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何失去了生活的动力？

文/陈露 编辑/南溪

戴维是一个消瘦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神情迷茫，讲话很慢，总要想很久才会说出一句话。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在思考。我问他在思考什么。他说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然后，顿了好半天，又补充说：“我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儿，躺平是我现在唯一的生活方式。”

戴维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有这种摆烂、躺平的想法。大学伊始，他就读的知名学校里有热心的师哥师姐组织活动邀请他去，他会拒绝，还会逃课，把自己封闭在宿舍或者图书馆里，也不和同学交往。

问戴维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没意思，不想去。戴维从小到大就一直被父母拎到东、拖到西疯狂地补课，成绩拉下几名或者不听话的时候，父亲就会打他一顿。母亲心疼孩子，但是不敢拉住父亲，生怕激怒丈夫，惹火上身。因为父亲一直觉得母亲太过纵容孩子，什么事情都替孩子做掉，所以戴维都十几岁了，连拖个地板都拖不干净。但母亲也不是回回都袖手旁观，平时就压抑情绪，实在压不了了，就隔一两个月和戴维父亲大吵一架。

照理说，这个孩子考上了大学，脱离了父亲的管制，脱离了那个吵吵闹闹的家庭环境，应该有一种挣脱牢笼的畅快，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但现实是，戴维离家考入别的城市，却陷入了无尽的抑郁中。戴维上了两年大学后，就感觉再也上不下去了，提出了休学。

身材高挑、漂亮的小嘉，在美国念大学，最近因为失恋回到了国内。因为和男朋友分手，她已完全失去了读书的兴趣，校方因为她的课业完不成和成绩很差，已经发出了退学的警告。

而小嘉说，她失恋的导火索是母亲的疯狂干预。她在大二的时候，交了一个同龄的富二代男朋友。因为在朋友圈里晒了她和男友日常交往的照片，51岁的母亲凌晨三四点发了300多条微信语音给她，让她和男朋友分手。理由是对方可能是纨绔子弟，和她交往不会有真感情，担心她受骗上当吃大亏。心高气傲的男友无意中听到类似“纨绔”“玩弄女性”之类的微信语音之后，就选择了和小嘉分手。

失恋的小嘉从此陷入了抑郁之中。她恨妈妈的干涉，也恨男友的薄情，更恨自己的无能。她说：“如果妈妈不干涉，大概我们早晚也要分手的吧。”妈妈一直说她很幼稚、做事情不动脑子。“男友是那么优秀，家世又好，怎么能看得上我呢？我在外人眼里是活泼开朗的，但是，只有我知道，自己内心很卑微，并没有人家夸得那样好。”小嘉默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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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青年，不同的境遇，相似的地方是都有一双对孩子煞费苦心的父母。因为父母早年过度的包办或者替孩子做决定，孩子可能从小就缺乏自己独自处理事情的经验。而孩子的成长需要在处理事情当中积累经验，获得能力，体验到成功感。如果没有这个历练的过程，孩子一旦踏入社会，独自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就可能感到恐惧，害怕出错，既缺乏自信，也缺乏处理事情的技巧，然后在被迫应对事件的时候遭遇挫折，一而再，再而三，累积的压力让他们感觉能量耗尽，他们就会选择逃避，选择退缩，慢慢地，对同学和身边发生的事情就失去了兴趣。

实际上，在亲戚朋友的口中，他们都属于“别人家的小孩”，听话，懂事，表现优异。戴维在国家级物理竞赛当中获奖，小嘉在作文和绘画方面表现优异。但是，大家不知道的是，他们内心都充满着卑微。

戴维说，他觉得自己没有用，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而这个声音最早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从小他就感觉到父母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比如，他拿筷子的姿势不对，父亲会说他；他吃饭吧唧嘴，父亲会说他；全国物理竞赛二等奖，父亲会说“为什么不能拿一等奖，证明你还不够努力，跟你说，不要嘚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看见了吧！”

曾经问过一个少年学霸的父亲，“你的孩子这么优秀，你怎么还在不停地吼他？”父亲说：“我不这么鞭策他，他能有这些成绩吗？你看他现在上课认真吧！那是刚揍完！不盯怎么行，不行的，心思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要知道，我们不能用一个单一的行为去解释一个复杂的心理现象。比如说，父亲揍完孩子，孩子就会认真听课，父亲会觉得揍是有用的管教方式。但对于孩子来说，自己认真听课，是怕父亲打，孩子更多的是出于恐惧，而不是自己喜欢学习。这大概也是父母常说的打一顿管三天的原因。

