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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书札

2023-07-06贾九峰

上海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林译评传郑先生

贾九峰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钱锺书、陈子展、郑朝宗等著名学者写给我的大学老师张俊才先生的书札。彼时,张老师正师从薛绥之先生攻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并在薛先生的指导下编选《林纾研究资料》。上述几位学者都对林纾有过研究或有较多的了解,因此,张老师便不时向他们请教,有时也将自己编写的资料乃至后来完成的学术专著呈请他们指正,于是就有了这些学者给张老师的书札。捧读这些浸染着岁月风尘的书札,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我首先被这几位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谦逊的处事准则与高卓的品德风范所感动。他们都是誉满华夏的一流学者,而张老师当时还仅是一位在读的研究生。但他们对张老师提出的疑問和要求却都一一解答,态度是那么认真负责,作风是那么平易亲切,想来张老师当年读着这些来信时,一定有如沐春风之感。同时,我又为当下我国源远流长的尺牍文化的零落而感到悲伤。过去人们异地之间的交往,最主要的渠道就是尺牍亦即书札。尺牍不仅融应用性与文学性于一体,而且由于是手写因而必然以其独有的方式呈现出书写者的学养、情趣、个性乃至音容笑貌。唯其如此,传统尺牍的问候语中常常有“见字如晤”一语。然而,在当下资讯极为发达的“现代”,传统的手写纸质书信几近绝迹,传统的尺牍文化也随之黯然地落下帷幕。这或许是历史进步必须做出的牺牲?然而这毕竟太令人伤感了。于是,捧读张老师保存的这些前辈学者的书札,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在出席一种仪式,一个凭吊即将逝去的尺牍文化的仪式。

征得张老师的同意,我将这些前辈学者的书札介绍如下,以便大家都能对这些曾经的学界泰斗作一次“见字如晤”式的拜访。

钱锺书先生书信两封

张老师保存的钱锺书先生书信共两封,分别写于一九八一年五月三十一日和七月十七日。

一九八○年九月,时年三十五岁的张老师从塞北张家口来到地处鲁西的山东师院聊城分院,师从薛绥之先生攻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入学不到两个月,薛先生在参加了“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研究资料丛书”的编选会议之后,便将自己承接的林纾研究资料的编选任务交由张老师完成。林纾是清末民初中国最负盛名的文学翻译家,胡适曾称他是“中国引进西洋文学之第一人”。林纾一生翻译的外国作品多达一百八十余种,其中有近五十种都是世界名著,因此林纾又有“译界之王”的美誉。但是,由于林纾不通西文,他的翻译方式是请他人口译,自己则“耳受手追”。这样,林纾的翻译对外国作品就有了两层迻译的过程:一层是口译者将西文迻译成中文口语,另一层是林纾再把中文口语迻译成文言文。加之与林纾合作的口译者外文水平也有高有低,因此林纾的翻译确有不少缺陷,最主要的是对原著时有删节,有的地方译得不够准确。但是,由于林纾本人是文学家,他能以文学家对文学独有的敏觉去感悟西方的文学作品,这又使得林纾的翻译从总体上看有较高的文学水准。“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林纾曾挺身而出,反对新文化阵营全盘否定文言文和儒家文化的主张,遭到了新文化阵营的严厉批判。此后,常有人随意夸大林译的缺点,把它说得一文不值。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钱锺书先生发表了一篇广有影响的论文《林纾的翻译》。钱先生这篇论文从翻译的最高境界是“化”、翻译能起的作用是“媒”、翻译难以完全避免的弊病是“讹”、林译的“讹”既源于对原文的删节也包含有对原文的增补、林译的文体并不是狭义的古文而是富有弹性的文言等不同角度对林纾的翻译进行了全面精辟的论述。他特意指出:“林译除迭更斯、欧文以外,前期的那几种哈葛德的小说也颇有它们的特色。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理由很简单:林纾的中文文笔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明得多。”读了钱先生的这篇论文后,张老师十分欣喜。他不仅决定要将钱先生此文收入他正在编选的《林纾研究资料》之中,而且给先生写信,汇报自己目前所进行的工作,期望得到先生的指点。不久,张老师编成了《林纾研究资料目录索引》,这也是必须收入《林纾研究资料》之中的一个材料。为了使自己编写的《索引》尽可能完备,张老师特意把它油印出来,发给全国包括钱锺书先生在内的诸多学者请求审阅补正。于是,这就引来了钱先生的如下两封来信。钱先生第一封信写在《文学评论》的信纸上,从右至左,竖写,内容如下:

