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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得碑十二图》题跋浅探

2023-07-05田一辰

书画世界 2023年5期
关键词:乾嘉黄易翁方纲

文_田一辰

曲阜师范大学书法学院

内容提要:《得碑十二图》记录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后的十余年间黄易在河北、山东一带搜寻碑刻、拓本的游历成果。本文拟从《得碑十二图》中黄易自题和翁方纲题跋,来探究这种题跋丰富的“游记”创作形式所展现出的历史写实性,以及图册题跋背后所体现的黄易“金石交游网”和其书法艺术价值。

金石学在清代发展极盛,于乾嘉时期达到顶峰。黄易正是处于这一时代的著名金石家,同时他在篆刻、书画艺术领域也颇有建树。他一生都热衷于金石活动,长年游历在碑刻资源丰富的中原地区,并将走访金石碑版的游学活动绘制成多本“访碑图册”,《得碑十二图》即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这套图册采用的是“左图右跋”“一图一景”的创作形式,大量的题跋墨迹为我们进一步探究乾嘉历史文化、文人书法艺术提供了广阔视角。

一、“图文并记”的写实性

在唐宋之际,“书画异名而同体”的艺术观念逐步发展至成熟。至宋代,“题跋”已不再是简单地署年月或姓氏,大批文人书画家开始连篇累牍地书写题跋。在“尚意书风”的影响下,更多文人加入了纸上的“书画雅集”活动,为友人作跋已成蔚然之势。这时,造型性的图画和音韵性的诗文之间的结合,大大增加了空间、时间的多维表现力,使得“图文并记”的艺术表现形式逐步演变成更为全面的艺术。与此同时,题跋文字特有的理性、准确性、客观性,也增加了作品的历史真实性与完整性。书画中的长篇题跋,更成为后人考证的关键依据。

据《得碑十二图·紫云山探碑图》(图1)翁方纲跋“予在江西,初见秋盦以此幅画稿见寄,欲请秋盦为作一帧……”可知,黄易在访碑途中是先根据当时真实游踪所及即兴描绘出草稿“粉本”,再待访碑结束后,按照草稿精心绘制出游纪图。其中最具特色的是,他在每幅访碑图的空白处用篆、隶、楷等不同书体进行题跋说明。通常画面中的右上角为主题,左边跋文是对图中访碑过程的细致描述,其中包括碑文的考释、探碑活动的时间地点、游行中所参与的金石至交等。在《得碑十二图·三公山移碑图》跋文中,黄易就详细交代了三公山碑的特殊地理位置、历史背景,并根据《隶释》对碑文的书法风格进行断代,得到了“盖东汉中叶所刻也”[1]74的结论。

图1 清 黄易 得碑十二图·紫云山探碑图

黄易在《得碑十二图·肥城孝堂山石室图》中跋:“赵德甫《金石录》云:北齐陇东王感孝颂在平阴县小山顶上石室,内刻人物车马,似后汉人所为。余遣工拓视,得‘成王’‘相’‘胡王’等标题……赵氏见画像时不知有标题,盖信勘碑不可不审也。”[1]113可知黄易在山东孝堂山石祠探碑时,意外发现了大量在东汉永建至唐宋年间的石刻题字,这些细刻之字对石祠历史沿革的研究具有重大意义。然而,黄易此次的金石考据之得也主要是通过跋文所呈现出来。假设后世的我们单看景观绘图,则无法窥探考据之实。《得碑十二图·济宁学宫升碑图》(图2)中黄易跋曰:“翁宫詹覃溪趣余升碑,因与州刺史别驾成其事,复得下段七十余字,以石柱夹立焉。”他应翁方纲“升碑”之请,与友人齐力去除《郑季宣碑》下埋之土,最终复得此碑全貌。对于鉴画者来讲,在研读跋文中“升碑”历史故事的同时,可欣赏到黄易所画凉亭里所立碑石之景,这着实能让人体会到身临其境的访碑之乐。总之,正是有黄易“绘图记事”之举,读者才能“卧以游之”,正如梁同书所说:“有小松经丘寻壑之功,而因有吾辈卧游之逸,何其幸也。”[1]250

图2 清 黄易 得碑十二图·济宁学宫升碑图

二、“访碑图”题跋背后的金石交游

古人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乾嘉时期学者间的“惺惺相惜”是他们治学考据的基础。《得碑十二图》是黄易金石学术研究的宝藏,图册之跋向我们展示了黄易的金石交友网络。除黄易自跋以外,其图册首页有翁方纲隶书题“秋盦得碑十二图”七字,并作序500余字。册尾有阮元、奚冈、钱大昕等友人作跋。

先从黄易自跋《得碑十二图·小蓬莱阁贺碑图》来看,“戚友咸集。余避喧泗河,遣工拓碑,得嘉平二年半碑于曲阜东门外。喜极命酒,邀李铁桥醉赏,同志者闻之,共来作贺”[1]187-188,这部分记录了乾隆五十八年(1793)黄易在孔子故乡曲阜访得《熹平二年残碑》,遂与友人拓碑共赏的情景。这日又恰逢黄易生辰,故跋文中更是体现出一众金石挚友饮酒同乐的情景。在另一幅《得碑十二图·良友赠碑图》中,黄易也记录了王古愚、张荫堂赠其汉魏五碑之事。这些题跋鲜活地展现出乾嘉时期有金石同好的学者之间相识相交的细节,更说明了结伴访碑与互赠碑版拓片是乾嘉时期学者之间切磋治学的主要手段。

