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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绚烂处探幽深,于细微处寻奇伟

2023-07-04农为平

大理文化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理艺人文化

农为平

说及概念的复杂性,“文化”一词必然位居前列。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学者人类学家克鲁伯、克拉克洪搜集的1871—1951年八十年间各种关于“文化”的解释就多达164种,其丰富和复杂可见一斑。对文化的多样性认知在最早提出这个概念的英国古典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那里便可寻及源头,泰勒认为文化是复杂的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其它作为社会一分子所习得的任何才能与习惯,是人类为使自己适应其环境和改善其生活方式的努力。这一解释,时至今日依然是众多关于文化的释义中的经典,也是后世识别文化范畴的重要来源依据。文化的这一包容开阔特性,在由大理白族作家、学者又凡历时五年完成的《大理非遗守艺人》(以下简称《守艺人》)一书中,可谓是得到了最具体形象又淋漓尽致的呈现。该书以大理白族自治州内遍及十大类目、共72位非遗传承人为对象,通过他们对地域民族传统文化的持守和传续,以兼具写实和诗性的手法呈现滇西大理地区多元驳杂、精彩绝伦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景观,让人领略并惊叹于祖国西南边陲苍洱大地上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

大理古称叶榆,是云南历史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享有“文献名邦”之称,文化底蕴深厚,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丰富,2011年,大理州被原文化部公布为“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至2022年,全州共有四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719项,其中国家级项目18项;四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2344人,其中国家级12人,全州建有非遗传习展示中心、传习所、传习点共200余个,确保了非遗文化在苍洱大地上薪火相传。各种如星辰般散布于大理各地的非遗文化项目,可谓是大理地域文化的丰厚“家底”,它们影响、决定着大理的文化底蕴与气质。

《守艺人》作者又凡与大理非遗文化的正式结缘,源于一场目的明确的“误打误撞”。作为小说家,她“最初是被扎染、大理石、木雕、银器等打动,想采写这些精美传统手作的制造者,书写他们的同时丰富自己的阅历,为日后写小说收集素材”。庆幸的是,她的计划得到《大理时讯》的认可和支持,并为此特别开设“大理非遗”专栏。从2016年8月22日开始,到2021年五年时间里,又凡共发稿72篇。在专栏名目的规定下,在一次次与非遗传承人的接触、访谈中,又凡的目的意图不知不觉从原初的兴趣满足、积累小说素材,逐步向深度探寻、打捞民族文化的密码和底蕴过渡,她本人也在这种与故土文化的近距离触碰过程中,不知不觉完成了一场意义非凡的华丽转身与精神蜕变:由作家到文化学者;由文化的旁观者到如数家珍的文化讲述者、守护者。可以说,《守艺人》既是一部第一次系统对大理非遗传承人进行采写、呈现大理非遗文化精华的煌煌之作,也是作者个人一场意味深长的精神朝圣的心路手记。

苍洱大地,山奇水秀,物华丰富,曾与盛世大唐、赵宋鼎足而立的南诏与大理国地方政权,书写了中国边疆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成就了这片大地历史文化的厚重与辉煌。这里曾是串联起中原文化与印度文明的茶马古道、南方丝绸之路上的要塞和枢纽,千百年来,北上经四川深入中原腹地或转入西藏而至印度、中亚地区,南下或经普洱或经腾越出境东南亚的马帮,风尘仆仆的这里经过、歇息、出发,他们的行囊裹挟着中原的泱泱气象、印度洋暖湿的风、青藏高原的清冽寒气,拂过苍山的雪、洱海的水,最终留下了不同文化曾在这里交集、碰撞的深深印迹。大理又是多民族杂居之地,汉、白、彝、回、傈僳、纳西等13种民族,在岁月的更迭中无声交汇融合,又在一定程度上保有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形成斑驳杂糅、丰富多姿的多元文化共存景观。如此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在岁月的不断打磨、塑形中,最终造就出大理地区独一无二的文化资源与形态。遍布苍洱大地上令人惊叹的种种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正是这一文化宝库中最耀眼的一粒明珠。然而,岁月流转,往事渐渐斑驳模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依然鲜活的民间技艺背后曾发生的前尘往事?又有多少人对其中所积淀的前人生存智慧与情感密码心领神会?而这些,正是文化的魂魄和根基所在,离开这一根本,所谓文化便成了无源之水,仅剩干瘪空洞的形式、表象、技能,无法承载起一方水土的精神血脉。

