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
2023-07-06陆茵茵
陆茵茵
进办公室时,我排在队伍的第五个。一二三四五,我特地数了数。一共九个人,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我都是最中间的那个。用很多年后的话说,我站在C位。但那时我小学三年级,这个短语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我只知道,我位列正中,是最荣耀的位置。
我习惯了这个位置。学校举行合唱比赛,五月歌会,我也站中间一个。更确切地说,我是指挥。音乐老师让我做指挥的原因不太光彩——我五音不全,夹在方阵里唱歌会有一个毛拉拉的声音呲出来。如果这个声音属于耿琪、吴泳刚,或任何一个年级里有名的皮大王,他们都会被揪着领子拉出去,骂一顿,丢在边上晾着。他们会笑笑缓解尴尬,做个鬼脸,挖一团鼻屎捏在手里玩,下课以后一边踢教室门,一边怪声怪气学女同学尖着嗓子唱《春天在哪里》。功课不好,连歌也唱不好,一天天的就知道现世。在上海话里,现世和盐书谐音,专门嘲讽那些读不好书的大笨蛋。然而我不是。
我是三好学生,雏鹰少年,整个区里只选十个。奖状贴在班级墙壁上,整整一学年,然后恋恋不舍剥下来,沾着墙皮,让我带回家。每位任课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都会在奖状墙前驻足,目光浏览过全班最出色的几个名字,C位的是我。奖状中央的徽章实在是太耀眼了,红红黄黄,闪着金光。老师会问,卢海姗是谁?我在五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不卑不亢地站起来。老师明知故问,评到三好学生的就是你啊?我先不回答。空气变得有一些黏稠,我的好朋友,张俊和段萍萍会帮我喊,对!张俊还激动地讲,她也是大队长!语文课代表!升旗仪式主持人!我“嗯”了一声,左臂的三条杠适时从袖子后面露出来,热烈鲜红。老师点点头说,很好,坐下吧。
所有老师都认识了我。音乐老师姓朱,烫一个爆炸头,很少在奖状墙前流连。他们这些副课老师并不太在意成绩最棒的孩子是谁。但我的名字也传到了她耳朵里,可能通过升旗仪式。有一次她在走廊里撞见我,把我拉住,问我毛衣上的紫葡萄是谁织的。我说是我妈妈。她说,你妈妈手艺真不错呀,有其女必有其母。我觉得哪里不对。还有一次她夸奖我,卢海姗好可爱啊,两颗大门牙,像只小白兔。从此我的外号就叫兔子。
真是不幸,那把毛拉拉的嗓音属于我。朱老师思考了几分钟应该怎么处理。揪着领子把我拉出队伍是不现实的,没有一个老师敢对我这么做。而比赛又很重要,一年一度,校长和教导主任都会在第一排坐着。虽然大家选唱的歌曲就那么几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种太阳》《海鸥》《大海啊故乡》,但总有一首会因为“歌词生动,旋律悠扬,表现出少年儿童活泼、蓬勃的精神面貌”而胜出。朱老师希望胜出的是她,因此必须把瑕疵品剔除出去,用一个不伤害我的方法。她握紧拳头,在阶梯教室踱来踱去,眼睛瞟了瞟高高低低五十五个头颅,最后一拍手掌,这样吧,卢海姗来做指挥,大家看着她的手势唱歌。小白兔,家里有漂亮一点的连衣裙吗?
别的同学已经安排好了服装,白衬衫,黑皮鞋,男生黑色长裤,女生红背带裙。我也常年备有这么一套,不用动脑,一有活动就穿这个。其他裙子,我得想想。我想起三年级下半学期,刚刚开春,妈妈带我去儿童商店买电子手表,我看中一条腰里扎红带子的蓬蓬公主裙。妈妈不肯买。你正在长发头里,她说,现在买了,明年就穿不下了。我很不高兴,盯着头有点磨白的漆皮小皮鞋,赖在儿童商店不走。哟哟哟,妈妈说,老面皮,被你的同學看到像什么样子。我还不走。她受不了了,就羞辱我,这是小小人穿的,你快读四年级了,又高又胖,再穿这个,就像一只狗熊塞到蜂蜜罐子里。
我非常生气,她是唯一一个敢说我坏话的大人。我涨红脸,在原地又赖了一会儿,把鞋尖在地砖上磨了又磨,想磨坏了就敲诈她再买一双。但一下子磨不坏。没有办法,鉴于我还没有长大,不具备和她抗衡的实力,只好收起脾气,乖乖拖在屁股后头跟她回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狠狠写下这句话。
要是当初买了裙子,当指挥时我就能穿着上台。裙身是粉红色的,缀蓬蓬纱,腰带细细环绕一圈,在背后打个小结。指挥正好背对观众,天时地利,蝴蝶结在双臂的挥舞之下飞入观众眼帘。真可惜啊,我哀叹。后来妈妈也这样忏悔。她请了半天假,来看我们的演出,五十四位同学齐声高唱《种太阳》,我在最前,一伸右手,一颗送给南极;一抬左手,一颗送给北冰洋。身上是比我大两岁的敏敏姐姐穿不下的白底彩点连衣裙,被舞台灯光一打,旧得发毛。
我们还是得了第一名。朱老师高兴极了,牵着我上台领奖。我松开她的手,熟练地鞠躬,敬礼,把话筒从支架上拔下来,一甩电线,感谢各位领导、老师、评委的厚爱。下台后,笑容始终黏在朱老师脸上,扯也扯不掉。吴泳刚蹭过来,用他的脏手摸奖杯,她也不生气。小白兔,你真是一个小人精!朱老师捏捏我的脸。上次那条公主裙蛮好帮你买下来。回家路上,妈妈说,在一些场面上穿。我们走在人行道上,旁边是化工厂,五年后一次毒气爆炸让我爸爸的朋友柳叔叔失去了双腿。我蹦上花坛边边,骄傲地想,妈妈终于认识到了,她女儿是会出现在场面上的那种人。我跳下来,又弹回去,放纵嘴巴胡言乱语:妈妈,你看呀!我现在还没有你高。等我长大了,就和你一样高。等我再长大,就比你高了!到时候,我就要搀着你了。搀不动,你就要死了!
