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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有韬略脑后无反骨

2023-07-06张锐强

绿洲 2023年1期
关键词:姜维魏延马谡

张锐强

魏延是三国时期的蜀国大将。每当提到他,人们首先想到的大概是两件事。一是他刚从长沙归降时,诸葛亮号令将他推出斩首,理由是他脑后有反骨;另外一个则是诸葛亮刚刚去世尸骨未寒,他便发动叛乱,结果被马岱诛杀,印证了“反骨”的说法。大家有这么个印象很好理解,谁让《三国演义》是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呢。但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魏延“叛乱”基本上可以说是一桩冤假错案。

魏延字文长,义阳人。义阳郡最初由三国时期曹魏设立,分荆州南阳郡而置,郡治在今天河南信阳市平桥区平昌关,不久撤销;西晋时再度设立义阳郡,郡治仁顺城在今信阳市浉河区北部。

具体说到魏延,籍贯是信阳市三里店。

冤案真相

所谓“反骨”的说法当然只能是小说家言。解剖学告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只有二百零六块骨头,谁也不可能单独在脑后多长出一块“反骨”。魏延所谓的“反叛”,其实是诸多原因造成的过激反应,反叛并无实据。

还是先来看看史实。根据《三国志·蜀书·魏延传》记载,诸葛亮在军中自感将不久于世,便背着魏延召集长史杨仪、司马费祎、护军姜维等人安排后事,决定“令魏延断后,姜维次之,若延不从命,军便自发”。文件精神按规定要传达到“军级干部”,却偏偏将“军级干部”魏延无端排除在外;如此违反组织原则安排后事已经相当不合适,偏偏做出的又是这样一个经不起推敲的错误决定,而来执行这个错误决定的偏偏又是个错误的人。

杨仪与魏延,类似晁错与袁盎,形同天敌。二人“相憎恶,每至并坐争论”,《魏延传》更是直接形容二人“有如水火”。这样一个政敌突然之间出来主持大计,魏延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不服调度,可谓本能反应。听到费祎转达的文件精神,他差不多要跳起来:“丞相虽亡,吾自见在。亲府官属便可将丧还葬,吾自当率诸军击贼,云何以一人死废天下之事邪?且魏延何人,当为杨仪所部勒,作断后将乎!”

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可谓大义凛然,意思是丞相虽然病故,但我自己还有主见。亲属和随从官员护送他的遗体回去安葬就行,我可以率部独当一面,继续完成北伐大业,不能仅仅因为丞相去世就放弃既定国策。在大厦将倾的关键时刻,有人出来作此表态,应该说是很难得的事情,总让我想起诸葛亮当初“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诸葛亮为了蜀汉事业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约也不愿因为自己身死而放弃北伐大业,魏延最起码也是精神可嘉吧?

后半部分的確经不起推敲,有意气用事、不顾大局、辜负组织培养的嫌疑,和他的身份地位很不相称,但假如大家都知道杨仪是个什么人,大约也就能够理解。当马岱送回魏延的首级,向杨仪交令时,后者起身用脚踏着怒骂:“庸奴,复能作恶不”,直到回去“夷延三族”,方才消了心头恶气。等一切安定,他“自以为功勋至大,宜当代亮秉政”,谁知只当了一个劳什子“中军师”的官,“无所统领,从容而已”,也就是说只是个闲职,实际是被朝廷挂了起来,于是心里十分恼火,竟然这样对费祎说:“往者丞相亡没之际,吾若举军以就魏氏,处世宁当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复及。”意思是那时我兵权在手,如果带枪投靠魏国,哪至于只弄这么个小官呢?真是悔不当初!如果说魏延不听指挥也有伸手要权要官之嫌,那么杨仪则完全是一副赤裸裸的野心家嘴脸,一门心思要当接班人。碰到这样一个政敌指手画脚,慢说魏延,就是脾气再好一些的恐怕也未必能够听得进去。可以想见,假如诸葛亮不隐瞒真相,把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肯定不会走这个极端。

如果按照籍贯划分,费祎与魏延还是老乡,无论彼时还是现在。费祎是鄳县(今河南信阳市罗山县)人。鄳县跟义阳一样,开始属于荆州江夏郡,后来属于荆州义阳郡,乃至西晋的义阳国。当然,那时费祎不会跟魏延论老乡关系。不是时候。因为魏延不但不听,反倒进一步要求费祎也留下来,两人联名下文号令诸将,继续与魏军周旋。这事费祎肯定不能干。他忽悠魏延说:“我回去劝劝杨仪。他是文官,不懂军事,肯定会同意你的意见。”

