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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悠然一怀素

2023-07-06彭晓玲

绿洲 2023年1期
关键词:怀素颜真卿书法

彭晓玲

自古僧界出狂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读过怀素《食鱼帖》这幅狂草手札,一个襟怀旷达和极具个性的“狂僧”跃然纸上,神情自若,超凡脱俗。

怀素做和尚确实出了格,坏了佛家许多清规戒律,食鱼又吃肉,还喜欢饮酒作乐。喝了酒,兴致一来,他挥笔就写,遇到墙壁写墙壁,遇到衣物写衣物……怀素和尚竟如此真实可爱,不受世俗羁绊,也不受佛家所囿,他率性地挥毫书写时,仿佛悠然天地间就剩下他一人。

1

一个初春的早晨,天有些阴凉,我走进了永州城东门的怀素公园,为找寻怀素而来。一抬頭,但见一方人工湖,水浅见底,有些丑陋,有些荒芜。沿着简陋的湖边小道,来到一座小山前,山上某处曾有座小庙,便是传说中的绿天庵,一千多年前怀素修行的地方。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虽有春风扑面而来,山上疏疏落落的大树上,已绽放新绿,芭蕉树却一派枯萎破败。而在怀素年代,想必此处应是古树林立,芭蕉树绿意盎然,一方墨池香气四溢。

怀素,俗姓钱,湖南零陵人,生于唐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祖籍浙江吴江。曾祖父钱岳在唐高宗时做过纬州曲沃县令,祖父钱徽任延州广武县令,父亲钱强也做过左卫长史,应是书香门第。可怀素10岁时忽然萌生出家的念头,父母力阻不成,硬是跑到零陵县城20里外的书堂寺为僧。师父给他起法号为怀素,字藏真,希望他能清心寡欲,静心修佛,不为尘世俗欲所染。

唐代是佛教的大盛时期,许多寺院往往是文化繁盛之所,不乏高僧大德,投靠他们,无异于拜师名门。怀素的伯祖父释惠融,就是个远离尘嚣的和尚,酷爱书法,尤其爱临摹欧阳询的书法,水平之高,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或许,年少的怀素自愿入佛门,不为佛,只为书法。在诵经念佛之余,他果真勤奋练字。

书堂寺虽小,却有个很有能耐的师父。他除了懂诗词歌赋,还识梵文,不管怀素是否愿意,都坚持督促他学习。久而久之,本来只爱书法的怀素,不光略通诗词歌赋,梵文也达到了可以翻译佛经的水平。

怀素在书堂寺只待了三年,许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练字,竟跑到县城东门外的正阳庵。正阳庵隔着城墙紧邻零陵城最为出名的寺庙之一法华寺,方向相反,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正阳庵坐西朝东,迎旭日接朝霞,却实在小,只有一个师父和两个小沙弥,加上怀素,总共才四个人,香客并不多。

怀素练书法很痴迷,常常废寝忘食。可纸张极贵,初入法门的小和尚哪有钱买纸,庵内的墙壁、屏风、门窗,乃至供桌、地板,都成了他挥毫练字之处。在这些地方练字,最损毛笔,怀素对此很苦恼。而自师父圆寂后,正阳庵就断了香火,怀素只好进城去帮干零活,以填饱肚子,有口酒喝当然更好。一天,他在酒铺饮酒时,偶然听说近邻有人习惯用针在芭蕉叶上记事,为之一喜,心想,正阳庵内植有不少芭蕉树,何不以蕉叶代纸练字?他忙奔回庵内,试着在芭蕉叶上练字,果然畅快,深受鼓舞,就动手在庵旁的荒地上栽种了大片芭蕉树。几年后,竟有四五千株芭蕉了,庵内外芭蕉成林,越长越茂盛,他便将正阳庵改名绿天庵。

怀素在《自叙帖》写道:“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事实上,他对笔翰之好,却不是一个“颇”字了得,简直沉迷其中,欲罢不能。于是,一待芭蕉叶长成,便取芭蕉叶片铺于龛桌上,临遍当时他认可的所有书帖。传说由于他练字入魔,不分昼夜,芭蕉叶生长竟赶不及他的书写速度。他干脆揣上笔墨,立于芭蕉树前,长成一片,书写一片。浓浓的墨汁,在翠绿的芭蕉叶上流光溢彩,而那些肆意挥洒的笔墨,如梅树苍劲的虬枝,自由而奔放,通体上下泛着灵性的光芒——这便是狂草,这便是怀素。