妈妈没说什么。想到妈妈有一天会死,我翻出日记本,找到不久之前写下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画了一根长长的删除线,穿过那句话的肚皮。
队伍往前挪了挪,小小办公室,一次走进九个人就非常拥挤。张俊被人推搡,往前跌了一小跤,戳在我脊梁骨上,我回头瞪他一眼。张俊对我又崇拜又害怕,叫一声小兔子,测试我什么反应。我不理他。我手下有四五个跟班,张俊和段萍萍是最忠诚的。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他们都飞快把饭干掉,不顾微微作痛的盲肠,跑到我家等我。做半小时作业,主要是抄我答案,然后一起回校。段萍萍的爸爸做水产生意,隔三差五拎个塑料袋,装一些小海鲜给我妈妈,算是对我的进贡。张俊就差得远了,他爸妈都在外地,他跟奶奶生活,那个老太婆在我们这一带抠门是有名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张俊没有任何东西进贡给我,就练习了满嘴好听话,小兔子最厉害了!小兔子又得一百分!我最喜欢小兔子!哪天我心情不好,突然问他:谁允许你叫我绰号?这是我摸索出的技巧,吓唬别人不用大声,只要压低下巴,阴沉着脸,幽幽抛出质问——张俊被吓得战战兢兢,那几天都尊称我大名卢海姗。
走开,走开,汤主任从队伍末尾挤进来。她胖胖的,像只肉圆,脸庞周围烫了黑人妇女那样贴着头皮的小圈圈。明明是副教导主任,老师们却恭恭敬敬喊她汤主任。我们私下叫她汤婆子。还有一位正教导主任,看起来相当老实,什么事情都不会抢先说话,稳稳的像座大山。他们叫她王主任,别名王老虎。一正一副,两个都是主任,奇了怪哉。她们一位教语文,一位教数学,都只带四五年级。这天是星期五,下午排了两节最轻松的课,音乐和班会。上课铃打过两遍,朱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脚踩高跟鞋,踏着滴滴笃笃的小碎步进来。五分钟过去了,班里乱得,炸开一锅爆米花。耿琪和坐他边上的男生扭成一团,分不清是庆祝还是打架。吴泳刚扔黑板擦,我觉得又好笑,又随时准备着站起来以大队委员的身份对他们训话。
一只手推开教室门,是汤主任。接着涌进了她的肚子、足尖、气鼓鼓的肉圆脸。撒什么野!发什么疯!两个短促有力的句子像两把尖刀,把全班扎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不发声了。耿琪窝在同桌怀里,不敢乱动。吴泳刚捏着黑板擦,满手雪花。我半蹲半站,还没来得及管理秩序,像只突兀的钢钉戳在砂石表面。
没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全跟我到办公室来!
我们慢慢挪动,像一群羊,被赶进教导主任室。那个房间不大,两张座位,分别属于汤婆子和王老虎。平时只有高年级学生可以出入,还有校长。我现身其中,情绪十分复杂。一方面肃然起敬,似乎一不小心,闯入了学校首脑们聚集的核心区域;一方面被冤枉了,和这群调皮鬼大笨蛋留级生混在一起。他们都低着头,差生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老师没说什么,脑袋已经像枯萎的花垂得低低的。而我偏不。我是三好学生,雏鹰少年,就要像鹰一样展翅飞翔在——
你,第五个,你干什么?
汤婆子说话了。
没人回答。
扎马尾辫的,说你!破坏课堂纪律脸上还笑嘻嘻的?
汤婆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冲我。
我对这个动作太陌生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根指头这样对待过我。我傻了,感到四周凉风飕飕,八九双眼睛聚焦在我身上,烧得脸疼。眼泪一下子翻滚出来,掉在脚边。这是我上小学三年以来第一次落下泪珠。
哭哭哭,碰哭精。老师说错你了吗?
我继续哭,余光瞄到张俊。他没有像老师表扬我时主动叫起来,卢海姗是大队长!语文课代表!升旗仪式主持人!反而站得比刚才离我远一点。泪眼朦胧中,我环顾左右,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像一粒小水珠,被排斥出了另外八个人组成的水潭。他们缓缓流动到办公室另一端,把我独自暴露在汤婆子的淫威之中。
躲到角落里去干什么?回来!
汤婆子调转枪头,手臂画一个圆弧,把他们捉回来。
张俊和其他人哆哆嗦嗦,提着肩膀,身体缩得只有平日里一半大,返回我身边。汤婆子挨个骂,把他们脸都骂皱了。训着训着她累了,绕到桌旁,拿起大玻璃罐往喉咙里灌浓茶。我瞅准时机,收起眼泪,轻轻举起手来。
干什么,第五个?
我吸吸鼻子,委屈地说,汤主任,我是三年级五班的大队长。刚刚我站起来,不是破坏课堂纪律,是想维持纪律,叫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哦,所以是老师错怪你了咯?!
我听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汤婆子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我闷着头没回答。湯婆子放下玻璃罐,在油黄油黄的办公桌上磕了一下,让我过去。我小步走,停在桌前,平视着她。她穿着一件紫酱红拉链衫,和很多老师一样,戴一副防止袖口变脏的黑色袖套。袖套迅速抬起来,逼近我的左臂,我不自觉地往后退让,汤婆子一把抓住我的大队长标志,抚了抚。
既然你是大队长,朱老师没来上课,你就应该在第一时间报告班主任,同时管理好班级纪律,承担起作为学生干部应负的责任,你说对吗?
