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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谍战片的作者气质与商业思维

2023-06-30孙力珍

影剧新作 2023年1期

孙力珍

摘要:作为程耳的第四部长片, 《无名》于2023年春节档与观众见面。影片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潜藏于上海各路情报机构的特科人员为主要叙述人物,以非线性叙事讲述抗战期间,各方势力之间的斡旋与斗争,最终共产党取得抗战胜利的故事。在谍战片的基础上,程耳延续了其一以贯之的非线性叙事,以及黑色浪漫的影像风格。作为一部类型电影,该片既保留了导演的作者气质,也在叙事、影像等方面取得了突破,拓展了谍战片的类型表达与审美空间。

关键词:程耳 《无名》 作者气质 商业思维

引言

继2016年《罗曼蒂克消亡史》后,2023年程耳新作《无名》于春节档上映。目前该片票房突破8亿。相较于《罗曼蒂克消亡史》的1.22亿,作为一部“超级商业片”的宣发定位, 《无名》无疑是较为成功的。然而,从观众的反映来看,影片口碑趋向两极分化。一部分人认为该片具有独特叙事风格,强烈的电影质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电影:也有部分人认为该片叙事混乱、人物动机不明。实际上,从影迷的角度来看,程耳绝非一个纯粹的商业片导演,从处女作《犯罪分子》 (1999)以及第一部长片《第三个人》 (2007)开始,其不仅在叙事上显示出了过人之处,而且越来越重视影像视觉造型,透露出明显的作者气质。正如在采访中,他说到“非线性叙事是一种创作的本能,它给创造者一个感悟故事而非纯粹讲述故事的机会”。[1]这种本能也印证了他并非一味追求商业的电影人,而是一个颇具作者气质的电影导演。这种作者气质不仅展现在他对电影叙事的打乱与整合能力,也展现在他不断地强化“电影感”,以影像的质感与残酷的诗意,传递出其对抗战历史时代下众多“无名”英雄的命运观照与思考。

一、叙事的打乱与重组:悬念延宕、细节含蓄与闭合叙事

在叙事学当中,叙事被界定为“对一个时间序列中的真实或虚构的事件和状态的讲述。”[2]这一定义当中可以看出,叙事既具有时间性,也有创作者对事件的重组性。正是由于叙事本身的动态,使得叙述事件的方法多种多样。在诸多商业电影中,叙事一般遵循线性发展,目的即是讲述一个清晰明了的故事,使得观众明白易懂。然而,在程耳的电影中,他对叙事有着独特的喜好,即打乱叙事的时间,通过剪辑重组事件。叙事被打乱的进程中,悬念的延宕、含蓄的细节和叙事的回环往复,既成为他影片的叙事风格,也成就了其电影在叙事上的美感。

影片《无名》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为叙事背景,以“中国共产党特科组织、国民党政府军局、汪伪政府76号以及日本渡部等多方情报机构”之间的斡旋讲述故事。在叙事的进程中,导演以时间点作为打乱与重组叙事的结点,以“字幕”提示观众叙述时间的变化。具体的时间线索,我们可以通过下列形式进行梳理:

1.1938年,广州沦陷,遭到日本轰炸:

2.三年后,1941年,何、叶两人伪装,进入上海“特工部”:

3.1941年12月8日,日本进军英美:

4.1944年,汪精卫病逝;何主任拿到“上海居留日本要人录”:唐部长倒向国民党:

5.1945年,距离日本战败三个月,贵族院候补公爵意外被杀;和谈失败;特工渡部围剿杀死公爵的共产党人:地下共产党人张先生意志不坚选择投敌;何主任接洽,因杀张先生暴露身份;叶先生为获取渡部信任刺杀张先生;叶先生获取满洲情报;日本人战败,渡部得知真相切腹自杀:

6.1946年,叶先生避难香港。

根据上述排列,可以看出,影片主线仍是以1945年日本战败前三个月为主,导演将1945年以后的一些事件,放置在影片开头。影片前半段,以时间为段落,讲述1945年之前大的历史事件下,共产党特科“无名者”进入汪伪特工部的历程。在此类叙事被打乱的过程中,影片中悬念的延宕成为观众期待、寻找、拼凑真相的过程,这也使得观众不断深入、参与其中。

