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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鱼福

2023-06-30陶灵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川江

陶灵

白魚入舟

蒲哥和几位朋友在长寿湖的岛上耍了一天,擦黑时,坐“打屁壳壳”回岸上。铁皮壳小船,装上三四十匹马力的柴油机,在水面行驶,远听“突突突”的声音像在打屁,因而得名。

行进中,突然“啪”的一声,一条三斤左右重的鱼从湖里蹦到舱中,落在蒲哥脚边。“哇——”大家欢呼起来,“捉到起,莫让它蹦起跑了!”蒲哥赶忙双手紧紧抓住鱼,乐呵呵地说:“哦,被我捉到了,这是福分哟!”

“安逸,找个馆子加工!”

“水清鱼鲜,做酸菜鱼。”

“还是麻辣味的,好吃些!”大伙儿七嘴八舌地提议。

“我要放回湖里去!”蒲哥做了个大家意想不到的决定,“来,你们摸一摸,沾点儿喜!”蒲哥抱着鱼,轮流让每个人摸了一下,然后顺势丢进了湖里。“哦豁!”大家似乎有点儿失望。

这时,蒲哥开始讲故事:“有一次,唐太宗观看打鱼,见鱼不停地往水面蹦,问是怎么回事。渔夫回答,鱼在板子(产卵)。唐太宗下令马上收网,不打了。这是《酉阳杂俎》上记载的。”蒲哥是个有名堂的人,每天早晨起床首先洗凉水澡,然后喝着一杯热茶看西方哲学著作,读书多。大家听他的,不争辩。

三峡库区蓄水前,川江为自然河道,江里时常也有鱼蹦到船上。有一次,万州渔民刘家两爷子刚把船划出去,一条鱼蹦了上来。正在掌舵划桡的刘老汉儿双手没空,赶快呼唤:“快点按到!”儿子捉住鱼后,刘老汉儿马上教他,快用嘴巴咬一口,要把鱼咬出血来。儿子照着做了。晚上,吃着这条鱼的时候,儿子问:“老汉儿,啷个要把活鱼咬一口呀?还要咬出血才算数?”刘老汉儿喝着酒慢悠悠地回答:“这鱼无缘无故地蹦到船上,不是好兆头,咬一口破灾,出了血更避邪。”

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如果在路上捡到钱,不能马上放进衣服口袋儿里,是“纸洋”的话,撕一点儿小角角儿,钱仍然可以用。如果是“壳儿”,就咬一下。纸洋是纸币,壳儿为硬币。大人没告诉为什么,我觉得和刘老汉儿说的“破灾”差不多。

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一年,川江支流澎溪河秋汛,滴水岩过河船封渡。这天,一个姓杜的姑娘出嫁,急着要过河。结婚日子不能改,早定好,客人们都来了,婚宴前几天已开始准备。当地有两个农民,一个姓肖、一个姓张,想趁机挣点儿钱,于是,找“王打鱼”租渔船打卖渡。打第二渡时,一条红鲤鱼突然蹦到了船头。王打鱼当时在场,他是老渔民,懂得这水里的“规矩”——放信来了!马上劝肖、张两人歇渡,莫打了。这两人见过河的人多,生意好,根本不听劝阻,而且过河的人也不许停渡。结果打第三渡时,船在河心翻沉,淹死十六个人,新娘新郎在内。后来,王打鱼和肖、张三人都被判重刑,县志上记载了这起特大交通事故。

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如果行船时碰到鱼突然蹦上来,也认为不是好事,但破灾的方法却不一样。船工捉住鱼后,不可留下来自己吃,要把鱼老壳剁下来,与鱼身子一起扔回水中。他们认为这鱼是河神派来的,提醒注意安全,所以以此祭河神、祈平安。某个早晨,洞庭湖有两只木船同去四川,出发不久,其中一只的船舷边突然飞起一条大鱼,约三尺高,鱼翅全是红的,然后落入了水中。船工没捉到这鱼,不能剁头祭河神。当天傍晚,这船的桅杆被大风折断,布帆扯得稀烂。

活鱼蹦进船舱的事,不但长江上有,黄河还出了个成语:白鱼入舟。《史记》上有记载:约公元前1048年,周武王决定伐纣,率军队过黄河时,一条白鱼跳进他船舱。鱼鳞似战士铠甲,鱼腹多子又如兵,古人把鱼当作军队的象征。大家说这是吉兆,正是讨伐商纣王的时候。武王却认为时机还不成熟,用这条鱼来祭天后,率军队回去了。另据《封神演义》上说,这条鱼祭天后被武王煮来吃了。“白鱼入舟”比喻用兵必胜的征兆,形容好兆头开始。

