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地

黄水成

1

今年，樓下那棵枇杷挂果奇多，成串成串地压在枝条上，原本挺拔的身姿匍匐成一张弓，实在令人动容。好在这些天，枇杷由青转黄再转红，枝头负重的日子很快就到站了。

当初，它在楼下绿地刚冒芽时，正好被儿子看见了，儿子只认识那色泽金黄能吃的枇杷，却不知道那枇杷是怎么来的，它到底是树生的、还是藤条结的果实，他根本不识，包括眼前这棵豆芽般的枇杷苗，就和他母亲把它请到阳台来。还好，家人对阳台上的花草一视同仁，管它是街上挑来的，还是地里挖来的，只要出现在阳台上，我们就同时浇水、同时添泥，包括对它们的修剪，大有众生平等之意。好在这些无言的生命也都不嫌弃，它们欢欢喜喜地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今天冒个芽苞，明天伸出一节枝丫，闹腾得很。像今年春，新修剪的茉莉刚抓住防盗网向上蹿，绿萝就跟着翻出新叶子。过些时日，三角梅开始迎风怒放，茶花和玫瑰也跟着结出花苞。反正季节一到，它们就像在赶集，阳台上十几盆花草，每天都是闹喳喳的。

回想这棵枇杷，简直就是个傻小子，一点也不认生，来我们家没几天就一路猛长。它好像没有别的心事，就一心长个儿。仅半年，身段远超同期花草，足有半米高，比那棵牡丹还高出一头，它把小伙伴们远远甩在身后。这么大的个头，却站在盘口大的花盆里，显得头重脚轻不成比例。而它不管这些，像刹不住车的巨婴，继续长。一年后，竟长到一米多高，中间还分出四条横枝。缤纷的阳台上，它多像一个憨小子，每天对着朝阳雨露傻笑，却对同伴们争芳吐蕊无动于衷，好像它的全部心思就为长高、再长高，每天呆头呆脑地在阳台上迎风摇晃，很是扎眼。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次年情况就发生了逆转，这棵枇杷好像被魔咒定住了一样，一下陷入昏睡中。尽管我们每天照常给它浇水，从立春一直到谷雨都没发现它有任何动静。一旁的长寿花、木海棠、红掌早已谢了花期，它竟没添一片新叶。到端阳，一切照旧，猜想可能是缺肥吧，说不定早已饿昏了。赶紧给它加把新土，还从对门严老师那要了一把花肥全撒在它盆里，给它开小灶。在肥力的催促下，它总算醒过来了，又向上蹿高了一节。快有一人高时，又不再伸展了，好像又要发枝的样子，却不见新枝冒出来。之后，无论对它照料得多精细，再无动静，它又陷入漫长昏睡中，半死不活地待在阳台上昏睡了大半年，让人拿它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年冬天小区迎来一波绿化大剪裁。楼下盆架子连续两年开花，那西花菜一样的青绿色花朵散发出难闻气味，薰得人头疼。一些业主常为抱怨，而物业也嫌它长得太过高大浓密遮挡视线，这些刚进入青春期的盆架子一下被裁去此身躯，只剩一截水桶粗的树干，木桩似的杵在眼前，难看死了。小区的树木本来稀疏，盆架子一砍，眼前一片空荡荡，每天一睁眼，目光就落在前后幢的墙面上，那明晃晃的外墙砖在日光下分外刺眼，感觉格外堵心。再看眼前那盆病蔫蔫的枇杷，顿时有股放生的念头。这念头一冒出来竟在心间不断发酵，一天比一天强烈，过些天就连同阳台上那盆小石榴，一同抱到楼下绿地放生。

