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与齐顷公所执军礼之异同辨*
2023-07-04徐宇春姚明今
★ 徐宇春 姚明今
春秋时期,西周的宗法制渐次瓦解,但周人开创的礼乐文明仍为人所尊,《左传》涉及礼者达460次之多,于其作用多有强调:“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①《左传·隐公十一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②《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左传》把礼作为衡量一切人事活动的标准,当然也包括战时应遵循的“军礼”。军礼是周人的五礼(吉、凶、宾、军、嘉)之一,《左传》在记录战争活动的同时,特别重视对军礼的描述,这为后世研究春秋这一军事现象提供了丰富素材。
在古代,军礼贯穿战争活动的各个阶段,包括“平时治军、战时作战和战后班师、献俘等各方面的礼仪”③徐杰令:《春秋战争礼考论》,《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00 年第2 期。,其他各项都有一定的程式和规则,对这一切通常争议不大,唯独战时的交战礼因各国乃至各人在践行时有一定的弹性,尺度不好把握,后人评价亦不一。因其涉及战争伦理、人性本质等命题,要在杀敌致胜与遵循礼节之间取得平衡,殊为不易。一般认为春秋时期崇尚贵族节义,在战争中也不例外,黄仁宇讲:“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④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年,第3 页。李零认为宋襄公的“那些战法都明见于《司马法》,本来正是君子必需遵守的规则”⑤李零:《侠与武士遗风》,《读书》1993 年第1 期。。正因为此,有些人于战时追求礼节和荣誉,不惜以兵败为代价,如宋襄公,但也有一些人因时变通,像长勺之战中曹刿待齐人三鼓而击之,汉水流域楚、随两国之争中季梁先攻对方偏师,秦晋河曲之战臾骈主张“薄人于险”,不期而战,晋楚冲突中,晋阳子诱楚欲使其半涉而薄之等。这些人的行为,突破古司马法,不惜破坏规则,但以取胜为目的。从这里可见,其时人对军礼的不同理解,导致其在具体操作中的差异。那么,在一切条件下恪守军礼还是出于致胜的目的有所突破,这二者孰优孰劣?
《左传》所记的宋襄公和齐顷公讲究军礼,而导致不同结局:公元前638 年的宋楚泓之战中,宋襄公大讲军礼,招致兵败身亡,留下千古悲情;公元前582 年的齐晋鞍之战中,齐顷公因讲军礼放过敌将,而险些被俘,不但没有受辱,战后还受到了敌国及本国臣民的礼遇,落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同是讲究军礼,《左传》的叙事基调大不相同。为何作者对同一性质的事件采取不同的评判标准?两起事件有何不同?两场战争的始末经过和曲折细微处又是什么样?春秋之世,礼的界限在哪里,礼的作用又是什么?笔者在《左传中的军礼现象探析》一文中曾提出相关问题①姚明今、徐宇春:《左传中的军礼现象探析》,《管子学刊》2017 年第3 期。,本文拟围绕两人在此两战前后经历的一系列事件,钩沉隐藏在历史深处的蛛丝马迹,进一步揭示军礼的实质、特征及春秋时人对军礼的看法。
一、两起事件的经过
(一)宋襄公与泓之战
齐桓公去世后,中原霸主的地位暂时虚悬,宋襄公自恃仁义的美名,以天命在我的执念,开始了图霸之路。他遇到的最大对手为楚人,以齐之实力,在与楚争锋以及对郑拉锯争夺时,尚有所顾忌,更遑论二流国家的宋国。鹿上之盟,宋襄公请求归附于楚的国家复归于宋,楚人假意应承;盂之盟,宋襄公不备兵甲参会,不料为楚人所擒,后虽释放,但仍不能吸取教训;公元前638 年,在郑伯朝楚后不久,宋襄公忿然举兵伐郑,楚人因此伐宋以救郑,战争发生在宋国境内的泓水流域(今河南柘城)。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作者以子鱼的两次请战与宋公的两次否定勾勒出战争大致经过,事件因果关系清晰,作者的叙事立场鲜明无疑。随后就是著名的“子鱼论战”,子鱼对宋公予以激烈批驳,他明确指出“君未知战”,提出“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乃战争目的,批驳了宋襄公“不禽二毛、不重伤”的谬论,提出“三军以利用,金鼓以声气”的见解。“子鱼论战”见解犀利,逻辑清晰,对战争目的、战争本质、战术方法等一系列问题的理解不可谓不透彻,体现了时人的认识水平。
