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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匠人

2023-07-04陈修平

大理文化 2023年6期
关键词:剃头村里人长辈

陈修平

故乡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山村,故乡人管上门的匠人(手艺人)叫师傅。剃头师傅和杀猪师傅曾是儿时村里经常能见到的师傅。随着时光流逝和社会变迁,游走于乡间的剃头师傅早已绝迹了;近年来,杀猪师傅也只是在过年前几天才可能见得到……

剃头匠

故乡那一带管理发叫剃头。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在老家就较长时期接受过剃头师傅的上门服务。

据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讲,大凡剃头的师傅,其先辈中都曾经有人做过“轿夫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给地主官宦抬轿子之人),其他人是不屑于干这一营生的。剃头师傅所在的村子很少,也比较小,一般的村子不能与剃头的村子通婚,否则就是侮祖辱宗。“轿夫儿”就算再出众,一般人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轿夫女”就是再漂亮,也只能在其他剃头的人家栖身……

虽然不少人因传统世俗偏见而内心瞧不起剃头的,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家乡人表面上对剃头师傅还是客客气气的。剃头师傅每隔半个月来一次村里,吃饭是“轮供”,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一家一家轮流转。说是家常便饭,其实比平时总要多上一两个菜碗。

那些年月,一个村子请一个剃头师傅,包村制,绝不会有人来抢生意。给我们村剃头的师傅姓葛,名字绝少听人叫过,喊他吃饭跟他打招呼都只称葛师傅。葛师傅身材较高,长着一双善良的眼睛,面容很谦和,说话低声细气的,就连走路也总半低着头,在村里剃了二三十个年头,没人见他发过脾气。葛师傅人缘好,请他剃头的村子和“包头”的人也就逐年多了起来。村里男人一般都“包头”,按年收费,年底结账。男孩满周岁后也开始“包头”,价钱是大人的一半。满周岁剃的第一个头,还兴给剃头师傅包礼钱,多少不论,只为讨一个平安吉利。

在我的印象中,葛师傅早先只会剃两种头,一种是“光头”,一种是“平头”。“光头”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剃的,其余人一律以“平头”论处。剃“光头”的人样子很可笑,只见他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眯缝着双眼,脸上浮现着惬意,任由葛师傅的剃头刀刮得头发根滋滋作响。完了,到太阳底下一晃,真可谓油光锃亮。

老人们剃头都蛮积极的,他们总是念叨,“剃上一个头,抵吃半斤肉!”他们认为,头发太长,会吸收人体更多的营养,也就自然会影响身体。葛师傅一到村里,只要不去田畈地里干活的,都早早地到了祖厅(即村里的祠堂,全村统一在这里剃头),按照先来后到依次接受葛师傅服务。如果遇上年纪特别大的老长辈来了,他们就会让老长辈先剃,而老长辈们一般也会坚持按照先后次序来。经过一番谦让,最终还是秩序井然。青年人则不同,愿意剃的时候就剃,不愿剃错过了也就错过了,不当一回事。少数青年人还干脆跟大人提出不“包头”,蓄着那时被视为时髦的长头发。最不愿剃头的还要数我们小孩子,因为剃头刀子很锋利,剃头时不能乱动,我们受不了那个约束,每次总是在父母再三催促甚至柴棍押送下磨磨蹭蹭到了祖厅。葛师傅刚放下剃剪,还没容他用毛刷刷净钻到我们耳朵和颈部的头发,我们就把圈在脖子上的围布一甩,溜了……

后来,葛师傅又学会了剃“干部头”。不过,剃“干部头”要看对象,一般只有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和村里学校的老师才有剃这种头的“资格”。剃完之后,葛师傅还要细细地梳理一番,或四六分,或三七分,时间明显花得多一些。我当时觉得那种头蛮神气的,又透着几缕斯文,于是头脑中又多了一份遐想:大了一定也要剃上这么个头!