对。
汤婆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卢海姗。
原来你就是卢海姗?汤婆子歪歪脖子,三年级小学霸。你的作文《小树死了》传到我手里了,你们语文老师把你夸上了天,我看了,确实写得好。我给四三班、四四班的同学都念过了,让他们学习学习。
我抿抿嘴唇,不敢笑。
汤婆子换上一种明朗的表情,和气地说,是老师错怪你了。带上同学们,回教室吧。确保每一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许站起来,不许说话。这节课就自修,你坐在讲台上,看好他们。
好的。我点点头。
去吧!汤婆子拍拍我肩。
我真喜欢老师们这句去吧。像一颗小石头,用阳光灿烂即将出发的语气,被弹弓弹出。球在球门前等待命中,雨在天幕上等待滴落,船在港口里等待启航。去吧!短短两个字,包含了老师们对我最深厚的信任和期冀。
我率领双翼,一边四个,虎虎生风走回教室。
感觉又夺回了失落的光环。
唯一的变化是,张俊不可以再来我家等我了。
我剥夺他喊我小兔子的权利,永远。
第二节是班会课,班主任抱着一沓粉红色纸票进来。每个班都打开喇叭,听一刻钟学校广播,然后自行安排,由班主任总结学生们一周的表现。我双手背在身后,端端正正坐着,猜想这纸票是做什么用的。班主任把它堆在讲台右上角,粉粉地鼓起一个小包,像一只厚皮小象。大多数同学都和我一样按捺不住了,轻声讨论,是不是要去少年宫玩。
没想到不是少年宫,是少科站。班主任说这个周六,也就是明天,少科站将组织“小小科学家”科普游艺活动,面向全区小学生。轮到我们学校是下午二到四点。届时会有一系列新奇有趣的科学实验、装置、游戏,寓教于乐。每位同学分到十张体验券,每参加一个项目花费一张。要是通关,还能赢取更多奖券,最后集齐了去换毛巾牙膏。最大的奖品是一台小霸王学习机,全区只有一个名额。说得我们热血沸腾,期盼明天快快来到。
少科站我们之前都去过,就在离学校不远两条大马路的交汇处。那里面是个神秘的所在,能玩到一些日常生活中很难出现的刺激项目。比如游龙戏电。为了介绍“电”这个物理学名词,他们拿来一捆粗粗的铁丝,七拐八弯,折成一条飞舞的龙。发给参与者一枚铁环,举在手里,紧贴着龙的皮肤行走。手不慎一抖,触到铁丝,另一头的灯泡就亮起来,蜂鸣声大作。要玩好这个游戏太不容易了,得具备大智慧——既懂得在横平竖直时勇猛发力,一路前行,也懂得在狭小弯折处稍作停留,静静等候。
但小巴拉子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才小学三年级,连一旁标签上旨在教育我们辛辛苦苦标注出来的电流、电荷、电场、导体……究竟是什么都没耐心读完。我们只关心谁能抵达终点,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铁环和参与者的手腕。碰了,没碰,没碰,碰了!触到铁丝时,我们都吱哇乱叫起来,叫声中夹杂着喜悦和失望。喜悦是因为目睹了别人的失败;失望,我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望,也许是因为大人们把电说得那么厉害,但已经看了半小时了,为什么还没人触电,爆发一两桩流血事件?
真没劲啊。
我们偷偷想。
还有一样好玩的东西就是鱼洗。它被做得像个出土文物,青铜器,从古代穿越过来,降落在少科站二楼一个破破烂烂的房间里。一开始大家都没兴趣,只想往声光电里钻,直到老师把一两个探头探脑的学生拨开,说排队排队,一次只能体验一位,才激发出我们想将自己的双手攀上那两只耳朵的好奇心。把手掌按入水中,掌心沾水,取出来搁在手柄上,来回摩擦。手柄顿时变成了两个有魔力的靈体,挠我们痒痒,不由分说地用它的小爪子拉住我们。体验的人惊叹,好神奇呀!水溅出来啦!盆中嗡嗡轰鸣,迸射出几十条微细的喷泉。每一条顶端都托出一粒水珠,跟电视里果珍广告的水珠一样浑圆。盆底镌刻四条游鱼,此时仿佛活了过来,开闭双唇,吞吐水泡。排队的同学等不及了,满心满眼乒铃乓啷跳舞的水花和狮子老虎飞龙的低吼。嗡——只要手掌不停,低吼就一直持续,里面蕴含着一种金属的锐利和猛兽的警告,好像在说,你猜,我敢不敢出来吃了你?
我相信,这种低吼来自地底。好多年后,我和别的高中生一样看了第一部《哈利·波特》,为魔法世界折服。但早在三年级,我已经听到了发自另一个世界的吼声。它看不见摸不着,却与更深层的根系相连。回家以后,我想复制出那种声音,有一天洗脚时,把双脚拎出水面,摩擦我的天蓝色塑料洗脚盆。水溅了一地。每一滩水里都富含暗黑能量,每一滩水里都钻出怪物。
寻死啊。妈妈说。
那个周五,我们对第二天能再去少科站兴奋无比。真的是意外之喜,本以为周末回家只有作业,无聊,玩腻了的呼啦圈和溜溜球,想不到还有少科站。我们都坐得笔笔直,突显自己的乖巧,希望班主任快点把体验券发下来。班主任拿起了体验券,移动半步,手一松,又掉到了讲台上。
对了,忘记还有一件事。她说。
明天下午三点钟,学校组织大扫除,自愿报名。有没有同学要来参加?
我们迟疑了。心里默默计算,少科站活动两点开始,大扫除三点,如果参加,玩不了多久就要往学校赶,多扫兴。
这是自愿报名的,班主任重申,愿意过来的举手。
我们的手被一股磁力吸住,深深地藏在背后不肯出来。自愿两个字赋予这件事正当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眨动眼睛,祈祷它流速更快一点,让美德与欲望的交战不再咬噬我们。终于,有四五个人举起手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吴泳刚。
班主任也有些错愕,吴泳刚?说说你为什么报名。
吴泳刚站起来,习惯性地挠挠头,我……我想,大家都去少科站玩,就没人打扫卫生了。反正我也不太喜欢少科站那些东西……
我们哄笑。
吴泳刚也笑,那我就来打扫卫生吧。
全班安静。那是一种透露着愉快的安静。双方都觉得自己像一颗螺丝钉,被旋进了适当的孔洞,各归其位,各司其职。班主任将会表扬吴泳刚和另外几位具有牺牲精神的同学,分配任务,而我们这些贪玩的小懒虫就可以心安理得、轻轻松松地在少科站撒野。
结局是我们没料到的。
班主任一拍讲台,厉色道,所有班干部都给我站起来!