然而,后人对“子鱼论战”的真实性却有怀疑,认为其不能反映春秋初期的战争实际,与《左传》中大量的“君子曰”一样带有明显的作者寄托。童书业指出:“《左传》作者兼兵家之教,故托子鱼言以非之”,子鱼之言“非春秋时人之思想也”。②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50 ~51 页。如何看待子鱼论战的内容与形成年代,留待后文再叙。
从公元前651 年即位到公元前637 年病故,《左传》完整地记载了宋襄公图霸的一系列重大活动,兴衰治乱的时间坐标清晰可见,这在《左传》中是少有的,足以见宋公其人其事影响之大。
(二)齐顷公与鞍之战
公元前597 年邲之战后,晋国势力衰退,引起了齐国争霸的野心。齐顷公是齐惠公的儿子、齐桓公的孙子,他于公元前599 年即位后一意复兴齐国霸业,与楚结好,伐莒、伐鲁、伐卫,中原联盟遭遇危机。公元前589 年,鲁、卫两国向晋请援,晋人慷慨允诺,出动八百乘兵车,由郤克担任晋军主帅。郤克在公元前592 年出使齐国受辱后一直怀恨在心,欲雪洗耻辱。晋军渡过黄河之后,进入齐国,齐顷公率军从鲁国撤退,晋、卫、鲁联军追至靡笄山下,至此,齐晋之间一场大战最终引发,作战地点在鞍(今山东济南)。激战中,齐军力不能敌,晋军司马韩厥追击齐侯,齐侯不射杀之举即发生于此。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射其右,毙于车中。綦毋张丧车,从韩厥曰:“请寓乘。”从左右,皆肘之,使立于后。韩厥俛,定其右。逢丑父与公易位。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故不能推车而及。韩厥执絷马前,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宛茷为右,载齐侯以免。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乃免之。
晋军司马韩厥因父托梦的缘故,在第二天战斗中避开了车左的位置,不料为对方识破,齐侯的车右逢丑夫注意到敌军战车上的御者状若君子,要求射杀,却为齐侯阻挠:“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韩厥因此逃过一劫;齐侯囿于君子之礼没有射杀韩厥,不料却在华泉被韩厥追上,韩厥极尽君臣之礼;逢丑父急中生智,齐侯成功逃脱;逢丑父代君受难,生死危急关头,幸得晋将郤克赦免;齐侯战后入敌营觅丑父,敌善待之;归国途中遇齐女,女礼遇之。在作者笔下,齐侯不可谓不仁爱,而各方不可谓不重礼。齐侯讲仁爱礼义,几近突破安全的边界,险些造成被俘的厄运,此举不可谓不危险,但所幸结局还不错,讲仁义在齐侯这里似乎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一切都恰到好处。甚至可以说,齐侯的危险举动造成的影响不但极其有限,而且还成为引子,由此带出一段佳话,引出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同样是军争中礼让,宋襄公与齐顷公结局迥异,其因何在?其实这两起事件表面上有相似之处,然一眼望去也有不少差别。其一,两人的举动分属不同性质。从《左传》的记载来看,齐顷公的出场没有太多前期故事的铺垫,从战时的环境、各方的举动和反应来看,齐顷公不射杀之举带有一定的突发性和偶然性。而《左传》对宋襄公图霸有一套完整记叙,人物的发展变化是一个不断升级的过程,在此前已有过与楚人交手的惨痛经历以及此次也无胜算的情况下,固守仁爱礼义,强意为之,一意孤行,渐次升级,终至高潮。今日之结果从前事中可以找到苗头和端倪,带有一定的必然性。其二,两人的举动对战争结果的影响亦不同。宋襄公之举直接导致了泓之战中宋军的失败,齐顷公之举与齐军失败之间并无必然联系,鞍之战的结果由当日战场形势决定,晋军团结一心,英勇杀敌,击败齐军,是胜利的主因。然仅就这两项差别而言,并不能够说明宋公与齐侯所受待遇的不同,还有一些真相掩藏在历史深处。
二、战争的后续效应
(一)泓之战的后续
《左传》没有详述楚人的侵掠与宋人失败的惨状,仅有“公伤股,门官歼焉”的零星记载,一句“国人皆咎君”概括了战后宋国百姓的反应。但通过其它方面的记载可以多少还原当日之场景。
1.郑人犒楚师。泓之战后,作者接着详述郑人慰劳楚军,设宴欢庆的场景。作者为何于此铺陈笔墨呢?因为楚人的行为严重地逾矩,礼与非礼向来是《左传》关注的重点,作者要借此表达自己的倾向和看法,读者从而有机会一睹当日战争之余绪。
