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亚电影:日常美学的媒介化建构
2023-07-06周安华
周安华
在地缘政治学的概念上,东北亚无疑具有某种世界焦点的症候,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与众不同的生态环境和多种文化的交汇融通,构成东北亚突出的政治特色和醒目的区域特色,这为东北亚各国近现代以来的发展带来了便利,也带来了挑战与阻隔。经过多重近代化的艰辛历史转换,特别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严酷洗礼,东北亚各国相继完成了初步现代化的追求,实现了经济文化某种程度上的快速发展,多数国家跻身于较为发达地区行列,而其基于泛儒家文化的相近的民族文化传统并未改变。以世界性的眼光审视,中国、日本、韩国、朝鲜和蒙古国不仅山水相连,风俗习惯、制度习得和文化根系也相互黏连,由此造成东北亚各国的“近文近种”,造成文化艺术的某种高度的“同屏性”。以电影艺术而论,即一以贯之的地缘景观:丰沛的日常美学此伏彼起的呈现。
媒介电影:广谱生活的意味
电影在其早期形态,曾被作为纪录手段,也被作为艺术品类,吸纳诸多时尚要素,参与现代文化的建构进程,而备受各国各地观众青睐。进入二十世纪末,伴随视觉文化日益缤纷,多元娱乐形态膨化,向来整饬的电影不断“分化”,微电影、短视频等纷纷出现,形成“系列”的所谓“新视听艺术”,纯影像的视觉吸引力下降,因而电影媒介化速度加快,不惟符号植入日益普遍,跨媒体的传播日盛一日,而且电影文本愈益成为政治表达、商业吁求和阶层言说的一种载体。与此同时,电影媒介作为格特鲁德·科赫口中的“真正的大众媒介”,“是最先真正地面对并且介入大众的媒介”,“其特点就是流畅变换的视野范围,将绘画的画框抛在身后”,由此给“茫茫大众”以惊奇和惊喜。从这个题旨上看,当代意义上的电影,进入了媒介化历史,也就在渐趋变成一种显在的“大众文艺”,成为广谱性的生活况味的表达。彼得·克雷默曾非常推崇影片《狮子王》,他认为“这部影片在试图打动观众时”,借助的方法是“诉诸观众中的儿童”。在他看来“被成年人当做以往经历的幻觉而接受的,在孩子看来,则更像日常生活感情体验的现实延伸”。而这种体验对成人其实也是一样的。说到底,生活和情感是当代媒介电影的核心,因为“大众娱乐的核心并非技术的力量和对技术的控制,而是爱,不论对于虚构的人物还是对于观众”。由此,借助日常故事与真情实感的挖掘,当代电影人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电影的情感力量是核心力量,甚或风行已久的类型电影比如家庭片竟也能和历险片嫁接重构,以打动各个年龄段的人群,从而获得一种普遍性的亦是复合性的观影快感。
显然,媒介视角下的当代电影,画面承载的观念与叙述、电影所达成的效果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它少了自重和雍容,少了封闭和偏狭,其更多地具有了“桥梁”“介质”的功能与意义,特别是在人及人类之间,在心灵与心灵空隙,银幕世界光影灼灼,烟火气满满。也正因为如此,西方学者普遍重视影像的现实索引研究。理查德·科利斯说:“对于年轻观众来说……《阿甘正传》把20世纪60年代做了一个温和的说明或解释……而对于那些经历过那疯狂的十年的激愤难平的暴怒者、受苦受难者和铤而走险者而言,影片用爱抚给他们以宽恕。”同时,电影的媒介性还在于符号、标识的频频“出场”,它们以视觉“物质”的形态,“勾画”“标示”特定时代和生活的症候,对人物、故事和命运予以折射、隐喻和象征。换句话说,电影通过建构一套别具韵味的银幕符号,诠释属于历史的人生甘苦和生活意趣,而常常是它们让观众瞬间看到一个时期、一段人生的百般皱褶和无限从容,从而去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卡伦·卢里在谈到英国20世纪90年代的青春电影时,专门论述了其可辨识的“文化意向和标志”,他说:“对商品和偶像所表现出来的矛盾而暧昧的情绪,在许多影片里都是很重要的一个元素:比如在《购物》里,比利在童年及少年时期的玩具——他的《星球大战》的小人书、滑板和直筒牛仔裤——被他的同伴们讥笑,但是影片中还有一处另一件过时的东西‘疯狂汽车的电脑游戏,却因它所具备的原初价值而被他们视为宝贝加以尊崇。《迷幻列车》也是这样,片中用了70年代的音乐和一些80年代都市青少年文化的象征物,甚至主人公伦顿能够在伦敦房地产公司找到工作,这些都在叙事和人物表现上建构了某种怀旧的情绪……”由此可见,如果我们转换视角去看电影,介质也罢符号也罢,电影从艺术向媒介的渐趋飘移,带来影像创造的全新视域,镜头的“高度”“改变”了,也让“生活”这一人类最后也是最具体的存在表征,疏忽间成为了媒介电影的内容主体、表现核心及其意义表征。