我们僵坐着,反应不过来。
站起来!
一位大队长,五位中队长,四位小队长,齐刷刷树立起十根蜡烛。没有一个是主动报名参加大扫除的。班主任点名学习委员涂文静,你说说,班干部的作用是什么?
涂文静是个女孩,小学究,看过无数本书,做事特别顶真,喜欢揪别人随口之言里的小辫子。任课老师抛出一个问题,石沉大海,她总是那个把答案捞出来的人。大多数同学都谈不上喜欢她,但佩服她,因为她知识渊博。我和她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后再说,先说说这一次,她是这样回答的:班干部,由一个班的全体学生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举出来,作用是协助班主任管理好班级。
班主任冷笑一声,说得倒是好听,你们做到了吗?
我们懵懵地。
班主任停顿了几秒,把我们悬置在自我批判的疑云里,然后说,一个合格的班干部,应该时刻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做同学们的榜样。而不是怕苦怕累,遇到好事却首先想到自己。你们刚才的行为就是这样,是很丑陋的。把你们的队长标志拿下来吧!
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班主任曾经没收过我们的铅笔盒、零食、压在大腿上偷偷看的漫画书,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标志是队长身份的象征,没收标志,如同把我们从神坛上驱赶下来,解除魔法。我们面色苍白。
快点,把标志拿下来!卢海姗,从你开始!
短短一天,我再一次尝到了眼泪的咸味。把标志上的小别针解开。一早一晚都要进行戴上取下的仪式,我早已训练出单手操作的技能。袖子被戳出两个固定的小洞,没有标志了,小洞格外刺眼。我托着滚烫的三条杠,慢慢走,将它滑向讲台。别的班干部也照做了。
班主任宣布,十位班干部留堂,闭门思过,四点半才准回家,明天三点到校参加大扫除。其余同学一点三刻在少科站门外集合,每人发放十张体验券,包括吴泳刚在内的五位志愿者额外奖励十张,各拿到二十张。
四点半,放学了,我不想回家。
周五是妈妈上晚班的日子,很多忙碌了一星期的大人会呼朋引伴到她们餐厅喝一顿小老酒,点上大厨阿愣师傅最拿手的几道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红烧甩水、咕咾肉,没钱的就叫一份素什锦,两三个人小酌。后来发展出新的菜式,清炒虾仁、响油鳝糊,还有冷菜间的佳玲阿姨两个指头撕出来的蟹柳。这天我一个人吃晚饭,妈妈离开前在电饭煲里把饭煮上,压一个菜碗,盛着中午没吃光的剩菜。我通常先把插头拔掉,手里垫一块抹布把菜碗拿出来,米饭散发香味,中间被扣出一个圆圈。我打开日光灯,一边独自吃饭,一边看《365夜笑话》。
爸爸很少在家。
就算回来,他也不和我吃一样的。他把米饭用开水泡上,拉开碗橱,夹出几根盐渍香椿,呼噜呼噜吞一大碗。吞完看一会儿电视,又到隔壁打麻将去了。我做作业,写日记,自己烧水洗脚,冬天把汤婆子冲好捂在被子里,等妈妈下班。
但是这个星期五,接连经历了两个打击,我的胸口像蒙了一团乌云。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包围了我。长大之后,我常常和它相处、拉扯、搏斗,有时候我赢,有时候它赢。它叫羞耻感。我想到那些差生,吴泳刚,是不是每天都在羞耻感的池水里游泳?是不是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控制了他,让他在被老师劈头大骂时撇着嘴,仍然在笑,却隐隐地透出一丝惨淡?是不是为了摆脱羞耻感的掌控,他故意让自己疲疲沓沓,对一切都不在乎,扮演一截任人戳刺,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的木头?
这种感觉好难承受啊。身体里像有火,有雾,有湿热的瘴气,黏稠,肮脏,沉重。没有人帮我分担,把火接引出来。失去了队长标志的班干部们普普通通地走出了教室,保管钥匙的劳动委员将门反锁。我们不发一语,来到校门口,挥挥手,朝各自熟悉的方向四散。
我左拐,顺着学校围墙步行。涂文静就在我前方不远,我们暂时都不想说话。她也扎着一根马尾辫,区别是,她的马尾辫不翘在后脑勺上,而是矮矮地垂在脖子里,像一撮老鼠尾巴,和她的思想一样成熟。她拇指抠着书包肩带,专心迈步。我想绕开她,就在下一个路口转了个弯,走上平时不经过的岔路。
我在这条路上被抢劫过,二年级上半学期。冬天天冷,下了一夜的雪,我们坐在冰凉凉的教室里,浑身发抖。班主任和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们想用包装纸折五角星,打发我和段萍萍去买。我们把钱装进口袋,嘻嘻哈哈,为上课时间从学校逃逸而开心。外面是一个晶晶莹莹的世界,像万花筒里精灵般的玻璃碎片被倒了出来,比我们早晨上学时更水灵灵。太阳升起来了,雪开始融化。我们听着屋檐上雪水滴落的声音,看路人哈出白气,把腦袋团在白气里走。我们跑前跑后,踩对方的影子玩,穿过四五条马路,到天山一条街那一长串小店铺里买包装纸。那些店铺还卖衣服、鞋子、ɑ变成o的阿迪达斯和对勾倒过来的耐克。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我们选了几张灰底有白色小星星的包装纸,还有玫红色印淡黄小人的。段萍萍没什么主见,我说要哪张她都说好。我们付了钱,把纸卷起来,我让段萍萍拿着,自己背着手轻轻快快地在旁边监工。
走到那条岔路上,我看见檐角滴落下来的水珠已经形成了一根根冰棱。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像尖锥,有的像葫芦。我指给段萍萍看,她大惊小怪,说真好玩。我们决定采冰棱,一人采一根,带回学校让同学们评评,谁采的更好看。段萍萍很快采了一根。她长得矮,挂在高处的冰棱对她来说就是最有吸引力的。她爬上一户人家室外的水斗,红肿着手,颤颤巍巍把最长的那根拔下来。真的很长,握在手里像一柄亮闪闪的剑。段萍萍说,她可以用这柄剑把所有敌人刺死。
我不想采最高的。尽管还没有学习物理,但直觉告诉我,冰棱的美观程度和长在高屋檐还是矮屋檐上没关系。我一路挑剔,左看右看,每一根都瞧不上。岔路快走到尽头了,我总算注意到有蔷薇花墙的那家门口,悬挂下来一根完美的冰棱。
采冰棱就跟摘他们家的蔷薇花一样简单。夏天夜晚,我揣着一只塑料袋,一把剪刀,来剪他们的蔷薇花。能看见全家人坐在灯光下吃饭的剪影。也许他们喝着虾皮冬瓜汤,吃酱油拌的金瓜丝、咸菜毛豆炒肉丝、一片片叠起来的糖番茄。我找准目标,剪下最大的一朵,两朵,三朵,藏进塑料袋里,收手走人。树枝在晚风中簌簌摇摆。
我很满意,这家人上缴的贡品丰盛美丽。
说折就折,我一伸手,冰棱被采了下来,神奇而神圣地在我掌中发光。我向段萍萍宣讲,之所以采这根,是因为它长得像《葫芦娃》里蛇精的宝物玉如意。我用它指向段萍萍,头部轻点,口吐咒语: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显灵!段萍萍傻笑起来。冰天雪地里她的笑声脆而轻弱,尾端被冷空气截断了,结束得比别的季节圆钝。她看着我,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让我再念一遍。我把玉如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显灵!段萍萍还是带着笑容,吠了一声,汪!
