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信的投射效应：还债15年油匠夫妻烛照暮年

大平

赖以生存的油坊遭遇大火，凝结一生的心血顷刻化为乌有，左邻右舍存放在油坊的万斤芝麻也被烧毁，儿子遭遇车祸不幸身亡……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可以慢慢舔舐，但街坊们的油不能欠着，承诺给他们的油，一斤不能少，一滴也不能缺！

在这一信念的支配下，面对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面对支离破碎的人生与千疮百孔的心灵，湖北省十堰市的王金学和李元翠夫妻俩咽下悲伤，强忍苦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跋涉在兑现承诺的路上……

信义千金：街坊们的油一滴不能缺

2007年农历腊月十九的那个雪夜，湖北省丹江口市茅腊坪村，油坊老板王金学和妻子李元翠加班加点做油，忙到深夜才休息。次日凌晨，王金学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吵醒，打开大门，他赫然发现，与住宅相隔十几米的自家油坊，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格外刺耳。万分恐慌中，王金学第一时间去拉电闸，却差点被电击倒。“天哪！”王金学如遭棒喝，哀号声惊醒了全家人。

其他家人火速穿衣起床，拼命浇水灭火，好不容易才扑灭了火。天亮后，儿子王平和父亲一道仔细检查，发现起火原因是油坊的电线老化所致。

这场大火，不仅烧毁了榨油的机械、4大桶香油、1万公斤油饼，还烧毁了乡亲们存在油坊的可以榨3000斤油的芝麻。由于被火烧过或者进了烟尘的油料都不能食用，王金学损失了6年辛苦做油的收入，他心疼万分！更让他棘手的是，眼瞅着春节将至，乡亲们都等着油去炸丸子、炸豆腐，每家每户过年也必须用油，自己拿什么还给大家？64岁的王金学一夜急白了头……

王金学1943年出生于湖北省十堰市丹江口市茅腊坪村，妻子李元翠比他小10岁。夫妻俩在1978年生下儿子王平，4年后又添了女儿王银。人到中年喜得一双儿女，王金学夫妻非常疼爱孩子们，兄妹俩的童年也格外幸福。

王金学年轻时曾到河南学习制作小磨香油技术，结婚后，他和妻子在家门口建了间食用油加工作坊。靠着精湛的手艺和诚信经营，四里八乡的人们都找他做油，很多人成了他家的老客户，夫妻俩的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让王金学自豪的是，乡亲们都知道他做油不掺假，又非常讲信用，每到芝麻丰收季，大家就直接将收获的芝麻存放在他的油坊，再排队等他慢慢榨油。深知这些芝麻都是乡亲们沉甸甸的信任，王金学尽力为大家做高品质的香油。

王金学和妻子毕竟没有三头六臂，王金学每年要忙著做上万公斤香油，李元翠要给他帮忙，还要种地，经常忙到顾不上照顾儿子和女儿，好在孩子们都独立懂事。王平毕业后在城区工作，休息时间就回油坊帮父母干活儿；女儿学习也很努力，成绩一直不错。一对儿女的独立懂事，让王金学和妻子倍感欣慰。

哪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改变了王金学全家人的生活轨迹。

王金学的遭遇，淳朴的乡亲们都很同情，大家都不找他兑油，有乡亲说：“老哥子，你别急，我们过年有家里的斤把二斤油就够了！”还有邻居宽慰他：“老哥子，乡亲们都信得过你，我们不急着来找你兑油。”王金学感动得热泪盈眶，当着全家人的面，他郑重许下承诺：“谢谢乡亲们！大家放心，我欠乡亲们的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上！”

让乡亲们深深感动的是，王金学言出必行。几天后，他收拾好心情，带着之前记录的账本，挨家挨户去记自己欠下的油，有需要欠条的，他就认真给别人写欠条，有人坚持不要欠条，他就在账本上重重写下“欠”字，心里的感激也越积越多。

然而，年过六旬的王金学要想还3000多斤的油，其难度可想而知。从2008年春天开始，他和老伴就起早摸黑，种芝麻、油菜、花生，希望用自家产的油料为还油助力。闲暇时，他换零件、修机器，重新修建了油坊。忙完这一切，正好赶上过年，王平放假回家，帮助父亲加班做油，做好再一斤斤地还给乡亲们。

自己家为数不多的油料用完了，王金学夫妻就省吃俭用，尽量多买芝麻做油还债。没想到，2007年还卖一块八毛钱一斤的芝麻，2008年竟涨价到五块多钱一斤，王金学的还油成本也跟着增加了好几倍，还油的难度也更大了。由于收入还是很少，王金学夫妻只能从牙缝里省钱，最难的时候，甚至连炒菜用的盐都舍不得买，而是从以前自家腌制的咸菜里挤出点盐水作为盐的替代品。如此节衣缩食，只为多买点芝麻做油，只为早一天还清乡亲们的油债，只为早一天卸下心里的石头。