那天，把枇杷从花盆请出来时才发现，根茎千回百绕，泥土都被它吃光了。只见丝网状的根须裹住盆壁四周，几乎见不到土，所有的根系盘成一砣木疙瘩，就像长期裹脚后那畸形的足。这样的足不要说走路，能站稳就很不容易。在植物王国，在我们看不见的泥土之下，每棵植物的根系几乎和树冠相等。泥面上和泥面下就像一块跷跷板，下盘扎实才不会显得头重脚轻，才是一棵植物的最佳状态。而植物总是把花朵、果实和枝叶都呈现在地面上，把劳作的根须深深埋在土里，从不让人看见劳作的喧嚣。这一人高的枇杷，只有盆中那少量泥土，还不够它塞牙缝呢，难怪它不再长高了。后来，再请出那棵小石榴，也是根须缠绕成一团，才明白枇杷和石榴都被囚禁太久了，心里一阵歉疚。赶紧在绿地中间寻个开阔地方，把它们重新安顿下来，再浇上水，心里长长舒出一口气。

往后，我们每天注视着这两棵小生命，一周、两周、一个月、一个半月，竟没一点动静。既不见它俩掉叶子，也不见它俩发芽，更别谈抽枝散叶。转眼冬去春来，绿地上的花花草草都探出头来了，楼下这两棵小生命依然没动静，好不令人揪心。恰好那年春日多雨，闽南最怕这乌阴天，毛茸茸的细雨一飘起来没十天半个月根本刹不住车。这阴冷洳湿的天气从立春一直持续到春分，入骨地寒，加上冷风一吹，逼得家家门窗紧闭。楼下那两棵小生命也和我们暂时相忘于阴雨之中。

2

老天总算开眼，清明一到竟连日晴天，明晃晃的日头照得四处生烟。打开门窗一看，哇，阳台上的茉莉与文竹已长出新身段，海棠和龙吐珠也都开了花，那株山茶一下竟结了十几朵花蕾，驱蚊草和绿萝也整整胖了一圈。特别是玫瑰，受细雨浸润，花朵异常硕大，两朵粉红的玫瑰斜斜伸出阳台，甚是招摇。最令一家人惊喜的是，楼下的枇杷和石榴活过来了，它俩都抽出新枝叶了。中大奖似的，一家人在阳台上欢呼雀跃。

复苏后的枇杷和石榴长得非常欢腾，噌噌噌，嫩绿的芽梢争相跳上枝头，感觉一觉醒来它俩又长高了不少。到了夏天，枇杷和石榴就翻了一个个头，枝条比放生前的主干还要粗壮，密匝匝的，它们长出一个圆弧形的树冠，微风下，就像一个翩跹的芭蕾舞者，步子轻盈，裙摆飘起，好看，生动。照此速度，说不定明年就能挂果。

翌年春，枇杷果真挂果了，青色小颗粒零星分布枝头，虽然不多，却很醒目。看来它在严冬时就进入花期，只是我们一时没留意。初夏，石榴也开花了，三五朵红色的石榴花像微型的小风车，挂在枝头很是好看。它们离开阳台才一年就挂果，我们很受鼓舞，赶紧把阳台上的两棵紫薇和一棵栀子也搬到楼下绿地放生。一个月后，这三棵小生命就接上地气，枝条都挺起来了，精神着呢。受此启发，今后凡遇木本类的花草都移到楼下放生，只留下草本类的花草在阳台种养。

楼下花木每天都精神抖擞，我从它们挺拔的枝叶判定它们眼前温饱不愁，你瞧，它们每片叶子都朝着阳光的方向仿佛拍起小手。每天都与它们对视时，都会陷入那种相看两不厌的恍惚中，心情也会受某种暗示般地也跟着好起来，起码世界不再都是负面消息，我每天都看到生长的力量，我甚至能从它们欢腾枝叶中听见笑声，那争相绽开的叶片都藏着一个无言的欢笑，我从无言的生命感受到一股乐生力量。