魏延一旦松口,费祎出了营门便奔驰而去。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魏延后了悔,但想追又来不及,只好心存侥幸,派人悄悄到杨仪那里查看情况,希望他真能像费祎所说的,同意自己的意见。然而恰恰相反,他得到的情报是杨仪已在部署撤退,不觉大怒;于是不等杨仪出发,他就率领所部先行撤退,并且烧绝阁道,上表奏告杨仪谋逆。杨仪也揭发魏延造反。两人的表章几乎同时送到后主案头。这桩官司离奇而且突然,后主询问侍中董允、留府长史蒋琬,两人都怀疑魏延而相信杨仪。

为什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魏延手下有兵,而杨仪只是书生。

魏延烧绝栈道,无非是阻止主力退兵。他不是还想“率诸军击贼”嘛。可是修栈道最麻烦的工序是在石壁上凿孔打眼,现在那个工序成果尚存,杨仪只消伐木铺板,因此也很快就撤过了秦巴山脉。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上了贼船,就别想轻易下来。魏延心一横,索性派兵占据南谷口,准备攻击杨仪。杨仪派王平——就是街亭之战时马谡的副将。《魏延传》中称为何平,因为王平小时候曾过继何家——前来抵挡。魏延部众知道魏延理屈,随即散去,魏延无奈,只好带着儿子和亲信逃到汉中,最终被马岱斩杀。

其实魏延所谓的“反叛”跟梁山好汉“只反贪官、不反朝廷”一样,目标仅仅只是政敌杨仪。只不过后者持有诸葛亮的“尚方宝剑”、那个瞬间是正义的化身,他的举动才被官方定性为反叛。这可不是我为同乡先贤乱说好话,都有事实依据。据《魏延传》记载,“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但欲除杀杨仪等。平日诸将素不同,冀时论必当以代亮。本指如此。不便背叛。”也就是说,平常诸将见解各有不同,魏延希望大家此刻都能支持自己继承诸葛亮的衣钵,所以根本没有叛乱的想法。

在裴松之的《三国志注》中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法:

“《魏略》曰:诸葛亮病谓延等云,我之死后,但谨自守,慎勿复求来也。令延摄己事,密持丧去。延遂匿之行至褒口乃发丧。亮长史杨仪宿与延不和,见延摄军事,惧为所害,乃张言延欲与众北附,遂率其众攻延。延本无此心,不战军走,追而杀之。”

《史通·古今正史》记载:“魏时京兆鱼豢私撰《魏略》,事止明帝。”也就是说,这本书是鱼豢自己所修的私史,非官家史书。鱼豢入晋十六年,一直未曾出任官职,忠于魏而耻为晋臣。他与蜀国没有利害冲突,记载总体客观,因此裴松之注《三国志》,引用最多的就是《魏略》。尽管裴松之认为上述关于魏延的说法,“此尽敌国传闻之言,不得与本传争审”,但它至少可以证明一点,那就是即便在当时,也有人不相信魏延有狼子野心,反倒有人怀疑乱出杨仪。

如果魏延真有反心反骨,那么最好的反叛时机可不是诸葛亮新亡、周围大军云集的时候,而是在建兴元年,也就是公元223年。

那一年,魏国死了大将曹仁;吴国似乎死了美人小乔;孙权在武昌——“以武治国而昌”——动工修建用于瞭望观察的黄鹤楼,而蜀国则在成都匆忙赶修今天武侯祠内的两个景点:汉惠陵和昭烈庙。因为刚刚称帝不久的刘备,也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虢亭惨败后,刘备逃回白帝城,惊魂甫定,一病不起,死前将国事托付给诸葛亮和李严。国主新丧,人心不稳,当年夏天,雍闿即在南方作乱。雍家是益州大姓,因为其先祖雍齿曾经受封为什邡侯。而雍齿之所以能受封,主要是刘邦需要树个典型,自己能容纳仇人的典型,以安人心。

天下平定后,有一天刘邦看见很多臣子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就问张良他们在议论什么。张良说:“他们迟迟得不到分封,正在商议造反。”刘邦很吃惊,问该怎么办;张良说:“您最恨谁?”刘邦说:“雍齿曾经背叛我投降秦军,我最恨的当然是他。”张良说:“如果您能封雍齿为侯,那么大家心里都有了谱,就不会造反。”于是刘邦封雍齿为什邡侯,食邑两千五百户,功劳列居五十七位。

雍闿当时居住在建宁(今云南曲靖)。他祸乱南方,杀了太守正昂,派人跟吴国联系,受封为建昌太守。另外一位托孤大臣、都护李严为平息事态,给雍闿写信,晓谕利害。李严苦口婆心,写了整整六页纸,可雍闿的回信却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盖闻天无二日,士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也。”态度无比嚣张。要说远,肯定还是吴国更远。雍闿联系吴国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目的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立。尽管如此,因为内政不稳,诸葛亮并没有立即出兵,忍了两年,公元225年才“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平定雍闿、孟获。七擒七纵几乎是诸葛亮人生辉煌的顶点,但就在那一年,著名书法家、魏国太傅钟繇生出一个儿子,取名钟会。此人将见证诸葛亮一生事业的毁灭。