《守艺人》的特别与成功,就在于自觉承负起探寻文化之根的重任。全书从文化传承这一特别视角入手,在呈现一个个传承人风貌,书写一项项传统技艺、习俗、器物等的现代传承状况的同时,有意识地去追寻隐藏在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力图还原作为一种象征符号的非遗文化所承载的精神密码。因而在写作取向上,该书选择了与时间逆行的姿态,通过非遗传承人,搭建起通向历史的幽深隧道。

以银器制作为例,这项文化遗产称得上是大理各类非遗项目中最具现代特质的典型代表,以鹤庆新华村为集中地的白族手工银器制作、售卖,已成为大理旅游中的一大特色与亮点,是当地旅游创收的优势项目。书中采写到了寸发标、母炳林两位国家级传承人及汪开荣、李福明等省州级传承人,在深入采写他们对傳统技艺的继承、发扬历程,巧夺天工的制作技艺,以及辛劳执着、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之外,还揭示了银器制作何以在白族民间流传不绝的内在原因。大理地区的银器制作始于南诏时期,迄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时至今日,白族民间对银器的喜爱依然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刚出生的小孩子要带纯银的长命锁,虎头帽上栓系银子以辟邪;新娘子订婚,婆家的聘礼中最不能少的是一对银镯子;建盖新房时,中柱底下通常要放置银器,以示富贵根基;老人过世了,家人要在其口中放一块碎银子,叫“合口银”,以示吉祥……这种现象意味着白族民间对银器的认知已从单纯的物质需求提升到了器物崇拜的内在精神层次。在中国民俗文化中,器物崇拜是普遍现象,它“是民众创造的物质和精神产品的结合体,成为民众无价可估的生活支撑”(吕洪年《民间器物崇拜述略》)。也就是说,对当地民众来说,银器并不只是简单的商品和装饰物件,而是在长期历史发展中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含义,成为一种象征辟邪求瑞的文化符号,寄寓着民间最素朴的生活愿景,因而才不会被岁月轻易湮没,而得以代代传承,绵亘不绝。

正是循着这样的写作理念,《守艺人》在娓娓讲述传承人故事与文化遗产状貌的间隙,引领着读者穿越回到古老的历史现场,去找寻这些历经沧桑流传下来的文化之根:每年农历四月在大理几乎倾城参加的民俗活动“绕三灵”,是大理农耕文化与宗教文化的产物,在民间传说中起源于南诏第一代国王细奴逻和三公主的故事;外地游客到大理都会品尝的特色茶饮“三道茶”,将当地特色饮食与茶饮巧妙结合,充分体现了独具特色的饮食文化,同时还与南诏国王阁罗凤女儿阿兰公主的婚事传说相关;在各种节庆仪式上必不可少的霸王鞭表演,据说是南诏大理时期的宫廷剑术,也与元初忽必烈征服大理时人们的反抗历史有关联;巍山“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打歌”的彝族中流传的“打歌”传统形成于古代部落之间的争斗;白族传统民居屋顶上常见的“瓦猫”,由白族古老的图腾崇拜物老虎演化而来;每年农历七月举行的剑川石宝山歌会起源于十姐妹智斗恶龙的民间传说,反映了白族人民能歌善舞的特性,以及青年男女以歌交友的自由婚恋传统……有的非遗项目并没有特别的起源传说,却也是在民间长期的生产生活中逐渐累积经验而形成,如扎染、乳扇、刺绣、黑陶、土碱等等,反映出極富特色的地域生产与生活传统。

