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的卤味摊

林以昼

晚上十一点之后，是老刘一天最放松的时段。

比起下午刚出摊时的手忙脚乱，此时临近深夜，顾客并不算多，他可以刷刷手机，消磨一天中的最后一个小时。

辣鱼和卤莲藕是他家一绝

那时我还在报社做记者，偶尔有几次下夜班早，路过老刘的摊子，总会跟他买上十几块钱的熟食，犒劳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和被工作榨干的灵魂。

辣鱼和卤莲藕是他家一绝，辛辣味一进入喉咙，就直冲天灵盖，冒汗的同时又觉得舒爽无比。“这可是我用了独家秘料做出来的，别的地方都没得卖。”对自家的招牌产品，他颇以为豪，笑起来嘴角咧起，眼旁的细纹挤在一起，在氤氲的暗黄灯光下，显得年轻不少。

不过多数时候，老刘都是寡言又老实的，这在善于客套的路边小商贩当中，无疑是特殊的存在。

可能因为职业习惯，我在等待他称重和包装的时候，总会找些话题来和他聊聊。去的次数多了，我们俩渐渐熟络起来，我得知他是湖北潜江的，老家的地贫瘠，一年到头就赚个口粮，外出打工赚点钱还能给老人寄点医药费，他来本市卖凉菜已经十多年，一直住在这个叫做“民乐村”的城中村。

偶尔，我会在老刘的摊子旁边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般是入夜不久，七八点钟的样子。男孩瘦巴巴的，多数时候坐在小板凳上，将身子伏在摊子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写作业。有次我问老刘：“这是你的小孩？”他微微羞赧，点了点头，“这是我家老四，正读三年级。”

我委实诧异，没想到看着四十岁出头的他，竟然有四个孩子。听他的意思，大一些的两个女儿已经念寄宿中学了，现在留在身边的只有小女儿和儿子，都在附近的公立学校上学，幸好，学费不高，老师也比老家的好。他老婆因为照顾孩子，没办法正式上班，有时间就去做些兼职，每次儿子跟着他出摊，都是老婆出去打零工了。

有一次，我过去时老刘不在，男孩似乎认出了我，腼腆地笑笑，问我要买什么。我说辣鱼和毛豆各十块钱的，他踮着脚尖，用夹子开始装东西。旁边的塑料凳子上摊放着他的作业本，已经写了大半页。

我凑过去，扫了几眼，看到一道题做错了，下意识地指了出来，“这里结果应该是13，你可能写错了。”

男孩停下手上动作，盯着那道题看了又看，过了几秒钟才抬起头，手尴尬地抓着衣角，“是啊，我做错了。”语气带着点沮丧。

“没事儿，其他的都对了，你很厉害。”小孩子很敏感，我生怕伤到他，连忙多给一点鼓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把装好辣鱼的袋子交给我时，我发现分量比往常多一些。

小男孩手指竖在嘴唇上，小声说：“嘘，多出来的是送你的。”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看巷口，生怕爸爸突然出现，听到自己的话。

我被他这分义气给逗乐了。

奇怪的是，后来我再去买东西，无论男孩在不在，老刘总会给我多一些，我想，也许是男孩特地和爸爸说了那天晚上我给他指导作业的事情吧。我也没拒绝，毕竟直愣愣地拒绝好意，可能会伤害到人家的自尊心，作为回报，我来购买的次数多了一些。当然，有机会的话，我照样会给小男孩的作业指导一番。

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抉择

后来，我因为搬家，离开了那个民乐村，也很少再回去看过，偶尔想到住了好几年的地方，就会想起老刘家的熟食摊。

人生就是如此奇怪，我们原本以为刻骨铭心的事可能一年半载就被淡忘，反而是一些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会顽固地在脑海中待上很久，时不时便冒出来。

有一次，我去探訪住在民乐村的一个朋友，结束后，故地重游，灵光一闪想起了老刘，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

正好已经入夜，应该是他出摊的时候了。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搜寻，发现许多原先的店铺已经换了招牌，我有些忧心，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继续老行当，如果没有，他那一大家子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了吗？

好在最终，我如愿地找到了老刘。原本的小摊子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间小门面，是从隔壁便利店隔出来的两平米不到的空间，刚好可以站一个人，外加一个放食物的玻璃柜台。他还是老样子，就是头发白了一些。当然，旁边少了那个做作业的小男孩。看到是我，他开心地笑了一下。

我像几年前一样，买了辣鱼和卤莲藕。他一边装袋，一边问我去了哪里，得知我买房搬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买房好啊，毕竟是自己的家，漂泊在外面，实在太憋屈了。”

我原本想安慰几句，问问他为什么不回老家，但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临走时和他挥了挥手，喃喃说，儿女一定会有出息的，到那时就熬出头了。这句祝福，算是告别。

直到离开，我也没有看到他的儿子。算起来，那个男孩和他的三姐早该上中学了，不知他是否还和以前一样，懂事而机灵，不过我相信，从小旁观父亲的艰辛与坚韧，未来一定是努力的孩子，过得肯定不会太差。

走到路口时，我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小摊上方的那盏路灯，在夜色中兀自散发着光亮，旁边有数只飞蛾正穷尽气力地靠近。

也许灯光下的老刘，只是生活在都市城中村里的一只飞蛾，纵然在旁人看来，拖家带口地留在大城市是很辛苦的一件事，但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已经是他能力与见识范围内，为了儿女们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抉择了。我一个人漂在陌生的城市中，纵然买了房子，但背上了贷款，距离梦中那些安乐的目标，也说不清是更远了还是更近了。我和老刘，就像城市里渺小的飞蛾，但总要保持翅膀挥舞的姿态，寻找自己的希望之光，才不会在半途因迷茫而自甘坠落于黑暗中。

也许，这就是每个人都要努力生活的意义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