回头一想，从阳台到绿地，就像从鱼缸到河海，一念之间，枇杷和石榴自由了，紫薇和栀子也自由了，阳台上众多花木都自由了，一棵自由的花木才是它本来面目。瞬间觉得应该转换角度，人与草木不应是俯视的角度，而应以平等的姿态来重新打量阳台和楼下的花草，顿时就觉得它们更加可亲可敬了。它们生来就有一股随遇而安的草木素志，无论花盆还是绿地，它们安贫乐道，负生之举，一生不弃，它们一生都奔波在生长的道路上。草木从不记恨过去，不管多刻骨铭心日子，都如日常，都不自弃，竭尽所能坚持到最后一秒，活下去，尽其一生活成一株草或一棵树模样。这样一想，忽然对楼下有绿地又多点小寄托，与花草比邻，也该活出一份草木般的精气神来。就盼着楼下小生命快快长大，待阳台和绿地重新绿成一片时，每天一睁眼，赤橙黄绿青蓝紫，小区犹如公园，那真叫一个漂亮。而我们就和过去一样，每天可以假模假式地沉浸在花园般的小区里，很小资地对它们品头论足，或看看树梢上的月亮，日子美美的。

3

楼下的绿地原本不令人操心。原先小区四季花红草绿，每块绿地都有绿化带，绿化带把绿地捆扎起来，零散的绿地就变得条是条、块是块，更加立体有层次感，爽朗得很。可是，绿化带上的金叶女贞常年疯长，物业厌恶它每季要一次大修剪，干脆把它们都拔除干净。绿化带一除，绿地上其他花草就失去了挡风墙，无遮无拦，车子很轻松就骑上去了。遇上雨天，松软的绿地一下被车轮搅成一滩烂泥。物业就和些水泥糊一糊。这样一来，车子就更加轻便骑到绿地上。物业非但不阻止，甚至还有股放纵的意味。车子越来越多，绿地轧满车轮，一片枯槁。吃惊的是，小区所有业主都沉默成一群羔羊。后来那成排的盆架子又被拦腰斩断，绿地一览无余，连个遮荫的地方都难寻，一眼扫过，尽是物业糊的水泥，东一块、西一块的像一个个癞痢头，咋看都不舒服。物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用除草剂给绿草除草，小区的绿地一夜枯萎。物业肆无忌惮一通操作下来，绿地变成泥地，彻底荒芜，整个小区都快成了露天停车场。这下子好了，从阳台上放生的五棵小生命，正好起到补绿的作用，它们还原了绿地应有的底色。起码每天从阳台向下望时，楼下还有一抹绿色，即使就那么丁点地方，那也是与我每天共存的一小片绿洲。

很快又到来年春天，楼下的小生命又披挂新装了，有模有样的。那些盆架子也恢复了元气，发出新枝重新上路。像是劫后余生的一场欢庆，葱绿色的嫩枝一路狂奔，几天功夫就蹿到一层楼高。已经压抑太久了，它们需要怒放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赢回生命的高度。

盆架子一活过来，楼下绿地就更加热闹了，枇杷、石榴、紫薇和栀子各吐新枝，青、绿、深绿，颜色深浅标出植物隐秘的时光轨迹。楼下这巴掌大的绿地，乔木、灌木次第丛生，一家人高兴极了。假以时日，楼下绿地定能恢复剪裁前的生机。那时，我们又可通过这小小的绿地感受四季的律动，人在城中心在山丘，把寡淡的日子过得滋味绵长。可是不好的事情又发生了，不知是谁给物业出了馊主意，说应该在花台那建个凉亭，让小区有个休闲的地方。这下轮到花台那一圈垂叶榕遭殃了，那是小区仅剩的七棵没被剪裁的绿化树。原本无计可施的物业一下来劲了，一夜间又把那两层楼高的垂叶榕砍得只剩半人高的木桩。一年过去了，凉亭还淹留在物业的口水中，十几部车却常年泊在花台上。再后来，那七棵垂叶榕全死了，花台成了“露台”，空荡荡的。打量小区的夜空，连月亮都长霾变形了。