同样“鱼入舟”,凶与吉,各有说法。

长江十年禁渔期之前,木洞的老喻打了十二年鱼,在这行中算不上老手。他听信老一辈的,遇到有鱼蹦到船上,一定要放回江里去,这叫放生,保佑平安。有一两年,鱼老是往老喻的渔船上蹦,遇到过十多次,每次都放了生。有一天下午,又蹦上来一条白鲢,有六七斤重。少有这么大的白鲢,看起都喜人,老喻却毫不犹豫地要往江里丢。这次他右客不同意,要拿去卖钱,野生鱼抢手得很,白鲢起码也是二十元一斤,还是批发价。老喻只好把鱼放进渔船的活水舱喂起,第二天早上再给餐馆或鱼贩子送去。晚上,老喻躺在船舱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惦记着这鱼,就怕有不顺的事发生。半夜,右客被吵醒了,见状,只好说:“好好好,明早你就放了!”听到这话,老喻才安下心来,马上就睡着了。

随后的日子里,时不时还是有鱼蹦到船上。老喻是个实诚人,不管是凶是吉,都不愿碰到这种事,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右客回娘家耍,“搭呱”时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你喊他来一趟。老喻立马去了。丈母娘找来一位“观花婆”,问了老喻一些话后,然后烧了点儿纸香烛。

“我没留意,一点儿记不起她们问的啥,也不晓得具体啷个弄的。”老喻不解,“怪得很,就这以后,再也没得鱼蹦到我船上了。”

不过,同样是木洞的渔民,有人却想办法要让鱼往船上蹦。他们在慢流水中划行一只小木船,船舷一面张开兜网,另一面装上一人多高的木板,刷着白油漆。小木船慢慢行进,时而会有一条鱼从水里蹦起,落入舱中,或掉进兜网,手到擒来。木洞渔民称这办法为“划白船”。因白漆木板反光,映照到水中,江里的鱼以为到了流水口,就会蹦起来。川江的鱼喜欢斗滩。渔民掌握了这个特点,专门“划白船”捉鱼卖钱。

这些鱼和蒲哥、刘家两爷子、老喻等捉到的鱼,往往都属鲤科,在水的上层生活,性活泼,善跳跃,因而入舟之事也就不奇怪。

悬 鱼

有一次,在贵州的古镇游玩,一家咖啡茶吧的木板墙上挂着一条卡通鱼,是块防火警示牌。妻子说,这个有创意,鱼与水不可分,代表水,以克火。寓意好!

我不以为奇,“过去的房子常用鱼做平安符号的。”这古镇到处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我顺手指着一间的山墙问“你看,那正梁头子上吊的是什么?”

“像條鱼!”妻子惊奇地叫道。这鱼做得比较粗糙,只是大概样子有点儿像,但一眼还是能认出来。我解释说:“对。这叫悬鱼。”

以前建房用原木做屋梁,我们土话喊檩子棒棒,它上面再铺搁板,然后盖瓦。檩子棒棒伸出了山墙,常年风吹雨打,特别是人字顶的正梁最迎风,时间长了会腐烂。建房时,木匠在檩子棒棒的端头钉一块木板遮挡,建筑上称之为搏风板。渐渐地,讲究的人,或富裕之家,搏风板做成各种各样的鱼形,十分美观。因这“鱼”高挂于梁上,民间都喊“悬鱼”。过去建房主要材料为木质,防火很重要,水克火,鱼为水,悬鱼意寓平安。

却说古时有一“悬鱼”故事。东汉时,一个名叫羊续的人担任南阳郡太守。下属一官员听说他喜欢吃鱼,送来一条当地特产白河鲤鱼。羊续出于人情世故,收下但不吃,悬挂在屋檐下。风吹日晒,鲜鱼变成鱼干。后来,这属下又送鱼来。羊续指着悬鱼说,上次的还在那里呢。这样,“羊续悬鱼”作为古代为官清廉的成语传了下来。内容虽与“建房悬鱼”截然不同,是不是其来历不好说,但这名字之间有没有联系呢?

