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女儿
2023-06-30大解
大解
灵魂的阴影
当年,张刘氏吃下桑叶后,身体变得微微透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偷偷吐丝,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
人们传说,张刘氏的家人发现她织茧后,把她藏身的蚕茧剪开,从里面出来一个新人。
这些都只是传说,除了张刘氏的家人,没人能够证明她真的织茧,因此人们也就半信半疑,不敢确信。对此,张刘氏本人也是不置可否,当人们问起她的时候,她总是一笑了之,并不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
张刘氏到底隐瞒了什么,一直是个谜。一天,人们看见她的耳朵是透明的,露在外面的手也是透明的。按理说,一个老太太,皮肤再好,也不会那样透明,攥在她手心里的东西,从手背都能看到里面是什么。另外,从外表上看,张刘氏也就三十岁左右,而实际上她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从蚕茧里出来后,她简直是换了一个人。河湾村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羡慕张刘氏的,都认为她是一个真正的蚕神。
一天,蚕神张刘氏在河边洗衣服,二丫也在她的旁边洗衣服。二丫帮助她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在接衣服的时候,亲眼看见了张刘氏的手臂,是的,不仅是手指,她挽起袖子后露出来的手臂也是透明的。
二丫感觉到,张刘氏确实不是一个普通人,于是悄悄地问,到底吃多少桑叶身体才能透明?张刘氏看了看二丫,继续洗衣服,笑着说,吃饱了就会透明。二丫说,我也想试试。张刘氏说,要吃新鲜的桑叶。二丫说,我试试。
在河湾村,除了蚕神张刘氏,二丫也算是养蚕的高手了,二丫养的蚕宝宝吃了新鲜的桑叶后,长得又胖又长,等到快织茧的时候,个个是半透明的。透明度好的蚕,织的蚕茧也大。二丫从小就养蚕,积累了不少养蚕的经验。
几天后,二丫挎着篮子去北山上采桑叶。平时,她采下桑叶后放在篮子里,这次她从树上采下桑叶后直接吃掉了。整个早晨她都在桑树上吃桑叶,吃饱以后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挎着空空的篮子走到了山顶,然后继续往上,去云彩里采集露珠。往常,她把采集的露珠放在篮子里带回家,而这次她一颗露珠也没有放进篮子里,而是直接吃掉了。
由于二丫不仅吃了桑叶,还吃了不少露珠,身体很快就出现了变化,这些变化远远超过了张刘氏。
还是在云彩上的时候,二丫就感到自己的手变得微微透明,紧接着手臂也变得白皙,而且从里向外透出一种光泽,她挽起裤腿,发现小腿也有些微微透明。她想,看来张刘氏没有说谎,吃了桑叶后身体确实有变化。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随着她的身体渐渐透明,她的肤色在逐渐淡化,也就是说,她的白里透红的肤色变浅淡了,最后颜色完全消失,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无色透明的人形的露水。
这个结果出乎二丫的意料,让她惊讶不已,也生出一丝恐慌,心想,我不会死去吧。她赶紧活动一下手指,感觉手指还很灵活,她在云彩上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身体也很协调,身体也没有疼痛之处。总之,二丫还是二丫,但已不是以前的二丫,她已经变成一个露水人。
回到河湾村的时候,二丫用树叶遮挡住自己的脸,尽量不让人们看见她已经透明。纸是包不住火的,二丫还是被人发现了,消息很快传开。人们好奇地去看二丫,但是没有找到二丫,有说她到青龙河里洗浴去了,说她的身体跟河水一个颜色,即使她就站在河水里,你也难以发现。还有人说,二丫本来就是水神的妹妹,这回终于还原为水了。这种说法值得怀疑,也没有根据,因为人们从未听说过水神有妹妹,只知道水神有一个媳妇,有一年闹饥荒,水神的媳妇从青龙河下游给河湾村赶来了鱼群,救助了不少饥饿的人,当时有人见过水神媳妇一面,是一个完全由水构成的人,其相貌與二丫完全不同。