有时候,村里一些开朗的女人也会到祖厅去,甜甜地叫上一声葛师傅,请葛师傅帮忙把头发剪短一些。完了,拍拍衣服上沾着的头发,摸摸头发的长短,又甜甜地说上一声“多谢!”(给女人剪头发是不收钱的),有的还会送上一个甜甜的微笑。葛师傅不知是否看到,脸上还是那么平和,又忙着给下一个罩上围布。家境较好而又豁达灵巧的女人,还会马上回家特意做上一碗点心(面条鸡蛋或者冰糖鸡蛋汤之类的),送来祖厅,向葛师傅表示谢意……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去了县城的师范学校上学。县城离家里只有二十来里路,所以我一般每隔两周,周末就回一次家。正是基于这个原因,父亲继续给我在葛师傅那里包了头。我本来不同意,但父亲说城里剃一个头就得花上一两元,我只好作罢。每次回家剃头,虽然我明显感觉到葛师傅比以前剃得更要认真,剪完之后还要细细地修整一番,但回到学校都要被同学们围着笑上一两天,无非是笑我这个头剃得太土。有的同学甚至还在我头上乱摸,摸得我心里怪难受的,可又不能发火,因为同学们也不是恶意的。没人的时候,我就拿着镜子认真地审视着,满头一律是半寸长短的头发。再看看周围其他同学,各种不同的发型,衬着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膛,洋气得很;想想自己的头剃得也确实够土的,怪不得同学们笑,就下决心下一年再也不在葛师傅那儿剃头了。

这样过了一年。

第二年正月初九,葛师傅又到了我们村里剃开春第一个头,顺便看看村里今年有多少人“包头”。父亲又替我和他一起包了头,正月里,我不想惹父母不快,不好提不包头的事,只好又剃了一个头。上学之后,我干脆不回家,周末也待在学校里。即使回家,也根据多年的经验,错过葛师傅到村里剃头的日子。为了能在县城的理发店理发,我平时十分节俭,零食几乎与我绝缘,电影院也很少光顾,洗头,理发,吹干,在宽大的玻璃镜前一照,神气得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寒假回家的前一天,我又特意去了一下理发店……

年关到了,葛师傅又到村里给大人小孩剃过年头,并顺便收一年的剃头钱。到我家收钱时,我正坐在火炉旁看书。葛师傅想到我还没剃头,就叫我赶快剃一个过年,父亲也跟着叫我剃一个。我起先低着头不做声,后来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抬起头来说:“等上学后再剃!”葛师傅盯着我的头看了好一阵(寒假还只刚过两天,在县城理发店吹过的头发还没乱),听了我的话,我看到他脸上瞬即变得有点尴尬,接着又不自然地勉强笑了笑,对父亲说,“平伢子现在这个头蛮好的,不剃就算了。”父亲拿了12元钱给他,他又拿回了6元钱递给父亲。父親说:“葛师傅,你别弄错了,我们家两人包头,是12元。”葛师傅又不自然地笑着说,“平伢子今年也就年头剃了一个,就不算包了。”父亲又递了几回钱,并为我说了些歉意的话,但葛师傅硬是不肯收我的那份。

师范毕业,我参加了工作,分到了外地。过年回家,看到来村里剃头的是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后生。一问旁人,才知葛师傅因身体不好,换了他儿子上户剃头。小葛师傅也长着一双和老葛师傅一样善良的眼睛,一样谦和的脸,不过比老葛师傅多了一脸阳光,而且剃头的种类比老葛师傅丰富得多。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会根据每个人的头型剃适合的发式。听人说,老葛师傅前面专门让小葛师傅到他一个亲戚(原来也是上户剃头的)在城里开的理发店学了一年。小葛师傅一开始并不想上户剃头,也想在城里开一家理发店,当时有一个说法,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他觉得应该把握这个机会;但老葛师傅说几个村子还有不少“包头”的老宾主,不能因为开理发店赚钱多而对老宾主们失信失义,除非别人不要你剃。小葛师傅最终还是尊重了父亲的安排,接了父亲的班,走村串户剃头。虽然暂时失去了赚更多钱的机会,但小葛师傅剃起头来还是非常认真的。听说一些原来停止“包头”的人又续上包了,到祖厅去剪发的女性也由原来的妇女发展到尚未婚嫁的姑娘甚至还有在读书的女中学生,不过她们都是趁没人等待剃头的空隙时间去的,怕耽搁了小葛师傅的工夫。完了,她们(或者她们的母亲)还会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点心以表谢意。后来还听人家说,小葛师傅在邻村剃头,一个姑娘喜欢上了他,只等她的父母众亲通过,两人就能结成秦晋之好……

