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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荷花

2023-07-06杨敏

大理文化 2023年7期

杨敏,女,1985年生于云南腾冲一个汉傣杂居的小寨子,作品见于《长城》《广州文艺》《边疆文学》《儿童文学》《十月少年文学》等刊物。

1

傍晚的时候,天又下起了栽秧雨。

美贞坐在廊前择菜,四五月的园子,家家都只种些蒜苗和青白菜秧。面前还有大半篮菜,白天去赶五日一次的曩宋街买的,茭瓜青笋菜花香蕈,都是明日栽秧待客用的。趁着晚上这会有空,提前把菜择洗干净,省得明天手忙脚乱。

她用水果刀把一个个蒜苗头切下来,舍不得扔掉,洗干净了切细,明日和小米辣、生姜丝、生蒜片拌拢,用味事达酱油一泡,做成“鬼火绿”,又是一道人人爱吃的下饭菜。

她一面择菜,一面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咕楚楚笑出声来。

当时快要晌午了,她赶街回来,顺道想去菜园拔点青菜秧做汤菜。才到园门口,看见竹栅门上挂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一兜臭豆腐,一斤左右,无疑是才从集市上买来的。

她心里一动,急忙推开门走进去。

美贞进了菜园,仔细察看了一下,蒜苗秧子果然被人拔了一把。弄溪人的菜园,处在寨子和水田的中间地段,呈缓梯状从高到低的走势。菜园一家连着一家,用金刚纂、野蔷薇等刺篱做隔断,中间留个小口子,随便安上一道竹栅门,不上锁,最多用竹篾弯成个扣子套上,不为防人,为阻止猪牛等牲口闯入。

美贞心里有了底,收了臭豆腐,偷偷隐到金刚纂篱坎下面。

不一会,大兰英背着个背篓,从菜园小路那边摇摇地过来了。到了美贞家菜园边,装作拔溪边猪草的模样,围着竹栅门看了半天。那边有过路人走近,才悻悻地走开了。

美贞拔了青菜后,又拔了一把蒜苗,提着那兜臭豆腐径直来家了。

“明天帮我家栽秧,我偏要做一道蒜苗炖臭豆腐给她吃,手轻爪子贱,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美贞直起身子,扭头向堂屋里的平和说。

平和挑谷秧淋了一场雨,刚换下湿衣服,和两个孩子窝在沙发上看光头强砍树的动画片,听见这话随口答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刁难她做什么。”

美贞停了手,侧过脸笑着说:“五块钱的臭豆腐换两块钱的蒜苗,我偏要让她咽不下去。”

“这一次就算了,好歹也是一家子,看在长武哥的份上吧。”

“谁同她一家子,狗吃了她的屎都要掉毛的人。”

“那栽秧怎么还叫她?”

“我们的枯水田,难栽秧,人人都怕……”

夜色愈发浓了,雨还在下着,远处的村寨田野已无法辨认。雨珠水帘一样从长天里垂挂下来,滴滴哒哒、叮叮咚咚,在竹梢、屋瓦和檐头各处敲打着,跳跃着。一夜蛙声不断。到清晨时,蛙声雨声都住了,四野一片清新。寨前溪沟里,流水潺淙有声。

2

晨雾还未散尽,不知哪一片竹林里,谷工鸟正声声啼唤。渐渐听见有人语了,大多是栽秧的女人们,互相邀约着,笑闹着……寨子前面满田坝的水光里,撒豆子样地有了点点人影。慢慢地,太阳爬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在一派清光里,点点人影围在一片稀疏浅绿里了——那是新秧栽下去了。

平和穿着姑爷蓝的汗衫,光膀子站在田埂上抛秧,秧把捆得结实,扔到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稳稳落在水田里。在他身后的上丘田,已经疏密相匀地躺着数十个秧把。再上去一丘田,有一半的秧把,已被前来帮忙的松明等一干女人打散开,成行成片地栽下去。

借着直腰的功夫,松明抬眼张望过去,隔溪那边的田里,兰英正背身弯腰忙活着,这边喊了几次,兰英答应着“就来就来”,只不见动身。她迟迟不来,这些人就得均摊她分内的活计。好在这时节天朗气清,是一天中最好劳作的时候,大家顾不上计较,一面双手轻捷地劳动,一面把思想都集中在闲扯的话题上。

“要我说,夫妻间感情是好是坏,平日里都有包藏。要辨出真假,只消看栽秧这几天就明晓了。”一个有经验的妇人说。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单只昨日一天,弄溪寨就有三对夫妻闹架,有一对甚至大打出手,在田里扭打成滚塘牛样子。一个刚嫁来的小媳妇——美贞口中的小兰英疑惑地说:“这是怎么的,忙成这样,还有闲心来闹架?”

不等那人回答,另一个哟地笑着说:“快听听,真是刚学过日子的牲口。就因为又忙又累,各自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原本就容易生嫌隙。这时要是一个言语不和,可不就吵打起来了?”

松明这时也开了腔:“你说的也不尽然,要是一方原本强势惯了,另一方自来软弱,这架恐怕吵不起来。若有一方平日飘游浪荡,全然不管家事——这种例子不少,栽秧不栽秧完全于他无碍,也不存在吵架一说。”

众人听她说的也在理,一时也笑了。就有人高声向平和说:

“你家两个人今日闹不闹呢?我们是早已卷下袖子,准备好随时劝太平架了!”

平和把最后一个秧把抛出去,向这边高声说:“就算要闹,也只关起门来闹。不怕别的,就怕这泥泥水水,我们一对神仙眷侣打架,到时带累你们这些凡人遭殃!”说完,扛起肩担来,一路呵呵笑着走了。

松明笑着说:“平和夫妻也还罢了,我最奇怪大蘭英夫妻,从我记得起,就不见他们闹过半句嘴话。长武虽然爱玩,对她这样一个人,倒是处处有抬让。”

“真是的,人家常说龙配龙,虾配虾,王八配的鳖亲家,偏偏长武这么方方整整一盘好灶,配了她那缺缺瘪瘪一口歪锅。”是最先开口那个声音。

正说着,小兰英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大兰英从那边摇摇走来,忙笑止说:“岩红嫂快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众人抬起头来,只见来人戴着串花的草帽,穿着明黄的衬衫,腰间系着折成豆腐块的青绿塑料布,不是兰英是哪个。

松明悄悄向众人笑说:“自家的秧照栽,工钱照进,这算尽算绝的东西!我们别饶过她,先将她一将,看是怎么说。”

兰英来到跟前,众人照旧弯腰说话,只当看不见她来。这块秧田已栽去大半,兰英自觉理亏,悄悄绕到众人后面,卷了裤脚轻轻走下田。偏偏这时松明一个猛回头,紧接着尖叫一声。兰英原本还没在稀泥里站定,差点吓得一跤闪跌下去,惊魂未定,又听松明抱怨道:“怎么悄咪咪躲在人身后,看把我这一跳吓得,待会要找人叫魂了。”

众人回过头,一个个忍着笑,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岩红转正身子,手里握着一束秧苗,水滴滴地指定兰英说:“屙屎拔茅针,你可真是两头不误啊!”

兰英只当不听见,拿起一个秧把,边解秧草边抱怨说:

“原本计划昨天栽得完的,谁知偏偏剩下一截尾巴。这夏日的天,也不经亮。我只在那边随手补了几把,就到这时候了。”

岩红最听不得堂皇话,“格”地笑一声说:“你家长武是面捏的,沾不得水下不得田?你这么狗揽三泡屎,独个人样样把着做,就算熬成黄脸婆,只怕到头来也不落好!”