人们议论纷纷,只有张刘氏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二丫是怎么回事,是她告诉二丫吃桑叶的,但是没想到二丫吃下桑叶后会变成露水人。
人们没有找到二丫,她在人们去看她之前就走了。
人们说得没错,二丫确实是去青龙河了,确实是去河水里洗浴。自从她的身体变成露水以后,她发现了自己体内竟然有那么多的杂质,她想把自己洗得更干净一些,从里到外,变得更加纯粹和透明。她知道一个人无法做到一尘不染,但她还是想洗一洗,她在河水里洗了很久,仍然没有洗掉体内那些杂质。她并不知道,自己体内那些与生俱来的暗物质是灵魂的阴影。
洗浴到黄昏
二丫在吃下很多桑叶和露珠后,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成了一个露水人。她到青龙河去洗浴,是水神的媳妇最先发现的。
水神一直生活在青龙河里,水神的媳妇生活在起河里。起河原名叫漆河,是因为水色青黑而得名,后来叫白了,就慢慢叫成了起河。青龙河和起河在一个叫作大汇合的村庄外面交汇。对两条河流而言,汇流就是结婚。因此也可以说,水神和水神媳妇的结合是先在的姻缘,老天注定他们会交织在一起,具有相同的命运。
青龙河与起河汇流后形成的河流仍然叫青龙河。因为青龙河是一条大河,汇流后就随了大河的名字,就像男女结婚后生出的孩子跟随父亲的姓氏一样。
水神和媳妇到底有没有生出孩子,人们不知道,但是人们知道他们有许多亲戚。河湾村的孩子都有干妈,有的孩子认大石头为干妈,有的孩子认老松树为干妈,有的孩子认别人家的女人为干妈,还有许多孩子认青龙河为干妈。人们认为有干妈的孩子好养活,多一个母亲,就多一分关爱和照料。有的孩子甚至有好几个干妈。村子里,凡是有干妈的孩子都长得比较结实,很少得病,即使得病了也会很快好转,就是死了,也能够救活。
二丫就是青龙河的干女儿。二丫一岁那年病了一次,她的母亲把她抱到青龙河边,说,青龙河啊,我们家的二丫认你为干妈,你若答应了,就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漩涡,你若不答应,就出现一个波浪,结果是青龙河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显然是答应了,从此,二丫就多了一个母亲。
青龙河不只是沿河两岸许多孩子的母亲,她也有亲生的孩子,据说水神就是青龙河的亲儿子,因此从辈分上论,说二丫是水神的妹妹,也不算错。
二丫是青龙河的女儿,往远了说,二丫的母亲也是青龙河的女儿,吃下桑叶后吐丝结茧的蚕神张刘氏也是青龙河的女儿。细算起来,河湾村的许多女人都是青龙河的女儿,许多男人都是青龙河的儿子。若从青龙河的角度论辈分,河湾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成了平辈人。好在平时人们各论各的,仍然恪守尊卑,不会乱了辈分。
水神是青龙河的独生子,但他并不孤单,由于他的母亲青龙河有众多干儿子和干女儿,水神就多出了许多兄弟姐妹。水神的媳妇也一样,所有认起河为干妈的人都是她的兄弟姐妹。
今天,二丫来到了青龙河里。
青龙河的女儿来到了青龙河里,当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平时来青龙河里洗浴的人,都是肉身,而今天的二丫是个透明体,她是第一个以水的质地和形态进入青龙河的人。
二丫的身体透明如水,是由于她从蚕神张刘氏那里讨来秘方,吃下桑叶和露珠以后,身体发生了质变,成为一个露水般透明的人。在河湾村,被人们尊为蚕神的张刘氏,是第一个发生身体变化的人。她曾经偷偷吃下桑叶,然后嘴里吐丝织茧,当她从硕大的蚕茧里出来后,身体就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二丫的身体变化比张刘氏更加彻底,也更加透明,她完全成了一个水体。二丫的身体变化引起了人们的好奇,村里的人纷纷前去观看,但是没有找到她,因为她为了躲避人们,已经来到了青龙河里。她来到青龙河,一是想在河水中隐藏起来;二是想在河水里洗浴,以便使自己变得更加纯粹和干净。她想,就算是体内的杂质是灵魂的阴影,经过不断清洗,总会变得干净。水神的身体不就是完全透明的吗?水神的媳妇也是完全透明的,我洗的时间长了,也应该能够像他们那样透明。