俊才同志:

所内转到来信和资料,方知你以前曾写信给我,我没有收到。有关林纾的问题,我已十多年未接触。我当时写那篇文章,就感觉到一切写林译的文章,都有两个缺点:(一)对于西文原著缺乏认识(更谈不上研究);(二)对于中国的文言文缺乏认识(也谈不上研究)。希望这几年来在(这)两点上有所改进。我那篇文章收在七九年出版的《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比在刊物上发表的原稿充实一些,八九年前有美国人的译本,我已扔掉,也忘记那刊物的名号了。此外,无可奉告。匆复,即致敬礼。

钱锺书,五月卅一日

在信纸上方的空白处钱先生补写了如下几行小字:

《林纾的翻译》不是《林琴南的翻译》。对原文不懂或不很懂而评论翻译,似乎是中国特有的现象。“爱情风趣”等,是原作者的东西,论翻译者时该指出他对原作能达出多少。

此信仅三百余字,却意义重大。它不仅补充说明了《林纾的翻译》一文在后来的增订和出版情况,而且对长期以来林译小说研究中存在的两大“缺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坦白地说,钱先生所批评的两大“缺点”对许多研究者来说,恐怕是终身都无法“改进”的,因为一个人既要对西文原著又要对中国的文言文都有较深入的认识和研究,这是一个很难达到的学养高度。问题是,“五四”以降特别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一些人的学术研究越来越降格为政治的附庸:只要研究对象是所谓的正面人物,他就一味地唱赞歌;只要研究对象是所谓负面人物,他就肆意地泼脏水。如前所述,林纾由于反对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他在政治上早就被定性为“封建复古派”,因此,许多人对林译小说的评论基本上都属于简单粗暴的丑化和否定。正因为这样,钱先生对林译小说研究中久已存在的两个“缺点”的批评,实际上也是对把学术研究降格为政治附庸的极左路线的一种批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个各行各业都在拨乱反正的年代里,这无疑是相当重要的。钱先生对上述两个“缺点”的批评可谓直来直去、毫不隐晦。钱先生对从事林译小说研究必备的学养的强调,也隐含着他对某些研究者资质的鄙视。在这里,钱先生直率、认真、自信乃至不无狂狷的个性风采也跃然纸上。

在上封信的“补白”中钱先生有“《林纾的翻译》不是《林琴南的翻译》”一语,这需要稍作说明。张老师在打印《林纾研究资料目录索引》这个材料时,他们学校打印机的字盘上没有“纾”这个字,而“纾”字出现的频次又很高,倘一律用手写添改,会影响油印件的美观。当时若要买到“纾”这个字,还须专门到济南的铅字厂走一遭。为了争取时间,张老师遂决定先将“林纾”二字一律改为“林琴南”打印。因此,收到钱先生的来信后,张老师给钱先生寄去一信,对上述情况作了说明。稍后,张老师又给钱先生寄去一信,报告了自己新发现的一些林纾资料,这样就收到了钱先生的第二封来信。这封信写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信纸上,同样是从右至左,竖写,内容如下:

俊才同志:

上次信收到后,因事忙又實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供,遂未复,歉甚!我在第一次信里就告诉你我的情况:对于林纾的东西已十七八年未接触。我手边既没有书,也没有功夫出去查问。只因你有新发现而为你高兴,并致祝贺。匆复,即致敬礼!