兰英听了这话,呆呆地不做聲。松明向她倾过身,从她手中分了一半秧苗,顺势在手背上打了一下,笑着说:

“再晚来一步,我们就明公正道算账,扣下你拖拉的这部分工钱,到时大家按人头平分!”

兰英“啊么啊么”叫了几声,“都是一寨人,分这清楚做什么……”

大家一直并排站着,朝同一方向后退着栽下去。兰英来了,于是各往边上挪一挪,给她空出个施展的位置来。

众人弯着腰,右手拿秧,左手栽插,快得简直像比赛。才眨眼工夫,兰英就被远远甩在后了。

松明见她那蜗牛动作,哭笑不得地骂她:“做自家的活路,你是脚底板翻花跑得风响,怎么有进益的时候,反倒拖三延四的了。”

催了几次,她就是麻利不起来,还直起喉咙急嚷:

“叫我怎么快得起来,泥巴比石头还硬,手脚都硌破了,哪是栽秧,比种地还伤人!”

岩红笑骂道:“放你妈的狗屁!不会使船怪河弯,难不成别人都在另一块田?”说着,和众人互相使个眼色,松明会意,笑着对兰英说:“我们要栽龙窝蛋,就看你有没本事出得来了。”

说完,不理会兰英的央告,大伙一起围着中间包抄栽过来。兰英又是笑又是急,一个劲地求饶。众人笑虽笑着,手上的动作越发快了。她们是打定主意给她难堪,甚而今天要再给她加上个流传弄溪的笑柄。

兰英见这阵势,知道无法挽回,只得咬紧牙关,把帽子向边上一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一时间,只见她手指翻飞,灵动得蜻蜓点水似的。在一起一落间,秧行如织锦般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众人慢慢朝她围拢,原本水光一片的地方,点点翠绿逐渐晕染开来,在她四周,一片圆形水光很快就出现了。

她咬紧牙关,手上不敢有半点松懈,手上越发快得像翻花一样,终于在众人快收口时,一个退身冲出了圆圈,那龙窝的口子是她三束秧收起来的。

众人一时停了动作,累得气喘吁吁,半天直不起腰来。松明、岩红等人挖起团泥向她摔过来,喘着粗气笑骂道:“你个挨刀婆的,这么多人,竟然还让你逃出来了。”

“这背时鬼使假力做假活,你家秧也栽完了,还这么舍不得下力气,要留着回去是孵蛋?是生鸡?”

“你才孵蛋生鸡呢!”兰英回敬过去一团烂泥,在水中涮涮手,擦掉满身的泥团泥浆,拔起脚去捡她那泥水哒哒的串花草帽。

松明半晌回不过气来,佝偻着身子挨磨到田埂边,顾不得手脏,倒了一碗凉开水冲下肚,抹着嘴唇说:

“你等着!待会美贞送饭来,我不叫她扣你一半工钱,从此不姓这个李!就算大伙分不来,也要买成栽秧果子吃,把这一口恶气出了!”

兰英且不忙着拾草帽,立住脚定定地看着松明:“你说真话假话?要是我工钱缺了一边半角,今日我和你尖底桶挑水——歇不下去!”

松明看兰英那认真样子,忍不住偏着头笑起来:“歇不下去就歇不下去,能多吃一颗糖甜甜心比什么都值!”边上歇气喝水的人,也一时笑得呛的呛,歪的歪。

正闹着,美贞挑箪食从寨路下来了。等走到跟前,松明果真向她说:“你快来帮评评,兰贞在这偷奸耍滑,我们正商量着扣她工钱作罚戒!”

兰英忙拉住美贞说:“别听她嚼蛆,她们和我比赛输了,就拿话来编派我!”

美贞一眼看见田中铜镜面一样的“龙窝”,心里也就明白了,忍着笑说:

“要罚嫂子也容易,我炖了一盘韭菜根剁肉,还有一碗蒜苗炖臭豆腐,这两样都不叫她碰就是了。”

松明说:“别的还罢了,那碗蒜苗炖臭豆腐,她估计都流了一夜清口水了!”

昨天的事,早已经在这些人里传遍了,松明还没说完,就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又怕跌进泥水里去,一个个弯着腰叫哎哟。

兰英知道昨天的事情败露了,不好跟美贞翻脸,只得把火发向松明: “你个松明背时鬼,你才淌清口水,你全家淌清口水。”

说笑间,美贞把担子挑进土坯草顶的田房,从竹箩中抽出芭蕉叶来,铺在竹笆床上,又逐一往外拿碗筷饭菜。在水里浸泡一早上,人人都有些空心挂肚了,就一起走上田埂,钻进田房里来。田房里没有凳子,地上撂着些鹅卵石。坐在卵石上太矮,大家便围着竹床直接站着吃饭。

只见美贞“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肉到哪里去了,我一样一样亲自装箩的呀!”

兰英扯了松明一下,把嘴凑到她耳边悄悄说:“她要是说把肉忘在家里了,我们就说等着她回去拿,看她自己打嘴!”

松明一把推开她,还来不及说话,忽听美贞又说:“看我这记性,我就说嘛,要真忘记了,还不羞死人!”说着,伸手揭开饭甑盖子,只见一碗剁肉和一碗牛肉干巴分别用浅瓷盘盛着,层叠压在饭头上。

松明问着兰英:“看见没有?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呢!”又转头向美贞说:“你还不撕了兰英的嘴,没听见她刚说你什么呢!”

美贞只顾拿勺子盛饭,笑着说:“算了,猫见老鼠闭眼睛,懒得理这坏东西!”

小兰英正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听见这话,又“噗”地全喷了出来。幸而她及时偏过头去,地上的饭菜不曾着道,岩红在边上却给喷得满头满脸。

岩红一边用手揩拭一边骂她:“这小懵头鬼!别看模样清清秀秀,原来是个马大哈,这么句稀松平常的话,也至于到喷饭的地步!”

大兰英撬了一块肉饼盖到碗头,翘起筷子向半空一点,尖声笑着说:“你以为!现在的年轻人,哪里知道个害羞廉耻,放屁脸红!”

几句话说得小兰英脸都紫了。松明用筷子扒拉着那盘蒜苗炖臭豆腐,笑着说:“我们这干人中,到底是哪个不知放屁脸红,别只是在那装憨!”

大兰英听了,用手拐头狠撞了她一下,松明“哎呦呦”叫唤起来,笑着说:“我看你还没吃鬼火绿呀,怎么怒得要吃人?”

大伙见大兰英真的急了,只得把到嘴边的话一笑收起。

3

午间,大家坐床的坐床,坐卵石的坐卵石,挤在田房里歇气。美贞就趁机把工钱掏出来。岩红等人忙说:“急什么,栽完了晚上再给吧!”

美贞笑着说:“恰好带来了,迟给早给还不都一样。请松明婶帮散一下吧!”

松明笑着接过手,又上下翻衣兜找名单。众人笑着说:“横顺这么几个人,随手散散不就完了?”

松明说:“我到底信不过,还是念着名字来的好!”说着,翻出一张纸片来,蹲了身子放在膝头上,按名单喊着依次发放起来。

谁知发完后一对,小兰英手上没拿到钱。松明连忙把名单又对了一遍,岩红等人也在跟前帮忙看着,明明是两个兰英都念了的,钱也都一一递出去了,怎么偏偏少了小兰英的。松明想了想,突然向兰英说:“莫不是你接了两次钱?还不快拿出来!”

兰英知道瞒不过去,笑嘻嘻地把钱掏出来:“是她们推我说‘到你了……”

松明一把抢过来:“你不会说领过一次了?敢在我面前玩鬼,真是见钱眼开!”