我们哈哈大笑。然后就被打劫了。
一只手粗暴地把玉如意从我指间抢过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转身就走。我认出他是四年级一个留级生,在学校里待了五六年,毕不了业。我们不敢声张,等他走远了,小跑回到教室。段萍萍把她的冰棱扔了。我们搓着冻僵的双手,把包装纸交给班主任,她表扬了我们,发给我们一人一把香瓜子,在课间吃。
此后,我尽量不走这条岔路。虽然我知道,恶霸们是流动的,并不会专注于一条路。
这天是个例外。为了避开涂文静,我又一次来到这里。还是记忆中的弄堂,两边高低错落,拼拼凑凑的水泥房子,都是住户们自己建造起来的。捡一堆别人用剩的旧砖,把房子翻一翻,一层翻成两层,两层翻成三层,让挤在一个门洞里的老人孩子,和敲锣打鼓娶了媳妇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都有个地方住。那时流行把墙壁刷成鲑鱼粉、苹果绿,靠近天花板处拉一根棕色横线,像个复古的西餐厅。我们全家也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的小床放在爸爸妈妈的大床旁边。涂文静不是,她住的是第一批分配给教职工的公房,扁扁的几幢。她家有好多门,大门一扇,主卧一扇,副卧一扇,厕所一扇,厨房一扇。她告诉班主任,她就睡在副卧。一个摄制组要采访成绩优秀的小学生,班主任问过我,也问过涂文静。我说,我的作业都是趴在床边的八仙桌上完成的,我们也在那张桌子上吃饭。涂文静坐在书桌旁做作业,她有一盏小台灯,还有专属于她的书架。我没有书架,我去新华书店看书,家里仅有的几本书有时放在妈妈的单筒洗衣机上,有时放在床头。
他们选了她。
我们管这样的房子叫私房,在私房生活的人,难免有一些隐私暴露在大众面前。众目睽睽下把买来的菜堆在水斗里,一把水芹、两根茄子、十几只准备用糟卤泡一泡的鸡爪子。隔壁邻居的脑袋就探过来了,哟,今朝吃糟脚爪?
快五点了,有的人家已经开火。罐装液化气用完了,是骑着自行车去换的,换回来,重重地搁到灶台边上。咔哒,点火,铁锅往火上一架,浇一圈油,油顺着锅壁滑下来。撒入切碎的蒜,爆香,掰成小指头长的刀豆往油里一滚,碧绿碧绿。带鱼银闪闪,剁成一段段,腌个把小时,煎得又干又香。还有裹了面包糠和蒜蓉粉炸出来的小翅根,模仿肯德基,堆出一小盆。
香味全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任它飘过。
双腿自动在岔路上乱走,失魂落魄。原来人难以消化负面情绪是这样一种感受,觉得自己像一口小盅,太小了,太小了,小到无法把胀鼓鼓的负面情绪兜进去。它如肿块、畸变、肉瘤,不断从小盅边缘冒出来,往四面淌。小盅只能摇摇晃晃,被它淹没。
走过这一长排私房,前面有一条臭水浜,水浊黑浊黑,行人都捂住口鼻通过。臭水浜对面,是一块新开辟出来的工地,原拆原建,不久之后大面积铺开的拆迁潮就是从这里起始的。潮水初席卷,居民们还没什么经验,没学会狮子大开口,也不懂得当钉子户。把房子敲掉的人许诺,今日拖家带口搬走,三年后就能住进四十平米装抽水马桶的新楼房。于是欢欢喜喜把合同一签,叫一辆卡车,连人带铺盖拉去了临时房。也有人借住在亲戚家里,就在周边,时不时回来看一看,工地还在不在。没过几天,护栏上被抠出一只大洞,窝着身子能钻进去,经常有拾荒者出入,还有垃圾中学的小流氓小阿飞在里面聚会。
这是我从未涉足的禁区。
但这天怪了,跨过臭水浜,天色暗下来,从远方的天角上晕染开一种混浊的墨蓝。几条小船漂在臭烘烘的水面上。我被羞耻感和失败感击垮了,脚步钝重,漫无目的地绕着工地走了半圈。经过洞口,我往里望,黑灰色的碎石乱瓦好像通往另一个时空。忽然之间,废墟和天空的衔接处冒出几点火星,闪闪烁烁,凿破灰蓝的背景色穿了出来。我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遇到了萤火虫。书上说,萤火虫在夏季傍晚提着小灯笼,鬼火般飘摇。作为一个城市里的孩子,我从没看见过。一阵激动唤醒了我,魂魄收了回来,一俯身钻过洞口,咕噜嘟就站在工地上了。我朝火星跑去,它还在那里,轻轻灵灵,明明灭灭。快接近了,我注意到火星并不是悬荡在半空,它长在一个小方块上,小方块是绿色的,握在一团圆乎乎的灰雾手里。
那灰雾是个人。
顷刻间,废墟具体起来。昔日各家各户的墙壁、地板、屋顶支离破碎,在地面竖起小刀。脚踩着的这块地方变得嶙峋,《西游记》《奥特曼》里出现过的妖魔鬼怪,和报纸上刊登的潘萍毁容案那张恐怖的照片都复活了。我立刻想要逃跑,灰雾却说起话来。
你说我把它砸在地上,会是什么样?