特别的是,有的遗产项目形成的时间并不算长,却有着特殊意义,典型者如朱苦拉咖啡。这一明显的舶来品,是法国传教士田德能于1894年从越南带来的,由于他帮助朱苦拉村民打赢了一场官司而赢得人们信任,后来他回国后,这些咖啡树继续在村民看护下生长、结果,他传授的煮制咖啡的方法也在当地流行,成为人们闲暇时和劳作之余钟爱的饮品。这一文化项目,显示了大理文化“海纳百川”的开放、包容特性,其根源正在于大理所处的多元文化交汇地带。早在南诏鼎盛时期,统治阶层在扩张领土的同时,已经有意识地主动向多种文化学习,公元829年南诏军队攻占四川成都,掳掠了一批当地能工巧匠,将他们带回大理传授技艺,还有走南闯北的马帮捎带回来的各种信息、技能,早已花开无声,在时间的黏合之下完全融入到当地的生产生活之中。

时至今日,事实上已经很难识别清楚哪些是纯粹的本土技艺,哪些是外来的。不过,这已无关紧要,一种成熟的文化应该是充分吸纳各种养分之后的自在、饱满状态,是多种因素在生活中不断打磨、淬炼而融合的结果。在大理文化中,一个尤其突出的特殊现象是,在大理白族供奉的本主神祇中,甚至有天宝战争时率唐军攻打大理、最后兵败身死的大将李宓,老百姓感其忠义,奉为利济将军,立庙祭祀,此外还有随忽必烈攻打大理的十八位将领,也享此殊荣。这种举世罕见的奉敌为“神”的现象,充分显示了大理文化自古就有的开放、包容、自信气度,因而当地各类非遗文化中多种文化元素并存景象,较为普遍。《守艺人》正是通过挖掘传承人所守护的文化遗产背后的文化根祇,从宏观视角展示了大理传统文化的多元与丰赡。

《守艺人》是迄今为止云南省唯一一部以非遗传承人为对象的专著,作为一部仅凭作者一己之力完成的作品,其容量之大、涉及面之广无疑是惊人的。全书50万字,一共采写了大理地区72名非遗传承人,包括了国家、省、州、县四个级别,在类目上涵盖了国家所界定的传统技艺、民间文学、传统音乐、传统美术等非遗文化十大类目。书中所采写的非遗传承人及代表项目,不论是在类型上还是在影响上,在当地都极具代表性,比如大理州的12位国家级传承人,全部囊括于书中;白族扎染、乳扇、白曲、绕三灵、下关沱茶、剑川木雕、诺邓火腿、耳子歌、霸王鞭、三道茶、跳菜……这些知名度、辨识度极高的非遗文化项目,在书中一一呈现。可以说,《守艺人》荟萃了大理非物质文化的精髓,是一部生动、深入展示大理深厚绚烂历史文化底蕴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一本帮助读者深度了解大理文化的绝佳读本。

《守艺人》有别于常规文化类读物之处,在于这并非是一部各种客观材料的堆砌和再加工集成,而是全部建立在作者深入现场、走访非遗传承人所获得的第一手材料基础之上,带有鲜明的个性印记。又凡放弃已有的现成资料,拒绝任何形式的先入为主,采取人类学学科研究中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形式——田野调查,到现场去,到采访对象生活之中,通过面对面访谈和实地观察、体验,获取真实而鲜活生动的材料。这种严谨、慎重的写作态度,既是对传承人、对文化的敬重,也使作者获得一种沉浸式的文化体验,从而加深对访谈对象的了解和把握,能够从极富现场感和生活感的独特视角呈现出人物和文化的本色。尤其是在人物的塑造上,又凡显示了作为一个小说家对生活的敏感和对人物特点的快速准确把握优势,擅长并有意识地从毛茸茸的世俗烟火生活中入手,在寻常的生活细微处去捕捉人物的特质和动人之处,从而避免了写这类文化人物容易陷入扁平化、模式化窠臼的弊端。