就在等候芭蕉长新叶的日子里,他精心挑选几块方木板涂上清漆,试着在上面书写,感觉还不错。他练的是狂草,运笔速度快,毛笔饱蘸浓墨落将下去,竟不走墨也不聚墨。书之再三,再而三,三而再,木板竟然穿洞了。

如此勤奋十数年,废笔成冢之时,也是他声名鹊起之时。按说楷书是当时的主流,初唐四大家,后来的颜平原、柳诚悬,皆一代楷法宗师。怀素却抛开潮流,耽迷于狂草。他虽身在佛门,内心却像火一样激越,执着地探寻着精神上忽有忽无的顿悟,佛经则成了他书法艺术生命中的明灯。他的书法,是天地间最浪漫最自由的书法,法而有度,狂而有涯,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

公园内游人稀少,那些石阶都有些破败了,我站在醉仙楼前,一时四顾茫然。来了一位老先生,指引我再往前走,便有一块刻有怀素书法的石碑。走到山顶上一家精神病院的门口,立有一碑,说是绿天庵旧址。问起石碑,门口小贩朝门内指了指,就在院内亭子里。我将信将疑地走进院内,果见一座旧旧的亭子顶。沿着石阶而下,但见小亭夹于一座破旧的楼房与石阶之间。简陋的亭子内,立有一块字迹模糊的灰黑色石碑,便是怀素的《小草千字文碑》,大多数字迹已经漫漶泯灭,且蒙满了厚厚的灰尘。往四周张望再三,并无一棵芭蕉,只有旧楼房挡住我的视线,心里的悲怆绵绵而来。

而在遥远的唐代,怀素生性疏放,不拘细行,平生不仅嗜书且嗜酒。每每喝得酩酊大醉时,则狂放不羁,手舞足蹈,书兴大发。此时,他取过醮满浓墨的笔,一泻而出——于是,不论寺壁舍墙、衣裳器皿,均奋笔狂书,如痴如迷,物我两忘。挥毫刚劲有力,且婉转自如,如骤雨疾风纵横恣肆,似电击长空气势磅礴。心情舒畅,笔头流利,则一气呵成;受了挫折,虯曲苍劲,则抑扬顿挫;心绪平和,则清秀俏丽,如江南丝竹,行云流水……而怀素醉中所书更为出色,因此人们呼他为“醉僧”。当时的御史李舟说:“昔张旭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余实谓之狂僧。以狂继癫,谁曰不可。”于是,“颠张狂素”的称呼便一直流传下来。

遥望岁月深处,上万株芭蕉,一座破庙,几棵苍松,肃然兀立。怀素一袭袈裟,立于窗前,在秋风萧瑟中时而沉思,时而奋笔。人生的感悟流泻于笔端,如神来之笔,如夜珠之光,狂若惊龙,美若栖凤。

2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吏部尚书韦陟受杨国忠诬陷,被贬为桂州桂岭尉。韦陟是当时的书法名家,他的行书如虫穿古木,鸟踏花枝,尤其他所写的“陟”字若五朵彩云,时人称之为“五云体”。韦陟赴贬所平乐时,途径零陵,听说年仅17岁的怀素书法了得,遂下帖拜访。一个是贫寒的佛门少年和尚,另一个虽贵为尚书却被贬岭南,心中满是孤苦,欲借书法排遣心中怨愤。一老一小,相见如故,惺惺相惜,便有聊不完的话题。据陆羽《僧怀素传》记载:“吏部尚书韦陟见而赏之曰:此沙门札翰,当振宇宙大名。”少年怀素能获得如此高的赞誉,一定是给了京城来的尚书兼大书法家一个大大的震撼。而与韦陟的交流,怀素也深深体会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更加激发了他书法的野心,写得更勤了。

六年之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李白在流放夜郎的路上,至巫峡遇赦归来,游历九嶷,途经永州时偶遇怀素。当时怀素23岁,已声名远播江岭之间。白发萧瑟名满天下的诗坛巨子,乍见怀素的书法,渐已昏花的眼睛顿时一亮。诗仙与醉僧,相见倾心,把酒言欢,半醉半醒之际,怀素离席往绳床上一躺,闭目沉思。忽地,他一跃而起,抓起笔饱蘸浓墨,在事先准备好的纸上纵情挥毫,但见他笔势快捷,似狂风暴雨,来势威猛;又似落花纷飞,渺渺茫茫。惹得一旁的李白激动地对他嚷道:你应当到长安去。之后,他接过怀素手里的笔,满怀豪情地为他走笔赋诗一首《草书歌行》: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漠鱼,笔锋杀尽山中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李白昂扬的诗句道出了怀素书法的妙处,他清楚地知道怀素需要更广阔的舞台,长安有大书家徐浩,有平原太守颜真卿,有众多耀眼的诗人,有还在做着和尚的贾岛,还有风吹柳絮满店香的酒肆,还有为奇妙书法拈须微笑、哗然叫好的店家、食客和路人。