声音稚嫩。
我仔细看,辨认出站在半明光线里的这具形体是一个小胖子,穿着校服。校服由简单的绿色和白色组成,和我身上的一样,让他一下子无害起来。我惊魂甫定,抬腿在附近的废墟上高高低低走动了几步。小胖子继续自说自话。
我可以让它爆炸,然后就会着火,很大的火。
我看清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只打火机。
真幼稚。我想。
但是我不想激怒他,我只是说,能有多大?
很大很大,把这里全部烧光!
他又擦了一下齿轮,打火机释放出一丛火苗,底部蓝莹莹,中间有一段幽深的过渡,顶端是橙黄色。以前我们谈论起火,都默认火是红色的,全是红色,只有红色。红色才是危险的。但实际上,蓝色和黑色也酝酿着危险。
小胖子松开按键,火熄灭了。我意识到他掌控着危险的开关,存在或消失全凭他一个人主宰。这让我十分不爽。这时他又问,你说我敢不敢把它砸在地上?
你不会的。我说。
为什么?
我吊他胃口,偏不回答。
他急于證明自己的胆量,用力跳起,把打火机往脚边一砸,你看——
黑暗中腾起一片火光,伴随着一声巨响,打火机被炸成了碎尸,很快燃烧完毕了。
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小胖子蹲下来,检阅残骸。他已经失去了他的武器,现在我们都两手空空。
你是哪个学校的?他问。
我说出学校名。
我也是。你哪个班?
我简略地说,我三年级。
三年级?小胖子笑出声,我不认识三年级的小毛头。
他又在废墟里挖了一会儿,除了一个人,那就是——宇宙超级无敌大美女卢海姗。
我诧异,什么?我就是卢海姗。
小胖子扫我一眼,不可能。
我就是卢海姗啊。
小胖子凑过来,检查了一下我的五官。
你不可能是卢海姗,因为你一点都不好看。
我无话可说。
如果你真的是卢海姗,你一定知道她写了一篇作文,汤老师带到我们四四班来读过的。那篇作文的题目是什么?
《小树死了》。
对了,但是,你能背出第一段吗?
我背不出来。
小胖子挺起胸膛,用全市小学生统一的朗诵腔背起来:过年时,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棵小树。卖树的叔叔叮嘱我们,十五天浇一次水,而且要摆在室内。过了一些日子,小树长出了嫩绿的枝叶,还点缀着三四颗新芽。妈妈说这叫爆青,说明春天的脚步正在走近。我听后非常高兴……
我不高兴,反而汗毛耸立,问小胖子,为什么会背这篇作文。
汤老师让我们背的。他不耐烦了,反正你不是卢海姗。
他捡起只剩下半截的打火机,抡圆了臂膀,往黑暗处又投掷了一次。
这一次,鸦雀无声。
《小树死了》确实在学校引起过轰动。
语文老师用红笔批改作业,在一些句子下方画打着圈的波浪线,代表你发挥得不错。《小树死了》通篇都是这样的波浪线,结尾处写有评语:擅于观察,用词精炼,将小树从生到死的各个阶段完整记录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对爸爸、妈妈和小主人公不同的心态刻画准确,活灵活现。小主人公期待小树复活,留给读者希望,是一篇积极向上、寓意深刻的优秀作文。
大家都问我借作文本看,只有涂文静,当着众人的面刁难我,你写的小树叫什么名字?
差点就被她问住了。从妈妈把它搬进房间那一天起,我就叫它小树,没正儿八经喊过大名。它的叶子尖尖毛毛,像一片小竹林,淋过雨后树枝上会沾着水珠,轻轻一晃,洒落一地,让人想起湿漉漉的江南。这么清秀的植物会叫什么名字呢?我拼命回想,终于记起来——
是文竹!
涂文静点点头,原来是文竹。那么你写错了,文竹属于草本植物,树属于木本植物,你把文竹叫成小树是不对的。
我恨她。
然而,在写作文这件事上,涂文静启发过我,是她让我开了窍。三年级一开学,老师布置了第一篇作文,《放学以后》。我削尖铅笔,往田字格里爬进一百个字,就再也写不出来了。放学以后,我回家,吃饭,看电视,读一会儿《中国神怪故事大观》,就睡觉了。这本书有九百五十六页,十三元,是爸爸唯一一次带我逛书店,省下他的香烟钱给我买的。爸爸丢了工作,靠打麻将挣钱,每天抽一包软壳牡丹,三块六。书的最后一页写着:人是需要有幻想的。没有幻想的人,如同鸟儿没有翅膀。
老师给我打了一个低分,说跑题了。写作文就像射击,要命中靶心。既然叫《放学以后》,就应该只写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情,不写书,也不写爸爸。
涂文静得到满分。
我至今记得,语文老师站在讲台旁念了她的范文。她写一天放学回家,下雨了,天空的颜色在窗外如何变化。雨点从“米粒”转为“豆大”,她“踮起脚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晾衣杆拉了进来。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噼里啪啦。我洞悉了写作的奥秘,写作,就是把折叠起来的句子一一打开。将动作放缓,让词语繁茂,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那些句子就会像有生命一样自己旋转起来。
用不了几次,我也学会了踮起脚尖,学会蹦蹦跳跳回家,一个人吃晚饭,两手撑在五斗橱和爸爸妈妈的床头板上把自己荡到电视机前,看《新白娘子传奇》,等待妈妈的钥匙尖插入门锁的声音。学会翻阅《中国神怪故事大观》,不提价格。学会和爸爸上街买书,不打麻将,也不抽烟。
那个星期六,我灰溜溜到学校参加大扫除,手臂光秃秃,错过了去少科站赢取小霸王学习机的机会。星期天,我写下一份悔过书。星期一,想把悔过书交给班主任,敲了三次办公室的门,都无人应答。星期二,老师们穿得有点古怪,黑色、棕色、灰色,把自己裹在暗沉沉的布匹里。天气阴,走廊上一片肃穆,每个教室的前门和后门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封堵,大家躲在洞穴里,不冒头。
我问段萍萍,发生什么事了?