油坊被烧后，王金学和妻子每一天都在为钱发愁到睡不着觉。儿子结婚时，王金学为了帮儿子买婚房，筹办婚礼，欠下不少债务。但买芝麻要钱，榨油要钱，家里维持最低生活开支也需要钱。这些都是摆在王金学面前必须逾越的高山。可无论怎么困难，老两口在孩子们面前从来不诉一句苦，也不提及家里的难事，就是怕影响儿女们的学习和工作，影响他们的前途。

虽然父母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困苦，但父母为还油长年劳作，风霜写在头上，皱纹刻在脸上，儿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很想帮父亲还油，无奈他工资不多，2008年又生了小孩，小家庭的开支已让他压力山大，想帮父母还油却有心无力。即便如此，在父母所住的房子出现重大安全隐患，厨房快要倒塌的时候，儿子仍从不多的积蓄中拿出两万元，帮父母重新建了厨房。

和哥哥一样，女儿也读懂了父母的不易。原本完全能考上大学的她，高中没毕业就退了学，而后外出打工，每个月按时寄钱回家。

烛照暮年：那诚信的投射效应

儿女们的懂事和孝顺，王金学夫妻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干活更有动力了。每天，王金学和老伴一大早就起床干活，一日三餐却简单到极致，更舍不得买一件衣服，很多衣服一穿就是十几年。省下的钱就买芝麻榨油，再三斤、五斤地还给乡亲们。渐渐地，他们的油债减少到了2000多斤。

见王金学夫妻为兑现当初还油的诺言，过得如苦行僧般寒酸，朋友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帮助王金学。有个好友做收购农产品的生意，每次王金学没有芝麻了就从他那拿，他从不提钱，王金学也不负他，只要有钱就立即还给他。最让王金学感恩的是，乡亲们从不催他还油，还时常叫他“别着急”。

一次，夫妻俩和孩子们说起乡亲们的理解，王金学感恩地表示：“大家越是不催，我们越要早还油。欠别人的东西，心里早晚都挂念着，必须尽快还上。”孩子们心疼父母，劝他们：“爸、妈，你们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要多注意身体，乡亲们的油慢慢来还。”王金学明白儿女们的心，感叹道：“孩子，我们都是种庄稼的人，乡亲们的芝麻都是辛苦种来的，我们不能欠人家太久。”

父母日夜辛苦，却始终把还油当成头等大事，孩子们心里对双亲又敬又爱，也一如既往地尽力孝顺二老。

2016年，受惠于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王金学一家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为了帮助他家尽快脱贫，当地政府给他家提供母牛和小羊羔，扶持他家发展起了牛羊养殖，还有一位邻居把自家两头母牛借给王金学，为他家产小牛犊。王金学心怀感恩，和老伴白天种地、割草喂牛羊，还养了几头猪，晚上做油还债，比年轻人还努力，即便芝麻涨价到每斤8元甚至十几元，他们欠的油也日复一日地减少。

就在一家人的生活渐渐好转之际，2017年7月的一天下午，已74岁的王金学独自在家做油时，突然发现自己站起来后，脚不能动了，身体也没啥感觉，就连话也不能说了，只能靠着门框勉强站立。李元翠回来时看到这一幕，吓得大哭起来，赶忙叫来王金学的弟弟帮忙。

弟弟第一时间将意识已经模糊的王金学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他是脑梗死引起的中风，需要住院治疗。知道王金学夫妻遇到难事都不愿意告诉儿女，李元翠要照看家里家禽家畜，弟弟就留在医院照顾王金学。

经过治疗，王金学清醒了，见自己躺在病床上，他顿时急了：“我还欠着大家伙上千斤的油呢，我要回家。”弟弟哭笑不得地说：“哥，你这都动弹不了，咋回去？还是安心治病吧，等你治好了再回家还油也不迟。”弟弟的话不无道理，王金学只好耐著性子治病。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之后的一天，隔壁病床有个40多岁的中风患者，由于家属不在，他想要喝水却拿不了，王金学立刻艰难挪动自己的身体帮他拿。主治医生看到后，由衷地对王金学说：“大爷，您这么大年纪，自己生病都要人照顾，还帮助别人，真是难得！”“哈哈，他家里人不在，我能帮就帮他。”王金学憨厚地笑了。他没料到，就是这件小事，让主治医师格外照顾他。王金学好不容易在医院熬过了半个月，坚持要出院回家做油时，主治医师叮嘱他：“大爷，您以后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只管来找我，有空也可以来和我聊聊。”王金学很是感激。

回家后，王金学着急还油，不等身体完全恢复，就又开始做油、干农活，赢得很多乡亲们赞叹，也意外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有人告诉他，村里一位大爷的儿媳妇，担心王金学年纪大了，还油会越来越难，这位儿媳妇提醒自己的公公：“这么多年了，他还欠你130多斤油，现在他这么大年纪了，你咋还不找他要？”大爷怼回儿媳：“王金学讲信用，大家都知道，你担心什么？他还在做油，又不是搬家跑了！”后来，大爷特地告诉王金学：“我儿媳妇年轻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你放心，我们不听媳妇的，我们不急。”王金学差点掉下眼泪，能听到大爷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吃的苦都值了，也暗自决定要尽快还完油，不辜负乡亲们对他的信任。