二丫有這样的想法,也没错。但是她不知道,水神和水神媳妇身体的透明度,是无法模仿的,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河流之子,没有经过人世的轮转,一直保持着河流的本色。真正的神,可以达到看不见的程度。人就不同了,人们生活在土地上,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受污染太多太久,已经渗透到身体内部,甚至灵魂也有了洗不掉的阴影。因此,人的身体不可能像水神那样透明。
青龙河是干净透明的河流,她从不嫌弃她的儿女们,无论肮脏也好,邋遢也好,她都接纳。即使有人不是她的干儿子和干女儿,她也全部爱护和接纳。在所有的干妈中,青龙河是最美丽而又温顺的母亲,认她做干妈的孩子,真是有福了。
水神的媳妇正在河流中驱赶鱼群时,忽然发现一个女子在水中洗浴,认出是二丫。因为每到夏天的夜晚,尤其是在月光下,河湾村的姑娘和媳妇经常来河里洗浴,每到这时,水神避而远之,由水神的媳妇守护在人们身边,保护她们的安全。时间长了,她跟河湾村的女人们已经成了熟人,只是人们看不见她。人们知道水神和媳妇在暗中保护着她们,心怀感恩,有时说出来,更多的时候是不言不语,在心里默默感谢。
水神媳妇看见二丫,就赶到二丫身边,跟二丫一起洗浴。二丫看到水神的媳妇也没有惊讶,好像是早已熟悉的姐妹。
二丫知道水神的媳妇在她身边洗浴,感觉自己多了一个守护神,内心充满了踏实和安宁,放心地在河水里洗浴。等到天色将晚,二丫离开河流回家时,青龙河的水面上忽然站起一股水流,又在瞬间隐身在水里。二丫知道是水神媳妇在跟她告别,就摆了摆手,表示留恋和回应。
就在二丫摆手的时候,整条青龙河忽然飘了起来,在风中摆动。这时正好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穿透河水,把青龙河映射成一道飘浮在天空的彩虹。二丫第一次看见如此辉煌的胜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顿时感到,青龙河不是一般的河流,也不仅是许多孩子的母亲,她有可能是一条来自天上的青龙,暂时栖息在地上。当青龙河飘落到地上,返回原来的河床时,夕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巅上滚落下去,水面上的红色波光渐渐散去,暮色忽然笼罩了远近的河谷,黄昏降临了。
当二丫在月色中返回河湾村时,人们已经忘记了她的身体变化,似乎早已熟悉了她的纯粹和透明,好像她从来就是一个露水人一样。
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样,接受一切,又渐渐地忘记一切,仿佛天地万物从来就是如此。
可是,在这一天之内,二丫从身体到心理,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在一天之内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成为一个他人。经过了青龙河水的洗浴,二丫虽然没有彻底洗去灵魂的阴影,但是身体比此前还是透明了许多。她想起蚕神张刘氏透明的手指和胳膊,再看看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己在吃下了桑叶后,又吃下那么多露珠,是多么及时和必要,不然她不可能如此透明。她已经超过蚕神好几倍。
天 水