段萍萍说,什么什么事?
我破例问涂文静,外面怎么了?
涂文静推推眼镜,听说有市教育局的领导要来视察。
不太对劲。以往有领导视察,或者开公开课,老师要求我们展现出的风貌就刻在教学楼大门两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们也配合着把早就准备好的标准答案背了又背,绝不会只有严肃,没有活泼。
星期三,美术课停课,没有提前通知。我们都在书包里塞了水粉颜料和调色盘。班主任的半个身影在教室外面闪现,和谁说话。稍过片刻门开了,汤婆子和班主任一起走进来。卢海姗,班主任说,还有五位中队长,跟汤主任走。汤婆子勾勾手指,面无表情,把我们带了出去。
我心想惨了,一定是收标志事件的余波。悔过书还没有交上去,就躺在我的桌肚子里。我们六个挤作一团,大气不出,尾随汤婆子上楼梯,目的地不是教导主任室,是二楼尽头的音乐教室。到了,汤婆子回转身,示意我们在门外排队,一次只进来一个人。
卢海姗,你第一。
我心脏怦怦跳。做大队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群鸟飞成一个三角形,遇狂风,遭雷暴,最先倒霉的就是打头那个。我一闭眼,视死如归,跟着汤婆子走了进去。
迎接我的是一片火光。音乐教室熊熊燃烧,从天花板到地板,仿佛被人泼了一盆血。我退开两步,看清楚,火光来自拉得密密的窗帘。我完全不记得这里装着这样的窗帘,红丝绒,血淋淋,瀑布般倾泻而下。汤婆子和王老虎坐镇在火光里,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叔叔,三人面前都放着纸和笔。
汤婆子请示王老虎,开始?
王老虎敲敲笔尖。
汤婆子对我说,卢海姗,先用一句话介绍一下自己。
我困惑,但不敢让目光在老师们脸上停留太久。我规规矩矩地说,我叫卢海姗,是三五班的大队长。队长标志上星期被没收了,我错了,我写了悔过书,放在教室里,我可以去拿。
汤婆子似笑非笑,没问你这个,别害怕。
我看着她。
她说,教你们音乐的是朱老师吧?
我说,是的。
你觉得她怎么样?
朱老师怎么样?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很年轻,漂亮,头发像母狮子一样狂野。喜欢穿裙子,各式各樣艳丽好看的毛衣,弹起钢琴来十指翻飞。她的声音当然很好听,下落时低沉有力,上升时激昂高亢,带着我们一级一级爬叮叮咚咚的音阶。虽然我五音不全,她还是亲热地叫我小兔子,说我是小人精。好几天没见到朱老师了,我有点想念她。
但在弄明白老师们的意图之前,我不打算吐露全部。
我说,朱老师,蛮好的。
她对你们很客气是吧?
我想了想,是的。
她是一个好老师吗?
我领悟到了,这可能是一场学期末对任课老师的评估会。底气壮了一点,我决定表明自己的态度。
是的,朱老师上课认真负责,对我们也很客气,她是一位好老师。
汤婆子和王老虎都点点头,往纸上记了些什么。
汤婆子停下笔,你们的美术课是哪位老师教的?
美术课?脑海中朱老师的身影淡去,换上罗锅的。美术老师姓罗,中等个子,右脸靠近脖子的地方生一颗大痣,长毛,我们叫他罗锅。除了姓氏,他和罗锅其实没什么关系。电视里正在重播《济公》,其中一集,有位老爷爷下巴上挂着一只肉瘤,被济公一掌劈下,托在手心里像只寿桃。大家都说罗锅的痣总有一天也会长到那么大。他也是一位好老师,话不多,讲课的时候柔声细气,遇到不会画的,就手把手教我们。在他的辅导下,我画出了黑白分明的大熊猫、鹅黄小鸡、一串串悬在树梢上晃动的紫藤花。
于是我说,美术课,是罗老师教的呀。
嗯,汤婆子说,罗老师怎么样?
罗老师也很好,他对我们特别……我没想好该用哪个形容词,才能把罗老师润物细无声的特质表达出来,就一个个试过去。
他对我们特别柔和……温和……温柔。
说到温柔,那位不认识的叔叔抬起头,朝王老虎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王老虎开口了,卢海姗,特别温柔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从来不大声说话,也不批评我们。有哪位同学画错了,只要举手,他都会再发一张纸,告诉我们可以重新画一次。有时候忘记带颜料,他也会把自己的颜料借给我们。
他们没回应,也没记笔记。我感觉到,我提供的这些信息不是他们想听的。他们把我当大人,问我问题,和我对话,我不应该让他们失望。因此,我搜肠刮肚又补充了几句。
还有,遇到一些比较有难度不会画的地方,罗老师会走过来亲自教我们。
怎么教?
