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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

2023-06-30王芸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彭湃母亲

王芸

1

那晚她出现在派出所是个意外。

每天出门她都得做出选择,向左或是向右,如同手指在交友网站左滑或是右滑,只不过前者决定眼前的线路,后者关乎一段时间生活的走向。

她工作的地方在公寓楼中轴线一直向东的方位,不远,但没有直达路,中学时她就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却不得不每天绕弯路上下班。

到了晚上,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显得荒寂,常常空无一人,偶尔路边停着一辆共享单车,仿佛在等她,她骑上车,在树叶筛落的斑驳光影中骑过,心里哼唱一首歌,比如孙燕姿的《绿光》。但大多数时间,她宁愿走路,于是她又一次面临选择,向左或是向右。通常她宁愿向左,这条路在晚上有密度更大的路灯光,带给她需要的安全感。有时,她也向右,幽暗的小路和散发湛蓝微光的天空,让她恍如置身世外,被无边的孤独也是巨大的安宁包裹,有远离人间一切烦忧的错觉。

在公寓和培训学校之间,是一片混沌不明地带。有围墙包围起来、却一直荒置的空地,任由野草生长。也有貌似厂房却不见人影的房屋,同样被围墙包围着,深邃又神秘。这样的建筑,在这一带颇有几处。这里处在经济开发区的边缘,听说集中进驻过不少品牌企业,但热潮过后就出现了停滞甚至逆生长状态,一些企业不明原因地迁走,有的厂房建好却不见企业入驻,留下这些体量庞大却无人光顾的建筑物。它们是这座城市曲折迅猛发展轨迹的遗存。好在她租住的公寓楼一带,呈现出越来越欣荣的景象。公寓楼和居民楼像春天的花草迎风生长,渐渐参差错落地填满了这一带的空地。绿植日渐丰富,且长势蓬勃。配套的生活设施像拼积木一样,看似无序,其实暗合生活逻辑与秩序地冒出来,形成自足便利的生活空间。

仅仅两个路口之外,仿佛还停滞在十年前,保留着荒寂的景象。全住宿制的培训学校从繁华地段搬迁到这儿,图的是校园扩容、成本低廉、便于管理,原本教师有集体宿舍,她不习惯与人混住,搬出来自行租房。生活半径骤然收缩,好在她早没了初来这座城市时,对热闹的商业中心那股蓬勃兴致。难怪有人说,无论生活在哪个地方,其实你的主要生活空间只在方圆一二公里之内,这从另一个角度讲,是否意味着无论生活在哪个城市哪个方位,其实都差不太多?她偶尔会想一想这个问题,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地铁、公交、共享单车、汽车、高铁、飞机,越来越畅达的交通让人随时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而不一定非要生活在那儿。曾经她对这种理论嗤之以鼻,觉得是那些无法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人,吃不到葡萄退而求其次的心理自慰,现在她却理解并认同了,在来到这座城市八个年头之后。

那天白天经历的一件事,让她很想将自己隐藏起来,于是她出门向右,走那条幽暗小路。

走过围墙外丛生的夹竹桃,她贴近树枝又谨慎地保持着安全距离,据说这种树的叶子有毒,却在城市街头随处可见。没几步是一排香樟树,它们比这一带的建筑更老,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发出蚕咬桑叶般的细响。她沉浸在这细响中,仿佛独自享受着夜晚这片巨大的桑叶。再走几步,她听见了蛙声,不是一只两只,是一片、一丛、一野的蛙声,规模浩大得让她惊诧。

她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水洼,它像摊放在墨色盒子中发亮的一块玉石,蛙声来自那个方向。她想起了老家,鄱阳湖边那个小县城,她家屋后,每到夏夜也有密集的蛙鸣。她疑惑,清明节刚过,这蛙声怎么就铺天盖地了。

啊——啊——啊——忽然,她冲着荒野啸叫起来,用尽全力。一时四野俱寂,只剩她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很快,蛙鸣声轰轰烈烈响起。

