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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忆

2023-07-04周学朝

大理文化 2023年6期
关键词:水缸挑水水渠

周学朝

水  井

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故乡水。

最令我动容的是故乡那口布满青苔的水井。因为水井与故乡人紧密相连,生活共存,所以,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吃的都是一口井里的水,走到哪里都是一家人。俗话说,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背井离乡。如果是一个游子,老了能叶落归根,喝上故乡的井水,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美满的享受啊!

故乡的那口水井坐落在通往村口的路旁,背靠几棵高大的古山茶树。水是从地底下溢出来的泉水,又称为地下泉,或山根水。村人把日夜不停往外流淌的泉水一分为“三井一池”,上井专作饮用水;中井淘米、洗菜;下井专门用来洗衣服;还附设一口夏天儿童们的玩乐洗澡池。微风徐徐吹过之后,便有几片古茶树叶探头探脑地飘入上井水面上,似一艘艘小船在碧波中荡漾,既显得小巧玲珑,又显得清新典雅,有一种无穷的韵味。据说,井边竖立的那块石碑,是一位风水大师“作法”之后,在上面錾刻“天圆地方、人间玉液”八个大字,寓意着一方百姓喝了井水,清凉润口,舒心健康。一年365天,日日夜夜,井水不停地从龙眼中汩汩向外流淌,供给百家,造福全村。每逢过年除夕,家家都拿着红、绿、黄的彩条,挂在井旁,并焚香烧纸祭拜、磕头祈祷龙王保佑人口平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畜兴旺。在我的故乡,这祭祀已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庄重仪式。每年春节“抢春水”,家家都要往水井里撒大米或米花,让龙王与村民同乐,共度佳节,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故乡的这口水井清澈而甘甜,夏凉冬温,尤其是在冬天的早晨,不知是不是水里有一种特殊物质,井水冒出热气,用刚从井里舀出的水洗脸,温热如故,但当你用瓢把井水舀进桶里,不一会就变得冰凉。你若舀出井水喝,一股薄荷般清新湿润的水香便沁人心脾,直通十二经络,立马感到神清气爽;劳作归来的农人们,第一件事便是舀上一瓢井水,喝上几大口,精神会为之一振;更为非同寻常的是,喝了从井里舀上来的生水之后,从未有人闹过肚子,哪怕再吃上几口肥肉也不会有事。如果是炎炎夏日,用井水浸泡一些瓜果蔬菜,那味道更是绝顶的香甜。曾记得有一年三伏天,天气火辣辣的热,干了一个上午劳动的我,疲惫不堪,焦渴难耐,来到井边舀了一小桶井水,把一部分倒入盆中;赶紧洗了个脸,擦了擦身,一身的燥热随之散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把余下的小半桶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一股透彻心扉的清凉瞬间传遍全身,暑气尽消,困乏全无。

夏天的早晨,水井周围更是人声鼎沸。只见男女老少,或挑着桶、或抬着盆、或提着壶,摩肩接踵,排成一条长龙,看不到头,望不见尾,但要是哪家有急事,也可插队优先。还有中井和下井旁,只见婆婆、妈妈、姐姐、妹妹们,一边飞快地搓洗着大大小小的衣服,一边七嘴八舌地聊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务事和乡间的奇闻怪事。中午,最开心的还要数村中古怪调皮的孩子们,脚上的鞋子一甩,卷起裤脚,跳进水池中,欢快地蹦跶着,让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全身,这里俨然成为农家孩子的儿童乐园。最热闹的还是夏天的晚上,男女老少都在井边乘凉、聊天,孩子们围着井边四处乱跑。玩累了,就小心翼翼趴在井台上往下看,井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白亮亮,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此时,月光透过井边那几棵古茶树叶子斑驳的洒在井台上,依稀可以看到井台石缝间长满了浓郁的苔藓。水井的不远处似乎有蛐蛐儿在鸣唱,宛如天籁。我则总爱静静地坐在池墩上,痴望着那口水井,冥思苦想着它的悠久歷史。