大理民歌“田埂调”传承人张树先,是一个三岁就失明的盲人歌者,书中既写他出众的音乐天赋和在民歌道路上的发展、声名,写歌星汪峰、大理古城中的音乐人与张树先的交往,更荡开一笔,用温馨的笔触特别写到这位在歌声中灿烂的盲歌者,年轻时用弹三弦对歌的方式收获了爱情,“虽然他从未见过她长什么样子,但她总是牵着他,成为他的眼睛,不仅陪着他出远门参加各类音乐活动,更陪同在附近村村寨寨十冬腊月的喜事演奏中”。在作者自己最推荐的《解苦散郁所以吹小闷笛》一篇中,有几个细节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是传承人叶春龙回忆1980年到北京演出48天的难忘经历时,作者追问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稍有迟疑后坦诚地说,“不怕你笑话”“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钱”,为了支持他去北京,当时家里把三百多斤的年猪卖了;另一处是写晚饭时分的情形,叶春龙的两个上小学的小孙子在一边嬉戏玩耍,间或吹一下小闷笛,“院子一角时不时传来老人口齿模糊的呼唤声,是叶春龙80多岁的母亲,已瘫痪20多年。聊天间隙,他忙小跑下台阶,将老人抱回房间,而他的妻子正在厨房煮晚饭。那天的晚餐,有老腊肉,有酸腌菜烩三线肉、小瓜洋芋以及色泽鲜艳的腌豆腐,简单而少油,即使是烩肉,也显得寡淡”。

这种琐碎而真实的生活细节的加入,看似与光鲜亮丽的文化不搭边,实际上却于不动声色中还原了文化的真相。所谓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其实质正是民间生产生活经验的结晶,本身是世俗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它们是鲜活的、立体的,浸染着烟熏火燎的生活气息;而作为文化守护者的传承人,他(她)们也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悲欣歌哭,只是人生本色。又凡以直观真实的体验,用朴实生动的文学笔法,消解了文化常常被赋予的庄严肃穆感,将视角直接拉回到最真实的生活现场,呈现民间文化和传承人充满人生况味的本真面目。

对于中心点——传承人所秉持文化项目的核心技艺或内容,自然是《守艺人》浓墨重彩书写的重点。以田野调查为根本,聆听、观察、体验,再将核心工序或过程原汁原味搬到文字中,是又凡呈现一项项传统技艺的“笨拙”方法(少部分具有保密性质的除外),这种写法避免了刻板的材料复制,保证了对核心技艺的真实再现,带着似乎触手可感的现场气息,能够最大限度地展示出这些传统文化的精髓;同时,跟随着书中栩栩如生的描述,阅读者犹如置身现场,大大加深了对这些古老文化传统的认知和感受。

譬如在大理享有盛名的三道茶,即便是当地人,很多也只知其名其形式,而不清楚其中的奥妙所在,更遑论走马观花的游客了。根据《蛮书》《南诏野史》等志书所载,白族三道茶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是白族独特的民俗茶艺,又凡根据此项目传承人董丽的讲述,将最正宗的白族三道茶的繁琐细节娓娓道出:首先是器皿选择,其次是原料选用,接下来才正式进入制茶环节。每一环节均有诸多讲究,比如器皿以剑川黑陶为上,建水紫陶为中,较一般的是普通土陶。在“一苦二甜三回味”三道程序中,所用杯具也有不同,苦茶杯最小,其次是回味茶,甜茶杯子最大,讲究的是“甜打底,苦出头,回味在心头”;原料中的茶是关键,宜用绿茶,苍山雪绿,感通雪芽、苍山碧绿等是上品,下关沱茶宜佳,普通绿茶次之;甜茶中的乳扇以邓川乳扇为佳,核桃最好用云南山核桃,以小推刨推成薄片,回味茶中用上好的花椒、桂皮、生姜作为原料……前期准备即如此繁复、考究,正式的三道茶制作环节已可推而想之。这独特的将茶与饮食相融并讲求“一苦二甜三回味”滋味的茶俗文化,作为白族最高的待客礼仪之一,既反映了白族地区饮食文化的特性,也将“苦、甜、回味”这样的人生感悟巧妙寄寓其中,可谓韵味无穷。

