹这一提醒，她就想起了村代销店里的那些落了一层灰尘的口香糖、棒棒糖。

不过她考虑最多的还是爷爷。爷爷的脾气很倔，哪个儿子也不跟着，说是一个人生活自在，就是他摔坏了一条腿，也是夹着拐棍自己站在灶台弄饭。谁家弄了什么好吃的，就把他接过去。爷爷最爱吃的是鱼，只要见桌上有了鱼，他就会眉飞色舞，吃起鱼来像猫儿一样，一根鱼刺从他嘴里出来，就像一把干干净净的小梳子。爷爷爱吃鱼，生下了她这个头孙女儿，就抱着她小鱼儿小鱼儿地哄。上学时，老师觉得小鱼这个名字不好，就改成了小玉这个学名。

想起爷爷吃鱼的那副馋样，金小玉就忍不住好笑。临走的时候，她就专门跑到菜市场，买了一条大草鱼。金小玉提着这条活蹦乱跳的大草鱼，上了回家的班车。为了保持新鲜，她还请买鱼的往那黑色的大塑料袋灌了一些水，那鱼就在那些塑料袋里绕去绕来，放到了班车上，还不老实，把塑料袋弄得呼呼响，水也从袋子口溅了出来，闹得满车厢都是鱼的腥味儿。有人就不满意了，抽动几下鼻子，一脸厌恶地说，怎么什么东西都往车上弄，这么腥！还有的捏着鼻子说，现在人的素质，真差！说得金小玉真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身子尽量往窗口缩，并自觉地把那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儿，让车里人透气。可是这也让人不满意，说风吹着了人家的孩子了。金小玉真是左右为难。提着那条不听话的鱼，她感到手足无措，更不敢去看别人的脸。她感到了难受。可一想到把爷爷请过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圍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桌子吃饭，那温馨快乐的场面时，心中的难受脸上的难堪就消失了。这一条鱼就是一家人团聚的欢乐，就是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她谁也不望，把两眼望向窗外，望着窗外那一抹远山，那远山下的遗落的棉花样的白房子——那山脚下就是自己的家。她仿佛看见了爷爷见着鱼时乐哈哈的笑脸。发牢骚的乘客有些不解地望着这个怀里抱着一条鱼的小姑娘，她那侧向窗外的微红的脸，竟然挂着让人疑惑的一脸幸福的笑容。

金小玉就这样怀着幸福的感觉，背着一包给自己的亲人买的礼物，提着一条大草鱼回家了。下了班车，她还走了十多里的山路，直到太阳快下山时，自己的家才呈现在眼前。她一望见家，那山下的一幢低矮的土房，那堆着一码柴的院场，挂满腾子的栅栏，像溪流一样流淌而来的鸡叫声时，急匆匆的脚步突然一下就软了，再也迈不动了。打工的委屈，离家的思念，一起涌上了心头，泪水又涌了出来。离家还不到两个月，可好像已经有两年了。正伤感着，突然感到手中被扯了两下，低头一望，是手中提着的鱼在跳，塑料袋里又没有水了。下车时，一拥挤，那塑料袋被划破了，走一路，金小玉就找了一路的水。她不能提一条死鱼回去，她要让爷爷吃一回新鲜的鱼。那一回，我在某某家吃一回鱼，那鱼就鲜啊。爷爷不止一次，用无限留念的口气，说起多少年前走人家时吃鱼的难忘经历。家在山上，上坡下岭的，就是到镇上去买鱼，买活鱼，拿回家时也像死了几天了，绿头苍蝇也围着飞。今天，她要让爷爷尝到新鲜的鱼。她一路小心地照看这条鱼，路边的小水坑儿，一方堰塘，都是她一路寻找的目标，可是水刚灌上，走不了几步，那塑料袋里的水又流完了，那鱼像不能呼吸似的，又缠着一层塑料扳去扭来。塑料袋不止破了一个眼儿，把这个眼儿捏住，又从那个眼儿里流出来了。最后她只有把鱼抱在胸前，捏住了几个眼儿，这样水就流得慢一些。塑料袋里荡出来的水在她的胸口湿了一大块。她身后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也留下了一条针线似的水线。

金小玉提着鱼，先去看爷爷，可是爷爷不在家，门环上横别着一根棍子，她知道这是防备野狗野猫钻进去，不是拱翻了坛子，就是拱倒了罐子，摔破了碗。她提着一条鱼，站在大门口，望着山上的树林喊了几声。爷爷准是上山放牛了，虽然腿不方便，但是几家共有的一头牛，仍是爷爷的事儿。她抽了门环上的棍子进屋，见屋里的地上、灶台上，收拾得很整洁，地上也像刚刚打扫过，黄土的地面上还有扫帚划过的印子。她又进去爷爷睡的房子，床上也叠得很整齐，她摸了摸垫的、盖的，虽然陈旧，却很厚实，她就很放心了。她一望见这张老床，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就是在这张床上，爷爷救了她一条命。她把背上的包取了下来。天凉了，她给爷爷买了一套卫生衣，里子很厚，还有一层毛。爷爷天一冷就只有套上那又硬又厚的旧棉衣裤，既不保暖，行路做事也不方便。她把卫生衣放到了爷爷的床上，就关上门，别上门环上的棍子，回去见爹妈，打算弄好了饭，烧好了鱼，再来请爷爷过去吃晚饭。