那时魏延身为汉中太守。地接魏军,手握重兵。如此大好时机都不反,后面的过激反应,只能说是为情势所逼,本身并无反意。

才干超群

如果说不才明主弃只是孟浩然的感喟与牢骚,那么雄才明主弃则是魏延与诸葛亮两人共同的人生悲剧。因为真实的魏延,才干相当突出。

先来看看魏延的出身。据《魏延传》记载,他“以部曲随先主入蜀,数有战功,迁牙门将军”。“部曲”在汉代本是军队的编制名称,一般而言,将军或者校尉,亦即一军或者一校下辖五部十曲,部曲起初的意思,也就是部下。后来涵义逐渐变化。《唐律疏议》上的说法是:“部曲,谓私家所有。”因此梁启超在《中国文化史稿·奴隶篇》中认为:“部曲初由投靠而来,且多从事战争。至唐始变为贱民,形同奴隶。”魏晋南北朝时期,部曲一般指家兵、私兵。也就是说,魏延并非长沙降将。他出身低微,以“部曲”身份追随刘备入川,因为屡立战功,而被封为中级军官“牙门将军”。

然而等到刘备在汉中称王时,魏延遭遇突击提拔: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刘备此言既出,“一军尽惊”。因为汉中的战略地位实在太过重要。

汉中对于蜀国的地位有多重要?我们不妨打个比方。中国象棋一代宗师胡荣华有次接受电视采访,说到自己形形色色的讓棋方式,其中有个方法是把自己的五个卒全部拿掉。主持人听后不以为然,觉得区区小卒没什么用场,立即胡荣华语气和缓但态度郑重地反驳:“可不是这么回事哟。卒子的作用还是很大的。没有卒子,就像人冬天不穿衣服,会很冷的!”

汉中之于蜀国,就是这样的御寒衣物。

作为蜀国的前进基地、魏蜀两军的缓冲地带,占据汉中进可北争关陇,退能南蔽巴蜀。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杨洪这样对诸葛亮说:“汉中则益中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蜀将黄权也说:“若失汉中,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清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表达得更为详尽:“汉中府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

如此重镇,自当以名将镇守。大家都认为会派张飞,张飞也以为非己莫属,可是谁也没想到,最终刘备的选择,居然是魏延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刘备当然也知道众人的想法,为了树立魏延的威信,特意安排他当着大家的面发表施政纲领,情形不亚于现代的任职答辩。刘备问道:“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欲云何?”魏延回答道:“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率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先主称善,众咸壮其言”。这个豪言壮语让刘备非常满意,后来又晋封魏延为镇北将军。

后主刘禅即位之初,大面积分封群臣,以便笼络人心。这时魏延被封为都亭侯。三国是乱世,一切都混乱,包括侯爵;它被分为三级,县侯、乡侯、亭侯。曹操封关羽为汉寿亭侯,食邑就是汉寿这个亭;魏延首次受封时,也是这个级别。后来进步更快。

建兴五年,公元227年,诸葛亮决意北伐,上了《出师表》,然后进驻汉中,整顿人马,调运粮草,随时准备出征。这时魏延的任务是都督前部,官职是丞相司马、凉州刺史。从公元227年到234年,诸葛亮一共组织了六次北伐,《三国演义》上称为“六出祁山”,其实真正出祁山(今甘肃礼县祁山堡)只有两次,其余四次都在别处用兵。这六次北伐,魏延全部参与其中,可谓劳苦功高;其中还有一次,完全是他唱主角。这就是建兴八年(公元230年)的第四次北伐。

严格说起来,这次算不上北伐,至少不是诸葛亮的北伐,顶多是魏延的北伐。起初是魏军处于攻势:当年秋天,魏军兵分三路进攻汉中,司马懿出西城(今陕西省安康西北),张郃出子午谷,曹真出斜谷。诸葛亮屯兵城固(今陕西省城固县东)、赤坂(陕西省洋县东二十里),与之抗衡。适逢大雨,月余不止,无法交战,魏军只好撤退。诸葛亮趁机派魏延和吴懿深入羌中,联络羌人,袭扰魏军后方。

魏延和吴懿随即带领本部人马,向西进入羌人居住区。当年11月,他们招兵买马,队伍扩充到一万多人,不断袭扰魏军。魏后将军费曜、雍州刺史郭淮等率军灭火,两军在阳溪展开激战。最终获胜的不是魏军,而是魏延。郭淮等敌不过魏延,只好退到狄道(今甘肃临洮),当时的陇西郡治所在。郭淮也是魏国名将,魏延能击败他,肯定不是“一不小心”。正因为如此,他很快就升任征西大将军,封南郑侯。

魏延北伐得胜,不妨再看看诸葛亮的北伐战果:

公元前228年春,诸葛亮事先扬言走斜谷取郿(名将白起的老家陕西眉县),让赵云邓芝设疑兵吸引曹真,自己率大军攻祁山。陇右的南安、天水和安定三郡反魏附蜀。此时张郃率军抗拒,大破马谡于街亭,蜀军先胜后败。唯一的战果是诸葛亮带着天水郡西县的千余户百姓返回汉中,其中包括姜维。因作战失败,诸葛亮自贬为右将军,行丞相事。这是一出祁山。

同年冬,魏、吴交兵,魏军主力东调,关中空虚。诸葛亮立即出散关(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围陈仓(宝鸡市陈仓区)。围攻二十多天,城固难下,蜀军仓促起兵,军粮不足,只得退回汉中。这次的收获,是斩杀了前来追赶的魏将王双。草没搂着,但打到了兔子。

公元229年春,诸葛亮派陈式攻下武都(甘肃省陇南市武都区)、阴平(今甘肃省文县周边)二郡,以便夺取这里的夏粮作为军资,以战养战。魏国雍州刺史郭淮引兵来救,诸葛亮闻讯也赶到建威(甘肃省西和县西)声援。郭淮自知不敌,随即退兵,蜀国获得上述二郡,诸葛亮因此恢复丞相名号。这是诸葛亮的第三次北伐。

公元231年二月,诸葛亮再度率大军攻祁山,以木牛流马运送军资。时魏国大都督曹真病重,司马懿统兵御敌。诸葛亮抢割了上邽(今甘肃天水)的小麦以充军粮,司马懿追击到卤城(天水市与甘谷之间),掘营自守,不敢出战。后来两军交兵,魏延等人斩敌甲首三千级,缴获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六月雨季,蜀道难行,李严因运粮不济,谎称吴已与魏联和、即将来攻,请诸葛亮还师。魏国大将张郃追击至木门(差不多在今甘肃礼县和天水的中点处),中箭身亡。这是第五次北伐,二出祁山。

公元234年二月,诸葛亮统兵褒斜道,占据武功五丈原(今陕西岐山南)。司马懿据守不出,蜀军随即在渭河沿岸屯田。当年八月,诸葛亮病逝于军中,杨仪等率军还师,魏延“反叛”事件爆发。

六次北伐,魏延都是干将,而且两次立功,可见他并非庸才。既然如此,诸葛亮又为何不肯信任重用?主要原因在于两人的性格、确切地说是军事见解互相矛盾。“诸葛一生唯谨慎”,他早年也许还有一些开拓进取的冒险精神,比如在《隆中对》中提出要跟刘备分进合击、两路夹攻夺取中原,真正执掌兵权后,慢慢变得谨小慎微,从来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而魏延则不,他经常“辄欲请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如韩信故事”。请求诸葛亮拨给他一万兵马,他选五千人作战,五千人运输,像韩信的部署那样,从褒中出击,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十天之内奇袭长安,然后与诸葛亮会师于潼关。因为这条路离关中重镇长安最近。魏延的这个策略可以取个酷点的名字:猛虎掏心。充满开拓精神。虽然也有冒险成分,但任何一次战役都没有必胜之把握,再高明的选择也不能完全排除冒险因素,这是常识。而从现代战争的观点看,这个选择的胜算其实要比诸葛亮的一味求稳大得多,因为无论物产军力还是人才,曹魏都强于偏安一隅的蜀汉。综合国力人家占优。在这种情况下,求稳固然能够增加自己的胜算,但同时也给了对手充分的反应时间,综合起来并不上算,只有出奇兵打时间差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就是为什么职业围棋选手在快棋中才有可能输给业余棋手,而在可以放心地深思熟虑的慢棋中,这样的结果一般不会存在。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魏延计划的核心,就是出奇制胜,惜乎与诸葛亮的战略思想完全背离。宋人洪迈在他著名的《容斋随笔》中,对诸葛亮表示理解,嘉许为“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据正道而临有罪”,未免太过书生气。身为将军的魏延完全不敢苟同。长期被“制而不许”,他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慢慢开始发牢骚:“常谓亮为怯,叹恨己才用之不尽。”就这样,从见解不同慢慢发展成感情上的疏远与陌生,最终影响了诸葛亮对他的信任。如果不是如此,素以知人善任而著称于世的诸葛亮,何至于安排后事时出此下策!

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眼前的这套《三国志》上面落满尘埃,纸张也已经是衰朽残年。但尽管如此,透过厚厚的历史风尘,我依然能够体会得到魏延当时面临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绝非仅仅是面子上的过不去。一旦杨仪根据“若延不从命、军便自发”的密令率领主力径自撤退,魏延一部要独自面对司马懿的数万铁骑。诸葛亮统帅大军尚且只能与魏军相持,魏延以偏师对付魏军主力,岂非以卵击石?此时跟随大军撤退不仅面子上过不去,回去恐怕还有秋后算账的问题,无论如何他违背了丞相的政治嘱托,老对头杨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退吧只有投降一途,否则难免会被对手吞并。真可谓左右为难。扯碎龙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魏延在这样一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大背景下做出极端选择,完全符合他的性格。而这一点,恰恰是诸葛亮的失误之所在。作为统帅,他对手下文官武将的性格,应该有一个总体上的把握。难道不是么?