夏日三伏以后,连续一个多月的闷热和潮湿,夜里人们很难睡觉,白天更睡不着,河湾村的人们都出现了记忆力减退的现象,表现最厉害的是长老。一天,他感到自己的记忆力有点儿恍惚,以前能够清晰记得的事情,渐渐模糊了,就像是一件事情的外面包裹着一层雾,看似还是那件事情,却想不起缘由和细节了,几天后,连这件事情都彻底忘记了。他感叹自己,毕竟老了,两百多岁了,有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长老的记忆力在减退,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早晨,三婶在村口看见长老坐在大石头上,就问,长老看见二丫了吗?我找她有事。长老说,二丫是谁?我怎么不记得这个人?三婶一听坏了,长老怎么连二丫都忘了?二丫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他面前,他居然不记得了,看来长老是真的老了。三婶又问,长老你看,我是谁?长老仔细看三婶,说,你是铁匠。三婶一听,憋不住笑了,说,长老啊,我是三婶。长老说,三婶是谁?三婶说,行了,我不问你了,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是谁了。昨天还认识我,今天就成这样了,长老真是老糊涂了。
三婶离开长老,继续找二丫。她看见前面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在走路,就追上去问,你看见二丫了吗?红衣女孩回过头说,是三婶啊,你找我有事?三婶说,我找二丫,如果你看见她,就说我在找她。
这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就是二丫。二丫心想,三婶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她不认识我了?明明已经看见我了,怎么还到处找我?二丫赶紧扶住三婶的胳膊,说,三婶啊,我就是二丫。三婶看着二丫说,不对,你是王老头。二丫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说,三婶真会开玩笑,我怎么成王老头了?三婶一本正经地说,别骗我,你不是王老头,你是李木匠。二丫说,坏了,一转眼的工夫,我又成李木匠了。
三婶也失忆了。河湾村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失忆了。伏天还未过去,闷热仍在继续,有的人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正经地睡过觉了,躺在炕上睡不着,躺在树荫底下也睡不着,有的人刚刚睡着就被热醒,浑身冒汗。由于出汗过多,人们普遍都瘦了,喝下去的水都变成了汗水流出来,尿都少了,水还没有变成尿,就在半途蒸发掉了。
二丫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因为她经常去天上的云彩里采集露珠,没有流失太多的水分,更主要的是云彩里比較阴凉,不像村庄里那样闷热。三婶曾经跟随二丫去天上,有一次还没到天上,走到半路就迷路了,差一点儿回不来,后来就不敢再去了。
随着闷热的延续,人们的失忆在加重,相互之间不再认识。有一天船工摆渡,到处寻找插杆,以为掉到青龙河里漂走了,没想到找了半天,却发现插杆就握在自己的手里。还有,蚕神张刘氏,错把她的老头张福满当成一个泥人(实际上他还真是一个泥人,张福满的哥哥张福全也是一个泥人,体重是常人的几倍,走路沉重,身上经常出现裂缝,用泥土涂抹后就会恢复平整)。还有,三寸高的小老头,也失忆了,他出去后忘记了自己的家门,三天后才找到。
随着失忆症的不断加重,长老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孩子,到处寻找妈妈,有时候还独自哭泣,认为人们故意不带他玩耍。有一天他把三婶当成了妈妈,但是三婶却不认为自己是个女人,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盛放粮食的麻袋。二丫听到后说,三婶的体型确实像是一个麻袋,粗,而且漏水,漏气。
二丫看见人们一个个都忘记了自己是谁,非常焦虑,期盼着夏天早点儿过去,人们能够睡一个好觉,尽快恢复记忆。再这样下去,不光是失忆,人们的消瘦也快到了极点,老人们走路都不稳了,有的人在风中摇摆,仿佛河底生出的水草。
二丫想,那年三婶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后,她一下子哭干了体内的水分,是二丫去云彩上采集露珠,送给三婶吃下,后来身体慢慢恢复,补充了水分,几年后恢复了原状。如今人们都失忆了,也都瘦得不像样子,要不再用露珠试一次?