兰英笑莰莰地说:“钱和命相连,谁人不爱!”

松明摇摇头,把钱塞给小兰英:“你也是,不就喷一口饭嘛,连魂都不在身上了?念几次名也听不到!”

小兰英紅着脸低声说:“我以为后面才叫到我。”

岩红也走过来,笑揽着小兰英的肩说:“我劝你也改改名,这屁大点的寨子,一来二去,以后混淆的日子还多着呢。”

众人怕再说下去臊了大兰英,也就一笑而过,继续下田栽秧。谁知这时,就听到有人在弄溪那边骂开了。循声望去,却是桂芝不知何时来的,手里握着一把新秧,站在兰英刚栽下去的秧田边,一声比一声高地咒骂着。众人凝神侧耳,只听那话骂得异常难听:

“一个寨子找不出伴的旮杂种!人家撒秧时你不撒,是脚断着,手缺着?还是死在床上生蛆着?哈喇猪油蒙着心,敢偷老子的秧苗,让她手断肚烂肠,今日死明日抬!”

桂枝又是骂又是跺脚,又朝这边远远啐口水。松明等人小心地回头眇眇兰英,只见她没事人一样,低着头照旧栽她的秧子。

那边又是一阵叫骂:“烂屎婆,敢做不敢认,敢吃不敢屙,有本事就站出来,让你张家人瞧瞧,瞧瞧这又吃人又羞人的瘪虱子!”

桂枝骂得嗓子冒烟,火气越来越大,索性“扑通”一声跳下田,三下两下把那新栽的秧子拔的拔,踹的踹,原本齐整整的秧田,立时一片狼藉。

岩红、松明见不是事,连忙跑过去,剩下的人也一起往那边走。早有个附近耙田人先到了,站在田边劝说:

“算了吧,都是一寨子的邻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后也还要处往。”

桂枝啐了一口说:“我呸,哪个和她处!狗吃了她的东西都要掉毛!”岩红、松明一径走到跟前,连拉带劝把桂枝拖上田埂,又哄劝了半天,桂枝才骂骂咧咧走了。

回到这边田里,松明小声对兰英说:“过去看看吧!”

兰英紧抿着嘴,半天才说:

“哼,我不去看,我也不咒她,咒了是帮她改过失,让她水满自流。我洗眼看着,毁秧坏粮,是要遭天谴的!”过一会又咕哝,“人倒霉时盐罐也会生蛆。谁偷她东西了,一张嘴比眼镜蛇还毒。你们信不信,我也可以赌得咒的——谁要是偷了她的秧子,让它雷打对面坡,蛇叮板凳脚!”

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岩红笑着问她:“就算雷打对面坡,蛇叮板凳脚,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兰英着了恼,挂下脸说:“原本就与我无关,你们是什么意思?做人可要厚道些,天有眼看着呢!”

至此以后,兰英就不大抬头说话了,吃晌午饭也只闷着头,淡淡的不跟人搭口。一时天下起雨来,众人急忙解下腰间折叠成小方块的塑料布披在身上,只有她一人无动于衷。松明笑着过来搡她,她说:“怕什么,一阵过路雨,转眼就晴了。”

挨到日落,终于收工了。等众人走尽,她拉住松明哑声说:“要是遇见长武时,帮我叫他来田里一转。”松明走出一截,回过头来看时,兰英站在自己那片水田里,把漂在水上、尚未断根的秧苗一株株拾起,重新插进泥中去。松明见这情形,一时也摸不准,兰英是哭了呢,还是根本就若无其事。

等长武和他姑娘展梅赶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兰英一见长武,眼泪就扑簌簌直往下掉。

长武清衣白服的,绕田埂走了两圈,青着一张脸说:“不消说,这次是做实了,还不叫人戳弯脊梁骨?你也真是,千不该万不该,那种毛脸狗嘴的人,也敢去碰?还眼睁睁看着她进田来放赖撒泼!”

展梅也把嘴咕嘟着:“瞧我妈都做的些什么事!哪一件是让人提得上口的?天,这么一闹,我明日还怎么去学校?”

学校要搞文明家庭朗诵比赛,她是领队,需打扮得格外鲜亮些,因此请了半节自习课,回家要钱买扎头彩带,谁想偏偏赶上这种事。

兰英哭着说:“你们只会说我,嫌我给你们丢脸。昨日说秧苗不够秧苗不够,只撒手不管,叫我一个女人家,又要帮人栽秧,临时上哪变去?”抽噎了半晌,才接着说,“中午桂枝拔掉秧子,这事恐怕早长上翅膀,在弄溪寨飞遍了。可是,长武,这一整天你人在哪里?”

长武咳了一声说:“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该去拔,手脚轻贱现世打脸的,我真丢不起这个人!”

听见这话,兰英越发哭得哽咽难抬:“两亩田的秧子,全靠我一双手今日磨一点,明日磨一点的栽,不是到昨天下午快栽完时,我哪知道秧子够不够?”

长武把手一挥,烦乱地说:“算了算了,总之都是你有理,你怎么都有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不留神拔了,也该拿自家的掺杂着栽。连猫屙屎都会扒点灰盖着,你就不会替自己遮遮丑?”又向展梅说,“你也听着的,说过她多少次,不要看见别人的东西就手痒,聋子耳边响大雷,她不听有什么办法!”展梅扭头丧脸,向下斜轮着眼不做声。

在女儿面前,长武也跟自己这样撇清。兰英一时心灰意冷,丢开手就要走。一抬头,有几个归家人从那边走来。

长武突然厉声向兰英吼道:“你到底说不说,是买的还是偷的?”

兰英一时怔住了,长武赶上两步,一脚把她踹回田中:“我打死你这臭婆娘,眼皮子又浅,手爪子又轻,来路不明的东西你也敢要!”兰英不防,整个人扑在了泥水里,她愣怔了一下,从稀泥中爬起来,吐着口中泥水哭道:

“我昨天也是急糊涂了,有人挑着一担秧子过路,他问我要不要买,我一个等面下锅的人,根本顾不上考虑别的,出十五块钱买下了。”

长武跳下田来还要赶着打,被展梅一把抱住了手,哭喊着不住声地哀求,那几个人也过桥来拉劝。长武一边挣扎一边说:

“我今天非打死不可,明知是偷来卖的,她问都不问我一声就买了,弄得人家来田里指赃认货。你跟什么人买的,趁早指供出来,只怕还能帮自己洗清一下冤屈。”

兰英抽抽噎噎地说:“就是个吹烟客,以前街子天,经常见他从我们这里过路,不是天河寨就是那木寨的。”

长武骂道:“那白天桂枝来闹时你怎么不说?”说着又要飞脚。兰英一边躲一边说:“她家秧子现在田里栽着,我就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啊!”

长武嚷着骂着,立时就要去那木寨抓人,众人都劝阻说:“消消气,消消气,一个吹烟鬼和他怎么扯得清?事情说开了就好,别的也只好自认倒霉了。”好说歹说,总算把一家人劝和了,一起簇拥着回寨子去。

4

兰英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两天,喂豬喂鸡割草全是长武一个人。他又专门到桂枝家请罪,要补给秧子钱。秧子既然是人家转卖的,又被桂枝搅了个稀烂塘,桂枝男人如何肯要?长武又说,要是得不到他们原谅,那一块田的秧子,他也没脸再补栽,就任由它荒下去了。吓得桂枝两口子连忙说事情首尾已然了解,这账只算在吹烟客头上,不会与长武一家过气。当下两家冰释前嫌,比以往更觉亲密了些。

长武又端着饭来到床前,兰英背身朝里躺着,任由他叫唤也不作声。长武叹口气说:“我都是为你好,那天我要不那样,你的罪名不就坐实了?以后不光是你,连我在人前也难抬头。甚至于连展萍、展梅,在学校里人家会怎么戳点?”