两年后,我又到市里脱产进修。那时,市里管剃头的地方叫发廊,一个个发廊门前彩灯闪烁,四壁几乎全都镶嵌上了玻璃镜,很明亮,很大气,伴着各种洗发精护发素的香气,撩人鼻孔,舒服得很。每当到了该剃头的时候,同寝室的几位同学就一起出门,“走,上发廊去!”一天,接到父亲来信,信中除了一如既往地叮嘱我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之外,还顺带提到了老葛师傅病逝的消息。也闹不清什么缘故,当时的我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老家的人都陆陆续续外出打工了,留守村里的只有几位老人。因为“包头”的人太少,小葛师傅早就不上门剃头了。听说他让邻村那位相好的姑娘怀孕后,女方家庭也不好再坚决反对,两人最终走到了一起。夫妻俩在县城开了家理发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如今,每次过年回家,经过祖廳门前,我总会不自觉地往里面看看,并不禁忆起以前与剃头相关的事情。

杀猪匠

在我曾经的故乡记忆中,逢年过节,乃至农历每月初一、十五,都会看到杀猪师傅勇武的身影。进入腊月二十以后,更是家家户户都会杀猪过年。

杀猪虽然是个脏活、累活,但杀猪师傅不仅时间较为自由,而且报酬较高。杀一头猪前前后后大概两个小时左右,不但有工钱,主家还要给一包香烟,奉上一碗猪肝面,且猪小肠归杀猪师傅所有,由杀猪师傅留用或出售。老家及附近的人都只吃猪大肠,一般不吃猪小肠。曾经很长一段时期里,县里各个乡镇都设置有食品站,属于县食品公司的下属单位,负责收猪、杀猪、卖肉,还兼营收购猪小肠业务。据说有的地方喜欢吃猪小肠,食品站收购上来的猪小肠,就是由县食品公司统一卖到外地去的。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村里虽然绝大多数家庭很穷,但却没人愿意学杀猪的手艺,很多年来一直都是从外村请杀猪师傅来。

在那个异常困难的岁月里,村里人除了寄希望于土地,还寄希望于猪栏里养的猪,因此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猪。一般家庭都会建有两间猪栏,大猪一间,伢猪一间。善计划的家庭,大猪出栏,无论卖了或杀了,又会买进伢猪补充,不会让猪栏空着。一年养上三四头猪,只会把一头作为过年猪,其余都会卖掉换钱。那时,村里人也只有卖猪卖鸡蛋能换上一些活钱来用于家庭开销。

正是因为家家户户过年前都有猪要杀,所以年底时杀猪师傅俏得很。冬生就是在20世纪50年代学杀猪的。

冬生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去了外村。冬生曾随母亲在外村生活了数年,十七八岁时还是回到了自己村里。

一天,族里的长辈对冬生说:“崽俚呀,你这样没有手艺也不行哦,不但生活难有起色,后面娶媳妇都难啊!家里就你一人,总得发家啊!学木匠、桶匠、石匠、铁匠、篾匠、裁缝,不满三年出不了师,手艺不好没人请。村里做啥手艺的都有,就是没有杀猪的,要不你还是学杀猪吧,没有时间限制,学会了就能开始赚钱。你年轻,劲饱,应该很快就能学会。村里有人请就杀猪,没猪杀就作田,两不耽误,多好!”

冬生想想长辈的话是为了他好,也很有道理,就答应了。

之后,长辈特意带着冬生去邻村找到村里人惯请的杀猪师傅,上门拜师。杀猪师傅听到冬生的情况,想想自己年龄渐大,也越来越接不动那么多村里的猪杀了,就答应了收冬生为徒。

杀猪,看起来挺简单,照猪脖子上一刀下去,把猪血放了即可。

其实并非如此,杀猪不仅是一门力气活,也是一门技术活。把猪拉出猪栏,抬上条凳,按住下刀,这些都是需要大力气的。虽然除了杀猪师傅,还有三四人帮忙,但杀猪师傅必须是其中的灵魂人物,都是跟着杀猪师傅的招呼去做的。杀猪师傅一声“起”,大家就得一起用劲,有的抬前腿,有的抬后腿,有的托着猪身子,杀猪师傅则抬着猪头部位,把猪抬上条凳后死死按住。伴随着猪嗷嗷直叫的声音,杀猪师傅一刀下去,猪会死命挣扎一番,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直观形象的垂死挣扎,那个时刻猪也是拼了命的使劲。而按住的力道,下刀的准头,决定着放血的速度,决定着猪咽气的时间。