悲剧根源

蜀国的力量本来就比较薄弱,从开创基业之初直到最后消亡,一直没能出现曹操那样战将如风谋士如云的辉煌局面,人才匮乏一直困扰着决策层,否则也不至于“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唯其如此,魏延铤而走险的极端选择,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蜀汉基业,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和损失。而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源何在呢?凡事都靠能人。确切地说,就是贤相诸葛亮,而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保障。

魏延和杨仪结怨,肯定有自己“性矜高”的原因;不能赢得诸葛亮的信任与好感,大概也与他自己牢骚满腹不无联系,套用一句时髦的现代话,叫做“沟通能力”有问题。但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人才的选拔、干部的任用僅仅一个人也就是诸葛亮说了算。刘备在世时,还能拿点主意,因此魏延才有直接向诸葛亮陈述己见的机会。刘备一死,后主是稀泥糊不上墙,大事完全决于诸葛亮;偏偏诸葛亮又看不上魏延的策略,认为都不可行。在这种情况下,魏延如果不受排斥,岂非怪事。

然而排斥魏延是大错,重用马谡更是大错。

如果推选最有名的五出京剧老生戏,那一定少不了《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这出戏的主角儿当然是老生诸葛亮,然而推动剧情发展的,却是花脸马谡。此人是荆州襄阳郡宜城(今湖北宜城)人,字幼常。兄弟五人皆有贤名,号称“马氏五常”。其中马谡和马良名气最大。对于马谡,大家都知道刘备曾有“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结论,但对失街亭的原因,大概还停留在马谡坚持出战甚至不惜立所谓的军令状这个小说演绎的层面上。这当然不是事实。据《三国志·蜀书·马良马谡传》记载,“时有宿将魏延吴壹(懿)等,诸者皆言以为宜令为先锋,而亮违众拔谡统众在前”。也就是说,诸葛亮不仅完全忘记了刘备的遗言,当时也是力排众议而选择了马谡的,我想那个场面肯定相当激烈。

街亭败仗后,诸葛亮要执行战场纪律,杀掉马谡。这一点,当时他选定的接班人蒋琬也有不同意见。他说:“昔楚杀得臣,然后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乎?”

蒋琬说的是晋文公重耳的故事。他为了图谋霸业,于公元前632年(周襄王20年),以援助宋国为名,与成得臣指挥的楚国大军争夺中原霸权,最终爆发城濮(今河南濮阳附近)之战。这是晋楚争霸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退避三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期间。成得臣字子玉,是楚国令尹。他不顾楚成王劝告,穷兵黩武,最终大败。据《史记·晋世家》记载:“晋焚楚军,火数日不息。文公叹。左右曰:胜楚而君犹忧,何?文公曰:吾闻能战胜安者唯圣人,是以惧。且子玉犹在,庸可喜乎。子玉之败而归,楚成王怒其不用其言,贪与晋战,让责子玉,子玉自杀。晋文公曰:我击其外,楚诛其内。内外相应。于是乃喜。”也就是说,尽管打了胜仗,重耳依然忧心忡忡,因为子玉还在。然而后来因为受到楚成王的指责,子玉羞愧自杀,消息传出,重耳于是喜出望外。

蒋琬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诸葛亮更有道理。他跟马谡、马良的私交都非常密切,之所以执意要动刀,是因为后者还有更加严重的情节:败后逃亡。

当时向朗为丞相长史,随军征战。他与马谡感情很好。《向朗传》中有这样的话:“谡逃亡,朗知情不举,亮恨之,免官还成都。”就是说,街亭战败后,马谡并未投案自首、回营请罪,而是畏罪潜逃。长史向朗知情不举,被诸葛亮撤职。必定是这段曲折,让诸葛亮起了杀心。《诸葛亮传》中称诸葛亮“戳谡以谢众”,《王平传》中进一步记载:“丞相亮即诛马谡及将军张休、李盛。”

然而马谡最终却并非死于军法。《马谡传》对此有明确记载:“谡下狱物故”,即死刑还没来得及执行,他已经病死于狱中,时年三十九岁。看来三十九岁确实是道门槛儿,岳飞没迈过去,郑成功没迈过去,还有格瓦拉与萧邦,再加上这个才能出众的马谡,统统倒在门槛儿之前。他虽然不是统兵的将才,却是高明的参谋之才,特别善于谋划判断。而正是这一点,模糊了诸葛亮的视线:他混淆了谋划能力与执行能力的区别。