宋代的建造文献记载,悬鱼一般长三尺至一丈,即一米到三米多,或配有花瓣图案及各种传统吉祥纹饰。1902年,日本建筑学家伊东忠太到巴蜀一带考察,看到民居中的悬鱼造型优美,花样繁多,鱼、蝙蝠、蝴蝶、花纹都有,非常喜欢,谓“妙不可言”。

自从那次贵州古镇行之后,我与妻子再外出时,看到老房子,她都要寻找悬鱼。看到它们挂在那里,或抽象或写实,概由建筑物装饰风格而定,有的是两条“鲜活”的鱼并挂一起,还刻着一个水字。木鱼多为本色,有的刷了土红油漆,少数富裕人家的宅院为彩绘悬鱼。在四川一个寺庙建筑群中,我们找到的悬鱼是琉璃瓦材质,配吉祥云纹,造型美观、绚丽多彩,真是别具一格。

在妻子的赞叹中,我指着寺庙屋面的一个个琉璃瓦小物件问:“你看到没有?斜面屋脊上有一排排小东西!”告诉她,“里面也有鱼。”

“看到了,看到了,小时候就看到过,还以为是歇的雀鸟,一直不见它们飞走。”妻子有点儿小兴奋,“也叫悬鱼吗?”

“这叫脊兽,有龙、凤、天马、鱼、獬等十来个,安装规矩多得很。”我也只知道个大概,“主要作用就是镇火、祈平安。”

小时候,我生活在下川东,没见过民居中有悬鱼,檩子棒棒端头的梁瓦是往上错叠而盖,向前翘起,可挡飘风雨。另外,沿屋檐口都扣盖着瓦,把檩子棒棒端头和边搁板都遮住了。这也是搏风雨的好办法。

下川东属山区,山大山多,交通不便,旧时“棒老二”也多。于是,百姓选择多面悬空的“方山”“桌山”修筑寨堡躲避,以求平安。据不同时期当地县志具体列名记载,清道光时城口有寨堡六十六个,清同治时万县为二百七十六个,民国时云阳存三百四十一个。仅三个县就如此之多,可知匪盗多么猖獗。

云阳磨盘寨是下川东一带有名的寨堡,四周绝壁,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1999年版《云阳县志》载:“1958年3月,成都会议之后,毛泽东主席乘船路过双江,曾向陪同的地方领导仔细询问磨盘寨的历史掌故和沿革,称它很奇特。”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后,此寨一直为当地非常富裕的涂氏家族所拥有。1920年农历正月初二,突然二百多名土匪围攻磨盘寨,但几次都失败。匪首姓王,向寨上喊话:“交出两万块钢洋、一千石粮谷,我们就走。如果不交,就困死你们、渴死你们。”寨上不应答,僵持了一个多月。头年入冬以来一直未下雨,眼看寨上堰塘要干了,大家惶恐不安。涂家“掌墨”老爷更是急得茶饭不思。家人见状,一天中午吃饭时,专门给他做了红烧鲤鱼,换换口味。涂老爷很惊奇,哪来的鱼?家人回答,堰塘要干了,捉的,灶屋水缸里还有几条喂起的,明天再煮给您吃。“莫忙煮!”涂老爷吩咐道,一个退匪计谋在心中酝酿……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将近中午时太阳很大,寨下的土匪一个两个被晒得懒洋洋的。突然,寨子上有光影晃动,王匪首大惊:“有动静!”手下报告:“是寨墙上在晒渔网,上面巴了很多鱼鳞,反光。”

王匪首更吃惊了:“用网打鱼?他们还有恁个多水?”

手下劝说道:“围了这个久,他们就是‘不虚火,恐怕‘炖不粑哟!”并献策,“耽搁久了不划算,不如撤了,到别的地方去照样‘弄方儿。”王匪首想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当天夜里,带着人马悄悄走了。

磨盘寨上晒网,求得平安,也是一种“悬鱼”。

下川东一带寨堡类似“悬鱼”故事多。很古的东晋时,白帝城的夔州太守鲍陋,用“偷水孔”钓的鱼解了围;清初年,石宝寨谭家兄弟从通江的“鸭子洞”钓起鲜鱼,挂在竹竿上退兵……以至于万州“鱼木寨”的百姓投鱼退兵后,连寨名也换作姓“鱼”了。

“悬鱼”是平安“符”号,更是“福”号。

走 蛟

夏天的雷阵雨,一阵噼里啪啦的炸雷声从天那边传过来,像是落到了姑妈家屋后的阳沟里,我吓得赶紧双手捂住耳朵。姑妈说“又是哪个凼子走蛟,雷公雷母要打死它。”川江方言中的“凼子”是指地方。

我问姑妈:“啷个叫走蛟?”姑妈边剁猪草边回答:“躲在山洞里的蟒想成龙,跟着山洪跑下来,跑到河里,再下到海里头,龙都住在大海里。”她把猪草煮到铁锅里后,又说:“蟒一走,那个洞就要垮,山坡就滑下来了,害人呀!”