就是这样——我做出一个罗老师用他的大手包住我们的小手,操控毛笔引导画画的姿势。
等等,那位叔叔说,你到汤老师那里去,假设汤老师是学生,给我们演示一下罗老师是怎么指导汤老师的。
我站起来,绕到汤婆子身后,他们都扭头观望我。我刚想去握她的手,忽然记不清罗老师是站在学生的右侧,还是左侧了。这两个站位大不同,站在左侧,意味着他要把整个上半身覆盖在学生背上,右臂环绕肩膀,脸贴近脸,才能完成指导的动作。我有没有被他这样覆盖过,面颊和那颗痣上的毛毛摩擦,觉得恶心,微微让开,但后脖颈还是被那只手臂拘着呢?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开始吧,叔叔催我。
我心一横,往汤婆子的后背靠过去,捏住她的右手。现在她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了。她的手好粗糙啊,摸起来像鱼鳞,还有一小块淡褐色形状不规则的花斑,让我分心。
好,可以了。
我回到座位上。
罗老师这样指导过多少学生?
很多吧,我说。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我回想当初的画面,什么也没想到。直到那一刻我还是很不确定,这情景是不是真的上演过。但是我必须回答了,只能动用推理能力。肯定是都有的,考虑到女同学普遍比男同学热爱绘画,我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女同学。
他们都记了笔记。
很好,卢海姗,你可以出去了。
我敬个礼,准备出门。汤婆子赶到我前面,把门拉开。五位中队长老老实实贴着墙壁站着。我们都听到了她接下来宣布的消息:卢海姗,月底市里要举办一场重要的作文比赛,由你代表我们学校参加。二十八号星期五,去一天。你等会儿下去以后就跟班主任请个假,听到了吗?
我郑重地说,听到了。
那个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飞速过去。头几天,没有人谈论两位老师的先后消失。他们就这样不见了,噗通,噗通,像两只青蛙在雨天跳入水池。一位姓冯的老教师接替了朱老师,她头发花白,弹起琴来手很重,仿佛穷毕生之力要把钢琴砸破。我们在她的授意下也咬牙切齿地唱: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嘀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嗒……
罗锅的课停了两节,班主任让我们做主课作业。随后来了一位擅长剪纸的周老师,红纸在手里转圈,三两下就剪出一桌子悟空、唐僧、猪八戒,把我们都迷住了。下一堂课又捏彩泥,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应有尽有。没有人再想起罗锅。
反而是妈妈提到了这件事。邻里之间一讲起八卦,就会换上一种小小声的气音,虽然周围并没有别的人。她们用手掩着嘴,胳膊肘撞来撞去,交换秘密。我听见妈妈说,哎,就死掉了呀,血哦,从地板缝里滴到楼下。你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大?杀掉了还要剁碎,剁到一半手都要发抖了呀。邻居说,真的假的啊,真是吓死人了。妈妈说,谁知道啦,反正他们都是这么传的。邻居说,报纸上登出来了?妈妈说,还没有看见。邻居说,这两天看看《案件聚焦》,这么大的事情《案件聚焦》应该要关注的。
妈妈上晚班时,我一个人打开电视。《案件聚焦》的片头曲飘出来,我颤抖着手又把电视关掉。我怕那个小框框里突然蹦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叫我小兔子小兔子。不能看,《封神榜》里有个叫伯邑考的被纣王做成肉饼,已经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二十八号,我和一位五年级的女同学跟着汤婆子离开学校,去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其中一段路我们坐的是地铁。那时上海只开通了一条地铁,它载着我和妈妈去过人民广场、徐家汇、锦江乐园。列车穿行在黑洞洞的隧道里,我紧握扶手,风刺啦啦从这架钢铁巨龙的头部卷向尾端,制造出似曾相识的、金属的锐利和猛兽的警告。它吹过我,也吹过汤婆子,我们沐浴在风的冲刷中。在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人类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朱老师,罗老师,就这样离我们远去了。
比赛是半命题作文,《变了》,我毫不犹豫填入上海。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改变,像毛细血管悄悄爆裂。等我长大以后,上了中学,上了大学,它一定会面目全非,不,日新月异。它将承载着我、张俊、段萍萍、涂文静、耿琪、吴泳刚,所有喜欢不喜欢、认识不认识的人,奔向我们的未来。它是我的故土,家园,福地。我用一个三年级小学生能想到的最绚烂、刺目的词语抒了整整两页纸的情。从赛场出来,我虚脱又亢奋,接过汤婆子给我们买的红宝橘子水,咕咕咕吸个没完。汤婆子问,感觉怎么样?我们镇静地点头。汤婆子说,如果得獎,不仅为学校争光,考试还能加分。然后,在她们的对话里我察觉,作文要求中有一条我竟然没看见:请在横线上填写一个人。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
回去路上,一股忧郁的情绪流遍我的全身。也不只是忧郁,还有深沉,浪漫,时光的稍纵即逝感。我静静地不说话。汤婆子问我,卢海姗,你在想什么?明后天可以休息两天,在家要做什么?我是真的思索了一番。我从没有发现,时间是一种财富,它满满地被我捧在手上,可以随我心愿,任意使用。我多富有啊,多自由。我说,我想再写点东西,写一写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我的奶奶。是吗?汤婆子说,真好。
外公外婆那时候还健在,一个中风了,瘫痪好几年,一个为每天照顾她不得脱身而痛苦。他们将在我大学时和工作后告别这个世界。爷爷死于爸爸幼时,奶奶在我初中时睡过去了。一些事情还来不及发生,一些死亡在前面等我。
我回到家,谁都不在。眼中噙着泪水,饱含对世人的爱和难以表达的激情,我拿出作文本。纸页空空,静待书写。可是,难得有个周末,窝在家里写作文多无聊啊,还是打游戏吧。我犹豫再三,软着手,从柜子里一寸寸抽出游戏机。我只有一盒游戏卡,四合一,是商店里卖得最便宜的。要玩别的,就要等放暑假,让我表弟把他的游戏卡带过来。我吹吹游戏卡,插入卡槽,选中魂斗罗。还记得有个密码可以开出三十条命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BA。我老是搞不清楚,是左左右右还是左右左右,是ABAB还是BABA——
不管它了。
我珍惜仅有的三条命,按下确定键,贪婪地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