大理地区的非遗传承人中,既有传承大众广泛周知的诸如银器、扎染、乳扇等一类传统技艺的,也有人默默守护一些少为人知的小众技艺。比如《解苦散郁所以吹小闷笛》中的小闷笛。这种知名度不高、流传不广,且与中国传统文化崇尚“喜乐”相悖的乐器,为何能进入非遗保护名录呢?一是因其制作技艺的奇、巧,核心工艺是哨片的制作,选用深山里的野蚕制成:“当野蚕还是蚕蛹的时候,将其从树上取下,轻轻按捏直至死亡,阴干后,蚕蛹的肚子就会自然中空,去头去尾即是上好的哨片。更有意思的是,雄蚕和雌蚕的哨片也有区别,一般要选雄的,因为雄蚕制作的哨片吹奏出来的声音更细软、匀净、绵长,雌蚕则粗犷且呆板,不好听。雄蚕和雌蚕一般都是一对一对挂在树上,同一对蚕中,稍微细一点的即为雄蚕。死蚕不能用,因为没有韧性,声音亦呆板难听。”如此简单又如此奇绝玄妙的工艺,实在令人忍不住拍手称绝,那是多少经验的摸索、累积,才最终成就了这小小的乐器!它凝聚着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从大自然中获得的独特美学启迪;其二是小闷笛的功能直接定位为“解苦散郁”,这在乐器界并不多见,在现实层面反映了山间生活的艰辛不易,其深层意义在于直面人类情感世界的复杂性,真实表达为传统所忌讳和遮蔽的孤独、愁苦等情绪,并自行找寻这一艺术性的倾诉与宣泄途径。从现代心理学来看,这正是一种科学而有效的对抗消极情绪的方法。

从点到面,从形到神,从现实到历史,《守艺人》开启了解读非遗文化的一条独特路径。作者置身于民间生活现场,在五味杂糅的世俗生活中,以近景視角、细腻情感,引领读者走近维系文化血脉的传承人,走进汇聚民间智慧的文化遗产,近距离感受大理非遗文化的烟火气息与幽深厚重。

与众多面目谨严而文字规整的文化类读物形成区别的是,《守艺人》是一部充溢着作者个性气质和情感温度之书,这从书名便可直观感受得到。作者以“守艺人”指称文化的守护者和传承者,较之正式的名称“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气度上稍显逊色,却更接地气,更形象熨帖,显出一种柔和动人的人文关怀温度。又凡在“前言”中如此解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传播和弘扬,核心只有两个字:守、艺。‘手艺更需‘守艺,守是坚守,艺是技艺。只有用心守,才能让技艺留存;只有精湛的技艺,才能代代相守。”此语可谓精当而形象,点出了文化传承人在人类历史文化长河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此外,书中篇目在标题命名上也极富特色,大多直接取自传承人的生活语言,不事雕饰,朴实无华,同时又极具概括力,诸如“刘丽湖:手闲不住就扎布”“董月畅:每件黑陶都是独一无二的”“杨玉藩:鱼鹰是比狗都听话的动物”……这种命名方式,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匠心独运,作者需从传承人的无数话语中捕捉、打捞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句,通过它来传递传承人个性或所传承文化的特质,从而达成给读者留下先入为主深刻印象的效果。

《守艺人》拂面而来的感情气息源自作者的感性写作。又凡是一个具有诗意气质、情感丰沛的作家,她常常很自然地在行文中流淌出诗意,放任情感的自由奔涌,这种感性的显现,必然对文章整体的严谨性有所影响,却形成了情感上的动人与行文上的灵动效果,而这恰恰是作品的独特魅力所在。

石宝山歌会的姑娘小伙是不睡觉的,加长版电筒一闪一闪,灯泡烧掉再换一个新的,心跳比电筒光的闪烁还急,直到找着自己心仪的姑娘。小伙子会这样唱:对面的小妹妹帮阿哥找一个相好,就找像你这样漂亮的一个,像你一样找不着,就你也可以。(《姜宗德:歌王一路放歌的精彩》)

剑川石宝山歌会是大理有名的民间盛会,集宗教信仰、民间艺术、婚恋习俗、商贸活动等多种性质于一体,青年男女在歌会上以歌交友,自由地找寻意中人。以上充满浓烈感情色彩的描述,顿时生动再现歌会上欢快热烈、激情四溢的场面,青年男女以歌为媒介,自由、大胆追寻幸福的传统习俗跃然纸上,并且为歌王传承人姜宗德的文化传承故事做了浓墨重彩的氛围铺染。试想一下,这里如果置换成客观严谨的介绍性文字,其效果和感染力必然大打折扣。