丙子晨,郑文夫人芈氏、姜氏劳楚子于柯泽。楚子使师缙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礼也。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戎事不迩女器。”
丁丑,楚子入飨于郑,九献,庭实旅百,加笾豆六品。飨毕,夜出,文芈送于军,取郑二姬以归。叔詹曰:“楚王其不没乎!为礼卒于无别,无别不可谓礼,将何以没?”诸侯是以知其不遂霸也。
作者先是批评在劳师活动中,女人送迎出门不合于礼,强调“戎事不迩女器”的道理;再由楚王取郑姬以归预言楚王不得善终、霸业难成,该预言出自郑叔詹之口。楚人此战为救郑,于郑有大功,但就连郑人都看不惯楚王出格的举动,对其颇有微词。可以想见,此战后楚人耀武扬威、骄奢淫逸、不可一世到了何种程度,在诸侯国之间产生了何等恶劣的影响,宋国上下该是何等的哀恸,对宋人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又有多大!由于史料的阙略,这部分我们无从知晓,只能由分会场战胜者得意嚣张的庆典中揣度失败者的痛楚与黯然。
2.战争失败引发的余绪和波澜。(1)二十三年春,齐侯伐宋,围缗,以讨其不与盟于齐也。宋襄公曾受齐桓公之命,定太子,平齐乱,扬名诸侯,然至此时,风光一去不返,沦落到了遭齐讨伐的地步。起因竟由四年前未赴盟会而起,未赴盟为虚,泓之战失败、宋国实力衰退为实,由此来看,泓之战的失败导致宋国地位的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2)夏五月,宋襄公死,伤于泓故也。此事明白无误地揭示出宋公之死与泓之战负伤有直接关系。《左传》中有几例国君在战场受伤或亡故的事件?祝聃射周天子中肩、魏锜射楚共王中目,再甚者如卫懿公好鹤亡国,这样的事件并不太多。因此,宋公负伤而死在当时绝对是个大事件。(3)秋,楚成得臣帅师伐陈,讨其贰于宋也。遂取焦夷,城顿而还。曾经的盟友陈国也不能幸免,受到了宋人战败的株连,楚将子玉率军占取了陈国的焦、夷两地,在顿地筑城后回国。宋国的盟友都也遭到了楚国如此严厉的报复,彼时的小国莫不沦为楚人的砧上肉。
3.战后宋国的走向及对宋公的评价。综合地分析了泓之战后宋国地位的兴衰变化与战败的发酵效应,此种情形下,岂能设想身为失败者的宋公会得到国人的理解和同情?首先来看宋国的舆论大环境,“国人皆咎公”,反映了此战之后宋国内外舆论的肃杀气氛,也暗含了作者严厉的批评态度。什么是战争中的仁义,军礼的要义是什么,这是很严肃的问题,任何的浮夸和奢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会撞得头破血流。其次,如何看待“子鱼论战”的形成时间。从当时的战争实际来看,不依古礼而行的事例屡见不鲜,不少战争实践已经包含了对落伍的军礼的否定。子鱼所讲的“三军以利用,金鼓以声气”与春秋末期《孙子兵法》中的“兵以诈立,以利动”,“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等句颇为相仿。远如公元前684 年齐鲁长勺之战中曹刿对士气的把握、对战争时机的精准运用更是出神入化,这又比子鱼论战早了几十年。从这些警句可以看出,春秋战争中对士气的运用已经很娴熟,善于利用金鼓和险隘以调动士气成了制敌取胜的法宝。如此看来,“子鱼论战”的内容大体与时代贴近,符合当时情况,只不过由于其措词激切犀利,故难为儒学家所容。虽然春秋时期相比战国更注重仁义礼信,但也未曾到达如此迂腐愚蠢的地步。与其说这种想法是战国时期的思想,不如说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人的思想、看法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二)鞍之战的后续
与泓之战后密布的阴霾相比,鞍之战一反战败常有的伤痛,喜庆欢乐,余音袅袅,尽现各种角色在不同场合立体又丰富的画面。
1.议和成功,收复失地,战争收场。当日战败后,晋人穷追不舍,深入齐境,在晋人的凌厉攻势下,齐侯遣使者宾媚人请和,齐使驳斥了晋人欲以太后为人质的无理要求,外交辞令气势磅礴,软硬兼施,于情于理皆无懈可击,这段论说是《左传》辞令艺术中的名篇,此战虽败,但齐国在外交的气势上并不输于对方。在鲁卫两国的劝谏下,最终晋人见好就收,准许了齐人的议和。
《左传·成公二年》记载:
秋七月,晋师及齐国佐盟于爰娄。使齐人归我汶阳之田。
当年秋天,齐晋会盟,在盟会上,晋人出面要求齐人归还先前侵占鲁人的汶阳之田。至此,鞍之战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2.齐朝聘于晋。《左传·成公三年》记载:
齐侯朝于晋,将授玉,郤克趋进曰:“此行也,君为妇人之笑辱也,寡君未之敢任。”晋侯享齐侯。齐侯视韩厥,韩厥曰:“君知厥也乎?”齐侯曰:“服改矣。”韩厥登,举爵曰:“臣之不敢爱死,为两君之在此堂也。”
一年后,齐顷公赴晋朝觐,《左传》着重记录了晋军两员主将与齐侯的互动。从有限的笔墨看,晋国君臣全无骄矜之气,很注意照顾齐人的脸面,齐侯也全无失败者的愁云惨淡,朝会的气氛可谓宾主和谐,极尽礼让。此段记叙见于成公三年,两国争斗至此落下帷幕,首尾照应,见出了《左传》记事的完整性以及作者在叙事艺术上的精心,由于《左传》随事见人、隔年分见的特点,这段记叙不大为读者注意到。战斗经过何其激烈,战后舆论却趋向平和,战后的欢庆与战场的厮杀形成强烈对比,此为何故?晋人担心齐楚结盟,于己不利,此战的本意在于斗而不破,以战促和,迫使齐重返中原诸夏联盟,显然晋人达到了这样的目的。齐晋和好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因此宾主双方皆大欢喜。
背后的深层原因在于战争性质以及国家关系本质上的不同,正如管仲所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①《左传·闵公元年》。齐晋两国纵使有矛盾,也属于兄弟间起小忿。齐晋同为北方大国,双方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就像晋赵武在弭兵会议上所言:“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也。”②《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这与宋楚关系有根本性的区别,宋于楚,犹群羊之于豺狼,是弱肉强食的关系,楚人对弱小国家的攻击向来都是无所忌惮,全然不在乎周礼的各种约束。此处暗含了作者对两类战争不同的评价标准:以小搏大和强强对抗。前者关乎到生死存亡,胜利乃第一要务。对于实力较弱的国家,人们的要求普遍比较现实,即自然地保留了维持生存的最低要求。而后者属于大国博弈,人们对此要求普遍就会提高,在获得利益的基础上对大国有更高的责任担当的期许。
3.战后齐国的走向及对齐侯的评价。作者以欢愉的笔调记叙了盟会的场景,胜方晋国的立场自不必说,失败一方的齐国呢?他们对这场战争的真实立场又是什么?这就要看战后齐国的政治走向。
《春秋繁露·竹林》记载:“自是后顷公恐惧,不听声乐,不饮酒食肉,内爱百姓,问疾吊丧,外敬诸侯,从会与盟,卒终其身,家国安宁。”《公羊传》《齐世家》及《说苑·敬慎篇》亦有类似记载。《公羊传》记载:“鞍之战,齐师大败,齐侯归,吊死视疾,七年不饮酒,不食肉。晋侯闻之,曰:“嘻!奈何使人之君七年不饮酒不食肉,请皆反其所取侵地。”有感于此,成公八年,晋人要求鲁人把汶阳之田复归于齐,此即《左传》记载的“八年春,晋侯使韩穿来言汶阳之田,归之于齐”一事。可见齐侯前后变化巨大,赢得人心,引起社会舆论的激赏是不争的事实,当然,晋人此举恐怕不只是有感于齐侯的美德,跟齐晋关系的本质特征也有关,对北方大国齐,晋人不得不采取笼络和好的政策,这是齐晋关系的实质所在。经此一战,齐侯惨淡经营,内外清宁,百姓和美,颇得人心。回过头来再看此段叙事中的虚与实,对齐侯和韩厥等人的美化,对战场上温情的礼让气氛的营造,莫不源于战后的视角。
齐顷公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始遇韩厥,作者没有交待,而随后的华泉遭遇一幕应大体属实,文中交待得较确切,真齐侯逃走,假齐侯被俘,因而可以判定后事为实,前事为虚,不乏一种可能即前事乃作者之虚饰,为了与后面韩厥尚礼相呼应,即要契合礼的呼应性结构。当日战斗何其激烈,韩厥在左右皆亡的情况下,孤身奋战,战果卓著,成为传奇。后在华泉遭遇齐侯,极尽君臣之礼,作者笃信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性以及礼的交互性,依齐侯之德性与日后之声望,当日未必没有不射杀之举,于是附会之。而韩厥本人亦堪称君子的楷模,作者对其着墨甚多,韩厥是晋国老臣,从政历时五十余年之久,经历了邲之战、鞍之战等重大战役,参与了晋国政坛诸多重大决策以及政局变动的考验,向以刚正不阿、不畏强权而著称,公元前573年取代栾书为中军将,执晋国之政,辅佐晋悼公复兴霸业。公元前566年韩厥告老,其少子韩起继其卿位,继续发挥韩氏在晋国政坛的影响力。韩厥是韩氏在晋国崛起的关键人物,为韩氏成为战国七雄奠定了基础。无论齐顷公还是韩厥,他们在战争中知礼、守礼的举动与其一贯的良好形象甚为相符。乍读之下,鞍之战是对当日战场的忠实记录,经过一番剥丝抽茧后,方可体会出作者的精心修饰之功,含蓄的笔调下寄寓了对人物的褒扬。随着战争效应的发酵、战后局势的发展、政治气候的变化,人们对战争的认识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与当日战场的暂时失利相比,战后格局的走向更为重要。无论齐国还是晋国,都从此战中获益,时人对此战以肯定性的立场,这是鞍之战的基调。而在其中,作者突出了将“礼”作为战争成败与事件发展的内在因果依据,“知礼”往往预示战争胜利,“无礼”预示失败,体现了《左传》作为史书对历史叙事强烈的干预意识。