关于水井的来历,听爷爷奶奶他们说,这口水井有些年头了,自从有了这个寨子便有了水井,没有千年,也有百年的历史。这口水井的上井深约5米,宽约4米,井周围的石板因为经年累月踩来磨去,圆润光滑,全然没有了石块的生硬与棱角。井身四壁砌着一块块青石,石缝间长着一丛丛水草,还有一层层淡绿的苔藓。在那些年月,这口井是整个寨子的饮用水源,每当天边才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人们肩上就横着扁担,挑着木桶,从家里出发,来到水井边排队等候着。这时,轮到打水的人只需弯一下腰,把扁担一端的水桶歪斜伸进水井里,左右摇晃几下,就能轻易把水桶灌满。他们一个个挑上满担的井水,往回走,脸上洋溢着一种神态悠游的自豪感。一年四季,特别是炎热的夏天,父老乡亲在劳作的间隙以及路过井旁的人,常常以手代瓢或用树叶折叠做碗往井里掬水,直取井水解渴;玩耍的孩子们便是随意趴在井边饮水,像牛一样咕咕喝一气,然后仰起脖子,望着天深深吸口气,个个显得精神饱满,精力充沛。有一天,一个化缘的和尚路过水井,看到此景,就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缺口土碗放在井台上,人们就能用这只破土碗舀井水喝。过了些时日,有位做瓷器的富商路过井边小憩,见村人用破土碗喝井水,心想:如此水源灵秀之地,怎能放一个破土碗?于是,他就用一只精美瓷碗将原来的破土碗换掉。但过了几天,瓷碗就被人拿走了。村人又只能用手掬井水喝……

听了这个故事,我恍然大悟:完美的东西并非适用于所有环境,适用的东西也无须苛求完美。一只土碗因为残破,谁都不会打它的主意,才能长久供人使用;好碗让人贪心,好人当配好德啊!这恐怕就是故乡的这口水井最古老、最珍贵和最有价值之处吧。

因此,我每次回到故乡,都会特意跑去看望这口水井。水井仍在,只是井壁周围杂草丛生,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如今没有人再来挑水了,家家户户都已安装了自来水,喝起了桶装水。于是,水井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为乡愁的记忆。我看着养育了祖祖辈辈的老水井,像个垂暮的老人被新时代所忘记,让人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和莫名的伤感。但又见那井里的水,仍然清澈见底,那漂浮在水面上的几片落叶,就像婴儿一样熟睡在妈妈的怀抱里。此景此情,让我心潮澎湃,于是,用手掬上一捧井水,喝下,依旧清冽甘甜,沁人肺腑。

水  缸

水缸是勤劳人家明晃晃的眼睛,一年四季都会满满的,荡漾着清亮的水波。

故乡居家人用的水缸一般是用12块大小一样的瓦形木片紧紧地围起来的,缸底安放一块圆形木板,上口直径稍比下底大,外圆缸口、缸腰、缸底各打一道篾箍,缸口还配有一个圆形木盖子。这种缸叫木缸,一块代表一个月,意在勤劳人家月月缸里有清水。大缸可盛十桶以上从水井里挑来的清水,小的可盛五六桶水。一般人家至少有两只水缸,一只放在厨房里,另一只放在天井里。天上下雨,是天井水缸最活泼的时候,从屋顶瓦沟或草房檐边落下的雨水注入水缸。小雨时,天水落缸声,滴滴滴,哒哒哒,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中雨咄咄咄,哒哒哒,如战场上机关扫射;暴雨轰轰轰,哗哗哗,如山泉瀑布奔流轰鸣。晴天时,一看满缸的水面,犹如一面清亮的圆镜,倒影着古老的屋檐和亮亮的日光云影。

厨房里的水缸,是一家人专门用来盛装干净的生活饮用之水的,也是证明一家人是否勤劳的重要标志。同样如此,天井里的水缸也一样,勤劳人家的水缸都是里外木片光滑干净美观,圆鼓鼓的,就像一位慈祥温存的母亲,一直在默默无闻地为一家人提供着丰盈的生命之水,承载起似水流年的责任。从家庭、家教和家德文化角度讲,水缸不仅装着清洁的井水,而且装着农人的勤劳和智慧的结晶。反之,懒惰家庭的水缸是干瘪的,因为木制的水缸,水越满越浸养着木片,缸就越箍得紧,是圆鼓鼓的,滴水不漏。水缸里经常缺水,木片和竹篾箍就会干朽,水缸就漏出缝隙,或者散架了。特别是遇到天旱年月,家里水缸没了,没有库存的水,每顿煮饭吃还得用水,这样的人家庭难免就会出现“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不良局面。

故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能否勤快挑水,是老人家衡量男孩是否成人和女孩出嫁成家立业的重要标志。一般情况下,家庭有能力的男人,水缸之事无需女人操心;若家里没有男人,或男人没有劳力,就只能靠有心计的女人承担。因此,水缸里无水的时候,只有到村子不远处的井水里挑水。每当晨曦微露,勤快的男人和有心计的女人,就要争先恐后地从井里挑来一担担水,灌满水缸,就可以保证家庭一天或几天的生活用水,以解后顾之忧。