看到小区绿地无辜撂荒，很不甘心，赶紧上街買来三棵桂花、两棵玉兰和两棵幸福树，分别种在楼下和间隔道的那两块绿地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楼是车库，我们家住二楼。二楼，本来是很接地气的楼层，现在汽车一多就尽吃尾气。绿地犹如小区的皮肤，养得好的绿地应该树木葱茏，绿草茵茵，草木有光泽，四季有颜色，令人呼吸顺畅。常年蛰伏城中，我无法时时走近远山秀水去换气，只有眼前这小小绿地才是日日相守的绿洲，才是休戚与共的呼吸节奏，我须紧紧守护，以稀释空气中那含铅的浓度。起码有几棵绿色的生命竖在那里，可以唤起人们对绿色的记忆。或许眼睛眨一下，看见那棵小生命后车轮便不会骑到绿地上，空气中就会少一丝含铅的味道。谢天谢地，它们总算安然无恙。

小苗木全部存活，这给了我们很大信心。可是还觉得绿地太过空旷，缺少树荫遮挡，寻个遮阳的地方停辆电动车都难，特别是盛夏，楼下的电动车总是着火般滚烫。刚好那年植树节时，三三从路边拾回一棵被人遗忘的含笑苗，种在楼梯口那空地上。仅三年，含笑便长得像把太阳伞，大家又有了一处阴凉的停车位。

看到绿地变化，邻居们似有同感，对门严老师买来草籽撒在楼下绿地，不出个把月，锦绣苋和酢浆草都钻出地面，这块绿地再也见不到一处裸露的地方。对门五楼见到绿地的变化，经常朝我们竖大拇指。她发现含笑横枝太密不利长高，竟主动帮忙修剪，每年如此。后来，对门三楼也买来几棵小树苗种在楼前几块绿地上。左右邻居对绿地都很上心，大家一块看得紧紧的，生怕再有闪失，再也不任物业胡乱非为，还经常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一块交流绿植心得。我们家的万年青就是从六楼的老叶家移裁来的，剑兰也是从对门五楼移裁来的。我们也给邻居们分享了牡丹和玫瑰。从小区的大门打量过来，楼上楼下的窗台一片姹紫嫣红。

有点出乎意料，从未走动的邻居们，竟因这小小的绿地日渐熟络起来。现代小区就像大拼盘，一夜间大家仿佛从不同的方向凑到一起来。入住十多年，从未见谁到谁家串过门。一个单元楼十二户人家，除了对门严老师，其他邻居我连他们姓啥都不知道。客气时，顶多一个注目礼再顿下下巴，甚至连这些也免了，总是擦身而过，熟悉而又无视。好像大家心头都有一把锁，如今却因楼下绿地把锁打开了。上次，七楼家三岁小宝竟趁大人送大宝上学间隙，自己起床、下楼，一口气溜到小区大门口，差一步就到街上了，多险呀！恰巧三楼邻居晨练回来，赶紧把孩子抱回来。大前年县城修自来水时，时常停水，刚好六楼装了另一家自来水公司的水表，那阵子，整个单元梯的人都跑去六楼接水。后来，六楼干脆买来一条长长的软管，一头装上水龙头，另一头接在他们家阳台上水龙头上，停水时，我们在自家阳台就能接到水了。现在大家一热络起来，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的村庄，找到那种近邻胜远亲的感觉。

环顾小区四周，就数楼下这块绿地最好最葱茏，从乔木到灌木再到草甸，一个微缩版的绿色生态链日益呈现出来。更意外的是，那棵枇杷树下还有成批的小枇杷，那棵石榴跟前也长出许多小石榴，一棵种子悄然间完成了生命的传递。楼下绿地为我们演绎了生态自我修复前景，它每天都有新变化，这小小绿地竟成了成了左右邻居的实验田，也成了我们观察自然的一扇窗口。“哦，它活过来了。”“哇，它长出新枝了！”“天哪，它开花了！”就连那株不知谁家抛弃的白肋朱顶红都时时有人关注。管它是昨天开花，还是今天结果或是明天落叶，总有人在为楼下的花草记录着。这些红橙黄绿的花草，为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标识了不同的颜色，看见它们，日子就有根了。