有人认为诸葛亮斩马谡是处置不当错上加错,甚至有点寻找替罪羊之嫌。这个看法又过了头。对此陈寿的观点很有参考意义。当时其父在马谡手下任参军,也连带受了髡刑,被剃成光头,以示羞辱。他失去功名,只得回家娶妻生子,养育出了著名的历史学家陈寿。尽管父亲遭受耻辱,但陈寿依然坚持史家的原则,丝毫没有提及,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其父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对诸葛亮处置此事的态度,丝毫没有责难,字里行间反而大加赞颂。可为侧面印证。

讵同西蜀偏安,总为幼常挥痛泪;

凄绝东山零雨,终怜管叔误流言。

这是当年少帅张学良以雷霆行动,果断杀掉桀骜不驯的杨宇霆、常荫槐后,为杨宇霆写的挽联。杨、常二人是东北元老,父帅的左膀右臂,张学良之所以要杀掉他们,是因为他们飞扬跋扈,直接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不过张学良事后丝毫没有株连官员部下,而且“罪不及妻孥”:给二人家里分别送去万元抚慰金,隆重安排葬礼不说,还亲手为二人写了挽联。给常荫槐的挽联是:

天地鉴余心,同为流言悲蔡叔;

江山还汉室,敢因家事罪淮阴。

这两副挽联写得都很好。对仗略有问题——考虑到作者身份特殊,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用典非常贴切。将蔡叔、管叔的故事分开,以马谡类比杨宇霆,韩信类比常荫槐。杨、常二人到底该不该杀暂且不说,从张学良对杨宇霆的态度,可以约略想见当时的诸葛亮对马谡的心情。挥泪而斩,不得不杀;换句更酷的话,叫做痛下杀手。他杀马谡——尽管没能杀成——没有问题,问题只出在对马谡的使用上。

用错一个人,丢了三个郡。最严重的是,全军后路都有被切断的危险,诸葛亮不得不匆匆退兵,可谓丧师辱国。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坚持自贬呢。

所托非人

其实诸葛亮在用人上的最大失误既非马谡又非魏延,而是姜维。

姜维字伯约,雍州天水郡翼縣(今甘肃甘谷东南)人。他无奈前来投奔,诸葛亮如获至宝,在参军蒋琬的信中语气颇为兴奋:“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李邵)、季常(马良)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信中还说:“须先教中虎步兵五六千人。姜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毕教军事,当遣诣宫,觐见主上”。

那一年姜维二十七岁。诸葛亮加封他为奉义将军、当阳亭侯。在诸葛亮的大力栽培下,没过多久,他就升到了中监军、征西大将军的位置。

全军从五丈原退回成都后,杨仪野心膨胀,诽谤朝政,被下狱问罪,最终自杀。诸葛亮将政事托付给蒋琬、费祎、董允,军事则由姜维负责。他从右监军、辅汉将军开始统率诸军,在蒋琬、董允去世后与费祎同录尚书事,最后基本成为蜀国的第一重臣。也难怪在黄皓的谗言下,后主对他起了疑心。对于一个半路出家的人而言,姜维手中的权柄实在太重。

诸葛亮主持蜀国国政十多年里,有七年处于战争状态:一次南征,六次北伐,其中有一次他未直接参战,只派魏延等进兵羌中。而姜维呢,先后九次北伐。九次北伐胜多负少,姜维的才能克制。但问题在于,姜维即便胜利,也是只开花不结果,得势不得分。如果上升到战略高度,可能都要算作失败。因为北伐的根本目的都没有达到。

成都武侯祠内有座蜀文化博物馆,我在里面看到过三国形势图。这个图不新鲜,《中国历史地图集》的表述更加详尽细致;但是有组数据引起了我的兴趣,那就是魏蜀吴三国的人口数量对比。具体如下:

蜀汉940,000人。

曹魏4,432,881人。

东吴2,300,000人。

这组数据当然有其来源。关于蜀国的户口,史籍中有前期和后期两个数字。《晋书·地理志》记载:章武元年(公元221年)“户二十万,男女口九十万”;景耀六年(公元263年)蜀国灭亡时的人口,王隐在《蜀记》中记载“户二十八万,男女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吏四万人”。

西晋时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记载,景元四年(公元263年),魏国人口“与蜀通计民户九十四万三千四百二十三,口五百三十七万二千八百九十一人”。杜佑在《通典·食货·历代盛衰戶口》记载与此略同,仅人口数为五百三十七万二千八百八十一。由此推断,当年魏国应有六十六万三千四百二十三户、四百四十三万二千八百八十一人。

吴国的户口难以考查。《晋书·地理志》说,孙权赤乌五年(公元242年)“户五十二万三千,男女口二百四十万”。《三国志·吴志·孙皓传》注引《晋阳秋》则记载,吴国灭亡时有“户五十二万三千,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这两组数据大致相同,看来吴国自从赤乌五年之后,再没有统计过户口,或者数据遗失,因此王浚灭吴后,只能按照三十八年前的旧口径上报。