他们住着紧挨家堂的上格房,两面墙壁两面板壁,没有窗户,光线从门外和板壁中透进来,兰英堆在枕上的一篷乱发,在微光中动了动。长武又说:

“我出手是重了些,可那些人你也见了,名为来劝架,实际是用撑杆支着眼的,就要看看我怎么处置。那种时候,你说不动手真的能行吗?虽然打在你身上,我这两天心里比你还难受。”

被子轻轻动着,有细细的抽泣声,兰英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用和我扯这些,当街上打脸,厕所里赔情!”

长武一手抬碗,一手上去扳着说:“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多少吃一点吧!你要真不吃,那我从这顿起也不吃了。两个都饿死也没什么,姑娘们也大了,有手有脚,还怕混活不下去?”

兰英翻身起来,长武忙递过手去。兰英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只是咽不下饭。半天才开口问:“也不见两个姑娘来家,今天星期几了?那天晚上展梅跑回来做什么?”

长武答说星期五,她们下午就回来,展梅那天什么也没说,怕是在学校食堂吃不饱,想回家吃顿晚饭。兰英听了不说什么,饭后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下地给猪找食去了。

一时长武被几个酒肉朋友叫去了。展萍、展梅回来,兰英来不及问话,两人一声不响又出去了。兰英摸不着头脑,悄悄尾出大门看时,是往老家她们奶奶处去的。她把饭菜热了又热,在巷口坐着静等。

月亮上来了还不见归家,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老家,在门外站着叫展萍,又叫展梅,都没有回应,才吞声叫了几声:“妈,妈,展萍她们在不在这里?”

老人也正在做饭,这一天恰好停电,灶房里没点蜡烛,锅里正煮花生,祖孙三人守着灶口一片火光说话。老祖母抬眼望了孙女一眼,答应着说:“她们今晚跟我睡,宵夜就在这里吃了。”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进来,展梅起身往堂屋厢房走,展萍连忙跟了上去。兰英来到灶房门口,往里探着身子说:“妈也还没吃饭?”又扯开嘴笑一笑说,“也不知怎么了,回来就给我摆脸色。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老人沉吟了一会,点燃蜡烛慢慢说:

“展梅她们搞比赛,老师原先拟定她是领颂,不知那些小孩子说了些什么,临时硬把她替下来了。按理也轮不到我管……只是姑娘这么大了,自己的言行也该收敛着些,传出去叫孩子们跟着难做人……”

兰英听了这话,一时五雷轰顶,结结巴巴地说:“那天,那天不是……说清楚了……是跟烟客……”

老祖母瘪瘪嘴笑着说:“你是说清楚了,未必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倒也不单只因为哪一天,过去的就罢了,以后,还是多为她们考虑着些。”

当晚展萍、展梅没回来,兰英一夜没睡好,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一个小小举动,竟扩展到学校里,以后还让姑娘们怎么立足,她们又如何看待自己。她婆婆这次该舂着手拐头,在一旁幸灾乐祸了。当初她一意孤行,丢下老人出来单吃另住,独儿子分家,这事在弄溪寨还是头例。两个姑娘现在这样,在婆婆眼里,不等于是一代做给一代瞧,让她自己现世打嘴?

婆婆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过去的就罢了,以后,还是多为她们考虑。”这又是什么话,这些年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子过得不随人不随伴,为的还不是身上掉下来这两块肉?还说不为她们考虑?现成话谁不会说?两个孩子历来跟自己不亲,有什么都只找奶奶,谁知道背后又有些什么鬼名堂。

她一夜辗转,天亮听见开门声,连忙爬起来。原以为小孩子家,不过是一时怄气,睡一觉起来保管好了。谁知两个姑娘仍是昨天的神态,有话只跟她们的爹说,这个妈似有如无一样。大姑娘倒有心跟她和解,又每每被二姑娘辖制住了,不敢贸然应声,时间久了,竟也真正疏远起来,以前是每月回家一趟,后来索性连假期也很少在家。

二姑娘读着初中,不能做到像姐姐那样周末不回家。开初兰英见她不理自己,心下还想,看你星期天回学校时开不开口。因此她也做出一副决绝的、视而不见的样子。到了周末下午,展梅在廊前洗衣服洗头,兰英哪里也不去,坐在院心阴凉处纳鞋垫,安心等候展梅张口要钱。

谁知展梅进进出出,从旁边走上走下,别说是开口,连眼睛也不抬一下。眼看她快收拾好东西,说不定就这么空手出门了。兰英叹一口气,起身去装了两升米,走到展梅房门口,连同八十块钱放在临窗的桌子上——八块是粮票钱,五十块是菜票钱,另有二十六块是早点和零用钱。她默默拿着那只鞋垫走出门,到巷道里和人坐着乘凉闲聊。

过一会,展梅披着长发出来,走到兰英边上时,腼腆地跟那几个闲人打过招呼,低着头慢慢走了。兰英无心跟人说笑,急急走回家,到展梅房里一看,桌子上的米和钱都拿走了。兰英暗暗点头说:“好!好!嫌我不清白,用我的钱就不嫌脏了!有本事就撇得干干净净,不靠我供,也不要我养!”

她心下发着狠,却止不住悲从中来。为这一双孩子,叫她吃了多少苦。因为接连生的是姑娘,族间没少说风凉话,尤其那些生下儿子的,时常在她面前狂得没样。后来她咬紧牙关,硬要供她们姊妹读书,也是想她们以后有个好前程,同时为她争口气的意思。谁承望,她这巴心巴肺地做妈,越发做出仇人来了。

隔几天,她哥哥来弄溪替人赶猪,到家里坐时,她哭诉两个姑娘决裂的事。她哥哥骂她:“小小年纪就管不下来,说什么敢跟大人摆脸甩屁股,这还了得?养儿防老种谷防饥,以后望着她给养老送终,做梦!自己生下来的,怕什么,生得下来嚼得下去,哪天捆着脚手,满满实实透打一顿,看她还敢作怪不敢!”

她当然不能动棍棒,只是跟长武哭了几次,想让做父亲的从中调和。谁知越说越坏,展梅只一味嫌她名声不好,让自己受尽同学伙伴嘲笑。那次朗诵比赛如何被换掉,展梅半句不愿跟人提起,只是从那以后,她变得孤僻不合群了,在人前也不爱说话,随时不着烟不冒火的样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兰英一出现,她立时冷起一张脸,举手投足都直带出情绪来。长武说了两回不见效,也就带管不管了。

5

那一阵子,到处流传说,包括弄溪、那木、天河四五个寨子在内,莲花坝整个南片区,要引来大盈江水,填灌成一片十里长湖,作为打造旅游小镇的一个重头戏。传言被人们描绘得有模有样,自然在人群中引起一波波恐慌,田淹了靠什么吃饭,子孙后代将来怎么办?也有些过一天算一天的人,希图那为数不小的补偿费,巴巴盼着上面快来人征地。

传说越来越神秘,平和不知在哪里听人说,地方上已经进驻了一个勘测队,每到夜晚时候,就拿着仪器在田里悄悄勘测。还有更确切的说法,十里长湖的精准范围也已界定,弄溪寨有三分之二的水田在被征之列。这样一算,长武家的水田,都在那另外的三分之一以内。

有一天吃饭时,长武随口说:“听外面人说,最迟等这一季谷子收了,就要开始动工。到时只有看着人家数钱的份。”

兰英算了算说:“去年建集镇,征天河寨的地是每亩四万多,水田不比山地,听说补偿费要高出好几倍。那些田多的人家,怕拿得到五六十万。”

长武低声说:“妈的那两亩五分田,少算也不下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向着兰英翻了四下。

兰英伸嘴咂舌说:“当初分家时,只说她横竖是租给人种,我们硬是强着要了家边这些田,早知有今日,就该种远处的了。”

“现在反而吃了近处的亏。当年那一脚,真是踩在屎上了!”