按得稳,下刀准,猪血就会喷涌而出,流到下面的小木盆里面。血流尽了,猪也咽气了,把猪往地上一掀,之后就是把滚水打到猪盆里,把死猪抬进猪盆里浸泡,去毛,然后上架破肚,取出内脏,再放到案板上一刀一刀地散开。

如果按得不够稳,下刀不够准,猪血就会流得断断续续,猪也没有那么容易咽气。明显血量放得不足的,有的还需要再次补刀。看到杀猪师傅补刀,主家及周围的人虽然当时嘴上不说,但脸色和心里都会有反应的,这样的失误多了,过后人们就会议论,甚至考虑下回请另外的杀猪师傅。

更有甚者,有的猪,命很硬。杀猪师傅本以为猪血放尽了、咽气了,便把猪掀到地上,可是没想到地上的猪瞬间爬起来发疯般狂跑。这样的事在我们村里和外村都出过。要是过节杀猪卖肉,主家虽然不怎么高兴,但追到了、肉卖完了,也就当作闹剧聊一聊、笑一笑、乐一乐;但要是杀过年猪遇到这情况,主家是很不高兴的,不但立即会现在脸上,而且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心里都是很不痛快的,总担心会发生啥不好的事。因为,老家那一带传说杀过年猪出现这样的情况很不吉利。所以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杀猪师傅也会非常尴尬的。老家那一带对过年有很多忌讳,不但事情要尽量做得完满,就连说话也很讲究,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注意这些。杀过年猪,不说杀猪,叫“高猪”;猪血叫“猪红”……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前,老家人就是用这种吉祥的词语期望来年的生活顺遂美好吧!

冬生跟着师傅学杀猪,进猪栏赶猪,抬猪,按猪等脏活累活,他从不躲着藏奸耍滑,总是冲在前面,让师傅轻松了不少。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杀了十多头猪后,一年时间不到,师傅对冬生说:“你可以出师啦!”师傅说这话的时候接近年底,明眼人都知道,师傅这是想把冬生村里的生意留给冬生自己做,杀猪,就过年前最忙呢,冬生心里充满了对师傅的感激。

之后,冬生就懵懵懂懂开始在村里杀猪了。村里人都知道冬生这孩子一个人不容易,都想着把猪给冬生杀,哪怕当初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不过,冬生没有让村里人失望。无论是杀猪头一年,还是之后的很多年,冬生杀猪没有补过刀的,更没有出过下刀后还满地跑的。总是一刀下去,猪血汩汩地流出来,猪很快就咽气了。村里人都说,冬生这是得了师傅的真传啊!也天生就是杀猪的料,不但力气大,悟性好,还不怕脏。怕脏的,这活干不了,更干不好。

杀猪之后,冬生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两年后还把房子翻新了一下。族里长辈又到处放信,请人给冬生做媒。

冬生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上完了小学,成绩不行,冬生就让他学裁缝。大儿子说想学杀猪,冬生坚决不同意,而是反复劝说大儿子,裁缝这手艺好,家家户户人人都要穿衣服,而且这手艺是在屋里做,不用风里雨里,不用花好大力气,也不用爬高踏低,稳稳当当的。

二儿子,读了高中,补了两年也没考上学堂。二儿子对冬生说:“爹,你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杀猪这活得靠力气,我年轻,有的是力气,要不你教我杀猪吧。”冬生坚决不肯,让二儿子学了木匠。那时家家户户得请木匠打家具。遇上有女儿出嫁的,早早就会请木匠打上一批家具,五斗柜、樟木箱、梳妆台、八仙桌等等,邻里邻村之间一般都会比着劲地准备,出嫁时一字排开去,一路抬过去,是多是少一目了然,所以人们惟恐嫁妆少了会丢面子,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在女儿身上也不舍己、爱奸耍滑。