怎样看待史传中的虚构?典籍中记录的重要历史人物与重大历史事件,莫不在历史的天空留下了坚实的印迹。鉴于先秦书写条件的困难和不便,史官不可能做到即时记录,记录与发生之间存在一定的延迟性。不少都是从历史人物后来的地位出发,揣度其当日的言谈举止,这种基于史实之上的合理想象使断裂的历史得以完整化,增添了历史叙事的文学性和可读性。
(三)小结
宋襄公与齐顷公都是战败之君,实际上却有天壤之别。鞍之战,齐侯虽败犹荣,此后的作为更是抵消了此战带来的负面效应,其仁爱之君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于齐侯而言,礼既是贵族身份和品味的彰显,也是体面者的风雅游戏。而宋襄公则不同,其处境可谓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在国家面临严重威胁的情况下,还跟敌人大讲礼义,无疑与虎谋皮。礼的功能是什么,礼与战,两者的界限在哪里?应该说在大多数人那里还是很清楚的。对于这样的基本常识,依人情事理来推断,古今的认识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这提醒人们,在评价春秋军礼时,不能有悖于人情事理,不能违背一般性的常识。
两场战争的叙事风格有所不同。鞍之战采用全知叙事,富有文学性,不乏作者的润饰美化之功。泓之战采用纯客观叙事,客观实录,层次清晰,作者的褒贬寓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至于说为何齐侯遵礼之举影响不大,从史料记载来看,仅此一笔而已,犹如风过水面荡起涟漪,似有又无,似实又虚。而宋公之事则不一样,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没有人能替他润饰,也不可能有人替他润饰。两起事件看似相同,实际上有本质不同,正是在这种比较中,见出了后者的严重性。
三、《左传》对交战礼的记载及其特征
通过对两个叙事文本具体入微的解读和对此两战前因后果的分析,揭示出在双方表面相似的举动背后隐藏的深刻差异,通过对比分析,不仅见出宋襄公和齐顷公两个人物形象的迥然有别,更追寻到作者建构人物形象背后的一套逻辑体系,触摸到时人对战争中礼的界限、功用的种种微妙的认识和评判。仅仅围绕此两战阐释分析春秋军礼现象尚且不足,还需广泛地参照《左传》对交战礼的全面记载,考察交战礼在当时的一般情况。
(一)《左传》对交战礼的记载
春秋时代,传统宗法制渐次坍塌崩解,“新旧行为准则和观念嬗变过程中,旧有准则及观念的作用仍是不可忽视的,春秋时期特殊战争行为(特殊‘军礼’)的事例便是极为典型的情况。”①贺方润、尉学斌:《春秋的战争行为及其时代特征》,《绵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 年第3 期。在这个过渡期,新旧观念纠缠混杂在一起,以军礼为例,各种记载之间充满了矛盾性,加之三礼对其记载较少,所以难以做出清晰的认识和判断。交战礼,就是两军在战斗过程中应保持的礼仪、礼节,从史书的记载来看,两军战阵之间信奉堂堂之阵,不使计用诡的情况很少见,倒是君子在相逢遭遇后谨守礼节、揖让而升的事例比较多见,反映了春秋时代特有的贵族风度。总览《左传》对交战礼的记载,笔者认为主要存在于君子个人之间,简称君子之礼。
1.君子与礼。“君子”一词在《左传》中出现164 次,君子的本意是指贵族统治阶层,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春秋中后期以后,在孔子的倡导下,其含义发生变化,从“有位者”向“有德者”转变,即由对“位”的推崇改而为对“德”的崇尚。“春秋时代,贵族阶层在整体上衰落了,但君子人格‘德’的属性则由此向社会蔓延普及开来”,此后几千年君子一词成为理想的道德人格的代名词,这是“孔子儒学思想对中国社会文化的一大贡献”。①葛志毅:《〈左传〉“君子曰”与儒家君子之学》,《河北学刊》2010 年第6 期。西周宗法制建立在血缘宗亲的基础上,依靠一套严格的周礼规范和维持等级秩序。