零陵偏僻狭小,的确满足不了怀素力求书法精进的需要。为了寻师访友,怀素时常离开零陵,辗转于永州、衡阳、长沙之间。在大历二年(公元767年)下半年,他南下广州,拜谒当时名噪一时的广州刺史徐浩。徐浩工草隶,又工楷隶,一见怀素的书法就十分欣喜,甚至闭门谢客,专门和他切磋笔法。两人心有灵犀,终日晤言一堂,或肆意书写。徐浩还为怀素举行过盛大的宴会、笔会,让怀素在广州的名公卿仕间闪亮登场。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春,怀素又开始新的漫游,由零陵出发,跋山涉水,经衡阳,过潭州,辗转向当代名家探求笔法。一路上,向他求书者络绎不绝,他成了名震江南的书法家。他干脆来到南昌。这里有他的表兄邬彤,邬彤是张旭的学生,颜真卿的同学,亦善草书。怀素拜表兄为师,邬彤留他在家中,将张芝临池之妙、张旭草书的神鬼莫测、王献之如寒冬枯树的书法,一一给他讲解。在邬彤处居住了将近一年,怀素苦练不止,书艺大进,于王献之的笔法更是豁然有所得。两人也经常饮酒聊天,一天半夜,邬彤说起张旭的“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笔法心得时,连连感慨。怀素听了,竟跳起来,连呼十多声:“得之矣,得之矣……”怀素辞去时,邬彤对他说:“万里之别,我没有什么相赠,很感抱歉,却有件宝物赠您。”当时传说邬彤藏有王羲之的《恶溪》《小王》《骚劳》三帖,都是无价之宝,怀素以为表兄将以此物相赠。不想邬彤却对他说道:“草书的直连(如竖),应像古代的钗脚古朴圆浑,遒劲有力,望你努力操练!”竟是这么一句宝贵的临别赠言,怀素心领神会而去。

当时的长安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最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最博大绚丽的大舞台。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们,自然也吸引着怀素。机会很快来了。时潭州刺史张谓十分欣赏怀素的草书和他无拘无束毫不掩饰的个性,两个酒坛子成了莫逆之交,出则同车,居则同处。大历四年(公元769年)二月,张谓奉诏回京自潭州入朝,任太子左庶子,便邀怀素随行去长安城。

3

怀素到长安来了。

马蹄声渐近,一路风霜的怀素依然神采奕奕,走在朱雀街上,他的双眼不由迷乱。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时有白马璧车碌碌穿过,临街的店铺鳞次栉比,店匾大都是名人大家所题,风格各异,美不胜收。酒旗斜竖的地方,大红灯笼高高挂,隐隐有喧哗者、吟诗咏赋者、倚弦而歌者。此时,想到酒,一日九醉的怀素不禁心头微醺。前来迎接的张谓告诉他,接风宴将于日落时分开始。

该怎样形容如此场面呢?高朋满座,歌管喧哗,佳肴杂陈。觥筹交错之时,主客皆有醉意。诗人李逵和窦冀分别敬了怀素一杯,怀素却斜睨双眼,看着人称茶圣的陆羽。陆羽正路过长安,也来参加宴席,可他酒量不大,醉得需侍酒的女子搀扶。此时,张谓挥了挥手,绮丽的乐曲停了下来,店主人立即捧来笔墨,命人在桌上铺上素白的宣纸。所有的视线都投向怀素:只见他扶醉立起,脚步虚浮,眼神却如此清明。立定,举笔,蘸墨,闭眼,所有的情思似乎全凝聚在丹田,又游走至心头,至腕底。他蓦地睁开双眼,闪烁着灼灼的光芒,笔尖已在纸上游走飞动。写的人早已得意忘形,看得人时而惊诧,时而狐疑,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写毕,掌声雷动,醉僧却犹未过足瘾。抬头一瞧,眼前分明有明晃晃的白壁,乃舍开众人,奔而趋之。此时的笔墨仿佛已飞扬起来,挥洒着他的激情,疾涩、润燥、扁圆、质感、力度、气势与神韵交相辉映,笔下如风至雨旋,气势磅礴。

写到粉墙尽处,怀素掷笔而去,神情悠然地回到酒桌旁。围观者一时还未回过神来,他又喝了三杯。诗人窦冀最先清醒过来,为怀素的狂草拍案叫绝:“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正是怀素此次在京城长安的恣意狂书,才有时校书郎任华的《怀素上人草书歌》,歌曰:“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怀素颠,乃是颠。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负颠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师挥洒兮不可弭忘!”