在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看来,悬念的前置与后置,是两种不同的设置方式。前者在“炸弹比喻”[3]中得到生动的诠释。而悬念的后置,则是经典的“设疑一解答模式”,不断揭开谜底的过程中,故事逐渐走向高潮,最终揭露真相。 《无名》中,悬念的前置后置是在上述叙述重组的过程中产生的。如影片开场即是日军小队(包括公爵在内)被枪杀的场面,而这一开场中的场景并没有直接引出具体的悬念,也即我们并不知道这场日军被杀到底引发怎样的结果。这一悬念延宕,直到影片进行到1945年时序時,观众才知道开场中日军的“公爵之死”是怎么一回事。 “公爵之死”也直接引发了日本特工渡部对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屠杀。而对公爵死因的追究,则是何主任因释放国民党特务江小姐,其作为回报,将“上海居留日本要人录”赠予了何主任。此种悬念的延宕,以及拼贴逻辑关系的情节随处可见。在重组式的叙述中,悬念的前置或是后置,展现出多线索、多维度的情节张力,观众也在不断地解码中,逐渐获得观影的满足与乐趣。

其次,闲笔、细节的含蓄表达。在程耳的作品中,细节或说一些闲笔,成为其电影叙事中营造生活气息的点缀。 《无名》中,开场王队长(王传君饰)和叶秘书(王一博饰)在小饭馆讲日军残害百姓的故事,以及为是否要点蒸排骨引发的争论;再或是两人站在特工部牢狱门口吐烟圈等,这一系列的闲笔动作,展现出影片中人物之间看似和谐的友谊。这一方面为他们二人日后反目做了铺垫,另一方面也与他们杀人时的凶狠产生对比。除了这些闲笔之外,细节在《无名》中的运用,使得影片叙述更加含蓄。如在影片开场何主任奉命去收编“弃暗投明”的张先生,何主任要求看一下陈女士的枪时,影片叙事随即中断,下一个镜头便是他到菜馆吃饭的场面。而这时何主任发现袖口留有血迹。他擦拭血迹的动作细节,含蓄地表达了张先生已被何主任杀掉。 《无名》中闲笔动作、细节的设置与含蓄的表达,不仅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鲜活,也引导观众将注意力聚焦到电影中人物的身体举动,而非仅是故事情节。

最终,无论是打乱叙事顺序,还是叙述中细节的含蓄呈现,程耳的影片最终都会走向故事的闭环。这里叙事的闭环并非封闭式结局,而是将打乱的叙事片段,逐渐重组,最终拼贴出一个完成的故事。《无名》中,影片临近结尾处,日本战败;叶先生揭露了自己的身份。于1946年前往香港,并与何主任见面等。影片在结尾处,通过真相的揭露,完成叙事的闭环。

程耳电影叙事的打乱与重组,已然成为其作者电影的招牌。此种“重组式叙事方法可以赋予动作片以悬疑和观众参与性,使其别具活力和魅力。”[4]同时,程耳打乱叙事并非炫技,而是在叙事之外,也有意强化电影本身的质感,即严肃与端庄的影像特征。

二、影像的严肃与端庄:语言留自、视觉凝视与残酷诗意

在访谈中,程耳声称自己是一个严肃的创作者。这种创作态度,无疑深刻地影响了其电影语言的呈现。尤其是《无名》作为一部谍战题材的电影,严肃与端庄的影像基调,传递出大历史时代之下革命者的悲壮与无奈。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影片中对话的留白、视觉的凝视以及残酷诗意中体会到。

“留白”本是中国绘画中独特的表现手法。在电影中, “留白”既可以在影像画面中出现,也在人物的对话中出现。对话也即人物的语言。 “语言留白”一般是“在文字表达中由停顿、静默、中断、距离、空白、空位或由语言符号建构的抽象的虚拟心思。”[5]在《无名》中,人物的对话中出现大量的语言留白,表现为角色的沉默、暗示与言外之意等。这种语言的留白实际上也较为符合谍战片中人物特务身份。影片在开场后的五分钟,长达三分钟的时间没有对白。即使角色之间有对白,也会含藏大量的言外之意。如日本人渡部问何主任: “表哥总是吃得这么少吗?”何主任回答: “吃不惯。”这一简洁对话当中显然含藏着语言的言外之意——何主任或许并非同类人。同时,这一对白的设计,也让我们想到《罗曼蒂克消亡史》 ( 2016)中,吴小姐(袁泉饰)的话: “大概是喜欢哪个地方就会喜欢哪里的菜”,引起了陆先生(葛优饰)对日本妹夫渡部的怀疑。语言上的留白,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观众对影片叙事逻辑理解的难度,但也为观众留下了揣测、想象的空间。