在冬生心里,认定杀猪就是杀生,而杀生终究是要遭报应的。

在冬生看来,自己学杀猪,实属无奈之举,但这种活是绝对不能让子孙后代沾手的。

虽然冬生没让两个儿子学杀猪,但到了年底忙的时候,两个儿子有空,还是会帮着冬生拿拿捆猪的棕绳、杀猪刀或者回家时提着猪小肠。但杀猪时,冬生从不让两个儿子挨边,更不要说让两个儿子下刀,只让他们远远站着……

日子久了,冬生除了会杀猪,还练就了一个绝活,就是会看猪的重量。那个年头,村里人养的猪都是本地土猪,长得比较慢,也长不了好大。猪长到一定程度后,就长得更慢了,因此人们都盼着猪能够早日出栏。虽然都知道自己请杀猪师傅杀猪卖肉划算,但平时村里人不会舍得吃肉的。只有初一、十五过节,村里才勉勉强强能销出一头猪的肉,还是同村人互相捧场的结果。对于这个,各家都会做到心里有数,猪是一家家轮着杀的,不可能总是几户杀猪卖肉的。如果每回别人家杀了猪,你家都不买,那你家也就甭想在村里杀猪卖肉了,即使杀了也没人去买。因此,村里人养的猪绝大部分是要卖给食品站的。食品站为了猪的出肉率高,低于128斤的一般不收,即使找人说情收了,那价格也很不划算。达到128斤的叫上了“小冠”,达到158斤的叫上了“大冠”,等级不同,价格也不同。村里人卖猪前,如果心里拿不准猪是否达标了,就会请冬生去看一下。如果冬生说达不到128斤,主家是不会请人把猪绑着抬着送去食品站的。因为送去食品站,称出来没达到128斤,价格再低,你也得卖,不可能又抬回家的。经过一番捆绑的猪受了惊吓,后面再养就很难长膘,甚至短时期内还会掉膘的。冬生看猪,会站在猪栏边,看了猪的前面,又用小竹子轻轻地把猪赶动,再看看猪的侧面,看看猪的屁股,此后他估计出的斤两,跟食品站过磅的重量差不了多少,上下相差一般不会超过四五斤。虽然杀猪时手上身上都是脏的,但村里人都很尊重冬生……

有人说,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确实如此,转眼冬生杀了40多年猪了。60多岁的冬生,脸上满是皱纹,劲头也远不如从前了。

冬生是64岁去世的。那年端午节,村里有人杀猪卖肉,请了冬生去杀猪。众人合力将猪抬上条凳后,冬生像原来一样用右腿按住猪头部,右手一刀下去,这时猪头狠狠扭动了一下,冬生的右腿跟着晃了晃,猪血断断续续地滴着,猪老不咽气,还不时哼一两下。旁邊人都说,还是补一刀吧!冬生极不情愿地补了一刀……那年中秋节前,冬生病倒了,吃东西很难咽下去,总好像被啥东西阻住了。去县里医院照片子,医生告知食道管里长了瘤子,癌症晚期,已经扩散……

村里人来看望时,冬生说:“端午节那天杀猪,我就感觉到要出事,杀了一辈子猪也没这样过。还好这祸落到了我自己头上,没落到本主家里,否则我心里更难过。”

村里人都劝冬生放宽心,其实没那么回事的,别太在意。年纪大了,力气自然就会差些,猪扭动了,下刀就会失些准头。再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冬生口里说不会在意,命有多长都是前世注定的,想再多也枉然!但他现出来的已是面如死灰。

那年冬天,一个寒风呼啸的夜里,冬生在几天没进食的情况下,快走到生命的尽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家里人、村里人都围着床头,或守在厅里,给冬生送终。但守到半夜,冬生还一直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村里老人说,要死不断气,这是最难受的。守到深夜3点,冬生还是没有完全咽气。族里一个70多岁的长辈说:“还是把冬生杀猪用的捆猪绳拿来吧。”冬生的老婆去柴房将捆猪绳取来,这根被血渍油渍经年累月浸染得滑溜溜的绳索,散发着一股腥膻气味。房间里的气氛颇为凝重,没有一个人做声,长辈表情肃穆地把捆猪绳折叠好,郑重地压在冬生身上,没过一会儿,冬生就断了气……