见兰英除了一味钦羡,别无他想,长武又漫不经心地说:“只是开不了口,不然,趁锤还没定音,想法子对换一下就好了。”

兰英举着筷子,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小心地问:“你的意思,要我再去跟妈闹一场?”

长武笑了,搛起一箸菜放嘴里,咀嚼着说:“跟老人闹怎么兴呢?你实在要去,好好央求一下还罢了。毕竟妈这么个大老人,拿那么多钱也无用。”

兰英想了想,放下筷子正色道:“不行,别说妈不依,就是勉强会答应,我也再不敢去开这个口了。”

长武呵呵地笑:“怎么都随你——你近来做事也缩手缩脚了。”

兰英冷笑着说:“你瞧瞧展萍展梅,仇人似的对我。我还敢老虎头上拔毛,去惹她们那亲奶奶?照说那也是你亲妈,你怎么不去问?这些年来,你是蜜也得吃花也得戴,恶人都让我一人做尽了!”

长武站起身笑道:“去不去,多大的事,说这些话给谁听?我是想着,妈也难行动了,接来一处吃住会方便些,展梅她们怕也是这意思。”说完一径出去了。

兰英在饭桌边待了半天,直到饭菜冷了,才匆匆几口扒完,等不得收拾就跑到老家去。

老人正用小大刀破烧柴,听清兰英来意,并未停止手中劳动,泰然地说:“树怕挪窝人怕动,我一个人住惯了,也在不得世上几年,活到哪步算哪步……”

兰英没声口地叫:“这是什么话?越是这几年,越要乐乐呵呵地过好。退一万步说,你搬去一起吃住,展梅和展萍也能见出我的一点心。”

老人依然不愠不火地说:“你和孩子们的分和,不在于我搬不搬过去。”

兰英见老人这副样子,忍不住冲口说:“我知道你意思了!那二十万还吊在虚空,就是真的下来了,你再防我们不迟!”

老人听得莫名其妙,就问她:“什么二十万?”

兰英笑了一声说:“啊么,做你儿媳妇多年,我從来不知你这样会装——是征田的二十万!”

老人一听这话,气得把刀哐啷一声丢下地,指着兰英骂:

“你们是过不下去还是怎的,就盼着卖田吃饭了?那时围湖造田,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这才几年日子,又要捣腾什么灌水造湖!别说这是些没有影的谣言,就是真的,我也要拼着老命护下来。我就不信,这世道变来变去,能把人变得神仙一样,饭也不用吃了!”

她拿起一把长竹扫帚,在兰英脚边唰唰唰使力扫几下,直把兰英打撵出门去。

过了一段时间,并不见有人来征田,这事最终平息下来了。等展梅、展萍回家,不管她们理不理她,兰英幽幽地说:“这么些年,你奶奶还是恨我,任凭如何求着,就是不肯搬来同住。这也不怪她,屋檐水点点滴旧窝,以后你们如何对我,我只受着就是了,不敢有半句怨言。”

她这样说了两遍,展萍流下泪来。展梅虽然一动不动,看神情心中也是惨然。这以后,两人依然时不时跑老家去住,只是和蘭英相处,却不那么冲头了。展萍陆续和兰英说起话来,偶尔躲不开时,展梅也接两句口叫一声妈。

兰英开始自重起来,时时小心步步留意,尽力维系着这段母女情分,不敢有半点差池。寨子里松明岩红等一干人,都是舌头上长翅膀的,尤其在她们面前,兰英说话做事,完全变得正而再正,再不敢惹人轻贱。

她本性也不是眼浅爪轻的人,下决心说声变,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几个月工夫,她就像人常说的那样,脱胎换骨了,每日拼命地劳作,不多言不多语,为人处世也立起了志气,要是有人像以前一样,给她点什么小东小西,塞揠给她都不要。别人有事有情叫道,她总是热心地相帮,干活一个顶两个。过日子也就那么回事,手头松有松的过法,紧也有紧的过法。不论如何,一旦下定了决心,吃糠咽菜也不算是多难的事情。

正好是十冬腊月,寨子上有几个人家娶嫁建房,兰英为了挽回名声,特意自荐去做帮厨女人。往常人家有事时,众人都知道她最喜使奸卖猾,名为帮厨,却是来得迟撤得快,手脚又长,稍不注意就会藏东西悄悄拿回家,因此众人都不愿和她共事。她自己涎下脸前来相帮,人家却不过情面,只得答应了。

谁知她果真换了个人,婚事那天,不用人来请叫,反倒天昏昏亮就带了自家的大锡盘、小磁盘、砧板、薄刀等用具,前来主人家叫门帮忙了。这两天她除了回家喂猪,真的半步不离开主人家,且专挑脏活重活做,什么煮饭炖肉炸鱼、烧水洗碗扫洒等等,别人都抢不过她。正客那天夜里,需得三个人夜里五点钟起来做豌豆粉,她也自告奋勇占了一个。人客散尽后,厨房里分发糖果和多余的肉菜,她不争不抢,只默默在一旁收拾碗盏。等众人都拿了,才去接起最后的那份。

6

人言是把称,你就站在秤盘上,斤两全在人家的言语进退之间。几次事经历下来,松明她们就传开了,自然而然帮她辟起谣来:“狗眼看人低,你以为还是当初的钏兰英呢!”

日子过得平实起来。很快展萍职高毕业,在城里一家四星级宾馆守前台。工作不上一年结了婚,丈夫同样来自农村,两口子看上去小小的一对人儿,还不知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展萍十月怀胎,眼看就要生了。兰英作为未来外婆,东挪西凑,尽心准备小衣小裤、抱被围裙等一应用物。又每日勤谨喂鸡,把每天的鸡蛋攒聚起来,只等攒够数了,送去给展萍坐月子吃。

有一日,隔壁松明养的笋壳鸡跑进家来。兰英拿起竹竿正要赶出去,长武说:“这不是那只鸣蛋鸡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下蛋,我家三只鸡加起来,都抵不上它这一只下的。”

兰英笑着说:“等明日问问她是哪里来的种,我们也去寻一只来养。”说着又要去挥竹竿。

长武哈哈地笑:“过了此山无鸟叫,哪能那么容易得来?”他玩弄着手中打火机,慢慢踱到跟前来,不经意地笑着说:“别看松明拿它当宝贝似的,要是染了色,恐怕连她也认不出来!”

偏偏最近连着下雨,兰英养的那几只鸡,几天不见下一个蛋。照这种速度,三百个鸡蛋几时才攒得够?这几年又什么都时兴新品种,买土鸡蛋好比寻天鹅蛋,让她上哪变去?她望了望长武,一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长武走到堂屋,闲适地坐下沙发上说:“你在亲家母面前夸下口,我只是帮你担心到时别自打嘴。”兰英咬了咬牙,硬是把鸡赶了出去。

兰英往各个人家跑遍了,就是寻不出土鸡蛋来,眼看展萍快要生产了,她心里急得只想跳脚。这日上午,松明又扯着嗓子,在巷道间咕咕叫着找鸡了。兰英往自家院场一看,那只母鸡正在墙角踱方步呢。

长武把竹竿递给她说:“撵吧!”