钱锺书,十七日

在钱先生第二封来信的左下角,张老师有如下附注:“八一年七月二十日收到钱锺书先生信。”一九八一年,钱先生已七十一岁高龄。这两封信,钱先生均用毛笔书写。落款他的名字“钱锺书”三字合体,是他书信的惯例。毛笔是柔软的,钱先生的心也是柔软的,可他写下的每一个字却在柔软中透出温和的坚韧。我仿佛看到一位不卑不亢、安静内敛、孤直从容的学者,俯身在夕阳斜照的书桌上,开诚布公地书写着自己心中的话语。又过去四十年,张老师依然完好地保存着包括钱先生在内的诸位前辈的信札。如此深情的保护使得前辈学者的风骨,如同一支人性与文化的炬火,在下一代学人身上得到艰难的庚续。唯其艰难,弥足珍贵。

陈子展先生书信三封

张老师保存的陈子展先生书信共三封,其中前两封是由陈子展先生亲笔书写的,分别写于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日和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五日。第三封是由陈子展先生的助手代写的,时间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五日。

陈子展先生生于清末戊戌变法运动发生的一八九八年,迨一九八一年和张老师有书信往还时,已是八十三岁的学界耆宿了。陈先生早年是以他的杂文写作享誉文坛。他以湖南人特有的辛辣与犀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杂文界为自己赢得了与鲁迅享有同等稿酬的待遇。他同时是一位较早关注近代中国文学发展的学者。一九二九年他即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一书。到一九三○年他又以陈炳堃之名在太平洋书店出版了《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一书。在这两部著作中,陈先生对林纾及近代中国翻译文学都有较多论述。后来陈先生受聘为复旦大学教授,虽然他的主要精力已用在《诗经》《楚辞》研究上,著有《诗经直解》《楚辞直解》两部大书,但他执教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却在一九六○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了一部《中国近代文学史稿》。这是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前中国高校出版的唯一一部中国近代文学史著作,其中亦有较多篇幅论及林纾的翻译与创作。正因如此,张老师在编选《林纾研究资料》的过程中便主动致函陈先生,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指导。于是,就有了陈先生对张老师的如下复信。这信也是用毛笔从右至左竖写的:

俊才同志:

来示敬悉。你从薛绥之先生从事于现代文学研究,目前所选专题是林琴南这位桐城派最后一个古文家。他又是介绍西洋文学小说部分最早最多的一个译作家。因为他在“五四”运动时期反对过胡适之钱玄同提倡白话文,至为中青年新文学所忽视。其实他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是一个先驱者,林译小说在今后还是有存在价值的。但看他每一种译作自序,对于西洋文学之了解,对于文学上之见地,就知道他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确是一个不可埋没的人。我于他无甚深切之研究,于你的专题研究自愧不能有纤芥之帮助,有负厚望,奈何奈何!匆复不具。敬颂著祺。弟陈子展手上,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日

这封短信仅有二百六十八字。信中有几处信息值得梳理,不容忽视。关于林纾,陈先生观点有四:一、林是桐城派最后一位古文家;二、林虽为新文学所忽视,但他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是一个先驱者;三、林是介绍西洋文学小说部分最早最多的译作家,林译小说在今后仍有存在价值;四,因其对西洋文学之了解及对文学上之见地,林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确是一个不可埋没的人物。陈先生的上述观点中,除第一条林纾是否派归桐城目前学界尚有争议外(但这不影响争论双方都认同林纾为“古文殿军”),其他几点都已是今日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界的共识了。再进一步说,这些观点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中国文学研究界也已有人陆续提出了,其中就包括陈先生。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始的那个特定时空中,人们思想上的禁忌依然很多,当时新出版的多种《中国现代文学史》依然认定林纾是顽固的“封建复古派”。在此背景下即使是重申上述这些观点依然是需要学术勇气和定力的。我想,张老师的导师薛绥之先生之所以在当时那种背景下毅然决定指导张老师研究林纾,他对林纾的看法应该与陈先生是一致的。而张老师也明显地受到了这些前辈的影响,在大约五年后开始撰写的《林纾评传》中特辟一章“译业贡献”,专论林纾翻译事业的历史意义,并借用他人之语将林纾评价为中国新文学的“不祧之祖”。而这一评价,目前也已成为林纾研究界的共识了。