无论如何,这组数据大体能反映出当时三国的人口分布。蜀汉的人口数量不足曹魏的四分之一,不及东吴的一半。当时还是人多力量大的时代,人口几乎就是第一生产力第一战斗力,蜀国实力之弱,可见一斑。以这样的人力资源频频北伐,也许能证明刘备与诸葛亮的非凡志向,但普通的蜀国百姓又该作何感想?诸葛亮身无余财的确不假,但蜀国百姓差不多也已被他们君臣搜刮干净。

九十四万人养十万两千兵,这个比例比吴国略高,但吴国二百三十万人只有三万两千公务员,蜀国九十四万人居然要养四万,几乎是吴国的三倍,政治清明只怕谈不上;负担本来已很沉重,还要频频扩张,财政压力即便傻子也能想象。故而诸葛亮身为宰相,可以说一辈子都在干两件事。除了对外作战,就是筹集战费。不是打仗,就是准备打仗。羊毛出在羊身上。要筹集军费,无论如何殚精竭虑花样翻新,只能打那九十四万人的主意。他的有些做法,现在看来确实可谓“清新脱俗”,不妨列举两例。

建政的八字还没一撇,刘备与诸葛亮便开始向富商巨贾发行“国家债券”。明代何宇度《益部谈资》记载:刘备“从南阻大姓晁氏货钱千万,以为军需。诸葛孔明作保,券至宋犹存”。可以肯定,当时诸葛亮归附刘备还不久,他们还屈身新野小城。局面如此促狭,二人便从姓晁的南阳大户手中借钱千万。这家人也有意思,将债券一直保存到宋朝。占领荆州后,他们又多次向大户发债。这些债券保存时间更长,明末张献忠破荆州时,发现刘备“借富民金充军饷券”,债券上有“武侯押字,纸墨如新”。

富人有钱,不会觉得肉疼。但九十四万蜀中百姓的感觉肯定要深刻得多。因为刘备诸葛亮入蜀之后,便发行大面值货币:直百钱;直百五铢钱。面值都是以一当百。什么意思?就是货币大量超发,不动声色地从民间吸血,谁都别想逃脱。

历朝历代,对诸葛亮的评价都很高。即便古诗文中,他的形象也很正面。为什么?尊刘抑曹符合儒家正统观念,有助于专制统治的延续。文人墨客只能在这个调调上唱歌。他们的视角无一例外都是统治者的,不是被统治者的。毫无疑问,当时的蜀国百姓的感受,不可能流传于文书史册,因无人给他们代言。好在诸葛亮此举的确是为了蜀汉朝廷,没有私利心。

回过头来再说姜维。对此显然缺乏足够的认识,不如费祎的判断准确:“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他这样告诫姜维:“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无以为希冀徼幸而决成败于一举。若不如志,悔之无及。”甚至被歇后语讥为非大将之才的廖化,认识都比姜维清醒:“兵不戢,必自焚,伯约之谓也。智不出敌,而力少于寇,用之无厌,何以能立?”苦劝姜维“连年征伐、军民不宁,兼魏有邓艾,足智多谋,非等闲之辈”,不要“强欲行难为之事”。

兵犹火也,不戢自焚。战争是柄双刃剑,搞不好伤不到别人,却砍了自己。廖化指出了当时蜀军的命门所在:智不出敌,力少于寇。智谋不比敌人强,兵力明显比人家弱。上面关于蜀国前后期的人口数据来源不同,直接对比未必合适,但有一点还是要引起注意:《晋书·地理志》说,公元221年蜀有二十万户、九十万人,《蜀记》则记载,到公元263年,这两组数据分别为二十八万和九十四万。假定这两组数据可靠,那么在四十二年里,蜀国户数增加了四成,但人口的增长仅有百分之四,两者之间相差悬殊。这是怎么回事?户口增加显然有政策逼迫的因素,以便多收税;而人口的增长率如此之低,让我们无法不联想蜀军的连年征战:六出祁山,九伐中原。

姜维最大的悲剧在于,他是个饱学之士、正人君子、一心为公。名臣郤正这样评价他:“姜伯约据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资财无馀,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服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约,官给费用,随手消尽;察其所以然者,非以激贪厉浊,抑情自割也,直谓如是为足,不在多求……如姜维之乐学不倦,清素节约,自一时之仪表也。”如果是个小人佞臣坏蛋,我们大可扔下书卷,骂两句解恨,但对于姜维,又实在不忍加之恶言。可尽管如此,还是得指出姜维在防卫部署上的重大失误。这个部署就是所谓的“敛兵聚谷”。