日常何以美学:从导演到银幕
由于政治文化的缘由,东北亚电影曾明确疏离温婉细腻,而彰显出强烈的北方气质,大幅度地勾勒雄奇、磅礴和伟岸的情景,且在风格和叙事上偏向于刚劲、直抒胸臆。只要我们检索一下新中国电影的荣誉榜单——《钢铁战士》《英雄儿女》《上甘岭》……它们几乎无一例外出自中国东北的制片机构,而洋溢着鲜明的理想的宏大氣势。但是,在社会变迁和历史沉浮中,东北亚电影人终究确认,与关切形而下的亚洲各国小说、戏剧和评弹一样,电影媒介对地缘生活有着高度依存,传统悠长的影子无时不在地渗透和影响着东北亚电影,使其在喧闹和庞杂后回归生活本身、人性本身,借助柴米油盐、酸甜苦辣的真实人生描摹,映现国人的丰富情感、身体和关系,而所有这些切切实实丰润了区域电影的厚度和粘性,让它们更具有一种呼应时代和生活的韵味。以韩国电影为例,从20世纪90年代末的《生死谍变》《实尾岛风云》《太极旗飘扬》到21世纪的《隐秘而伟大》,激烈的两军对抗叙事竟然演变为温情的喜感故事,浓烈的悲悯情怀霎时温暖了观众的心。而中国电影也经历了几乎相似的转变,曾是第五代灵魂人物的张艺谋早已风头不再,《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那种痛彻心扉的家族记忆并未在银幕上漫天延续,冯小刚的《天下无贼》、宁浩的《疯狂的石头》和张猛的《钢的琴》都以真实生活为蓝本,描摹出现实人生的重重斑驳和无奈,小人物的困顿与希冀,以略带灰色喜剧的镜头,书写出大时代中别样的底层人性、人情和人生,从而令观众感慨生命不易、真情可贵、世事无常。
事实上,日常美学的巨大魅惑在于其多面向,也包括其不间断的顿挫感。正因为它们,日常成为银幕最亮眼的经纬和最奇幻最迷人的色块,也成为观众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的精神“洞穴”。东北亚电影深谙于此,持续地将原色生活呈现在观众面前,以之引发心底的共鸣。在电影《吉猫出租》中,主人公沙代子靠走街串巷出租猫咪生活,她不图财钱,也不奢望扬名,只是平淡如水地活著。给寂寞的人们送一份安慰,已使她心中温暖如春。而观众从那种质感满满的平静与满足中,体会到生命真实的惬意。如果说,《吉猫出租》尚有可爱的猫咪及女主人公拯救了无数人悲伤的“成就感”,那么《海鸥食堂》就是人生“失败”的典范文本了。远赴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的日本女子幸江,所开日料店“海鸥食堂”整整一个月没有生意。面对常人无法忍受的挫败,幸江似不以为意,每天依旧去买新鲜食材、刷洗餐具、给自己做美味料理。绿子、正子加入餐馆帮忙,让餐馆由冷清的生意场变成了“料理研究所”,最终特别的香味为她们引来了食客,而她们依然如故。影片着眼波澜不惊的生活,从一羹一饭去勾画人物享受生活的态度,面对“挫败”的从容,打动了无数观众。《世界艺术与美学》(第7辑)中论及电视剧表现微观世界——日常生活的独特优势时曾说:“电视片的特性是叙事的亲切感,直接面对观众,并且还有这样一种组织情节的方法,即内容和动作都是在最接近事件的基础上提供的。”银幕也同样具备这种特性,甚至大银幕、黑暗空间更易让观众产生“幻感”,而观众对“幻感”的认同,对具体人生图景的强烈感触,自然会以票房暴涨方式传导给电影人,使他们看到并极力去表现现实生活的力量。笔者也曾就贾樟柯执导的《江湖儿女》谈到,该片“由于抛弃简单浮面的情感戏、紧张剧烈的冲突戏,而将视线集中在中下阶层民众的日常现实,影片镜头获得了醒目张力(如底层社会葬礼的艳舞表演等),导演以其客观真实性,深挖国民性之弊”,完满实现了隐喻历史的创作意图。
媒介化日常——东北亚电影景观及其底蕴
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学社会学家罗文索尔(Leo Lowenthal)在自己极具创造力的研究中,强调“从日常细节的变化挖掘社会变迁的蛛丝马迹,并在宏观的社会结构和微观的生活世界之间建立起动态的联系,揭示它们相互关联和相互影响的方式”。这是一种研究方法,却也标示了一种文学或艺术创造的逻辑,这在东北亚电影实践中体现最为明显。从《秋菊打官司》《野山》到《万箭穿心》《少年的你》,东北亚电影堪称是“社会媒介”“媒介影像”,在整个亚洲新电影版块中,不论如何演变,东北亚电影都不固守所谓影像本体,而是不断疏离抽象的“电影感”,疏离普遍的影像造型的冲动,在贴近现实和生活的过程中,发掘区域电影的当代性意蕴,也发现时下观众的意趣。可以说,一种媒介化日常,逐渐成为了东北亚电影的主屏景观和精神底蕴。