除了语言上的留白之外,程耳导演也不断地思考电影本体的表现力度,强化影像画面的质感。在采访中,他说希望“在观众观影的时候,和银幕之间是一种‘凝望的感觉。”[6]而这种“凝望”的感觉,也是影像语言的一种特性。无论是《罗曼蒂克消亡史》还是《无名》,几乎没有过多的运动镜头,而多是固定机位。固定机位所形成的端庄、严肃的画面,与观众之间形成了一种凝视的视觉效果。视觉影像的凝视机制,使得“观众的注意力回到演员表演这种最基本的电影语言上,进而体会复杂人物的内心与人物关系。”[7]

张慧瑜认为,谍战片“源于‘冷战时代的类型”,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对立的二元性。该类型的核心冲突也往往较为集中,如“编辑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的戏码,展现正面人物在面临极端压力时过人的智慧和勇气,彰显他们令人感动的坚韧与忠诚。”[8]而影片《无名》的创作并没有按照类型的方式去编排,而是在残酷影像中往往又渗透出强烈的诗意气质。如开场1938年日军在广州的残酷轰炸,所呈现出的废墟景观;何主任送别江小姐时,广阔的芦苇荡,连接着天边:以及结尾1946年抗战胜利之后,叶先生从香港地铁站走出来,慢镜头渗透着诗意的光影等等。 《无名》中,残酷与诗意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学气质。残酷是激烈的动作和暴力,诗意是一种安静伤感的唯美。[9]

从《罗曼蒂克消亡史》开始,程耳的电影不再仅仅是以故事、情节吸引观众,而是越来越注重画面的质感,影像本体的表达。在采访中,程耳说: “谈及《无名》,我们希望让画面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享受,无论是服装、造型、食物,还是每一次剧情的编织,每一次埋的伏笔,它最终会融汇到电影这样一个完整的产品中去,愉悦到大家,让每一个不同的观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出发,都能获得专属于自己的愉悦。”[10]

三、黑色浪漫与风格:谍战片的“另一种可能”

从类型的角度来讲, 《无名》虽然是一部谍战片,但又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谍战片。传统谍战片往往以“特务活动一潜入侦察一反侦察一取得胜利”这一模式化的叙述结构展开。近年来,谍战片也不断融入更多的元素,如爱情、黑帮、谋杀等,然而也大都没有跳脱上述叙事结构。程耳本身并不是专注于谍战片的导演,从《犯罪分子》《第三个人》《边境风云》以及《罗曼蒂克消亡史》这一系列的影片来看,他擅长的并不是某一单一类型,而是集黑色浪漫、犯罪、悬疑、动作等元素在内的类型融合的电影风格。

其中, “黑色浪漫”一词,孙慰川教授将其定义为: “对特定历史时期和特定国家或地区的主流文化或官方意识形态而言,或是显得不道德,或是显得不正常,或是显得病态,却又富有诗意、传奇或乌托邦色彩。”[11]《无名》聚焦战乱年代下特工这一角色,他们的神秘與传奇、诗意与无奈、冷峻与悲壮等,恰恰满足了程耳作品的偏好。黑色浪漫及风格的形成,也拓展了谍战片创作的另一种可能,表现在以下几个层面:

第一,对历史人物关系的多维度探索。一般而言,在很多谍战片中,对人物的设定较为刻板与固定。如我方与敌方力量的斡旋,敌暗我明的艰难处境等,成为早期反特片的鲜明特色。然而, 《无名》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纷繁复杂的上海为叙事背景,聚集了共产党特科组织(何主任、陈小姐、叶秘书、方小姐),国民党军统局(江女士)以及汪伪政府(唐先生、王队长)、日军特工(渡部)等多方情报机构。这些角色没有全名,甚至他们的姓氏都不一定是真实的。四组人物关系极其复杂。例如当何主任受日本特务委派,接见叛变的共产党地下机要员张先生时,面对叛变的同志,他们之间的碰面极具张力。这些人物在时代遽变的历史当中,有坚定立场,也有中途叛变的革命党人;也有不断地摇摆、选择、观望的特工人员。影片对历史人物关系的多维度展示,丰富了谍战片在人物关系上的复杂性与张力感。