《左传》重礼,礼的含义包括礼仪、礼制、礼器等,文中多次论述到礼的重要性:“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②《左传·昭公二十年》。“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③《左传·僖公十一年》。作者身处礼崩乐坏的时代,寄希望于通过恢复礼制重建社会秩序。正因为此,相较于“孔子提倡的君子更侧重于道德人格方面的内容”而言④刘敏:《〈论语〉〈左传〉中君子小人之异》,《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 年第6 期。,《左传》对君子的定义强化了礼的内涵和要求,《宣公十二年》载曰:“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礼不逆矣。”君子和小人由于社会地位的不同带来器物、服章上的差异,这些是制定贵贱尊卑礼制等级的依据。又如:“君子勤礼,小人尽力。”⑤《左传·成公十三年》。“君子不犯非礼,小人不犯不详,古之制也。”⑥《左传·昭公三年》。“君子曰:‘让,礼之主也。’”⑦《左传·襄公十三年》。君子和小人在社会分工上不同,君子应惟礼是瞻,处处以礼为法,言行举止都要恪守礼的规范。君子要在“祀与戎”之类的国家大事上勤礼、致敬,而礼的核心则在于上下谦让有序。
2.君子之礼的分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作为社会生活中重要的军事领域,自然也处处渗透和体现了礼的规范。春秋时期,周人固有的思想文化观念、诸侯国之间的血缘宗亲关系以及争霸战争程度不激烈等因素的综合影响是军礼得以盛行和存在的前提。君子在军事活动中要依礼行事,有一些原则见诸于文字,广泛流传,例如泓之战后宋襄公对交战礼的这段著名论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还有一些没有形成理论性的总结,但客观上却存在。《左传》现有对交战礼的记载,共有十例,见于泓之战两例,城濮之战一例,鞍之战两例,邲之战两例,鄢陵之战三例,依其内涵不同,分为三类。
从表1 可见,有四例体现了仁爱信义的内涵,是当时战争重仁义、不嗜杀的风气的反映,是对“君子不欲多上人”的春秋战争伦理观的生动诠释。讲究堂堂之阵、不使诡诈的仅有一例。剩下的五例是对古礼的因袭和传承。可见君子之礼首要在于从礼,对传统礼法的延袭,突显礼在规范社会等级秩序以及君臣尊卑次序中的作用,即所谓的封建等级之礼、宗法血缘之礼。其次就是尚仁,反映“此时战争不仅以杀戮为目标,以流血为宗旨而有敬德、体仁悲悯情怀”。①周洪:《春秋时期的战争礼》,《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 年第5 期。至于不使诡用计则极为罕见少有。以上只有“退避三舍”和“不以阻碍、不鼓不成列”两例属战阵之间的礼让,其它都限于君子个人之间,说明交战礼主要存在于君子个人之间的特点。
表1:《左传》对交战礼的记载
(二)君子之礼的几个特征
1.君子之礼是君子必备的礼仪与教养,即便在战斗场合,也不应丧失应有的礼仪礼节。君子人格受到了时人的称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曰:“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郑子产、齐晏婴等贤哲是君子人格的典范,君子的言行举止、品行风度为时人追慕效法,《左传》对此有不少记录,战场上也可见翩翩君子风度。鄢陵之战中郤至遇楚王,免胄承命,三肃而退,措辞讲究,推重君臣之礼;韩厥遇齐顷公,奉觞加璧,辞令委婉得体,极尽君臣之礼;一麋之献中,楚人“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堪称君子表率。《左传》中的这些人物虽身处战争环境,但言谈举止皆风度翩翩,斯文得体,注重语言辞令,尤其在外交辞令上有一套通行的范式。此乃当时社会的一般风尚,诸侯国之间朝聘会盟非常频繁,正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②《论语·子路》。“言之无文,行而不远”,③《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善于辞令是上流社会酬酢往来的必需,是贵族的必备素养。君子应是遵礼、循礼的楷模,这既是君子对自身的要求,也是时人的期许。鄢陵之战中晋将郤至三遇楚王的士兵,皆免胄趋风,楚王派使者送上一张弓问候:“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谷而趋,无乃伤乎?”郤至的举动与其君子身份相称,得到了楚王的嘉许。君子在战争中享有特殊待遇,敌方应对其予以尊重和和礼遇,类似于现代战争中外交官的豁免权。鞍之战中齐侯发觉韩厥为君子,即下令停止射杀;邲之战中,晋军的鲍癸认为楚军献麋的将领具备君子风范,即下令停止追杀,这都见出时人对君子特有的尊重和礼遇。无论君子自身立身处世还是他人对待君子的方式,都要处处以礼为准鹄,可见周礼的传统在当时社会的影响之深。