看到我们楼下绿地日渐蓬勃，其他单元的邻居们竞相效仿，争相在楼前绿地上撒把草籽或种上几棵苗木。数月不见，隔壁单元梯那块绿地一下多出几丛木槿花和美人蕉；再往东那块绿地也种上了月桂和茶花；连东边围墙下那巴掌大的地方，也一下多出几丛阔叶海芋。小区的每块绿地都被种上苗木花草，虽未满血复活，却也日渐苍翠，令人提气、解闷。绿地上每棵绿色生命都是增氧机，城市让这个世界已失去太多的森林，每一寸绿地都显得弥足珍贵。如果把森林看成绿色的肺，绿地无疑是一个个肺泡。万千绿地舒张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城市的吐纳。绿地，它调节着城市的呼吸，调节着每一个人的呼吸，绿地是城里人终身相伴的微缩版人工林，是最后方的绿色防线，放弃便是对自然的最后反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抛弃它。很庆幸，我们守住了小区这方小小绿地。起码，每天吸进的第一口新鲜空气，都含有窗外鲜活花草的氧分子，它们能迅速激活我那沉睡的细胞，让我轻松地奔赴生活的战场。

4

如今，枇杷和石榴放生五六个年头了。它们从翌年开始结果，一年结得比一年多，我们见证了一棵种子回归土地后所绽放出的惊人爆发力。转眼楼下的枇杷熟了，个头只有荔枝般大小，而市场上的枇杷却有鸭蛋般大。没有人工催化，我们看到一颗果实的原来模样。但别看它个头小，皮好剥，味道也正，深受左右邻居欢迎。每年，左右邻居都会顺手摘几个尝鲜，我们欢迎所有人去采摘。那天，在收拾厨房时，看到一群鸟儿落在枇杷树上争相啄食。这小生灵鬼精鬼精的，什么果实都逃不出它们的眼睛，它们尽情分享难得的盛宴。往后，小区常现鸟雀的身影，它们甚至成为阳台上的常客，把我们家当成水源地。每天浇洒在阳台上的水珠，包括从花盆下洇出的一小片水渍，甚至叶面上的水珠都成这群小生灵的宝贵水源。从此，阳台就成了鸟雀们的会所，好几个清晨我都被那两只灰白相间的喜鹊闹醒。它们停在阳台防盗网上，频频点头说个不停。还有那色泽艳丽的斑蝴蝶以及红蜻蜓，它们也经常会在阳台的花草間走走停停。过去那没有翅膀的天空就像一片死海，如今这些轻盈翅膀，每天在小区的天空里划出诗意的弧线，刺眼的光线顿时柔和下来。

楼下的绿地还在生长，甚至常有惊喜。就像那棵长在阳台边的木瓜，开始并不起眼，都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不知何时，它一下超过我们家阳台了。仔细一看，哇，它都挂果了，土地再次展现出它的慷慨。硕大的叶片下常年挂着三四十颗木瓜，像把太阳伞下举着一个大号的冰糖葫芦，特别抢眼。但很诧异，木瓜树上常年都有三五个熟透红木瓜，却很少见人去摘。那次我用雨伞钩了两个熟瓜回来，一尝，味道有点怪，不甜，还有点腥，不是平时吃的那个味，难怪没人搭理它。看来，缺少化肥与激素的催化连味道都不一样。更可怕的是，我们习惯了化肥与激素催化出来的味道。后来，五楼那位老人也想尝瓜，我赶紧从阳台顺手摘几个木瓜给她。再后来，就没见谁来摘瓜了。那一树硕大的熟瓜竟无人问津，只有小区里那群鸟雀常来打探。好在对门家刚好养龟，无意间发现这生灵竟然也爱吃木瓜。这下对门家的龟有口福了，这没打药没施肥的纯天然木瓜成了最可口的点心。往后，只要树上瓜儿熟了，对门就到我们家阳台来摘瓜。像是对自然的反馈，这一树无人问津的木瓜都献给了鸟雀和对门的乌龟。