兰英心慌意乱地接过来,心想,我撵三下,就撵三下。于是,她试着挥舞起竹竿,那母鸡绕院心跑着,就是不出去。三次过后,她丢开棍子回身去把大门关了,然后惊恐地望着长武。长武只作看不见,把门打开一缝,吹着口哨钻出去了。

兰英翻来一瓶白漆,想把那笋壳鸡涂成白色,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等大姑娘满月,就把鸡放回去,放到后面竹林里,再想法引松明去找。”

就在这时,松明从寨子后面竹林一路找来,叫唤着径直找到长武家大门口了。兰英刚给鸡上了色,听见喊声,一下子清醒过来:“我在做什么?这和偷又有什么两样?”

她又愧又急,当即站起身,想去拿剪刀来,把那只母鸡给放了。谁知一时心慌,竟一脚踩在了鸡头上,可怜那鸡还被缚着双翅,加上被折腾了半天,受了致命的一下后,没等挣扎惨叫,就伸腿死了。一时间,兰英慌了手脚,鸡死了,她还怎么送回去。

等长武喝了酒从外面回家,兰英还呆呆蹲在母鸡跟前,她不敢实说,只说是鸡自己挣死的。长武用脚踢一踢说:“怎么还上了漆色?好好一只鸡,硬是被你折磨死了!”

兰英小声说:“这鸡,这鸡是……”

不等说完,长武瞪着她说:“这不是我家的鸡?别告诉我,你又干那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兰英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没偷,我只是……”长武打断她:“那还啰嗦什么!”

兰英不敢多言,一面想着怎么跟松明赔补,一面提起死鸡准备去掩埋。长武一把抢夺过来说:“做什么?又不是病死的,放几片干木瓜烀上,等下晚展梅回来就能吃。”

兰英把拦不住,只得由着长武烧水拔毛地一阵张罗。

因为是土鸡,尽管死去多时,烀起来倒也香味四溢。尤其是放了酸木瓜,汤味越发鲜浓。展梅还没进家门,就已经闻见家里煮了鸡肉。她笑着问长武:“今日什么日子?是不是杀鸡敬神?”

长武笑着说:“你快要中考了,给你补补身子。”说着,一家三口坐下吃饭。

正在这时,松明闯了进来,先是把院心粪箕里的鸡毛看了看,随后拿起一片冲进灶房,直接问到兰英脸上:“这鸡是哪来的?你说是哪来的?”

展梅坐在饭桌前,双颊抖动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兰英,兰英勉强站起身来,心跳得扑到嗓子口,嘴里不由得溜出一句:“这是我养的芦花鸡。”

松明把鸡毛甩到她脸上,骂道:“你养的芦花鸡?别以为染了漆我就认不出!我暗暗瞄着半天了,你就这么憋不住,立时露出马脚来!你馋得饿痨了,一只鸣蛋鸡也下得了口!”

展梅脸上一片死灰,眼睛瞪得溜圆,手撑着桌子只是站不起来。

松明不住嘴地骂:“亏我还使劲在人前替你描补,没想到你恩将仇报!猪在圈里捂不白,羊在坡上晒不黑,算我八辈子捣瞎了眼!”

长武放下碗筷厉声问:“你老实说,这是哪家的鸡?”兰英赖不掉,嗫喏着说:“就是,就是那只鸣蛋……”

长武跳起来说:“什么?你真是死性不改!我说怎么松明一早上在巷道里叫唤,原来是你装昏给关起来了!”

兰英抬起头来,死盯着长武,嘴唇抖动得厉害,颤声说:“那,那不是你说,上了……”不等说完,长武一个耳光扇过来,她脸上立时肿胀起来。

长武又把桌子一掀,盘盘碗碗哗啦啦碎了一地,汤水流得到处都是。他翻身又要揪着打,松明怕闹出人命,连忙下死力拖住,劝他说:“不过是一只鸡,不值什么,我来只是看个究竟,都丢开手就算了。”长武硬拽过身去踢了几脚,喘着粗气骂:

“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病,我就说奇怪,好好的鸡怎么染了起来,问着还言不真语不实的,说是怕出去走失了,打个记号。真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地给老子丢人!”

展梅是早跑出去了,兰英滚在地上嚎啕大哭,松明见这情形,吓得六神无主起来。幸而一时展梅扶着她祖母来了,松明解说几句,连忙抽身走了。

等一家子平气坐下,老人叹着气说:“人家也一样过日子,怎么就只你们,三天两头的,弄得不是鸡飞就是狗跳。”

长武瓮声说:“妈只问她,一天到晚干的什么事!她自己伸手摸锅底,让我们也跟着染黑灰!”

兰英原本蒙着脸饮泣,这时拿开手哭着说:“你说这话摸摸自己良心!人家男人是顶梁柱,你是日不上草场,夜不归栏栅,叫我一个女人家,怎么撑持得下来!”

长武直起嗓子吼:“那你就偷人捞人?真是演戏的不怕羞!远的不说,就只这么一个婆婆,七老八十了,你也担待不了,还在那怪东怪西!”

兰英只顾呜呜地哭,老人摇摇手说:“她虽然着三不到两的,你也别尽推给她。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有什么还不知道?只求你们安分些,张家坟头不长弯腰树,别尽给老祖宗丢脸抹黑!”

长武站起身子说:“我说什么妈也不信——反正也实在牵扯不清。今日这一闹,以后还让我怎么做人?无论如何,我是不跟她过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怔住了。兰英哭喊起来:“不过就不过,这日子我也挨不下去了,早死早超生!”

两人当即立定主意,铁了心地要离。老人只是劝解不住。

当天晚上,一家子坐到半夜,谁也没吃晚饭。隔天只好叫展梅去天河寨赶她外公。展梅开初不肯,经不住老人说劝,大清早去把外公和舅爹赶来。

天河寨父子只听说要离婚,先不知何事,以为这是夫妻吵闹间,各人说的负气话,劝解几句也就好了。及至到了弄溪听说事情经过后,有什么脸面再说别的,只望着长武母亲说:“亲家,全仗你们!兰英年轻不经事,你们该说就说,该骂就骂!权当代我管教……”撂下几句话,灰溜溜走了。

老人无法,只好耐下心来细劝:“就算不为自己,也想想展梅,父母这么老了还闹离婚,人家怎么看她?别说读书,以后结婚都受影响。”长武和兰英齐齐流下泪来。

最后夫妻俩达成协议,不离婚也行,却要分开吃住。家中正房东西共四间厢房,原先长武他俩住着东边靠家堂那间,展萍展梅各住一间,另一间安放杂物。这时兰英搬出来,住到西厢房展萍那间。兰英的小灶房,则另用空心砖盖在后院里。田地,菜园,一应用物,也要一一作出划分。

这时才想起展梅的归顺问题,不等长武和兰英开口,展梅从房里出来说:“我跟我爹过!”

话音刚落,兰英大笑起來:“好好好!都跟我划清界线,这些年是我拖累你们了!以后也不消认我这个妈,清门净户的小姐,做你妈我不配!”说着,狠狠揩了一把眼泪,扭转身去收拾东西。

长武走到展梅跟前,笑着对她说:“二姑娘,别理她!去,看看灶房还有什么菜,随便做点当晚饭。”展梅低着头走了。

老祖母也站起身来,长武忙说:“妈吃了饭再走。”老人摇着一头花白头发,颤巍巍地说:“我回去看看,鸡还没喂呢。吃饭时叫她一声,别做得太过头!”