父母在教育孩子当中常常会犯短视的毛病，他们只想调整孩子当下的行为表现。但他们忽略了，父母这种从外面胁迫孩子去做本该属于孩子自己做的事情的时候，孩子的内驱力被严重破坏了。因此孩子不可能形成自我管理的内驱力，只会一直和父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且，当父母总是说孩子“不够好”“不自觉”这样的言语时，孩子就会将之内化为自己的观点。即使等孩子长大后离开了父母，或者父母也不再这样说他们了，但他们还是会这样评价自己。戴维一想到过往父亲的种种批评，一方面很不服气，一方面又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吸收进去了，成为内心的纠结与内耗。

小嘉的母亲也常常看不惯小嘉的行为，当母亲觉得她动作太慢，或者做得不对、不像样子的时候，就会主动揽下来替她做完，同时又告诉她，“你真是没有用，这都需要我去帮你，你怎么自己就不能多考虑一点，做得好一点。”母亲不知道，她的大包大揽，同时又批评指责，把孩子的发展进步空间挤压得支离破碎。

戴维说，他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在反抗父亲，但是从来只是心里想一想，不会说出来，因为从小的经验告诉他顶嘴就是讨打。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这样处理冲突的方法慢慢会发展成一个行为模式，那就是总是不停地在想，然后就结束了。

小嘉说：“我内心戏码也是很多的，我总是想，自己说了这句话之后，对方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不高兴。我把对方的反应都想到了，然后，我就选择不说，或者违心地说一些讨好的话。结果，我就把自己压得很难受、很憋屈。”

孩子的成长，有很大一部分是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空间，让父母不能随意闯入。这是父母与子女都要相互学习的过程。父母有政策，孩子也会有对策。问题是，有些过于紧密的家庭，这个过程没有发生，父母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父母，父母与孩子互为一体，相互反应，很自然地，孩子就会失去自我发展的成长机会。

戴维说，他一直很清楚父母的问题是什么，应该怎么改。但是，他一直都不太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儿，应该怎么改。也许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孩子从小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父母的身上，父亲的暴躁，母亲的抑郁，父母之间不定期的激烈争吵，都牢牢地锁住了孩子的视线；孩子会无意识地想去调和家里的关系，而他在日渐长大的过程中应该发展的一些兴趣，以及朋友关系、亲密关系和社会关系等交往的能力，都被他排除在了意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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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说：“从小和父母纠缠在一起，如果父母的事情不需要我操心，我也没有很需要做的事情的话，我自己是什么都不想做的。”

他说，父亲是一个严厉管教他的人，而母亲是一个什么事情都以儿子为先的人，如果他去外地上大学，留下孤单的母亲，他会觉得自己很愧疚。孩子这种对家庭特有的忠诚往往出乎父母的意料，这在临床案例里会经常出现。

戴维说：“我的确太投入我父母的事情了。目前，他们在闹离婚，我也没办法不投入他们。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实在很难相处，他们也没办法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他们早就可以分开了。我也分别和他们谈过，想要协调他们的关系，但是我也无能为力。”

当意识到自己长期被卷入到家庭三个人的关系里面，戴维说：“我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事情考虑进来，因为毕竟一方面以前都是父母替我做决定，我不需要为自己考虑；另一方面我也很投入他们的事情之中，想他们所想，所以，也无意识地忽略了自己。我一直没有真正地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是我比较在意的。”

小嘉说，失恋的事情让她备受打击，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再也没有优秀的男人会爱她。母亲那么疯狂地插手她的事情，只是害怕她吃亏，本意是想保护她，没想到在小嘉脆弱的小心脏上又插上了一把刀。

我问小嘉有好朋友吗，小嘉说：“我初中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外面坏人多，而只有妈妈是不会骗你的，都是为你好的，你什么事情只和妈妈说就好。”于是，小嘉没有想过要和其他小朋友建立友谊，到了20来岁了，交了一个男朋友，爱情又被母亲给扼杀在摇篮里。