妈妈正在堂屋里剁猎草，听见一声喊，抬头见了小玉，很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母女俩见了面，自然一番亲热和唠叨，那条狗也久别重逢似的，擦着金小玉的身子，昂头望着她，不停摇尾巴。

妈，爷爷又到后山放牛去了？

一提到爷爷，妈的脸就有些不自在了。金小玉忙问：爷爷怎么了？

怎么了？！前两天你爹还挨了他一棍子！

为什么？金小玉张大了嘴巴。爷爷脾气暴躁，她小时候亲眼见他扛起椅子打二爹，椅子把子都被打断了。不过那是因为二爹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放牛时贪玩，把牛放到了人家的麦田里，吃了麦子，还动手打了来讲理的人。不过，自己的父亲一直是很老实的呀。

为什么，还不是为你！妈说，一双苍老的眼又心痛又埋怨地望了姑娘一眼。原来金小玉初中毕业，考了个县职高。爹妈就想，就是读了职高，也是白花钱，也还是找不到事做，村里有几个读了高中的儿子，到头来还不是考不上个大学，还不是在到处打漂漂儿啊，别说是闺女了，不如趁早就出去打工，不指望挣什么大钱，至少也能糊自己一张嘴啊。金小玉呢，读书也读得没有什么意思，每次考试都是好不好，坏不坏的，爹妈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可是爷爷，还以为她到县城去读书了呢，这几天就逼着她爹要把小玉找回来，要小玉接着去读书。

母女俩正说着，突然听见门外一阵狗叫，叫得很欢畅，那是通报迎接的意思。金小玉朝门外一望，夕阳西下，一片落日的余晖中，那个熟悉的，一走一瘸的身影带着他摇晃的影子，走近门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头牛，牛铃叮当地响着。

爷爷！金小玉欢快地跑了过去。

可是爷爷却没有理她。爷爷拄着拐杖，噔噔噔地进门来了，由于走得急，有些气喘吁吁。他是听上山挑柴的说，玉儿回来了，他这才还不到太阳落山，就把牛赶下了山。他进了屋，牛就在院场的坎儿下吃草，地上拖着一根长绳子。头一抛，脖子下的牛铃就爆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爷爷喝水。金小玉见爷爷走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还一阵咳嗽，就倒了一杯茶。可爷爷没有接。爷爷气呼呼地说，我不喝！腮帮的几根白胡子，抖动着，像箭一样的要射人。看爷爷的样子，是要发脾气了。金小玉知道，是自己没有听爷爷的话，去上学，去读书。金小玉不生爷爷的气，她要逗爷爷高兴，爷爷一高兴，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如果是以前，她就可以蹭到爷爷的面前，去扯爷爷的那几根稀稀的白胡子，爷爷一怕痒，脸上就要笑，爷爷一笑，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现在，她不是小姑娘了，再说，爷爷那条残疾的腿，也承不起人了。金小玉就想到给爷爷带回来的鱼，就跑到厨房里，把放在盆里的那条大草鱼提过来，提到爷爷的面前，说，爷爷你看，我给你买了一条鱼。

爷爷不看便罢，一看更来气了。爷爷一把夺过来，啪的一下扔到了门外的院场地：

“这鱼我吃不下去！你个小姑娘，哪儿来这么多钱？！说！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一条闪亮的东西突然砸到了地上，吓得在门外徘徊的狗一跳而起，几步蹿避得老远，汪汪地叫着。那砸到了地上的鱼还是活的，沾了一身的灰在地上扭去扭来。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拿回家的一条鱼，竟然是这个结果。

爷爷不由她分说，爷爷根本不听。爷爷说，那发廊，是什么好地方！你当我是瘸子，还是聋子，不知道是些什么乌七八糟？！儿啊，那样的钱我们不挣，穷也要穷得干净！

爷爷又说，儿啊，你还小，你的前程还长，怎么就不读书了？爷爷给你作主，你明天就去上学！

爷爷这一闹，金小玉回家的好心情就风吹云散了。她知道，爷爷是为她好，可是读书读书，读了又能有什么用？村里不是好多读了大学的也在打工吗？她别过脸上，满眼委屈的泪水。

……

过了几天，一个拄着棍子的瘸腿老汉，出现在县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发廊门口。

什么？你找谁？——小鱼儿？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小鱼小虾！去去去，不要耽误我们的生意！

探头探脑，想进里屋去打探的瘸腿老汉被搡了出来。趴坐在街道旁的老汉，望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就像面对一片茫然的大海，他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