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二人制”艺术
2023-07-04童孟侯
童孟侯
有一次得到赠票去听歌星演唱会,场面浩大,灯光炫目,台上十几人,台下上万人,热辣啊,冲击耳膜啊!回家路上,虽觉歌声仍在耳边回荡,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心想:这些赶到现场的铁粉钢丝,过十年二十年还会花一千元两千元买张门票进去挥荧光棒吗?什么是流行?流行就是很快就要不流行的东西。那么,有什么艺术形式用不着如此这般闹哄哄,但是只要和它“勾搭”上,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呢?
夜阑人静,我突然就摸到了一个陌生的有趣的话题:中国很多戏曲艺术似乎都是由两个人完成的,就说眼下,全中国最爆棚的艺术也是两个人。是这样么?顺着这条思路探寻下去,果不其然——
先说相声——相声不就是两个人吗?如今太轰动了,德云社有相声演员600人,那就是300对的两人搭档,不得了的数字!其实,两个人的相声是不简单的,要把口技中的杂学,全堂八角鼓中的逗哏,评书中的贯口,莲花落中的太平歌词,滑稽二黄中的诙谐表演……统统吸收之,融化之,才形成相声艺术。
两个人虽少,却是精华:侯宝林搭档郭启儒,姜昆搭档李文华,郭德纲搭档于谦,还有新生代的岳云鹏和孙越……倘若岳孙两人之间加个烧饼,成仨,这锅相声基本就煮煳了。
有一届春晚,倪萍报幕:下面是马季和他的徒弟带来的群口相声《五官争功》。我一听就暗暗叫苦:糟啦!五个演员一个代表嘴巴,一个代表耳朵,一个眼睛,一个鼻子,台上乱成一团,听众不知道听谁说好,演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插上一句,架构散了。原因是什么?人多嘴杂嘛,其实,两个人就够了。
方清平的单口相声不俗,但总觉得在梗与梗之间耽搁太久,再加上语速慢,听众真有些不耐烦。如果给他配个捧哏,在一旁“嗯”“啊”“是吗”“去你的吧”,整段相聲会不会流畅些呢?相声的相,不就是相互的相吗?一个人怎么“相互”?
但是,当我听到相声演员开始砸挂,免不了有些头晕,好玩是好玩,但是恶作剧恶得穷凶极恶:说郭德纲矮得连电梯的按钮都够不到,说于谦的一家子都死光光……于谦的爸爸于庄敬摇头叹息:虽然我对郭德纲拿我开涮一事不介意,但老是拿我找乐,我也算参加演出了,他是不是也得付我点演出费?
如今,每晚睡前我总要听一段德云社,然后心满意足钻进被窝,睡梦中都会笑醒。我才不看西方的凶杀电影,临睡“磨枪”,梦里作死啊?
再说二人转——这是地道的“二人制”,名称标得清清楚楚:“二人”。如今二人转火得不能再火。这种走场类的曲艺,以前是东北农民的宝贝疙瘩,“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现在,家喻户晓,几乎没有人没看过二人转,总有一档挠你痒痒。赵本山、宋小宝、范伟、小沈阳……都是二人转这个大石磨里“碾”出来的。
其实,两个人要撑起一台戏很不容易,二人演多角,叙事兼代言,跳入跳出,载歌载舞,翻跟斗,耍杂技,转手绢,耍扇子……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不会的,唱腔更是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二人转演员从来不封闭自己,相反的,他们拼命吸收各种艺术的长处,唯恐被同行追上。
二人转以前叫双玩艺,也叫小秧歌,秧歌打底,莲花落镶边。旧时的二人转一直以酸、色、俗为卖点,直到有一天赵本山悟出一条重要的道理:这些玩意儿没出路,一定要改改。从此,二人转渐渐往绿色健康上靠。眼下,虽然不少二人转的编排仍然显得无聊,笑点也老套,但是整个二人转市面撑得足够大。一个人,两条腿;两个人,四条腿;就像一个凳子那样,四条腿就站稳了。二人转作为一种艺术,以前不上台面,如今在演艺界站稳了。
“就是要把老百姓逗乐了”——他们的目的一点都不复杂,也不深刻。
再说评弹——一个人的评弹叫单档,两个人叫双档,还有三个人的三档。然而,绝大部分评弹是双档,那绝对是一种“二人制艺术”。台上只有两个人,辅助器具比相声多了两样,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不是摆设,会弹奏。
评弹演员注重一个噱字,平平静静的场子,平平坦坦的故事,到了评弹这儿便风生水起!说《三国》,那就是风声鹤唳,千军万马,情节跌宕起伏;说《啼笑因缘》,那就是男欢女爱,情意绵绵,可以说几天几夜。陈希安和周云瑞弹唱《珍珠塔》竟然说了90天,就是说,这两个人连续做了三个月的搭档。