二丫想到就开始尝试,她早出晚归,去云彩上采集露珠,给村里人吃。长老是见效最快的一个。长老吃了几天露珠后,就知道自己是谁了,还认出了二丫。随后三婶也认出了二丫。随着伏天过去,连续下了几天大雨,天气顿时凉爽了,有的人连续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后感觉身体轻松,记忆恢复不少,再加上服用了二丫采集的露珠,人们的记忆都在慢慢恢复,有的人已经能够认出邻居了。
人们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渐渐苏醒后,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失忆,也不知道整个河湾村的人都经历了一场热病。人们只是觉得这个夏天太热太漫长了,但对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却浑然不知。三寸高的小老头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铁匠说,我在梦里用拳头打铁,醒来后发现手是黑的。最可笑的是木匠,他在梦中以为自己是一根木头,于是出于习惯,想把身上多余的枝杈锯掉,结果刚刚锯了一下手臂就流血了,他一下子疼醒,醒来后发现自己是一个人。三婶说,你要是把身上的零碎都锯掉了,我就让铁匠给你打一个铁的零件安上去。木匠见三婶取笑他,说,别给我安上,还是三婶留着用吧。
渐渐地,河湾村有了笑声,人们开始下地干活儿,恢复生活秩序。长老也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孩子,他又恢复为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白须飘拂,身体健康,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两百多岁的人。
多日里,二丫每天去云彩里采集露珠,辛苦没有白费,不仅缓解了全村人的失忆症,还在采集的过程中结识了一个名叫七妹的仙女。七妹住在青龙河的对岸,她从天上采集露珠不是为了治病,而是把露珠倒进水池里,用露珠养殖月亮。每到月圆的夜晚,就会有一个男子去找她,在大槐树下与她约会。
二丫非常羡慕七妹,知道她的情况也不说出,为她保守秘密。说起来,七妹还是河湾村的亲戚呢,她有六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就嫁到了河湾村,但是人们并不知道她的姐姐到底是谁,因为仙女有仙女的规矩,即使嫁给了凡人,也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世。
苦夏终于过去。
暑气全消的一天,在长老的主持下,河湾村的人们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给二丫开了一次隆重的表扬大会,表示对二丫的感谢。会议的形式不是夸奖,也没有礼品,而是全村人的眼睛都温和地看着二丫,对她行注目礼。
二丫对此很不适应,在众人的注目下,脸忽然红了,随后转身就跑。看着二丫转身跑开,全村的人发出了开心的笑声。
朴实善良的河湾村人只知二丫采集的露珠救了人们,但并不知道那些圆满发光的露珠,乃是天水。
渗出了一滴血
几场大雨过后,把地上的脏物冲刷得一干二净,河湾村像是洗过一样,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暑热散尽以后,天空不再有一丝云彩,达到了透明的程度,视力好的人,甚至可以看见天空的背面。
自从天上没有了云彩,二丫就专心养蚕,不再去天上采集露珠了。以前,她每天都要去北山上采桑叶,有时候赶上有白云飘过,她就顺便上去,在云彩里采摘一些露珠。前些日子,她听了蚕神的话,吃下很多桑叶,后来又偷偷吃下露珠,身体就变成了纯净的露水。为了防止蒸发,如今她每天都要补充足够的水,以便保持身体的光洁和透明度,一旦她感到渴了,皮肤的弹性就会减弱,看上去显得有些暗淡。
成为一个透明的人,好是好,就是有些过于娇嫩。以前,身上扎个刺,顶多是流出一点儿血,随后自动止住,很快就会恢复,甚至不留伤疤。如今不同了,二丫已经不是从前的二丫,她真的变成了一个水做的人,走路稍微快一些,体内就会传出水声,倘若扎一个小刺,都有可能漏水。二丫对此没有在意,心想,做一个透明如水的人,有什么不好?倘若把灵魂的阴影也彻底洗净,说不定还会变得更加透明呢。
显然,二丫并不觉得变成一个露水人有什么不妥,她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骄傲。有时候,她故意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透明的胳膊,女人们看了都很羡慕,还有人向她讨好,试图索要秘方。二丫微微一笑说,没有秘方,多喝水就行了。女人们回家后多喝水,身体确实增加了一些弹性,但是离透明还差十万八千里。
二丫喝的不是普通的水,她吃下桑叶后,又吃下很多采自云彩的露珠,必然加上偶然,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身体透明了。蚕神都没有达到如此透明的程度。蚕神只是吃下了桑叶,然后就吐丝织茧,把自己织在了一个硕大的蚕茧里。二丫比蚕神多吃了一种东西,那就是露珠。而天上的露珠,不是谁都能够采集的,据说只有见过仙女的人,才能走到天上去。
一提到仙女,人们忽然想起,二丫的身体这样透明,她不会是一个仙女吧?