青蛙呱呱叫,大雨将来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身后。她一惊,毛孔倏地张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这声音突兀、冰凉,仿佛暗夜里斜刺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剑。透过沸腾的蛙鸣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燥热迅速腾遍全身,她将拳头攥得更紧了,迅疾回头,一个黑魆魆的暗影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那人身后停着一辆自行车。

脑子里混乱一片,被沸腾的蛙鸣和恐惧挤满。她看见那人抬头看了看天,慢悠悠地说,有乌云,夜里可能……

她转身拔腿快走,没几步就被那人追上了。车轮和脚步声紧紧咬住她。我不会伤害你。口气倒是绵软,仿佛在哀求。但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脚步迈得更急,但不敢奔跑,她怕惹恼对方。

今天的小路漫长得让人绝望。她提高声量,试图盖住蛙鸣。如果我太晚回去,我爸会出来找我,我有时在这条路上碰见他……

那人轻笑一声。我注意你很久了……

这话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她想不明白。她盼着男人再说点儿什么,让这句话的意思进一步明确,但男人沉默了,只有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得让她惊心。也许,男人看见她总是一个人,知道她只是一个人……她的心往下坠落。蛙声密集。

她的眼睛瞥向路边,混沌中只看得见野草起伏的轮廓,找不到石头的踪影。

包和手机给我。男人终于开口,她松一口气,心又缩紧了,慢腾腾將背包取下递给他。

男人在包里翻找。那里面有一串钥匙,一管口红,一部手机,一个记录学生信息的小本子——她是班主任,否则不会经常这么晚下班,两张门禁卡,分别是公寓和学校的。没有钱包。

我看看口袋里有没有钱,你可能需要钱。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将右手伸进裤兜口袋翻找,左手不动声色地将风衣纽扣扣上几粒。右手手指小心地滑动,按住,滑动……我身上没带现金,不过可以转给你,微信账户里有两千多元,我都可以转给你。她说得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旋转。

男人似乎在犹豫。她微微扭过头,瞥见他在翻看她的手机,一只胳臂撑住车把,这姿势有些别扭。微光照亮他脸的局部,加重了阴影的钝重感。她无法判断那人的年龄。你可以看着我转……她说得小心翼翼,脚步加快了。

男人没有应声,一只手在点动手机,十分专注的样子,落后了几步。她的心跳得像蛙声一般激越,悄悄埋下头,在风衣衣襟的掩护下,将定位发送出去。

半个小时后,她坐在了派出所的调解室,男人坐在她对面,现在她知道他二十六岁,叫彭湃,附近一家公司的员工。彭湃不知道她有两部手机,不知道她悄悄录音,发给同事,一同发送的还有定位。同事立刻报了警。

录音只有她的声音,和定位一样无法证明什么。彭湃说他只是看到她经常一个人走夜路,想与她结识,护送她回去。只是采用了错误的方式。

她松弛下来,大脑恢复了正常思维,转动得伶俐,不能相信他的解释。她仔细回想整个过程,他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跟随,还索要她的包和手机……凭什么?!彭湃说他只是想在她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似乎是一件挺浪漫的事。

浪漫?这两个字终于点燃了她的怒火。你知不知道夜晚被一个陌生人拦在路上,被人跟随是什么滋味,有多恐怖!你以为自己在拍电影,见你的鬼的浪漫!

她叫得声嘶力竭,眼泪迸出眼眶。原来微微笑着的彭湃似乎被她吓住了,在民警的示意下走出了调解室。

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他确实不像是想伤害你。民警语气轻松,仿佛这只是一场深夜闹剧。

她陷在委屈的旋涡里。只有既成事实,伤害才能确证吗?眼泪奔流成两道瀑布,她用两手使劲封堵,却堵不住……最终,她和彭湃在民警面前握手,表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她一走出派出所就将手机里他的电话号码删除了。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彭湃跟在她身后,看她走进公寓大门,才转身离开。送她回家,是民警特地叮嘱他的。