有一点要强调,就是对君子之间的理解。以“执榼犒师”和“下车免胄”为例,两者均出自鄢陵之战,前者讲的是双方激战之际,晋将栾鍼遣使犒饮敌军,与此同时,战斗并没有停止,从早晨一直持续到晚上星辰出现。后者讲的是敌对双方在战场上正面遭遇,胜利方向失败方的国君保持严格的礼节。从这几例看出,贵族在战场上相遇需谨守礼节,如犒赏礼、君臣之礼等,展现谦让问候、友好示意、上下尊卑有序等美德礼节,大家彼此之间分寸的掌握和拿捏是恰当的,个人层面的友好示意与军队层面的激战冲突并行不悖。如此再来看我们文中叙及的两位主人公,齐顷公不射杀君子,结果险些被俘,他对礼的遵行超过了常见的示好问候的层面,触碰到了战争的核心领域,所以杜预批评“齐侯不知戎礼”。尽管如此,我们认为齐侯的举动仍然限于君子之间。而宋襄公的情况则大不同,他在临阵指挥时讲求军礼,把君子之礼扩大到了战阵之间,这是对君子之礼的误解。
2.君子之礼遵循礼尚往来的原则。《礼记·曲礼上》曰:“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鄢陵之战中郤至与楚王的相互馈问,邲之战中的一麋之献,这两个例子都契合礼尚往来的原则,我们称之为礼的交互性原则,如果没有呼应的话,即为失礼。这种交互性一般体现为显性的模式,而下例则稍有不同。
韩厥与齐侯,各自的举动均为自然的反应和流露,彼此之间形成了遥相呼应的效果。韩厥并不知齐顷公不射杀之恩,齐侯也不能料到后面会遭到俘获,作者有意制造了悬念和紧张,平添了读者阅读的兴味。当然我们不要忘了作者的用意所在,是为了彰显彼此的高风亮节。作者的妙笔生花,使得此例中礼的交互性呈现出隐性的结构,更见出艺术上的独具匠心。乍读起来,让你觉得这个故事中每个人物的言行都很妥贴,符合读者的期许,其实在剥笋去皮之后,我们会发现残酷的战争外表下包裹着温暖的内核,内在符合一个隐性的结构,就是作者所认定的礼的交互性特质,这个潜藏的东西非得一番分析后不能明辨。
3.礼是精神力,重礼、尚礼成为双方在非军事领域的较量,是战争的致胜因素之一。君子讲究礼节在战争中起到了展现形象、提振士气的作用,给对手产生了一定的心理暗示作用。以执榼犒师为例,晋军主将栾鍼在鏖战之际,提出犒赏敌军,其动机是为了展现晋军从容不迫、治军有方的大国军队形象。恰合的是,执榼犒师、下车免胄的主演者均出自获胜方的晋军,正说明了作者一贯强调的道理:凡事合于礼则成,不合于礼则败。只有治军严明、军容肃整的礼义之师才能赢得尊重,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作者把礼视作取胜的主要因素之一,战争不仅是硬实力的较量,精神和心理层面的较量也很重要。
礼是不成文的国际规则,因为人们对其认同率高,所以谋略的施展也要披上礼的外衣,方显合法。退避三舍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其真实动机是晋军为了寻找有利的作战时机,在预定的战场上后发制人,名义上则要塑造晋文公知恩图报、信守承诺的良好形象。有了礼的保护伞意味着师出有名,意味着能够获取舆论支持和国际援助。君子之礼既为外交礼仪的必备,具有表演性质,因此也带有一定的虚伪性。以韩厥在俘获齐顷公时的一番言行为例,“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言辞极为谦卑客套,此乃殒命礼,即春秋军礼中俘获敌国国君之礼。而《史记·齐太公世家》记此事云:“晋小将韩厥伏齐侯车前,曰:‘寡君使臣救鲁卫。’戏之。”太史公用到了一个“戏”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韩厥此举中包含的油滑戏谑成分。同样,栾鍼的“执榼犒师”也有一定的做秀成分,这是我们今天在考辨军礼时应当注意到的方面。
(三)参考戎仪、戎礼之分,界定君子之礼的属性,以此对标宋公与齐侯
以上君子之礼的几个典型特点,大体反映了春秋时期的一般状况。君子之礼就其本质来看,是君子之间的礼数,遵循礼尚往来的原则,即便在战争中也要讲究君子之礼,甚至还要有意彰显。礼与战是并行不悖的关系,崇尚君子之礼与战争中讲奇计谋略并不冲突。从《左传》的记述来看,时人对礼与战的界限分得很清楚,不会轻易将此两者混同起来。