前面说过汉中的重要。除了诸葛亮,蒋琬和费祎都曾长期在此驻扎。从魏延镇守汉中开始,险要之处都设立营寨,充实兵力,敌军进攻则凭险据守,使其难入一步。诸葛亮死后,魏国大司马曹爽为了树立威信,贸然伐蜀,王平御敌,也采取这个办法,最终曹爽无功而退。姜维认为这是防御姿态,无法达到歼敌的目的,于是建议朝廷,废除散落各处的营寨,全军集中起来,分别驻扎于汉(今陕西城固东)、乐(今陕西勉县东)二城。这个办法貌似积极,其实弊大利小,等于是放弃险要,自拆樊篱,很快就显出恶果。后来钟会攻汉中,几乎就是探囊取物。

以往人们责难姜维,主要着眼于他后来的假投降。这个观点未免迂腐。姜维最大的失误主要集中在两点:战略而言,不该频繁用兵,九伐中原;战术而言,不该“敛兵聚谷”,放弃险要。这跟直接抛弃汉中差不了多少。

南宋郭允蹈在《蜀鉴》中,甚至直接以后面这个原因,指责姜维误国亡蜀:“蜀之门户,汉中而已。姜维之退屯于汉寿也,撤汉中之备,而为行险侥幸之计,则根本先拔矣。异时钟会长驱直入,曾无一人之守,而敌已欣然得志。初不必邓艾之出江油,而蜀已不支,不待智者而能见。呜呼,姜维之亡蜀也。”

郭允韬认为,即便没有邓艾奇兵出江油,蜀国已经不支,原因都在于姜维的部署失误。这个看法当然未免偏激。蜀国之亡不在姜维,甚至也不在黄皓与刘禅,只在自身实力不济。当然如果换个角度,黄皓与刘禅也可以归入蜀国的实力,只不过是负值而已。

人治之祸

回过头来还说魏延。诸葛亮背着他做出的安排极其错误。即便一定需要这么做,至少也应该由费祎出面,将大事托付给杨仪很不合适,因为他知道杨仪跟魏延的关系,同时也知道杨仪的缺点。据《杨仪传》记载,“亮深惜仪之才干,凭魏延之骁勇,常恨二人之不平,不忍有所偏废也。”“亮平生密指仪性狷狭,意在蒋琬。”杨仪筹划粮草参赞军机是把好手,但却是个小心眼,因此诸葛亮生前对二人“不忍偏废”,持中立态度。既然如此,何故又在自己即將大去的关键时刻,忘记了平日的立场?魏延固然可能不服从组织决定,但杨仪的小心眼难道就不会引发大错?如果没背着魏延做那样的决定,如果执行决定的不是杨仪——后来者看到这里肯定会有许许多多关于“如果”的感慨,可惜它们还只能由那句毫无情面可言的冷冰冰的话作答:

历史不相信假如。

这些“如果”当然也是我的疑问。在阴暗的图书馆内,尘埃的气味直冲肺腔,这感觉本来就很让人不舒服,更何况看到的还是这等悲剧。气氛压抑沉重,掩卷沉思,我对上述问题不觉形成了另外一种更加恶毒的解释。诸葛亮知道杨仪和魏延水火不容,而且“密指仪性狷狭,意在蒋琬”,却依然做出那种安排,难免有借刀杀人之嫌。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个推理顺理成章:他天生聪明,深知以杨仪、魏延二人的性格,不好统领,于是先借杨仪的手除掉魏延,然后再让杨仪在不满中露出狐狸尾巴,走上自绝于人民的道路——杨仪最终也的确没有好下场——好让蒋琬、姜维等人顺利接班。当然,这种想象不能作为本文的论点,它们只能在小说中出现。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做《死于阳谋》,基本内容就是如此,当然比《三国演义》走得更远。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批古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说其中的诸葛亮“状多智而近妖”。这基本也就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诸葛亮形象。其实客观而论,诸葛亮尽管算是杰出的人才,但却是个偏材。后人说他“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这个结论甚有见地。马谡、魏延、姜维,都可以作为例证。

刘备是明君,诸葛亮是贤相。这种结论经过小说的演绎早已深入人心、难以动摇,我也根本无意动摇。遍观史册,诸葛亮的谋略功勋确实突出,贤相的结论大抵不算过誉。他的名声地位,远远超过刘备:成都市著名的旅游景点武侯祠,基础其实是汉惠陵与昭烈庙,主角儿当是刘备,武侯祠只是配属建筑,可如今武侯祠尽人皆知,您要问汉昭烈庙,恐怕没几个人能回答上来。这也正常。“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顾频频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心系汉室原无论先主后主”,这些大约都可以作为历史的盖棺论定。一两次用人失误对历史和历史学家而言是悲剧,但对诸葛亮本人来说则根本无法强求。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致命弱点。但问题在于古往今来,明君与贤相一直是国人最难以排解的情结,大家都希望自己接触的官员是清官而非昏官,而最大的悲剧就隐藏于此:制造悲剧的主角不是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地痞流氓混蛋白痴,而是声名显赫的千古明相。诸葛亮这个段位的人都会犯如此重大的错误,人治危害的严重性,由此也就可见一斑了吧?

责任编辑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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