在老祖母强制下,一家人围着桌子,风平浪静地吃了顿散伙饭,也算是好合好散。

刚开始时,外人谁也看不出,也想不到,见他们夫妇分开做活,还只当是赌气闹分工。

7

兰英天天早出晚归,背着竹篓去田里摸螺蛳,攒得一筐就卖给镇上食馆。遇到人家锄草拔菜掰玉米,临时要人帮忙,她也不挑不拣,随叫随到赚几块力气钱。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独自过日子的人,手头竟然渐渐有了点积蓄。她开始大把花钱购置东西,疯狂得简直像赶日子过,又像在补日子过……以前她舍不得穿、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统统补偿回来。

长武对她的举动不惊不怪,展梅却做不到视若无睹。她每次周末回来,总发现兰英的房间里、灶房里,一下多了不少崭新东西,有时还堆放到堂屋来。她虽然不和兰英讲话,但总疑心她母亲是旧性不改,甚而是变本加厉了。

因此有一天,听到外面有人说,丢了一只新买的电吹风机,展梅想起中午见兰英洗头时,正好拿出一只吹风机来拆包装。她认定母亲又顺手牵了别人东西,鬼使神差地,趁兰英不在家时,就悄悄进入她房间,拿了那吹风机走到外面来。

那人蹲在沟边,和美贞岩红等边洗衣服边拉家常。展梅直接把吹风机递过去说:“大婶,你丢的是不是这一个?”几个人惊疑不定,摸不准展梅此举的用意,都不由面面相觑。

那人在衣服上把手揩干,接过来看了看,却摇摇头说不是,正要把吹风机还给展梅,这时兰英来了。吹风机咚地掉到水里,众人忙伸手捞住,都站起身替展梅开解:“她想洗头,拿了来问我们怎么用!”兰英只盯着展梅,下颌抖得像要掉下来。

兰英接过吹风机,使劲朝溪边人家墙角摔去,只听一声脆响,吹风机早碎成了几片。展梅咬着嘴唇回身就走,背后爆发起一串叫骂声:

“你这喂不熟的白眼狼!枉我费心费力养你这么大,越发家神蹿出外鬼来了。早知当初就一把摔死,我到今天这地步,还不是为你这瞎崽子!”

众人平日见兰英忍气吞声、嬉皮装憨惯了,这时如此歇斯底里泼洒出来,都吓了一跳。美贞听她越骂越狠,上前拉住说:“嫂子,满盘满饭吃得,满言满话说不得,就算是自家姑娘,过头话说多了,难免要生分的。”

兰英尖起嗓子说:“生不生分,我还指望谁?你们不知道,人家跟着她那能干爹,早不把我当妈了,只要不咒着我早死,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他们夫妻分家的事,这才慢慢在寨子里传开。人们当然要追根究底,兰英狗改不了吃屎,重操旧业,导致夫妻反目母女成仇,名声十里八里地传了出去,外面都把她说得不成人样。她没了家,没了女儿,倒是臭狗屎臭到底,反而不怕了,该出门出门,该做活做活,完全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长武在外面,被人奉为模范丈夫的标杆,在家里,是展梅唯一可以依靠的爹,再加上没了兰英的苦奔苦做,他便也痛下了一番决心,绝了酒友,断了玩乐,一心一计带着展梅过起日子来。他只剩这一个姑娘,以后是要充儿子顶张姓一支人的,他必须给她一个纯净的环境,让她顺利长大成人,以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再好好找个上门女婿,那时他才算功德圆满。

展梅却不懂长武这片苦心,随着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青春叛逆期也准时到来。她干脆就破罐子破摔,逃学吃酒打架,成了老师的头痛分子,初二时就辍了学,到镇上帮餐馆打工。又过了不上半年,认识了个四川人,不要一分彩礼,跟着那小伙子走了,后来听说两人在广东跑生意。

这件事对长武来说,无疑是重重的一锤,他这一支独脉,到此是真的断了。有时人家谈起儿女婚嫁话题,他在一旁愁着眉,以过来人口气说:

“大妹子,要好好查访,千万不敢大意,讨错一门亲,是要带害几代人的!”

如果有人多嘴地说一声:“那时不管好歹,你就不该分开,家里外头齐压下来,教孩子怎么顶得住?”

他听了总是急吼起来:“不分?不分还等着弄成贼窝不成?”

他族间的男女,都站在他这一边,以为兰英自轻自贱,一味要走下坡路,犯不着白白把他也赔在里面。以前大家不同她计较,也全是忌讳着,看长武的份,看张氏一门的份。现在,晚一辈的巷头路脑见着,虽然还尊她一声“婶子”,那也都是场面上的,私下里,无论大小,比从前更不把她看在眼里。

兰英刚开始鼓足气势,趾高气扬地活了一阵。后来展梅成了那样,她就完全偃息下来了。她大姑娘展萍生了孩子,回来过几次,见她和长武生活得异常孤寂,就小心地从两头试探,有替他们言和的意思。每次都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人用话堵得开不了口。

兰英常想,要是没有展梅这一折,她和长武的仇气,或许不会那么深。可就算再好些,也是覆水难收,回不了头了。

想起年轻那时,人家问起生得什么孩子,长武总是笑着回答:“一吨!”把人弄得摸不着头脑以后,他才睁着半酣的醉眼解释:“两个千金,可不是一吨么?”

她在边上听着,每次都忍俊不禁。后来姑娘长大些,对她像粘粘糖一样,走到哪里都要撵脚。她也总是惯着,舍不得喝骂半句。有时她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带着去吃酒做客,那些表姨兄弟见了,都笑着说:“看这灵眉秀眼的,倒是强爹强妈呢!”那时她对自己、对两个孩子的未来,幻想得比所有妻子、所有母亲都要夸张。

她和长武,也是你情我愿自由结合的。她在娘家做姑娘时,虽说是在山里,标致能干那也是当地出名的。地方上历来有个规矩,小伙子求亲娶媳妇,要先到女方家做“姑爷活”,活计过关了,才有资格开口求亲。那时候,看中兰英,每天来给她家做活的小伙子可不少。长武那时也从坝子进山讲亲,天天跟她去地里干活,他走不惯山路,挑不惯重担,只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的。偏偏她只挑中了长武——这都是命吧!两人在荞麦地薅草,大片大片的荞麦花,如同大片大片的红霞,她穿着浅蓝色碎花衣裳,扎着大麻花辫,弯着腰劳动一阵,就停上一停,等落在后面的长武赶上来。两人脸都晒得红扑扑的,互相间也不大说话,只偶尔对望着那么轻轻一笑。在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真正的日子,就是这样的,他们会这样一直相跟到老。

可是后来,没过多少年的后来,长武变了。坝子人慵懒舒散的日子,要改变一个人并不难。长武一味在外面吃酒玩乐,经常彻夜不归家。她一双手难淘四口,实在没法,为了把日子过下去,她变得计较起来,无论什么东西,捞到一点是一点,捡到一分是一分,慢慢就把脾性惯出来了。这些年来,无论她做什么,长武都装作不知情,只为自己也有利均沾。然而,说到底他是个清白人,横竖是她自己不顾名声。两个女儿在外面读书玩耍,难免听到些风言风语,渐渐地心里存了疙瘩,也就和她疏远开了。

如今,两个女儿索性远远飞走了,长武和她却还在原地,形同陌路地守着同一个屋檐。兰英有时倒希望,自己哪天早上突然病了,睡在床上起不来,或者走在院心里,当着长武猝然跌一跤,看他那时怎么样。或许他会像以前一样,看到她受伤就慌了神,不顾一切地向她扑来;也或许,他根本就视而不见地淡然走开。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好得很,几年不见个头疼脑热的。她每日在家里进进出出,也从没绊到过脚。