还债15年：破碎的人生完整有力

年复一年，在王金学和老伴的不断努力下，他们喂养的母牛达到10头，羊有20多只，还有数十头猪。母牛产下小牛犊后，一头小牛养10个月能卖万把块钱，一只羊和一头猪分别可以卖千把块钱。老两口依旧省吃俭用，用卖牛羊和猪的钱还债、买芝麻回来做油，终于在2018年脱贫，欠的油也只剩几百斤。

让王金学老两口无能为力的是，儿子和儿媳因感情破裂离了婚，孙子的抚养权判给了前儿媳，儿子每月支付生活费。

王金学认为，在自己有生之年，儿子离婚是对自己人生最大的打击，哪知，命运安排了一个更大的打击在等着他。2020年5月18日早上，他接到了一个惊天噩耗：在山东打工的儿子因车祸意外去世，王金学的天塌了！

万分悲痛中，王金学父女、几名亲戚以及当地政府的相关人员赶到了王平的出事地，他们这才得知，王平是在上班路上出的车祸，骑电动车的他被一辆厢式货车撞成重伤，最终抢救无效离世。

王金学父女痛彻心扉，更让他们气愤的是，他们当时在山东打官司，尽管法院判定这场事故责任五五分，肇事方却一口咬定没钱，一分钱都没有赔偿给他们。因种种原因，律师也无可奈何。

事后，王平的单位给予了他一共50万元的工伤赔偿，由于王金学一行9人，被疫情困在山东十几天，再加上医院的花费，分配到王金学手里的赔偿金不到20万。考虑到孙子未成年，前儿媳照顾他不方便工作，老人将这笔钱全部给了孙子。

自己年事已高，老天却要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王金学心如死灰，老伴更是天天以泪洗面，老两口停了两个月都没有做油。亲戚、邻居们都劝说王金学老两口：“娃子走了，你们自己生活还要继续啊！”

儿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王金学老两口不忍心再看到其他亲人为自己担心、伤心，更何况自己还有130多斤的油没有还，老两口擦干眼泪，继续努力挣钱，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漫漫长夜。

一个夜晚，王金学和老伴做油到半夜，看到满脸皱纹的老伴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想着老伴白天养猪牛羊，打扫卫生，还要跟着自己开手扶拖拉机去远处的山上割草，王金学心疼地叫老伴早点休息，老伴却说：“我不累，能干得动一会就多干一会。”王金学百感交集，忍不住叹息道：“老伴，你从小没妈，家里弟弟多，吃了很多苦，这些年生活条件刚好点，又赶上家里着火，儿子出事，跟着我，你就没有享过福！”

王金学的话触动了李元翠的心，担心王金学难过，她赶紧转移话题说：“老伴，只要能还清油，我们吃点苦也不要紧，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知夫莫若妻，王金学很庆幸老伴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他告诉她：“既然欠下了，就必须打起精神还，以后死了也不会亏欠谁。”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年近八旬的王金学咽下苦痛，抖擞起百倍的精神，继续还油债。2022年晚春的一天，一位邻居说家里有不要的玉米秆，让王金学拉回家喂牛，王金学立马开着拖拉机赶去邻居家的地里。半路上，拖拉机的传动轴突然断裂，王金学人老体弱，没有力气躲闪，断了的传动轴狠狠扎伤了他的左腿，被医生缝了十一针。老伴和女儿心疼坏了，要他多休息几天，他就是不答应，坚持要做油，把剩下的几斤油债还完。

2022年5月的一天，王金学迎来了还油之路的终点站。他把欠下的最后两斤油，送到一位女邻居家。至此，他欠的所有外债和油全部还清！

当天晚上，月朗星稀，清风徐徐。还清所有油债的王金学，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15年了，人生有几个15年？他感恩街坊们的信任，也用15年的时光和汗水，回馈了这份弥足珍贵的信任。也正因为这份信任与回馈，让他原本支离破碎的人生变得完整有力。

同样感到轻松和高兴的还有老伴李元翠。她难得地炒了两个好菜，和老伴一起庆祝。席间，王金学抚摸着已破旧不堪的账本，心里感慨万千：“15年了，我终于可以把账本放下了。现在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到地上。人嘛，在世上就讲个信用。”

王金学15年坚持不懈还油的大义行为，感动了乡亲们，在大家的口口相传下，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了王金学还油的故事，纷纷为他点赞，称他是“信义油匠”。2022年9月，王金学被评为“湖北好人”。11月，他被评为2022年第三季度“中国好人”。

接受本刊特约记者采访时，王金学谦虚地表示：“我没做什么大事。今年，我整整80岁了。把以前欠的外债还完，不欠别人什么，就再也没有心理负担，自己的人生也不再有啥遗憾了。”

编辑/贺长虹 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