从陈先生给张老师的第一封复信中,我们不难看出陈先生确是一位难得的博学、谦和、热情、风趣的老人。他要年长张老师几近半百,可他复信的落款竟然是“弟陈子展手上”,真可谓古风犹存!他满腹经纶,可他竟自谦自己对林纾“无甚深切之研究”,对张老师的课题亦“不能有纤芥之帮助”,并连声感叹“奈何奈何”。其实,陈先生对张老师的课题是一直记挂在心的,因此,到了一九八二年五月间,当陈先生了解到香港某刊物有研究林纾的论文后,便主动给张老师去信予以介绍。这就是陈先生写给张老师的第二封信,内容如下:

张俊才先生:

先后示件敬悉。尊处正在编选《林纾研究资料》,采访之广,不吝勤劳。询于刍荛,愚实惶愧!三十年代以后,已不复留意晚近中国文学,孤陋寡闻,无可贡献者,非故意作态而不为也。顷见一九七九年短命之香港《开卷月刊》三号(主编李文健,社址香港轩尼诗道四八一号五楼B四八一·四/F·B),有林泽介绍刘季伯于《译余漫谈》之外又一新作《新译余漫谈》中有三篇介绍启蒙时代的中国翻译界前辈《包天笑与中国翻译小说》《不识外文的翻译家林琴南》《林纾与现代中国翻译小说》,颇有资料性,特别值得一读的。不知尊处搜集到否?林泽、刘季伯、李文健,愚皆不知其为何许人也,但知刘书系香港大光出版社出版耳。

匆复不一,即颂撰祺。弟陈子展手上,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陈先生介绍的这几篇资料,张老师当年曾依据陈先生提供的线索在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搜寻,遗憾的是未能找到。因未读到原文,不详具体内容,因此终未收入《林纾研究资料目录索引》之中,张老师常为此感到深深地不安。

收到陈先生第二封来信之后又过去半年多,已是一九八二年的年底了。再过半年张老师就要完成研究生学业正式毕业了。薛绥之先生颇想届时请陈先生来主持张老师的毕业论文答辩,但又不知陈先生的身体状况是否允许,于是嘱张老师试探性地问一问。孰料再接到陈先生来信时,来信已不是陈先生的手笔,而是由他的助手徐志啸先生代笔的。此信写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张老师同样珍重地保存着。信中告知陈先生骨折卧床,故不能应邀主持张老师的论文答辩了。就这样,张老师与陈先生终竟缘悭一面,未能当面亲炙陈先生的学人风采。这里,我姑且抄录一段陈先生的年轻同事陈允吉的文字,再现陈子展老先生的学者神采:“那时常熟路以西、乌鲁木齐路以东的长乐路尚未拓宽,路面狭窄犹如里弄,行人很少,也没有车辆来往,很幽静。陈先生自言‘门无车马之声。在常人看来,‘身居里巷一隅,门无车马之声,是寂寞了些,但对陈先生而言,却是做学问极好的环境。在春夏间,有时942号大门开着,我就从大门进去,要经过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几簇夹竹桃,开满红红白白的花,微风吹过,花瓣落地,悄然无声,看到陈先生在屋子里站着查考图书的身影,由此更能体会到他治学境界之高。”

郑朝宗先生书信六封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母校厦门大学的海滨,在沙滩上悄悄落泪,那一定是我想念着那些爱我但不在人世的老师,其中首先是郑老师。他是一个真正影响过我,真正在我的心坎中投下过宝石的人。他写给我那么多书信,可惜大部分都留在沧海的那一边。尽管如此,他的名字还是伴随着我浪迹天涯。无论是飞行在白云深处,还是航行在波罗的海的蓝水中间,我都会突然想起他的名字。在天地宇宙的博大苍茫之中,他的名字和其他几个温馨的名字就是我的故乡。”这是著名学者刘再复先生写在《缅怀郑朝宗老师》中的一段话。我在此引用,是想说明那些真正的学者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少知而减弱他们的地位与影响。