比起木瓜、石榴和枇杷这些果实，楼下枇杷叶子似乎更受欢迎。用它煮水润肺止咳，还能预防流感，这眼皮底下从未打药的枇杷叶方便且放心，长年都有人来采摘。其实石榴也入药，石榴根有驱虫、涩肠等诸多药用，石榴花还有止血、凉血之功效。以前村头那株石榴就像棵灵草，长年有人光顾。还有那含笑花也具有安神解郁、镇静身心作用。小时候头疼脑热时，母亲总是随手抓把车前草、薄荷之类青草回来，捣碎后兑碗淘米汁喝下便把病给治了。在母亲的眼里，几乎每棵青草都是一味药，童年时不知从她手里尝过多少那绿幽幽的青草汁，那绿色的生命渗透在我的血液里，成了我生命中未知的因子。前阵子含笑花正旺时，那香气随风一阵一阵地涌向客厅，有时半夜醒来，那缭绕的香气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在梦境里，又或是在某个公园里。对门四楼邻居每次出门都会摘几朵含笑，她说，闻一闻，不容易晕车还特别提神，含笑花就是她的药，治晕车的药。

如今楼下绿地又有模有样的，盆架子重新长到三层楼高了，还有枇杷、石榴、紫薇以及含笑，它们也快漫过我家阳台，只要茉莉和三角梅稍探个身子，它们便能会师般地握手相逢。阳台和绿地又绿成一片，成了每天清晨最美的风景。每天早上我在阳台洗漱前，眼睛先从阳台的花草一一走过，再慢慢探向楼下绿地，只有和它们先打个招呼后，才算是一天的开始。在晨光中，久久凝视，深深呼吸，一股清气充盈身心。这时，方觉得整个人儿醒过来了。然后，拿起水瓢给花草浇浇水，细数新抽的芽苞与刚结的花蕊，这是我每天清晨的物语。有时也朝树上的鸟雀吹几声呼哨，看它们在树丛间上下翻飞、跳跃，心情好得很。偶尔还能看到阳台上蚂蚁搬家的盛况，看它们呼啦啦地抬着一朵落花或散落的饭粒，山呼海啸般从阳台上一直朝楼下绿地方向得胜归巢。我们从不惊扰它们，甚至会唤上小宝前来观战。几乎每天都是在众生喧嚣中开始一天的新生活。

日子久了，阳台上的花草也似乎顺应了主人的脾性，应季发芽，顺时开花，在粗茶淡饭中，日子行云流水般惬意，四季花红叶绿。这不，盛夏，那盆三角梅叶子开始落叶，后来像一根根荆条伸在防盗窗外，前阵子，秋风一吹，又一丛一丛地举起火炬般的花穗，特别辣眼。今年，那盆牡丹也很卖力，花期从盛夏持续到深秋，每天都有几朵大红牡丹火焰般燃放，勤奋得很。还有那盆玫瑰，花儿一凋零，便再冲出一枝花茎，转眼又开花了。瘦弱的茎条举着硕大的花朵在风中飘摇，看了都心疼。三角梅、牡丹、玫瑰，它们前仆后继地绽放，拼尽全力也要翻出生命的底色，一棵花草的力量是如此顽强。而我，每天除了浇水还是浇水，只有一抔土，再加一瓢水，它们便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恒常又不失本性。草木，都蕴含着一股平静的力量，看到它们，再多的喧嚣也瞬间变轻、变薄，如风远去，心头疏朗。

前几天，三三把那盆山茶也移栽到绿地上，楼下的绿地还在生长，它成了我和邻居们的放生林。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