第二,情节的复杂性与多义性。传统的谍战剧往往将叙事放置在“国共对峙”的二元序列中,这种情节设置具有明显的二元对立效果,且意识形态导向明确。而《无名》通过字幕,展现大的历史语境,致力于营造那个时代当中政治、社会文化的特殊性,并赋予情节的复杂性与多义性。影片中多处无法直接判断的情节点,成为观众思索的内容。如片中何主任在释放国民党特务江小姐一条生路时,后者将“上海居留日本要人录”赠予何主任。这一情节点的设置与日本公爵之死,并没有说明直接关系,但是观者仔细推敲,可以发现二者之间是因果。此外,影片重复出现叶秘书与王队长讨论早餐中的蒸排骨的场景,这种看似日常琐碎、极具个人的小事件,似乎让人无法直接理解其意义是什么。这种看似没有意义的行为,或许正强化了影片的历史现实感、暖昧性与多义性。

第三,影片在主题上弱化了主流意识的强制输出,给予观众更多思考历史与大时代下“人”的生存问题。近年来,随着新主流大片的崛起,影片在呈现抗战历史故事时,最终都较为直白地为政治意识形态背书。 《无名》虽然以三四十年代抗战之下隐藏在暗处的地下工作者为表现对象,但影片仍然体现出了更为细微与人文性的思考。影片除却以字幕提示历史背景之外,也将时代背景之下的人物放置在重要的位置。如影片末尾,叶先生只身一人滞留香港,他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吃饭,甚至怀念牺牲的未婚妻。当他无意间听到店里老板交流时,或许也会记起曾经一起共事的王队长。战乱时局之下,导演更愿意关注人的生存境遇。

总体而言,单从类型的角度, 《无名》算不上一个令人讨喜的类型片,但就其一贯的叙事风格与影像风格而言,程耳也非常努力地在调和艺术理想与商业票房之间的关系。作为一部融合类型与作者气质的影片, 《无名》的意义或许在于让更多观众看到不一样的电影。在观看的过程,不断地思考关于电影叙事、影像本体以及时代之下人的生存意义。

结语

作为程耳的又一力作, 《无名》以多线性叙事与严肃、端庄的影像风格,昭示了他一以贯之的作者气质。同时,在面对商业与艺术之间的偏重时,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放下身段,在电影上映前期走向大众,戏谑地声称这是一部“超级商业片”。实际上,在程耳看来,自己从未游离于商业电影之外,他的电影或是小说,总是带着悬疑、犯罪、谍战、动作等类型元素。可以看出,《无名》延续了程耳一贯的黑色、严肃的创作风格,保留了强烈的作者性。作者性和商业性,虽然听起来背道而驰,但程耳也在不断地调和二者之间的关系,这种调和,也让我们看到谍战片的类型化与艺术性之间不断融合的一种可能。

参考文献:

[1]程耳,李琳.在罗曼蒂克中坚守自我价值——程耳导演访谈[J].影博·影响,2017 (1):44.

[2]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M].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2.

[3]“炸彈比喻”是希区柯克对悬念的一个认知分析:即“桌子底下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弹就是一个对桌边人生死攸关的危险信息,如果提前让观众知道这一危险性的存在,便会产生5分钟的悬念,反之则只能让观众产生15秒钟的震惊。”载陈瑜,电影悬念的叙事分析[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109.

[4]杨鹏鑫.论非线性叙事电影的九种叙事模式[J].南大戏剧论丛,2015 (11):128.

[5]伊志,李勇忠.空符号视角下的语言留白美学论[J].当代修辞学,2022 (6):29.

[6]程耳,谢晓晶.和银幕之间的一种“凝望”-《罗曼蒂克消亡史》导演创作交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7 (2):35.

[7]夏清泉,《无名》:凝视、张力与类型电影叙事的多种可能[J].当代电影,2023 (3):37.

[8]龚金平.《无名》:文艺片与类型对撞出“谍战”审美新空间[N].文汇报,2023-2-4 (6),

[9]范蓓.《无名》:面向商业的浪漫坚守与艺术的奢华[J].电影艺术,2023 (2):89.

[10]智族GQ.对话《无名》导演程耳:我从来没想过,去拍所谓纯粹的文艺片.[EBIOI] (202301-24)[202301-28]. https://k. sina. com. cn/article_1667999147_636ba5ab01901328y. html?from=ent&subch=oent.

[11]孙慰川.论黑色浪漫[J].电影艺术,2003 (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