每帧《得碑十二图》中,除黄易外,题跋最多者当数翁方纲。据记载,黄、翁初次见面就“何其不谋而合也”[1]190,二人自此成为至交,有了“蓬莱宿约”的佳话。翁方纲官至内阁大学士,在金石书画圈享有盛名。纵观黄易一生,翁方纲在他北上后金石交游、探碑活动中都扮演着“伯乐”的角色。在《得碑十二图》中,每帧皆附有翁方纲题跋。值得注意的是,翁方纲在序中跋“尝拟与黄子共摹勒焉”“皆当穷姿奇探而精摹勒石者”“日夕作绘之不暇也”[2]1071。这些题跋作为第一手史料,可得出结论:翁方纲是黄易创作“访碑图”的倡导者和参与者。事实上翁、黄二人是相互成就的。仅从《得碑十二图》图册来看,黄易就为翁方纲拓得了《三公山碑》《孝堂山汉碑》《郑季宣碑》等稀有碑石。结合黄易所有的访碑图来看,他探碑所得的大多数拓片都会第一时间寄给翁方纲,而黄易的访碑图也都有翁方纲的悉心作跋。然而,放眼整个乾嘉时期,类比于黄、翁二人的金石之交不胜枚举。这个时期金石圈所流行的“题跋之风”也更有助于我们一探乾嘉时期学者的金石热忱。

三、“黄易题跋”的艺术价值

乾嘉时期学者的“金石题跋”,主要目的是发挥书法的实用功能。针对题跋的艺术价值问题,乾嘉时期学者由于对金石研究的侧重点不同,也表现出不同的态度。缪荃孙将乾嘉金石学者分为重鉴赏的“覃溪派”和重考据的“兰泉派”。而“覃溪派”就是以翁方纲别号“覃溪”而命名的。翁方纲云:“不为书法而考金石,此欺人者也。”[2]1083他认为书法艺术鉴赏是在考证金石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自发性的行为。根据上文所说,翁方纲是黄易的至交,黄易的书学观必然深受其影响。翁方纲作为清中“帖学四大家”之一,主张“以晋为宗,以楷为尚”,精于篆隶、楷、行多体。黄易为“西泠八家”之一,于篆刻、书画方面成就极高。二人均是乾嘉金石学家擅书者的典型代表。

在讲究门第的封建社会,家学传承显得尤为重要。黄易“尚魏晋”的书法审美观也源于他的家学传统。他的父亲黄树穀与清初帖学名家张照交好,其书风深受张照影响并酷似其法。黄易受益于家学渊源,故在魏晋传统帖学上用功至深。从黄易现存《书画八开册》中的《玉版十三行》和《自书诗》等“跋尾书”作品来看,黄易的小楷主要师承于钟繇、“二王”。可见,黄易深谙“崇古之法”。黄易曾言:“予既誓不使孽钱……借笔墨聊以佐薪水之需,当夫挥毫为诗,泚笔作画,山容水态,雨意云情……”[3]390可见他并非职业书画家,他视书画为业余消遣或佐生活之需,有着不为世俗、潇洒自然的艺术价值观。故对山水画的学习,黄易则主要取法于简淡冷寂一路的画家,如倪瓒、黄公望、董其昌等。

然而,自古“书画本来同”,黄易对书法风格的偏好与绘画是一致的。对此,黄易也曾透露出书画的相通性,主张书法用笔入画:“写竹何殊写字,真行篆隶皆同。撑出一枝半节,自然全体胸中。”[3]311那么从《得碑十二图》中黄易跋文来看,其小楷风格应属萧散淡远的倪、黄一路,笔致劲道中显惬意,结体宽绰舒展,整体气韵疏朗而端庄。在整个画面中,简淡冷寂的画风与雅致自然的书风结合得恰到好处。总体来看,黄易“访碑图”系列的题跋文字在整个画面中,既有书法艺术观赏性,又是整个画面的有机组成部分。其高超的书法技艺同样也是“访碑图”成名的关键因素。黄易题跋中所透露出的崇古尚晋、萧散淡远的书法价值观,亦是乾嘉时期“覃溪派”书家的典型体现。

结语

清末民初收藏家袁励准评《得碑十二图》为“五百年来金石书画家第一杰作”。黄易用“图文并记”的“游纪图”形式,记录了他发现的汉魏碑刻以及碑帖善本,堪称访碑图之最。就书法而言,黄易崇尚魏晋帖学的艺术观和其雅致萧散的“跋尾书”风格,堪称书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得碑十二图》中黄易与友人的大量题跋,亦是我们对黄易交游以及乾嘉时期学者访碑活动等进行研究的重要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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