郑朝宗先生一九一二年出生于福建福州,一九三六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赴英国剑桥大学攻读现代小说博士学位,归国后长期执掌厦门大学中文系。在清华读书时,钱锺书系郑先生的高年级学长,迨一九四○年代初,俩人又同住上海,过从甚密,遂成终生好友。一九四八年《围城》出版后,有人妄作批评,郑先生即发表《〈围城〉与〈汤姆·琼斯〉》一文予以公允评论,钱锺书因此称郑先生为《围城》的“赏音最早者”。一九七九年钱锺书先生的大著《管锥编》出版,郑先生即在厦门大学招收《管锥编》研究生,开“钱学”研究之先路。一九八○年郑朝宗评论《管锥编》的著名论文《研究古代文艺批评方法论上的一种范例》发表后,钱锺书特意致信说:“感激之情,不亚于惭愧之情,而叹服之情,又不亚于感激之情。”和诸多前辈学者一样,郑先生也是集作家、学者于一身的典范。就作家而言,郑先生特别擅长散文创作,出版有《护花小集》《梦痕录》《海滨感旧录》等散文集。就学术而言,郑先生出版有《小说新论》《欧洲十大名著及作者》《西洋文学史》等专著或教材,编译过《德莱登戏剧论文选》,并和他的研究生合作出版了《〈管锥编〉研究论文集》。

张老师和郑先生的联系也始于他编选《林纾研究资料》时期。大约是一九八一年春,张老师了解到福州市文联主办的刊物《榕花》上刊有一篇评论林纾的文章《翻译界的奇人》,作者是郑朝宗,便向薛先生做了汇报。薛先生听后立即指示:郑先生是厦门大学中文系主任,他是国内少有的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的文章务必找到,最好能收到咱们编的书中。于是张老师便冒昧地给郑先生写信索要此文(信寄厦大中文系)。但郑先生并无回信。一连写了两三封信,郑先生始回信并寄来此文。在回信中郑先生说此文属一般的杂谈介绍之文,不适合收入你们的研究资料之中,所以一直未寄。郑先生此文后来确实未收入《林纾研究资料》之中,但张老师由此却与郑先生建立了联系,以后他编成的各种单篇林纾资料都会先寄郑先生征求意见。到了一九八三年六月,张老师和薛先生共同署名编选的《林纾研究资料》正式出版了。薛先生想找一个人写篇评论向学界推介此书,考虑到钱锺书先生曾说过研究林纾须既通西文又通古文,他们觉得最好能请郑先生来写此文。这样,张老师又冒昧地给郑先生写信提出请求。郑先生的第一封信今已不存,这样保存下来的鄭先生写给张老师的前三封信都是因写这篇评论而发的。现将这三封信依次介绍如下。第一封信写在厦门大学的信纸上,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四月五日:

俊才同志:

大札及惠赠《林纾研究资料》一书早已收到,谢谢。我因患高血压病,卧床数月,致稽裁答,敬祈原谅。

琴南先生系本省现代开风气之先的一大人物,其所作诗文及翻译小说,大部分均有重大艺术价值,自鲁迅以下无不受其影响。过去有些人只因他反对新文化运动,便把他一笔抹杀,给予种种丑诋,这是以一眚掩大德的不公正行为,无足称道。对于这样一位文艺界伟人,我们福建人熟视无睹,而林公的子孙也大都属于“不克家”之流,遂使他的名字几于湮没!现在竟由外省人薛绥之先生和您来为他主持公道,我曾告诉责任编辑陈公正同志这是“闽人之羞”!当然,钱锺书先生写的那篇《林纾的翻译》,已在一个方面为林公讲了公道话,使谬悠之口不敢再妄肆雌黄了。

承您好意推荐我给这本研究资料写篇评介文章,我自然很愿意。但因久病体羸,不敢多看书,资料未及细看,未便贸然操管。请稍假以时日如何?