你有没有想过在一房子乐器陪伴下安度晚年是什么感觉?如果那些乐器还是自己亲手制作的呢?它们像一群孩子,和你相依相伴,让每一天的日子都浸透着过往岁月的美好回忆,如同那些岁月一天都不曾流失,因为它们就在每一件乐器身上,触手可及。(《段文信:和亲手制作的乐器相伴一生》)

这段融诗意、温情于一体的开篇文字,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调,作者所欲达成的叙事意图呼之欲出:对于段文信这样的民间手艺人而言,乐器制作不仅仅是一种能力、技术,也倾注着毕生的心血和情感,每一件亲手制作的乐器都饱蘸着温暖的时光记忆。事实上,在所有传承人与文化之间,都存在着这样隐秘的情感纽带,这就是民间文化得以生生不息的内在精神密码。

另外,作者还会把自己在采访过程中所捕捉到的动人瞬间和刹那间的震撼,用充满诗性的语言与读者分享:

田埂调苍凉,在大理所有民歌中,最为悲怆,没有之一。……三弦弹奏间隙,当张树先那一声带血的歌喉如红杜鹃向苍穹绽开,说不清是调子的苍凉还是歌声的苍凉,只觉一腔饱蘸生活的悲怆裂石穿空,让天地山川黯然失色。”(《张树先:在黑暗中谱写田埂调的灿烂》)

书中诸如此类溢满情感与个性体验的文字,显示着作者是用心去感受、再现传承人与文化血脉相连的生命历程,用真诚甚至是虔诚去记录非遗文化的风采,具有扣动人心的感染力。可以说,《守艺人》摇曳多姿的生动和独特正在于作者并未过多为理性思维所拘囿,她以一种充满个性化的真率表達,建构起严谨与活泼、科学与诗意相杂糅的讲述空间,让背负文化使命的传承人以朴实本真的自然状态浮现,让传统文化绽放出古朴而迷人的光辉。她的文字让人感受到民间文化是美的,那是民间生活经验与时光之河共同浇灌而盛开的智慧之花,散发着醇厚独特的气息,而不仅仅是脱离生活的刻板的文字表述;同时也让人感受到非遗文化是活着的,它们穿越历史沧桑而来,在一代代守艺人的守护、传续下,依然鲜活地在世俗生活中发挥作用,带着热气腾腾的烟火滋味,一伸手,仿佛就可触碰到那种令人迷醉的温度和气息。

最后需说的是,《守艺人》的最终完成,就在于作者的执着与坚持。她用5年的时光,一心一意深入大理的文化宝山之中寻宝访奇,把一个个隐在市井、深山的守艺人推至前台,让那些带着岁月沧桑印记的文化瑰宝显露真容,从而让更多的人识认、了解大理地域文化的风姿与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又凡赋予了传承人及文化一种新的时代风范,唤醒了阅读者沉睡的文化记忆和情感,这在国家大力呼吁保护和弘扬民族文化的当下,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而这份执着和坚持背后,是作者自觉而强烈的故土情结与文化使命感。作为一名生兹在兹的白族文化人,自小就浸润在浓郁的传统文化氛围之中,天然地拥有深沉的文化情感。在多年游弋于小说的虚构世界之后,她将目光转回到地域民族文化,看似偶然,实质上却是一种文化意识的觉醒与自觉回归。5年的时光,主要以自驾的方式几乎走遍全州山水,完成对72位传承人的采访,在如今这样一个普遍追求快捷便利的浮躁时代,稀缺而难能可贵,令人肃然起敬!多少个时日,一次次的出发、归来、再出发,路途上的劳累、寂寞,难与外人道来的酸涩,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消解于文字之外,读者从中读出的只是一份甘之若饴的坚持与乐趣,原因何在?答案其实已在书中呈现:“他们守艺,我用文字守护他们,作为守艺人的守艺人,倍感荣幸”;“来路串串脚印,歪歪斜斜,横横纵纵,浅浅深深,正是你一直以来想要取的,闪闪发光的贝叶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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