2

她再走出学校大门,毫不犹豫地向左。

明亮的路灯下,不止一次碰见彭湃,半路杀将出来,也不知他此前潜伏在哪儿。

她故意远远地绕开他走,仿佛他身上带有病毒,但他不以为意。你要点儿脸可不可以?一次,她克制不住内心的厌烦冲他大叫。可是连这个都不能伤害到他,他依然自行其是。似乎真像他在派出所说的,只是想认识她,陪她回家。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觉得他肯定不是新时代的活雷锋,难道他真的喜欢她?这是示爱的方式,追求的方式?却又不能相信。她曾经看过很多爱情至上浪漫得神神道道的韩剧,然后在最孤独的时候,将之一一否定。

那些彭湃不曾出现的夜晚,总有一辆共享单车出现在学校门边。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凑巧,但她没问过彭湃。时间长了,她暗暗疑心彭湃是脑子里少根弦的人。

刚到这座城市找工作时,她还保持着与初恋男友的关系,留在家乡的男友遵循父母意愿考取了公务员,让她意识到这段恋情前景渺茫。一年半的异地恋,沿着辛苦、疲惫、抱怨、绝望、麻木的路径发展,只是她没有料到,最终提出分手的是男友,在她犹豫着是坚持还是分开的时候。然后,她陷入痛苦失恋带来的巨大虚空中,又从高中同学那儿得知,相识八年、相爱六年的初恋男友迅速确定了新的恋爱对象,是父母撮合的相亲,双方家庭匹配度很高,各为子女准备了一套房,这意味着男友随时可以步入婚姻,生儿育女……男友的母亲不喜欢她,觉得她心大,心气高,不是安稳过日子的人,安稳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至上准则。也许,男友母亲说得对,她一心想着离开小县城,奔向大城市,也不知道奔向什么,对前景的期许朦胧得很,但县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社会,总让她有呼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座城市盛放了她和男友四年大学时光、青春记忆和琐细往事。可他说放下就放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有点儿自暴自弃,急着将自己托付给谁,可频繁更换的工作,身边走马灯似的出现又消失的人,让她无法建立起真正的亲密关系。她这才知道,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信任是珍贵的馈赠,等同奇迹。

一度,她流连于交友网站、相亲网站。那是一种直接对等的需要,无须曲折诉求,免去了诸多尴尬。网络牵连起的两个人,依靠直觉选择向左还是向右,手指轻轻一滑,向右是许可,向左是拒绝。如果对方也选择了向右,便可开始初步的试探,依靠语言的输出,加分或者减分……合则分,不合则散,有些根本无须落地,匆匆无疾而终。权当泥泞日子里垫在脚下的一块块木板,或极度饥饿时聊可填充肚子的方便面。

这飘浮于半空中的链接,却又是实实在在的情感对接,有时让她感觉比现实中的更真切。她无心和同事交流,不参加聚会,不参加周末郊游,团建时伪装胃痛请假,工作之外与人打交道的一切,她都抗拒。下了班,她宁可蜷缩在租住的屋子,潦草地用外卖喂饱自己,边吃边开启网络巡游。靠着木板跋涉、方便面续命的她,越来越消瘦,沉默收缩为一道影子。可活跃在交友网站的她,百变多姿,生气勃勃,可以在伶俐、帅气、智慧满满、艳光四射间无缝转换,对话机锋频出,交手间进退自如。

手指右滑的频率越来越快,她的段位也层层攀升,渐渐百炼成钢,身披重甲,刀枪不入。她可以轻易识破对方的肤浅和虚荣,哪怕重重伪装。她的清醒在于,从不曾指望真的靠网络建立起一段亲密关系,四处流连不过是疗伤的需要。无欲无求,才能洒脱若此。当她重新强大到想退出这无聊的游戏循环时,却发现已经成瘾。一块块木板,成了水中浮木,她泅渡时间之河离不开的装备。然后,一直未能戒断的她遇到了杰,彻底沦陷。