听说您已著有《林纾评传》一书,不知何日可问世?

匆肃,即颂著祺!

郑朝宗,四月五日

第二封信写在传统的竖式信纸上,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四日。信中告知张老师书评已写就,并附赠一册他带领他的研究生共同撰写的“钱学”研究大著《〈管锥编〉研究论文集》:

俊才同志:

四月间接奉大札,嘱写书评,因病兼忙,无由实现。国庆前夕得数日之暇,急草一篇,题作《评〈林纾研究资料〉兼论林纾对世界文学的贡献》,共五千余字,遵台命投本省刊物《福建论坛》,大约年底可发表。一俟出刊,即当奉呈请教。

附寄拙编《〈管锥篇〉研究论文集》,到乞登入。

专肃,即颂著祺。

郑朝宗,十月廿四日

第三封信仍写在传统的竖式信纸上,时间是一九八五年的元旦:

俊才同志:

新岁伊始,敬祝健康愉快!《福建论坛》第六期已出版,附寄一本供评骘。拙作中某些公正之颂词被降低调子,林译佳例亦被删去以省篇幅,编辑同志有此权力,只好听之。今后我仍将为引起闽人对林纾一生成就之重视而贡献绵力,愿与足下共勉之。

专肃,即颂著祺。

郑朝宗,元月一日

人世间有些事是永远无法逆料的,因而它给人造成的遗憾也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请郑先生给《林纾研究资料》写评论是薛先生的主意,可郑先生告知评论已经发表的信件发出仅仅半个月后,薛先生却因心脏病突发而猝然辞世。据张老师说,薛先生的身体本来不错,但他的工作太紧张了。一九八四年下半年,薛先生已经从聊城师院调至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工作。到此年年底,薛先生同时忙碌着三件事:一是带领他的助手为长达八十万字的《鲁迅杂文词典》定稿,他审阅,助手分别负责修改和核对引文;二是应邀审阅山东师大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并主持答辩;三是协助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的领导制定下一个五年发展规划。如此超负荷地工作,已使薛先生的身体感到不适,但他未在意,结果在赴山东大学开会途中病发,虽然当即送往医院,但两天后竟不治身亡。薛先生突然辞世后,张老师和他的同学们都迅即赶赴济南协助治丧。薛先生的后事料理完毕,张老师方给郑先生回信并报告了薛先生辞世的消息。郑先生接信后也立即复信,这就是张老师保存的郑先生第四封来信,时间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

俊才同志:

捧读大札,惊悉薛绥之先生不幸因病仙逝,老成凋谢,曷胜哀悼!我与薛先生虽无一面之缘,但耳名已久,又曾拜读所编之书,深佩其治学严谨,对后进大力提携,此种精神将与日月争光,永垂不朽。逝者已矣,今后兴学重担落在中青年学者肩上,相信英俊如兄,必能尽传薪之职,使薛先生含笑于九京也。