倒是有一次,她晚上从外面回来,刚走到门口,迎面和长武在黑暗中撞了个满怀。她吓了一跳,连忙闪向右边,长武也闪向右边,她又向左闪让,谁知长武也向左边闪避。她觉得好笑起來,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索性立住脚,等长武先过去。长武半声不响,生硬地径直走过去了。虽然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长武那冷漠印象,犹如针尖一样扎在她心头,这个人,当真是绝情至此了。

8

兰英再不能在家里住下去,以前的岁月中,两个人残留下来的一点温情,在她心里消失殆尽了。她对这个人,没有了爱,也谈不上恨,只是,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会把她逼疯的。

可是,她不能回天河寨,别说是哥嫂,她父母也未必待得了她。二十年前她嫁过来时,莲花乡是远近闻名的大坝子,气候湿暖得宜,土地肥沃,水源好,人们在恰当的季节,犁过田耙过地,种下粮食、蔬菜、瓜果,稍加侍弄,就总有望好丰收——尤其是本地稻米,香软爽滑,声名远播。易于收成的结果,使坝子人养成了闲适的性子,吃不得苦,受不得气,日子像冬日的太阳,温吞吞地过着。

而与此相反,则是三山不抵一坝,正如人们常说的,山上花不及坝子草。与坝子人的从容相比,山上土地贫瘠、坡陡路崎,同样的栽插,比坝子人付出几倍艰辛,也不见得有收成。加上水少天干,山上种不出稻谷,能下地的,只有玉麦、荞麦、豆子。当然,山里也出好东西,照水梅、野蜂蜜、核桃、板栗、玉麦粑粑、柴禾、木料……这些都是坝子稀缺的。于是,山上人便常常吆着骡子,驮了这些货物下坝子互通有无。他们的货物不用钱买,用谷子和米做交换。坝子人不缺米,三升五升,谁家都乐意用来换点新鲜。等价兑换结束后,山里人再用来时的驮子,驮了满满的谷米回去——这样往返几次,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就有着落了。

可是,现在的山里,不是二十几年前的落后样子了。山里修了路,家家盖了新房,只要是山货,一块木头一只虫子都是值钱的。以前坝子的一斤米,能换山里的三四斤核桃,如今一斤米还是3块的价钱,一斤核桃却是十多块钱也难买了。山里人和坝子人,在生活上完全调了个对过。她当年一心归命地嫁到坝子,这时再遍身狼藉地回去,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她打算搬到田房住,当初分田时,长武嫌这凭空多出的一间茅屋占地,那块田就派给了她,这时竟成了她的容身之所。

寨子里平和家厌烦了靠天吃饭,把自家一半田荒了,搭起钢架房养豪猪、竹溜老鼠等野味。另有两家在田里开辟枇杷园和金橘园,长年累月在田房中吃住。这些人家和兰英的田房相隔不算太远。要是她去了,彼此间再怎么不来往,也总还是有个照应。

平日美贞待人不坏,兰英就去和她打商量,想从钢架房拉一股线,把电接到对面她那田房去。恰好松明也在,守着那些笼子看稀奇。兰英也不避讳,直接把来意说明。美贞惊愕地说:“多年的老树,怎能一分两岔说离就离呢?”

兰英笑着说:“当初是为了孩子,现在她们都有了去处,再这样拖延,连自己也说不过去。”

松明在旁边说:“我看长武近来不沾酒了,他怕是有心想和好。”

兰英淡然一笑,心想你们看我,用的是聚光镜,看他永远只用散光镜。

松明见兰英不答话,以为她心里留恋,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就笑眯眯地对美贞说:

“别拉电给她,看长武回头来找你算账!”

美贞也笑着说:“嫂子,夫妻之间,哪家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么两年了,彼此都不说另找的话,可见都还有情分,注定还是要吃同一锅饭。”

兰英气急地说:“就算是情分也早尽了,二世为人也不可能再到一处。你真不给拉线,我就点蜡烛,这几年也不是没少点。”说着当真负气走了。

松明总觉得,长武夫妻闹到今天这地步,都是自己那次一时不忍惹的祸,因此一心只想挽回,又赶忙来找长武,谁知也是一样腔调。

长武反过来笑她说:“又不是你离婚,怎么比谁都急?”

松明说:“不是因为那只鸡,你们俩能闹成这样?说起来都是我的罪过。”

长武笑着说:“没你这样爱揽事的。既然过不下去,趁早离了也好。我后半生还长呢,总不能就这样算了。”

很快离婚手续办下来,兰英忙着收拾整理。铺笼床帐、衣服柜子、锅碗瓢盆,除了这些不可或缺的东西,那些可要可不要的,不是给人,就是低价变卖。以前她像耗子一样,什么都拖拉回家,现在却这样大手笔打发掉,相形之下的戏剧性,不能不让人酸脸作笑。她婆婆拄着拐走來,拦在门口对她说:

“女人家怎么能住田房?要是实在想搬,就去同我住吧,房子破虽破点,我们娘俩也足够了。”

兰英掉下泪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老人对过往不计较,她自己却过不去那道坎。再说,她这时再跑去他的老家居住,算什么回事?既然签了字,就该断得干干净净。田房是小是简陋,好歹也算她自己的——她的唯一财产。

9

展梅回来了,特意来田房找她,还是原来的模样,瘦高的身材,紧俏的黑脸,倚在门口似讥似笑,不进门也不说话。兰英心想,毕竟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那就看看吧,好好看看她所过的日子。于是就伸手去拉,不知怎么的,展梅的手和衣服像油一样滑,只是拉不住。展梅一边笑着,一边倒退着走,兰英连忙追上去,一心急就被绊了一下。她大叫一声,睁开眼来,地上铺了一片碎银,是月光从竹笆缝中透进来了。

她的一颗心依然跳个不止,就摸爬着起来舀水喝。刚在梦里就该知道的,展梅怎么会来看她。可是,她有那么多话,那么多,都是积攒了几年,只等展梅回来要说给她听的。她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要是母女重逢,在夕阳下的田埂边促膝相对,那时她要告诉展梅,多年前的她是鬼上身,才会那样把家弄得四分五裂。她还要告诉展梅,她一直尊敬依赖的父亲,其实是个多阴毒的人,他骗过了所有人,就只除了他的妻子,或许还除了他的母亲。

不,不,或许她什么也不会说,过去的那一段生命,展梅和她,都希望用刀剪掉,连头带尾,彻彻底底,不留一点痕迹。即使她们还能有那么一天,一切也只是从头再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那时展梅恨透了她,她也在展梅身上伤透了心,到这种时候,有什么话,她也还只是想留着跟展梅说,反倒是一向沉静的展萍,竟不大想得起来。她搬进田房后,展萍本人没有露面,托人捎来五百块钱和一个电磁炉,算是对这个她叫做母亲的人,所表示的一点心意。

站在田房门口,面对着半睡半醒的坝子,兰英看到了她的未来:在这阴暗破旧的小屋内,二三十年如一日,时光只是一心一意的,把她蜷缩成沧桑干瘪的小老太。有时她也外出,那是上街买盐和香油,弓着个虾米样的身子,孤僻可笑地从人前蹭过去……

一直到老死,她过的都会是这种日子。半辈子,那得是多长的年、月、日……可是,无论如何,她都得过下去,只要还活着,哪一天总会听到一双儿女的消息,要是死了,一切就真的完结了。

这些年来,她就像一塘淤泥,长武和展萍展梅,都是履着这淤泥开出的荷花。至少她得知道,这一朵朵花,在离开了她之后,将是怎样的荣枯,尽管那都是另外的、与她无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