很快,猜测演变成了推断,女人们展开了自己的想象。有人说二丫爱穿的红色衣服,以前没有这样红,因为她经常去云彩里,尤其是傍晚的火烧云,去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云霞就把衣服染成了红色。还有人说,二丫之所以能够走到天上去,是因为她是隐藏在人间的仙女,只是平时没有暴露身份而已。
说归说,但是人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都只是猜测和推断而已。
一天,人们怂恿三婶,让她探探二丫的底细。三婶经常与二丫结伴去北山采桑叶,接触的机会多,两人之间也没有隔阂,说话很随便。比如三婶问,二丫什么时候找婆家呀?二丫说,到时候再说。三婶说,到什么时候?二丫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三婶和二丫的对话,往往毫无内容,也不可能有答案,只是相互逗趣而已。三婶的嘴不光用来吃饭和喝水,嘴里还有许多话,辛辣的话,风趣的话,脏话,什么都有,作为一个老太婆,她已经没有什么忌讳,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三婶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快乐幽默,爱开玩笑,但从不伤害别人,在河湾村里,她的人缘极好。
三婶说,二丫,你不会是仙女吧?
三婶终于憋不住了,直接问。二丫被三婶这么一问,还真愣住了,她不承认自己是仙女,但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不是仙女。二丫反问三婶,你说呢?
三婶一边采桑,一边与二丫聊天,两人一言一语的,不觉间到了黄昏,这时篮子里已经装满了桑叶,也到回家的时候了。就在她们将要返回时,二丫的胳膊被树枝划破,皮肤上划出浅浅的一道印痕。三婶听到二丫“哎呀”一声,问,怎么了?二丫说,没事,胳膊被树枝划了一下。三婶问,流血了吗?二丫说,没流血,流水了。三婶说,没流血就好。说完,三婶忽然醒悟,二丫现在已经是露水人了,流水不也等于流血吗?
三婶赶忙凑到二丫身边,看见二丫透明的手臂上,没有流血,而是在划痕上渗出了几滴透明的水珠。三婶问,疼吗?二丫说,不疼,没事的。三婶说,没事就好。
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说,三婶和二丫聊天而回,总是快乐大于劳累,这里暂且不提。单说二丫回家后,胳膊上的水珠擦掉以后,还会渗出新的水珠。到了晚上,借着油灯的光亮,她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沿着划痕渗出了一串小水珠。这些水珠在灯光中,像是镶嵌在手臂上的一颗颗宝石,比云彩上采集的露珠还要透明和漂亮。这时,她不但不感觉到疼痛,反而感谢那根树枝划破了自己的皮肤,不然,怎么可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会分泌出这些神奇的液体?她看着这些渗出的水珠,舍不得睡觉。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手臂,点灯到天亮。
太阳还没出来,二丫早早走到户外。她來到村口的一块高地上,那里总是能够最先出现阳光。她想看看这些透明的水珠,在阳光下是什么颜色。
正如二丫所愿,没过多久,太阳就出来了。刚开始,是一束一束的红光在东山的后面向天空放射,像是一面展开的、巨大的扇子,慢慢地,这个发光的扇子变成了一片明亮的橙黄色,又从橙黄演变成亮黄,最后,一个充满能量的、闪着耀眼白光的太阳一跃而起,从山脊上跳出来,瞬间给远近的山河和村庄披上一层金光。二丫看见阳光像一场洪水从天空漫过来,瞬间淹没了河湾村。她站在高地上,在晨光中举起了自己透明的手臂,看见从划痕处渗出的露水,晶莹剔透,颗粒饱满,连成一串。
二丫的手臂已经渗出了无数颗水珠,随着水珠的一颗颗滴落,她的身体的透明度也在渐渐变淡,当她把体内的露珠都排出来,也就是说,她几天前吃下去多少露珠,就排出了多少露珠,直到一颗不剩。最后,她的胳膊的划痕上渗出了一滴红色的血液。她看见这滴血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是从身体里生出的一颗液态的小太阳。
这时,二丫再看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像露水那样透明,她不再是一个露水人,她渗出了全部露水之后,已经变回一个普通人。最后,她竟然从嘴里吐出一缕蚕丝,趁着没人,她又把蚕丝咽了回去。她知道蚕神是如何吐丝结茧的,她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