20世纪四五十年代,评弹成为上海市民仅次于电影的第二大文娱选择。
二人转是演故事,评弹是讲故事;二人转是满台转,评弹是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把观众说得动声色了才算本事。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往往讲长篇故事)和弹词的总称。评弹名家赵开生说:评弹艺人在“说”上要向相声演员学习,相声演员一台、一扇而已——这是两个人向两个人学习。
我最喜欢评弹名家张鉴庭张鉴国兄弟俩的唱腔(被称为“张双档”),《闹严府》《林冲》《武松》《秦香莲》百听不厌。可惜现在唱张调的人找不到几个了,那种苍老遒劲,太过难学;可惜现在评弹没能像相声和二人转那样在全国爆红,唯一的原因就是东北人西北人根本听不懂苏州话,就像上海人听不懂粤语,就像广东人也听不懂广东潮汕戏,语言成了传播的一道障碍。
也说独脚戏——上海的独脚戏在王无能先生演的时候,因为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故称“独脚”戏,后来发展成四只“脚”了,“独脚戏”三个字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它不想增加什么。
姚慕双和周柏春的独脚戏堪称滑稽界一绝,也是顶峰。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踽踽上台来,双臂下垂,什么形体动作都没有,一身书卷气。可是一开口,满是幽默风趣,令人捧腹。昨天我还复听了他俩的《学评弹》,兄弟二人竟然把评弹的各种流派学得惟妙惟肖——这也算是一种“二人制”力挺另外的一种“二人制”的惺惺相惜吧?姚周的独脚戏段子《宁波音乐家》《英文翻译》《各地堂倌》……很多老上海人都能整段整段背下来:来发,米纱线掇来,弗掇弗掇……
独脚戏的两个演员,看起来是随便拉拉家常,其实暗藏语言上夸张、误会、巧合、对比、诡辩、差错、拉扯、偷换、谐音、拼凑、重复、双关……这才有了独脚戏的噱。很多时候,只有两个人的独脚戏,不吵不闹,你一言我一语,往往比一台滑稽戏更受观众欢迎。
独脚戏演员各领风骚,杨华生和张樵侬,一个老滑头一个老实头,乃绝配;王汝刚和李九松,一个机灵敏捷一个大智若愚,老搭档……深受百姓宠爱。
最后说说小品——小品表演可以是一个人的,也可以是一群人的,但是我以为精彩到极点了似乎多为二人。陈佩斯、朱时茂两个人硬是把小品推向“二人制”艺术的顶峰:《警察与小偷》《吃面条》《羊肉串》《胡椒面》《主角与配角》……哪一出有“第三者”出现?有一次陳佩斯想突破“二人制”的“牢笼”,邀请多位体操明星在双杠上表演小品,结果失去了以往的幽默,变成搞笑戏,他再也不敢了。
宋丹丹是小品界的“战斗机”,她的小品名段也多为两个人:《陪聊》(与赵本山合作)、《懒汉相亲》(与雷恪生合作)、《中国足球》(与赵本山合作)、《超生游击队》(与黄宏合作)……都是经典,百看不厌的两人小品。小品场面一大,人一多,总显得编剧有些不自信,总有戏不够人来凑之嫌疑。我认定五个字:两个人,够了。
谁最欢迎“二人制”呢?是听众?是演员?是导演?不不,是剧场经理,因为什么布景、道具、化妆室、提示器都不要,给两个麦克风就可以了,比唱卡拉OK还简单。
那么,为何中国很多戏曲艺术采取“二人制”?为何两个人的艺术如此勾人心魂?而西方就很少两个人对手戏一场到底?
有位熟知建筑的朋友认为:西方古建筑以砖石结构为主,所以能造出永久性的大空间(比如罗马角斗场),大场地会产生大的演出团队。而中国古建筑多为木结构,很难搭建大的演出场所,紧凑的场地要造出大气势有一定困难,所以戏曲表演适合在小房子小庭院里演出,小到唱唱堂会,几个人而已,演员和观众的距离相当贴近。
这个说法有根有据有说服力。小小舞台,稀稀两人,产生的艺术效果往往是大大的和多多的。
关于“二人制艺术”的探索,完全是我一家之言,一人所思,我也无训诂的考证,望文生义而已。有请各位读者不吝指教。我无意贬低马三立的单口,无意贬低王景愚的哑剧,无意贬低李雪琴的脱口秀,无意贬低上百人的交响乐,无意贬低上千人的大合唱,只是觉得“二人制”是一个蛮有趣的艺术现象,起码人家是“勤俭节约”的吧?于是我就忍不住把这个有趣的艺术现象归纳了一番,有理无理,读者诸君自会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