而这样的挑水过程是一项技术活,不但要有力气,还要有技巧。小时候我非常羡慕大人们挑水。他(她)们挑着盛满井水的桶,那时用的是木桶,空桶也很重,沿着阡陌纵横的小路,伴着欢快动感的节拍走得又快又稳,满满的两桶水就像黏住了一样,一点也颠簸不出来,真如胜似闲庭信步。看着那技巧,哪里是在挑水,分明像是模特在舞台上走秀,扁担声、脚步声,便成了他们步态的伴奏曲,让观者感到悦耳动听。记得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春耕大忙季节,父母亲都去田地里抢收抢种,忙不来挑水。我为了分担一点家务劳动,挑起一对小木桶去水井挑水,没想到挑水的路远、窄、路况差,加之我又缺少挑水的技巧和经验,以致水桶左右摇摆,井水也随之颠簸出桶外,泼得一路水痕,满满的一担水,挑到家里时才剩半桶,我却累得满头大汗。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脸红。那个年代,一切几乎都是靠苦工分吃饭,除了繁重的农活,还有像挑水这样做不完的家务劳动,真让人有说不完的苦、道不完的情啊!

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故乡的水缸由木缸变为土烧缸、铁皮缸、塑料缸……再后来,家家又通了自来水。只要需要用水,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流出,实惠又方便!

今日,我回老家去,一脚踏进家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曾经用过的那两只水缸,已经丢弃在角落里,就像两只干枯的眼睛,与我面对面对视,好似向我诉说着它一生为人类立下的汗马功劳!

水  渠

水渠,故乡人又叫水沟。在云贵高原偏僻的山野村寨,随着山势沟坎的走向,会有很多条,长长的,从很远的地方沿水而来,有的用来冲击水轮舂碓舂米,或者推动石磨磨面,有的是村民和牲畜的饮用水,有的是专门用做生产用水和洗衣用水,大家会物尽其用,让水资源得到充分利用。

有水渠就有水塘。为了防止干旱,每一个村寨都会选择村寨附近高出的地方,修筑一个大水塘。水塘设计按照山形地貌,方正、椭圆、多边形、深浅不等。雨季多水的时候,把山上的水流,通过水渠引进水塘,库存起来,到了需要用水的时候,打开闸门,白花花的水流喷薄而出,随着水塘下面弯弯曲曲的沟槽向前奔跑,从村西直通村东,或从村南到村北,沿途陆续分成许多条小渠小沟,四散着流进各处田地,灌溉庄稼。

故乡的千亩旱田,每年都是靠水渠引来的水和水塘里库存的水灌溉和滋养,才能颗粒饱满,获得丰收。

故乡的旱田,既像随着山脉纵横崎岖向上的一道道阶梯,又像放牛的牧人随意扔下山野的一根根牛绳,更像村姑不小心遗落的一条条腰带;而在我的眼里,既像一根根柔软美丽的彩色花线,很诗意地弯拐在广袤的田畴上,又像一把把锋利的镰刀将原本一坡坡不规则的山野土地切割成错落有致的棋盘。

每当春耕时节,三两声蛙鸣之后,农人打开水塘的闸门,水流哗哗灌进田里,旱田好似注入新鲜血液,尽情吮吸,一丘丘上满下流。那些扛犁的汉子们,赤脚吆喝着牛下田开始劳作搅田,一边赶牛拉犁,一边唱着牛歌;还有插秧的女人们,光着脚板弯腰移动在棋盘里,一边插秧,一边唱着栽秧歌。牛儿听了,也伸长脖子,朝空旷的田野“哞——哞——”地叫几声,然后像反刍青草一样地反刍这青嫩的歌儿,更加增添了山坡田野画面的动态美。

故乡的农人们一阵忙活插下的秧苗,开始转入灌水保苗时期。从水渠欢快而来的水流进田里,咕嘟咕嘟,犹如节律均匀的弹拨乐。水渠引来的水自上而下流入田里,一丘丘梯田边缘都流有水口,一畦畦注满之后,便自动形成小瀑流,輕轻地跌下一层田畔。一昼夜,田畔蓄满水之后,平展展、亮汪汪得晃眼,似有神灵在一夜之间在山野上置放了无数面镜子。天亮之后,朝霞从天边映照下来,一面面无数的镜子,顺着山坡,妥妥帖帖地铺展开去……

水渠水塘也是孩子们的乐园。炎热的夏天,若天不下雨,每天傍晚都会开闸放水。水塘的水闸一开,全村大小孩子欢呼雀跃,追赶着渠里的水头跑。有的孩子在水渠里游泳跳跃;有的在水渠中趴着捡小螺蛳和小鱼;胆大的孩子还对着闸门口冲浪击水,开心地玩得不亦说乎!

水井、水缸、水渠满载着水,滋润着大地和人,这些充满乡愁的水忆让我不禁思考每一滴水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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