现在她可以清晰望见自己的愚蠢,历历在目,枝枝叶叶脉络清晰,当时却令她满眼缭乱、心思摇曳。有时候她想,杰之所以能在女性群体警惕性普遍提高的当下,依然赢得那么多女人的青睐,包括她,不在于他自身有多大的魅力,不在于他多么善于伪装,也不在于他能熟练地运用多种套路,他是一个情感哲学家,深谙虚荣的巨大推动力和生活辩证法——有进必有退,有露必有藏,有全必有缺,有强必有弱,完美就是不完美。在众多骗子追求进、露、全、强、完美时,杰追求的恰恰是退、藏、缺、弱、不完美。

一个资产丰厚到足以财务自由却神经衰弱深受失眠困扰的男人,一个外可抵挡千军万马却会伏在你怀里莫名痛哭的男人,一个离开了妻儿却被前妻平静讲述优点和缺点的男人,一个酩酊大醉后被司机送来深醉中声声呼唤你名字的男人,一个遭逢经济危机而隐身不现独自疗伤直到你追问他的属下才知情由的男人,这就是杰,或者杰的人设。

一度,她以為双向的信任是上天的馈赠,无上的奇迹。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前妻、司机、员工,都是杰雇用的“演员”。

这段荒唐的经历,终结于初识彭湃的那天下午。

那天,她本打算给杰转两万元,帮他渡过目下的难关,一个久未联系的网友“文河”突然推送来一则链接,是一条社会新闻。她对“文河”没什么印象,奇怪的是“文河”在失联几个月后,突然发来这么一条链接,她抵挡不住好奇,点开来,看到了杰的照片。

原来,他的真名里没有杰,他没有前妻和儿子,只有数量惊人的女友,那些女友资助他的金额数倍于她,他用这些钱去编织新的骗局,挥霍在别的女友身上。愚蠢到天真的女人从来不缺乏,他得逞的情感链条越拉越长,直到有人报警。他极其“坦诚”地告诉记者,警察找到他时,他有一种终于得到解脱的轻松感,背负着庞大女友团队的他,透支着欢乐,早已精疲力竭……

她仿佛被甩进了涡流,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她,搅拌着她。奇迹般避免了两万元损失,久久趴伏在办公桌上的她,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和民警单独坐在调解室的一刻,她很想将这件事说出来,也许能追回此前分几次转给杰的一万多元,但她没有开口。她无法诉说,仅仅是回忆,都让她感觉羞耻。

杰来到她生活中的唯一意义,是帮她彻底戒断了那个瘾。那彭湃呢,他是终结者还是开启者?

3

“十一”长假她回了老家,与母亲一起走亲访友,陪母亲烧火做饭,换了一只不亮的灯泡,修好了歪斜的橱柜柜门,给母亲买了辆小拖车,有时母亲会将吃不完的鸡蛋和蔬菜提到市场去卖,给母亲交了一年的电话费、有线电视费,买了面条、饼干、护肤的水乳、牙刷、毛巾、内衣、羽绒服和棉裤……她总疑心母亲舍不得买贵的、好的。母亲为她准备的婚被,已经攒至六条,还有执拗攀升的存款,母亲不止一次说,这些都是为她攒的。她说过一千次不用,直到懒得再说。母亲为她杀了一只母鸡,那是养在后院的十多只鸡中的一只,熬了浓浓的鸡汤,黄澄澄的鸡油漂浮在汤面上。她在超市买回的鸡,熬多久汤色也寡白惨淡,滋味也淡,还有母亲自己种的丝瓜、白菜,有一股超市里的蔬菜没有的甘甜。她闷头喝着、吃着,对心里泛起的感慨只字不提,对自己的城市生活只字不提。母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装作不加会意。但她将一切都告诉了父亲,包括杰和彭湃。