既是为书法而来,就在长安,怀素读了大量的《遗编绝简》,观赏了历代书法名迹,结交了很多书画家、诗人、学者、著名文臣武将。后又得到张谓等人的推崇和引荐,得以与时司勋员外郎、“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攀上了本家叔侄,一时名动京城。

怀素在长安哪里闲得住,且不说饮酒聚会,谈诗论书,四处的新鲜事就令他眼界大见,时常在大街上逛荡。竟碰见公孙大娘在大街上舞剑,其低昂回翔之势令他豁然开朗,给他书写以莫名的启示。自此,他的狂草在画形分布、笔势往复中增强了高昂回翔之态;在结体上也加强轻重曲折、顺逆顿挫的节奏感。

且说怀素在京城长安一待就是几年,书技更是炉火纯青,但也有遗憾,未曾见到颜真卿。颜真卿书法初学褚遂良,后从张旭的其笔法,笔意端庄豪宕,开阔舒展,开创二王之外新风,世称“颜体”,是可以与王羲之相抗衡的书家。但长安总归也不能久待,怀素还是牵挂他的绿天庵,他染病的母亲。临别之时,钱起与怀素依依不舍,特地写了首《送外甥怀素上人归乡侍奉》:“飞锡离乡久,宁亲喜腊初。故池残雪满,寒柳霁烟疏。寿酒还尝药,晨餐不荐鱼。遥知禅诵外,健笔赋闲居。”

且说大历七年(公元772年)九月左右,颜真卿告假,将母亲殷夫人的灵柩从洛阳迁到京兆万年县凤栖原上(今西安)祖坟所在地。而怀素恰好从长安回南方,路过洛阳,两人得以偶遇。颜真卿为人敦厚,信奉佛教,喜欢与僧人往来,两人自是一见如故,坐下来便切磋书艺,乃至碰撞出美丽的火花。一天,颜真卿对他说:“草书一道,必须在师授之外,自己有所领悟,不知你表兄邬彤有何感悟?”怀素坦率地告知“古钗脚”之启示,颜真卿笑而不言,不再和他谈论笔法。

怀素怅然,欲辞颜真卿而去。颜真卿没有挽留,却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古钗脚相比屋漏痕何如?”怀素一听,激动地握住颜真卿的手,使劲地摇了摇。颜真卿又问道:“你自己有什么体会呢?”怀素随口而答:“贫道观夏云多奇峰,因风变化,奇峰迭起,无不自然。”

颜真卿听后,大加赞赏:“哎!草圣的奥妙,历代不乏高人点拨。可你的高见,我却未曾相闻,倒是耳目一新!”之后,颜真卿热情洋溢地为他写了《怀素上人草书歌序》,对他奖掖有加。在洛阳逗留一年多后,怀素回归故里。自此,怀素胸中豁然,冲破了王羲之、王献之受章草的影响束缚,深得草书三味,所书均为上品。

有唐一代历来重书,怀素虽是来自遥远的绿天庵里的穷和尚,却凭他痛快淋漓、一派飞扬的书法,在纸上擦亮了长安人的眼神。人们都知道,除了“颠张”之外,还有一个“狂素”,怀素由此书重朝野,豪商巨贾、文人雅士皆以的其一书而引为殊荣。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怀素的书法几乎达到顶峰,《自叙帖》一出来,就惹得时人趋之若鹜。他的书法已大彻大悟,既是对历史的超越,也是自我内心的超越。

唐代书法以法度为尚,且达到空前并令后世望其项背而无法超越的境界。但也正是在唐代,却产生了完全打破楷书法度、无视书法日用功能的另一个极端——怀素的狂草。事实上,怀素将中国文人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和精神奔放的意趣挥洒到了极致。于怀素而言,写出来的具体字义为何,已经不再重要。书法线条本身的美,笔法趣味的美,结构韵律的美,及这一切美的律动,都成为精神自由的象征,而笔墨线条就是人的精神。

如此看来,怀素是有幸的。正是那个无比开明、自信、宽容的时代,接纳了怀素,并热烈地回应了他。怀素的墨打芭蕉曲也就成为千古绝唱!