下雨天姑妈不出工,才有空给我摆龙门阵:我女祖祖生幺姑奶奶时,菩萨给她托梦,竹林那股浸水后面土坎子里有一条蟒。女祖祖生下幺姑奶奶后,男祖祖把人衣(胎盘)埋在那里,水不流了。人衣是“脏”东西,它就移走了。

有一个热天的半晚上,男祖祖到湾里的大堰塘去放水,田里谷子渴得很。他走过溢洪口时还是干的,这里比塘坎位置要低。当他走上塘坎,正准备从梯道下去抽木桩放水,突然塘水涌起来,瞬间齐他半腰,只见一条比人头还粗的黑乎乎的蟒顺水翻过塘坎,一下子没了踪影。堰塘的水又回落下去,一切归于平静。第二天听下面肖家沟的人说,好端端的石桥,既没打雷又没下雨,夜里却垮了。男祖祖原以为蟒移走了就没事,结果还是害了人。男祖祖说,那桥拱洞顶本来悬着一把斩龙剑,几天前被人偷了,这“东西”感应得到,所以趁机“走”了。

川江一带走蛟,在地方志中多有记录。《重庆府志》和《巴县志》都有载:乾隆十二年(1747年)三月,重庆城刮大风,府署青阴堂前古黄葛树内出蛟,由千厮门入江,所过屋瓦皆飞,江中破舟无算。又,清道光《城口厅志》记录,道光二年(1822年)三月,高观场枞树沟山民上山打猪草,看见山边洞穴中有物,大如牛头,昂首水中。几天后走蛟,山崩,冲塌田地百余亩,葬埋山民七家,共三十六丁口。

“人也可以打死蟒的。”姑妈肯定地说,“那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状元身,算是人中之‘龙。”她继续摆:重庆府有个私学堂,教书先生有一晚做梦,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你那个姓骆的学生,明天让他背书,不管背得到背不到,都罚他跪在香案前。教书先生猛然醒来,想起不久前土地菩萨也给他托了梦:“你给那个姓骆的学生说一下,他把船拴在我门口,叫我照到,这么久了也不来撑走,烂了我是不赔的哟。”教书先生一打听,原来几个月前,骆学生在河边放竹叶船儿耍,玩累了,把剩下的一只用小棍儿插在水边,侧头正好看到路边石龛里供着土地菩萨,顺口一说:“土地公公,幫我把船儿照到起,我走嗒。”教书先生料定骆学生是文曲星下凡,带星宿的人随口说的话都要作数,哪怕是菩萨,都听他的。这回白胡子老头又托梦,不知啷个要罚他下跪,先生感觉事情不一般。

第二天,教书先生果然照办。那姓骆的学生被罚跪在香案前,突见墙根冒出一丝浸水,朝他流来,必定会湿了裤子,便在心里默念道:“莫流,莫流!”浸水不仅仍在流,而且渐渐大起来,有了酒杯粗一股。骆学生生气了,举起巴掌,啪地拍打在流水上,说:“叫你莫流嘛!”当真,流水止了……几天后,教书先生上课时总闻到一股臭味,时有时无。他问学生们,哪个屙了屎没揩屁股?没有一个人作答。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终于,教书先生闻出臭味是香案后传来的,但后面什么也没有。他叫来人帮忙,寻着臭味,挖开地下一看:一条已死的蟒,身体开始腐烂了。原来骆学生灭了蟒害。教书先生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而且学生的姓也正配文曲星身份——骆字拆分为马、各——马长角(各),与“石头开花”并列为天下两大奇事。川江方言中,各与角读音相同。姑妈说,骆学生后来当了宰相。

蟒是民间的叫法,古人称之为蛟,或蛟龙《本草纲目》上说:蛇与野鸡在正月里交配后生下蛋,遇打雷下雨,蛋即入地几丈深,孵化为蛇形物,经过两三百年的修炼就会成龙。如果没遇雷雨,蛋不能入土,就孵化为野鸡了。有古书上说,蛟会害人。野鸡与蛇为不同类的动物,怎能交配呢?其实它们都是蛇精所变,冬天为野鸡,春天成蛇。