小嘉说：“我妈一直把我当一个很小的孩子来对待，觉得我什么事情都要她来替我把关，这无形当中让我更加不自信。我在和男友的交往中，也是时常看着对方的脸色，患得患失，很没有安全感。一直以来，妈妈觉得我很幼稚、做事情不动脑子，什么都做不好。现在我也认同她的观点，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我问小嘉，“你妈妈有朋友吗？”小嘉说：“她没有朋友。我们家好像和其他人家都不来往。爸爸把95%的精力放在工作上，所以妈妈就很孤单，于是她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想我所想，急我所急。我哭，她也会陪着哭。我们确实像连体婴儿，处于共生状态。”

说着说着，小嘉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也许妈妈不想我有男朋友，因为我一旦有朋友了，她就没有伴了。”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对于那些全心全意把孩子当作自己人生全部的母亲来说，确实需要警惕：是否母亲需要孩子胜过孩子需要母亲。教育子女不能单靠爱，无论有多着急，都要接受一个事实：孩子虽然是你生的，但毕竟他是另外一个个体，一个有着自己思考及自我经验的生命。

尤其是孩子成年后就要离开父母，如同长大的鸟儿纷纷离巢一般。面临“空巢”家庭的父母需要一个适应和调节的过程。父母需要从照顾孩子的责任中解脱出来，接受有人离开或者有人进入家庭系统的状况，需要与孩子建立成人对成人的关系。

然而，这个阶段常见的问题是，孩子离家使父母一起养育孩子时被掩盖的婚姻危机重新浮出水面，婚姻问题变得更加尖锐。或者孩子离家使各自为政的家庭生活变得空虚和没有意义，从而让父母感到孤单和沮丧。高质量的夫妻关系可以帮助“空巢期”家庭的父母彼此慰藉、相互支持，而不和睦的夫妻关系将面临极大的挑战，家庭生活也会风雨飘摇。家庭动荡与变故会导致已经离家的孩子以各种症状或者理由重返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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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戴维说：“我大概知道我需要做什么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我爸、我妈两个人说清楚我自己的诉求，不管是离婚这件大事还是平时的一些小事，我有什么想法，我就不在心里藏着掖着，我要表达出来。我想对爸爸说的是，第一，当我不想和他再谈下去的时候，我可以喊停。第二，希望父亲不要再随便骂人或者打人。第三，不要以家长式的压制性态度讲话，希望是一种相互平等的交流。”

他说，他对妈妈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妈妈多关注她自己的事情，不要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都为他考虑，这种自我牺牲式的养育只会给他增加压力。

小嘉说：“以前我什么都很依赖妈妈的意见，同时又抗拒她的建议。现在，我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希望她能够把我当成年人看待。我也可以和爸爸谈谈，让他多照顾妈妈、多帮妈妈分担一点家务。我希望他们知道，真正为我好的方式，是他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太为我操心，因为他们的情绪也会很影响我。当然，我也需要表现得像个成年人，否则依然会吸引他们继续关注我。”

小嘉说，关于失恋的问题，这是每个人都需要自己面对的事情。时间可以淡化悲伤，她会继续找下一任，希望他能经得起妈妈的考验。

长大的过程就是会从一些错误的尝试起步，经历一些徒劳无功的过程，伴随激素分泌增加的冲动，这些都是人格发展的自然过程。长大的标志就是经过历练后建立稳固的自尊，有能力建立亲密关系，能做到坦诚的沟通，能担负起责任。而这个过程，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父母能够调整、适应，配合孩子一起同步发展。

如果父母没有办法做一对理想的父母，孩子也需要放下对父母的牵挂与担忧，投入到自己的发展中，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但是知道困难，不要逃避，一定要去面对，想着如何去处理它。同时，需要明白即便如此处理，也没有立刻就能够成功的道理。

对于一直压抑、不知道如何与人互动的青年人能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与父母交谈，把内心的戏码变成口头的语言，一句一句地说出来。解决想太多的最好方法就是说出来，写下来，动起来，锻炼、健身、玩耍、出去结交新的朋友。

自己的路自己走，走了才有自己的路。

总之，无论父母怎么决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怎样度过空巢期，都是他们的责任。年轻人做不了父母的主，唯一能做的就是需要为自己的人生思考，走好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