所谓“媒介化日常”,指的是电影银幕展现的生活不是“设计或拼装”的,而具有实实在在的特性,具有真实可触的质感,同时它也是媒介性的,具有一种现实指引性,指喻现实的丰富内容和深刻的内涵,观众从电影中获得来自生活的感动感触,也获得更具启示性的人生点拨,影片中所有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计,都有生活的“影子”,都与社会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换句话说,生活索引超越电影想象力占据了东北亚电影的核心,由此赋予其浓郁的现实况味、一种具象的真切烟火气。这种现实况味、烟火气“触及”创伤和规训,就是《狗十三》《嘉年华》《过春天》这类中国青春残酷物语,遭遇自我排除于主流社会的“冗余者”,就是《蓝色青春》《不求上进的玉子》《苦役列车》《濑户内海》中突出的日本“丧文化”景观,而落在现实社会的诸多痛点上,就是一系列真实事件改编电影引发的舆论狂潮——韩国电影《熔炉》《蚯蚓》《韩公主》《素媛》《白小姐》等。以日常性的书写,借助白描般的真实触动广大观众的心灵,实现电影作为大众媒介对社会现实的介入功能,东北亚电影由此与现实形成强烈的互文性,也与观众形成了一种高度默契的共情语态。即如表现性禁忌年代少女心理的电影《黑出有什么》,导演以一系列细节刻画了作为规训场域的家庭空间的阴郁。少女曲靖面对指甲油、文胸、情色片、男女关系等暧昧和情色元素,内心萌动着性意识,而父亲多次以抚养成本来强调自己的父权统治,以对初恋决绝的扼杀彰显作为“父亲”的专横,他也从坐姿、仪容与服饰等方面对曲靖进行身体规训,遏制和贬低少女对美与恋的追求。这种由生活琐事堆积起来的极致镜像,以特定时代的真实父女“博弈”,勾画了一代人和家庭的扭曲与迂腐,给观众意犹未尽的联想。
奉俊昊导演的韩国电影《寄生虫》,以好莱坞经典的线性叙事结构,讲述了一个触目惊心、令人省思的故事,揭示了现实生活中“富”与“穷”背后的人性黑洞,可以说凸显了媒介化日常的高叙事价值。基泽一家通过撒谎和小伎俩,挤走富人家的司机和保姆,“安稳”地开始了整体的寄生式“体面生活”,而雨夜里老保姆的到来,别墅地下室秘密的被揭开,富人一家的突然返回,以戏剧性瞬间挤爆了主人公基泽的白日梦,也让现实的残酷打碎了每个人的幻感,阳光让来自阴暗地下室的寄生虫无处可遁。《寄生虫》通过小人物的命运反映当今韩国社会的黑暗面,同时也深刻传达了阶级差距带来的恶与愤。影片像一面镜子,既照出了人和阶级的原形,也通过楼梯、廊柱等隐喻了跨越的危险。正是在醒目的贫富人生的鲜明对比中,日常化媒介符号、景观和差异,指喻了故事的深刻象征性,描摹出转型社会的逼真侧影。与《寄生虫》异曲同工,日本电影《小偷家族》也以家庭为叙事空间,叩求底层人性、人心的精准诠释与揭露。导演是枝裕和以电影风格朴实、平和著称,他的多数作品深具社会关怀,主打亲情牌如《如父如子》《比海更深》《海街日记》等。《小偷家族》所聚焦的仍是日常生活,却是边缘化的亲情和人生,一个藏匿在都市犄角旮旯的“家庭”,靠偷盗和卖淫为生,每个“家庭成员”都深爱着“家”,守着心中的秘密,用心扮演着自己的家庭角色,相互扶持和帮助,从打短工的“丈夫”柴田治到在洗衣房工作的“妻子”信代;每个人都知道这份温馨随时可能倾覆,却都在苦苦支撑着,就因为这阴差阳错的“缘分”(利益),从用养老金支撑着全家的老奶奶到以接客为生的亚纪,无不如此。导演围绕故事主线细腻勾画了一家人“褴褛”的亲情、由衷的关切,而令所有观众动容的是与盗窃、出卖色相等违法勾当相伴相随的真情与温馨,是十分刺眼的对比:六口人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对他们却不闻不问——亚纪家人对外称亚纪在国外留学从未找过离家出走的她,而小女孩百合一直遭受家人虐待并最终被遗弃……《小偷家族》以日常镜头揭示令人惊骇的现实场景,通过阴暗一角的畸形“亲情”,给人们深刻的心灵震撼。这正是东北亚电影媒介化景观的显在魅力。
由此可见,媒介电影作为一种银幕趋势,正在区域电影实践中彰显魅力。而东北亚电影由于地缘和受众心理,其日常生活的美学映射和媒介化呈现,相当普遍,而这正在成为其核心景观和底蕴所在。
作者系南京传媒学院教授,南京大学亚洲影视与传媒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2022年度高等教育科学研究规划课题“跨媒介视域下影视传媒艺术研究”(项目编号:22YSCM0402)、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东北亚网络国际传播平台发展战略研究”(项目编号:2021WT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编辑:曲涌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