4

怀素又是不幸的。

他亦朝亦野,不愿跻身上层,也不甘落魄底层,一味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人世间固执地行走。他穿行于市井,闲步于山野,俯仰于朝廷官府,是如此与众不同,便有了大不幸。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议论漫天飞舞。或谓之“不伦不类”,或谓之旁门左道,或谓之“群小从之如是”。更因他嚣张放肆,被县知事勒令还俗,他索性留起了长发,做了个非僧非道的“落拓野人”。

长安如此之大,竟没有他怀素的立足之地。可他毕竟是零陵的儿子,他只为书法而生。大历八年(公元773年)怀素回到了南方,回到了昔日的绿天庵,过着闲云野鹤、应酬求书的漫游生活,与笔墨为伴,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日子。

僻处陋室,斜靠佛龛,怀素手握酒杯,看到窗外依然有肥嫩的蕉叶在春日午后的轻风中摇曳。此时,他已有七八分的酒意,书兴已被挑了起来。于是他来到院子里,从洗砚的“墨池”里舀上一瓦罐透着墨色的水,牵过一片新绿的蕉叶,以笔蘸水,在蕉叶上练起字来。

有人说他“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可酒只是他艺术追求的动力而已。当时的御史戴叔伦用戏谑的笔法写道:“醉来得意三两行,醒后却书书不得,人人来问此中妙,怀素自云初不知。”事实上,优秀的艺术品从来都是不可复制,怀素凭着奇妙的灵感去书写,所有的至理都隐藏在大自然的变化运转之中。好在佛学给了他清寂的心灵,在他书写的字字句句里,狂风骤雨的背后,骨子里是一份孤守,一种寂落,一种悠然,如听梵音。

还是得四海云游。云游浙江东南后,怀素于唐德宗贞元元年(公元785年)49岁时,再回到零陵。此时,他的书艺已是誉满大江南北,家乡人也理解了他的颠与狂,城内各寺庙争相延请。这年八月二十三日,听闻颜真卿被藩镇头子李希烈十天前縊杀于蔡州龙兴寺,他伤痛万分,在零陵城南开元寺书写了《清静经》,强烈地提出他的劝诫和控诉。

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怀素书《圣母帖》,时年57岁。此时,他已年老力衰,再也不走动了,就待在绿天庵。《小草千字文》是人们所见到的他自署末款最晚的作品,唯一传世的小草真迹,极为珍贵,并有一字一金之誉,故又名《千金帖》。此书平淡闲雅,笔墨意趣老辣稚拙,已无一丝火燥之气,已达通会之际、人书俱老的境界。此文文末行款:“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自此,人们再没见到比这更晚的作品,他此后到哪里去了?抑或不久之后就在零陵仙逝了?

据传,怀素晚年患风痹病,疼痛使得他体力和心力逐渐衰退,写过《小草千字文》后便圆寂了,一代草圣凄凉地去矣,却无人为他立碑建塔。而时光已逝千余年,怀素墓地无处可寻,绿天庵也了无遗迹。其时,我站在昔日绿天庵内,阳光强烈起来,却没有风,小亭内有些闷热,试着去辨认灰黑色石碑上的字迹。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正欲奋力挣扎石碑的钳制,悠然飞升而去……

带着深沉的敬意,就在当天晚上,我在网上翻看怀素的《自叙帖》《藏真帖》《论书帖》《苦笋帖》《食鱼帖》《圣母帖》,那些淡黄的底色上,笔墨挥洒自如,只觉得有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但毕竟是书法外行,便微信询问当地书法名家唐先生他最喜欢怀素哪幅作品?唐先生很快回复了我,他最喜欢的竟是《自叙帖》!我继续追问:为何如此?唐先生倒坦率地回答道:此帖活泼飞动,笔下生风,线条节奏富于激情却始终不离法度,章法构成极度夸张却又前后浑然一体,实在是以狂继癫、融篆入草的典范,更是怀素心灵自由、匠心独运的“泼墨大写意”之杰作奇篇。他仍不尽兴,回了我一句:怀素草书之奇,在于他崇尚自由崇尚气势,最能展露湘人的浪漫气质与飞扬个性。

我不由埋头品味《自叙帖》,渐渐地,深刻地感受到,其运笔遒健,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变幻莫测,真是美不胜收!我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怀素最终还是有幸的。千百年来,他的狂草笔墨不知影响了多少代后世书法者,他的绿天庵不知来过了多少像我一样的朝圣者,而他的精神气韵早已悠然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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