《本草纲目》中有几则蛟的故事。唐代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尼姑,腹部鼓胀已有两年时间,身体出奇地瘦。名医甄立言给她诊断后说:你误吃食物,腹内有虫。便配雄黄剂一方,让老尼姑喝下。片刻,吐出一条拇指粗的蛟。名医将之烧成灰,尼姑的病便好了。另外,明朝时有个太医叫周顾,也用雄黄清除过人肚里的蛟。一日,周太医在宫中遇见一黄门侍郎,因其为皇帝身边近臣,担心对皇上不利,便禀告:此人腹中有蛟。皇帝惊讶,便叫来黄门侍郎询问:你是否有哪里不舒服?他回话:我快马跑过广东与江西交界的大庾岭时,又热又渴,喝了山溪水后,肚子硬胀,里面像有一块石头一样。周太医当即用雄黄和消石(中药)煮水,让其喝下,立即吐出一条指头粗、几寸长的蛟。东汉医学家张仲景的《金匮要略》里又说:春夏二时,蛟龙带精入芹菜中,人食之,则病蛟龙症,痛不可忍。治以硬糖,日服两三升,当吐出如蜥蜴状也。

我朋友魏兄摆他父亲和蠎的龙门阵,说蠎并不害人。川江北岸有一条支流御临河,从入江口往上走,不远的地方叫白杨坝,一条小溪从这里流入御临河。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那年农历六月的一天,我父亲十来岁,和几个细娃儿去打猪草。天很热,才上午九十点钟,太阳已经很毒了。猪草也差不多打满了背篓,几个细娃儿约起到溪沟的水凼里洗澡。水凼不大,是小溪拐弯形成的,靠里边岩石上稀疏地长着一丛竹子,下有一个洞,被溪水半淹。洞口也不大,却透出一股寒气,就是三伏天,离近了,也不免打寒战。冬天的时候,洞口基本上露出水面。

几个细娃儿还没走到水凼边,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同伴突然收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盯着什么。大伙儿赶上去一看:岩洞口的水面上,拱着一条土钵粗的巨蟒,那拱弧有一人多高,像一张弓,不见其首尾,潜入了水中。在阳光照耀下,巨蟒的鳞甲闪亮耀眼,晃得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几个细娃儿吓得腿脚发软,全部瘫坐在地上。这时,一个稍大一点儿的同伴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唱道:“你成神就上天,成龙就下海!”其他几个都跟着唱起来,边唱边爬起来就往回跑,吓得屁滚尿流。

几天后,白杨坝下了一场暴雨,这条巨蟒带着三尺洪水,顺利地闯过下面的周家拱桥关口,下到御临河,下到长江里去了。父亲说,这是走蛟。蟒修炼到土钵粗的时候,就要功德圆满了,但是否能成龙,完全取决于有人给予封赠才行。我们看到的那条巨蟒,是来讨封的。我们念的歌啰句,就是封赠。

后来听白杨坝的大人摆龙门阵,住在水凼半坡上青冈林边的周老头,祖上那辈就见过那岩洞里的蛇。那时只有小碗口粗,还不能称蟒。到了老周这一代,他每隔两三年,总要撞见一两回。但老周从不害怕,也不和它交流,更没给它封赠,双方就像是哑巴邻居见面一样。走蛟后的第二年,老周的三儿子被抽了壮丁,离家后杳无音信,再也没回来。

几个给巨蟒封赠的细娃儿,一生都没什么大灾大难。我父亲后来当兵三年,剿匪时中弹多次,却皮毛未伤。退伍后拆洗棉裤时,从棉絮里抠出了三颗弹头。

但魏兄听了父亲的龙门阵后,有意无意都避开那水凼,不曾踏足半步。

四十多年前,川江历史上出现过一次最厉害的走蛟。那年七月中旬,云阳连续下了几天百年未遇的大暴雨,县城东边隔着一条小河的山坡走蛟了。我老师说他亲眼所见:“白天间或放晴,晚上八点左右,我在江对岸半山腰的院坝里和亲友们摆龙门阵。暗暗暮色中,对岸突然出现闪电似的火光一道,紧接着烈焰冲天,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过后,只见石板沟山体犹似万马千军排成的列阵,排山倒海般扑向江里,顿时掀起数丈高的排浪,顷刻又死一般沉寂……”

县水电局的王技术员说:这叫滑坡!

王技术员给我们讲解:这里小地名“鸡扒子”,属古滑坡地貌。持续大暴雨,排水不畅,古滑坡复活,一千七百多幢房屋被泥土埋掉,滑到江里。川江被阻塞后形成巨滩,一般的轮船都上不去,三艘两千多匹马力的拖轮一起,拖一条几百吨的货驳才勉强上滩。

后来,我在长江重庆航道工程局档案室看到这样的记录:1982年10月20日开始,奋战四个枯水期,消除鸡扒子滑坡造成的急流险滩,航道畅通。其抢险工程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三等奖。

雷公雷母灭不了的蛟害,被航道工人治服。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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