我患高血压病已数年,时作时愈,家人细心维护,得延残喘至今,然亦惫不能胜,徒食粟而已,知注特告。

新春瞬届,希注意摄卫。专肃,即颂

著祺

郑朝宗,一月卅日

郑先生的这两封信前后相隔仅半个月,信纸书写格式相同,但信札的内容读来却令人唏嘘掩面。上辈学者之间的惺惺相惜,犹如霁月光风,照亮后学。在张老师保存的郑先生第一次来信中,郑先生即有这样一句问话:“听说您已著有《林纾评传》一书,不知何日可问世?”在这句问话旁边,张老师当年整理这些书信时曾加了这样一段附注:“大约是陈公正先生转告说的,其实不是‘评传,而是‘论稿。不过倒真想写个‘评传,‘论稿就不搞了。现在借备课之机,广泛看各种‘评传,以资借鉴。”在这封伤悼薛先生猝逝的来信中,郑先生又说:“逝者已矣,今后兴学重担落在中青年学者肩上,相信英俊如兄,必能尽传薪之职,使薛先生含笑于九京也。”薛先生辞世前,张老师已就《林纾评传》的写作计划与薛先生沟通过,薛先生嘱咐他抓紧完成。薛先生辞世后,郑先生的谆谆教诲更使他不敢稍有懈怠。他那时刚到河北师大任教不久,在教学上尚属新手。白天的时间基本上全部用在教学上,一到晚间便趁夜深人静之时伏案写作,至一九八六年底,一部二十六万余字的《林纾评传》书稿就完成了。书稿完成之后,张老师又想到了郑先生,想到了郑先生对这部书稿的牵挂,因此他再次给郑先生去信,想请郑先生在身体条件许可的前提下帮助审阅一下书稿,如果质量能达到出版要求,则请郑先生赐一篇序文。郑先生接信后要求张老师先把书稿寄过去,他阅读之后再作决定。这样,到了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四日,郑先生将书稿与写好的序言一并寄回。同时寄来一信,这是张老师保存的郑先生的第五封来信:

俊才同志:

大作《林纾评传》拜读讫,序文于昨日寄上,想可与此札同时到达。衰病缠绵,不耐久坐,勉强操管,潦草特甚,敬祈原谅。大作力透纸背,可知用力甚勤,无任钦佩。关于短篇小说部分,著墨微嫌过多,稍近烦琐,能否稍加精减?余不一一。专布即颂

文祺

郑朝宗九月二十四日

此信寄出后,郑先生前往福州料理私事。其间据友人告知序文中提及的王元龙联句原文,又专复张老师一函订正。该信写在随身携带的厦门大学信纸上。内容如下:

俊才同志:

两星期前寄上《林纾评传》稿及拙作序文,谅已到达。顷来福州料理私事,明日即返厦。据此间友人告知:王元龙所书联句原文是“座上岂容凉血辈,此间大有热心人”,前函有误,请即更正。

专布,即颂

秋祺

郑朝宗,十月十七日

张老师撰写的《林纾评传》一九八七年就定稿了,但由于受商业化思潮的影响,迟至一九九二年才由他的母校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即获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界普遍好评,至二○○七年又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增订本。无论是在初版本还是增订本的后记中,张老师都郑重地写下他对郑朝宗先生的感谢和思念。在《林纾评传》的初版(南开大学版)后记中张老师写道:“我尤为感念的是为此书写序的郑朝宗先生。我与郑先生至今尚未谋及一面,但在衰病缠绵不耐久坐的情况下,他不仅及时审阅了全部书稿,还撰写了对后学颇多奖掖之辞的序言。不才如我,何以报答诸师友的如此厚爱和关怀!”在《林纾评传》的增订版(中华书局版)的跋文中张老师又继续写道:“《林纾评传》初版本的序言,是著名学者郑朝宗先生写的。这次我保留了下来。不是因为郑先生在序言中对我颇多奖掖之词,而是因为那序是郑先生在身体日渐衰弱的情况下写成的。而我,不仅那时与郑先生未谋及一面,而且直到郑先生辞世也未能与他谋及一面。这是我一个永久的悔,留著这个序,是我对郑先生的一点忆念。”

对先生们最好的忆念,便是恪尽“传薪之职”,使得“治学严谨,提携后进”的精神永得与日月争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十年来我的恩师俊才先生循着前辈们的足印,在这条绵延不绝的传承路上初心如炬,艰辛跋涉,勇毅向前。《林纾评传》之后,张老师还陆续出版了《顽固非尽守旧也:晚年林纾的坚守与困惑》《中国现代文学主潮论》《叩问现代的消息》《中国近代文学研究概论》等学术著作。吾师有此学行,亦可告慰他一生感佩的诸位恩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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