随着打工潮的兴起,村里不少年轻人都去了沿海城市,没有人学杀猪这门又脏又累的手艺了。而随着杀猪匠一个个老了,去世了,我们村里和附近不少村庄都没有杀猪匠了。而留守村里的部分老人,还会零零散散养上一两头猪,从年头养到年尾,只为儿女们年底回家热热闹闹过个团圆年。照村里人的说法,家养的猪,吃的是剩饭剩菜和新鲜蔬菜;养猪场的猪,吃的是饲料。家养的猪肉,与养猪场的猪肉相比,无论炒菜,还是炖汤,其味道都会显得更香,且少了腥膻气。因此,虽然养大一头猪需要花上将近一年时间,但老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图的就是一家人一起开开心心。

年底,冬生的大儿子从外地服装厂打工回来,看到缺杀猪师傅,便把父亲的杀猪工具捡拾出来,该磨的磨锋利,该洗的洗干净,操刀上阵了。

杀猪的酬劳一年年上涨。年前半个月左右,冬生的大儿子发了一笔小财。

次年年底,冬生的小儿子找到哥哥,当初分家时没有分父亲的杀猪工具,现在应该分了,他也要上户杀猪。哥哥说:“我已经用了一年了,现在来说不是拆台吗?”弟弟说:“让你先用了一年还不行啊,还想永远占着呀?”两兄弟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就连两妯娌也加入了吵架的行列。

村里的长辈劝兄弟俩别吵了别分了,两兄弟可以合在一起杀猪。但吵破了面的兄弟俩都互不服输,最后还是把杀猪的工具抓阄分了。分下来后,两兄弟都缺这缺那,只好临时能买的就买,买不到的就去铁匠铺加急打出来,都不想错过年底杀猪的生意。

两兄弟虽然年纪还不大,还有力气,但毕竟原来只是在旁边看过父亲杀猪,没有手把手地真正学过,下刀的准头还是不够。因此,后来的很多年里,两兄弟在给人家杀猪时,有不少需要补刀的,偶尔还有猪没按住跑了的,甚至出现过放血后被掀倒在地的猪爬起来跑的,于是,老老少少一大帮子人都嘻嘻哈哈加入到追猪捉猪的队伍,很是热闹,仿佛是为过年暖场。主家也在乎不了那么多了,把猪放倒了,把猪肉散开了,能卖能吃就行。附近找不到杀猪师傅,只能将就,不杀总吃不了……

看到两兄弟在村里村外忙着杀猪,村里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辈就跟他们开玩笑,杀多了生,会有报应的。你们兄弟俩这个时候跑得起劲,就不怕老了跟你爹一樣,要死了还咽不了气,得压捆猪绳呀!

两兄弟的回应几乎如出一辙,都是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说:“管不了那么多啦,只管趁还有力气赚点现的,钱多了又不会咬人啊!”

“杀过年猪的酬劳已经涨到两百块一头了。一天只要杀五头猪,就能搞到上千块,在外打工哪有这么高的工资呀?有个两三百块一天就算不错啦!”边上有人分析时下的行情。

“赚不完的钱,过不完的年。钱差不多就行啦,别太赶啦,现在日子又不难过。你爹那个时候是没办法,不学杀猪过不下去啊!”“你爹当初为啥坚决不教你们兄弟学杀猪,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兄弟过得更好些。”长辈对着两兄弟的背影说。

边上另一位老人则说:“其实,养猪就是供人吃的,与其他杀生还是有所不同的。冬生不杀猪,冬生的儿子不杀猪,还是会有其他人杀猪的。你看,现在县里的生猪屠宰场里,一天要杀多少猪呀!要是这也叫杀生,也有报应,那屠宰场里的杀猪师傅得遭多少报应呀?都要这么想,那咱们还咋能吃上猪肉呀?!”

“也是,也是!”一旁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是这么个理,是这么个理!”

现在乡下养猪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我们村里也许会跟附近其他村一样,没人养猪了。到那时,过年也得像平时一样,只有上集镇买养猪场出产的猪肉了,杀猪师傅可能也会像剃头师傅一样,在乡下没有市场了!一位老人睁着有点浑浊的眼睛,充满感慨地说。说完,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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