其实,古人早就意识到了交战礼的复杂性,所以才有了戎仪、戎礼之分。一般认为礼的起源与礼仪、仪式有很大关系,由于仪式本身具有的规范性,逐渐固化为阶层、权位、身份的象征,最后演变为礼在调节社会秩序方面的作用,使人们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春秋时代礼崩乐坏,时人已有意识地将仪与礼区分开来。昭公五年,鲁昭公晋见晋平公,晋平公向女叔齐称赞鲁昭公不违礼,女叔齐谓晋侯曰“鲁侯焉知礼!是仪也,不可谓礼”,阐明礼与仪的区别;又如昭公二十五年,晋赵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子大叔对曰:“此仪也,非礼也。”从各方面论述了礼之大要,以区别于仪。可以理解为,戎仪是外在形式上的一些规定,贵族之间须共同遵守,这是西周长期的宗法制社会因袭已久,传承积淀而来的。戎礼则是随着战争指导观念的发展变化,新旧观念的冲撞,人们对战争的认识注入了崭新的理解,是战争的实质和内核,此时已出现了“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杀敌为果,致果为毅”①《左传·宣公二年》。等崭新内容。杜预首先提出“齐侯不知戎礼”,后世的注家如孔颖达等人援引《左传》的几例原文对此进行释义,有力地指出戎礼的实质所在。钱钟书更是明确提出戎礼、戎仪之分,他在《管锥编》“成公二年”条中讲道:“‘礼’者非揖让节文,乃因事制宜之谓;故射仪则君子必争,戎礼则君子亦杀。”“杀敌者战之本旨;三舍之退、一麋之献,以及下车免胄、执榼犒师,皆方式而已,戎仪也,非戎礼也。”②钱钟书:《钱钟书论学文选》第1 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 年,第228 页。古今学者对“齐侯不知戎礼”的阐发,在于他们都敏感地认识到齐侯此举违背了战争的要义与实质,有悖于真正的军礼的精神。齐侯在激战中谨守礼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一种情况是史官的润饰之笔。齐侯在激战中仍不忘恪守君子之礼,是对君子之礼的最高礼赞,这主要源于齐侯本人的懿德美行。齐顷公是一代明君,执政后期颇得民心,其言行举止符合人们对明君的想象和期待,这种想象有其内在的合理逻辑。另一种情况是齐顷公确有此举动,可见其守礼的程度,奉礼义为圭臬,以至于激战时无意识的流露。但毕竟其举动限于君子个人的层面,其个人行为对战争进程、结果不会产生多大影响。而事实上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并没有产生实质上的影响。尽管如此,后人仍对此提出质疑。相比之下,宋公比起齐侯来说超出了岂止十万八千里。
后世有人视宋襄公为道德英雄,也有人以为春秋时代曾有过这样一种战法,这其实都是想象之辞,没有依据。从《左传》的记载来看,宋公标榜的一套在当时也属罕见。即便是在深受周礼影响的春秋前期,也难觅两军对阵时大讲军礼、让出先机之利的情形。相反,包围、分割、示形动敌、佯动、运用士气等战术方法已初具形态,屡见不鲜。楚、郑等国在这方面有很多应用的实例,体现出较高的谋略水准。以保存周礼最为完整的鲁国为例,也不受古司马法教条的约束,在庄公十年春的长勺之战后,先后于十年夏和十一年夏爆发了两场鲁宋之战,鲁军皆主动进攻,以出其不意而取胜,在鲁人那里,全然不见两军对阵时大讲军礼的情形。对军礼的一些规定,虽见诸典籍,但往往都是口头上的、表面性的。
宋襄公在军队的排兵布阵、调遣指挥上讲礼义,以军队的胜负生死为代价,践行仁义礼信的准则,其举动越过了交战礼主要为君子之礼的范围。为了讲礼仪而不惜让军队放弃奇袭机会与有利战机,如此之礼在现实中绝难存在,怎能奢望世俗的认可?再尚礼也不至于到不顾国家生死存亡的地步。宋襄公代表的不只是个人,身后是宋国臣民,对敌人讲礼信,置宋国百姓和国家的利益于何处,岂不是对宋国百姓的大不仁吗?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于此都会发出的疑问,这也是后世不少人批评宋公虚伪、沽名钓誉的原因所在。讲军礼不能无视战争本身的规律,无论哪个时代,这都是基本常识。宋襄公的例子在当时属绝无仅有,引起了轩然大波,时过境迁,后世有人不明就里,误以为当时流行过这种战法,是战争中普遍遵守的礼仪,宋襄公是春秋贵族精神的代表等等,这些其实是对春秋军礼的误解,偏离了军礼的核心与实质,宋襄公也成为后世儒家讲仁战、宣扬仁者无敌论的一派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