她凝视着喧腾的火苗,看着一地彩色化为灰烬。一阵风来,卷动着焦黑的灰烬,形成小小的涡旋。好像是父亲的回复。

你安心在那边等我,你多多保佑宝儿有个好的归宿,我就能放心来找你了……母亲双掌合十,喃喃低语。母亲连日来欲语还休的话,也说给父亲听。

她望着母亲菊花瓣般的灰白发丛,心里漫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心里刮一阵旋风,将之扫除干净。母亲还是习惯叫她的小名,宝儿,她自然是他们的宝,唯一的宝。可她从小就想着逃离,宝儿的称呼里有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丝缕,像蚕吐出的层层裹缚的丝,她不愿做化蝶的蛹。回家没满三天,离开的渴望又蔓生而出。这渴望让她惭愧,甚至痛苦。

她远远地去看了男友,现在是前男友了,别人的丈夫,一个婴儿的父亲。他推着婴儿车,笑着说话的时候,右侧的眉毛会不自觉地抬起来,还是她熟悉的样子,可她总觉得那恬淡的笑容里有一股熟悉的暮气,那是她在很多小镇人脸上发现的,迈过三十岁门槛的小镇人,不知不觉脸上就有了来源不明的暮气。

母亲执意送她到车站,站在车外等车开动。母亲低头的时候,花白的菊花又一次盛放在她眼前,她收回目光,脚下的布袋里装着一只拔干净毛的母鸡、五十只鸡蛋,以及新鲜带露水的芹菜、萝卜、卷心菜、芋头,芹菜和萝卜的根须上还挂着泥。鼓鼓的布袋一大早就蹲伏在门边,她试图往外拿,母亲拼力拦住,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头。曾经她会发脾气,责怪带的东西太多,只是平添负累,前年父亲走后,她不再發脾气了,坏脾气不治而愈。

字条折成细长形,嵌在门缝里。会是谁?没有同事知道她的具体住址,物业人员似也不会采用这种方式。她进屋将东西一一整理好,才将字条捡起打开来。

我搬到612了。咱们成邻居了,有事没事吱一声。彭湃。

又是他!居然租住在了她的楼上。可是他怎么知道她的住址?她盯着字条上那个电话号码,拿起手机。申请加好友的信息发来过几次,她一直没理会,这时点了“接受”。

一秒钟,来了新信息,彭湃发来的笑脸和玫瑰。

你怎么知道我住512?

那天你不是告诉警察叔叔了,我碰巧听到(笑脸)。

送你半只鸡和一些蔬菜。刚从老家回,带太多了……她打出一行字,又一个一个删掉。她和彭湃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你失踪了几天,我还以为你搬走了,问物业,你交了全年的物管费,我这才放心了(咧嘴大笑)。

她本想回,我搬不搬走,关你何事?想想算了。起锅熬鸡汤。母鸡体态丰腴圆润,砍掉脚爪,也放不进高压锅,只好用刀砍碎。

我听见你家传来“咚咚咚”的烈响,干吗?要不要好邻居出手相助?

这个彭湃还真是厚脸皮。她冲着屋顶翻一个白眼。

一个月后,她和彭湃发展成了一对辩友。在她没有打算开启任何新的感情之前,添加一位辩友似乎可以接受。其实,她是健谈的。交友网站开掘了她的这项潜能,辩论时她的大脑仿佛绽放朵朵璀璨的烟花。

起初,彭湃一听到她房子里的动静,就会发信息骚扰。比如,我也喜欢刺猬乐队。其时她的手机里正在播放“人世间悲喜烂剧,昼夜轮播不停,纷飞的滥情男女,情仇爱恨别离,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见她没有回音,又一条信息飞来。我们这一代,好比汉堡中间那层肉,看起来挺重要,所谓汉堡的精华,可细想想,处在夹缝中不说,一旦离了上下层的面包片,这块孤零零的肉只是肉而已,并非汉堡。

这番话说得有些意思,勾起了她身体里处于冬眠期的辩论之兽。

为什么一定要做汉堡,不可以就是肉,仅仅是肉?汉堡和肉,都只是概念。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离开概念活着?

不要忘了,我是靠贩卖概念谋生的人,且像我一样的人还有成千上万。概念是对这个世界的梳理、命名、规整。

她想起来,他那晚告诉民警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创意策划人,所谓贩卖概念的人。

为什么要规整,为什么要齐刷刷排列有序的人生,为什么没有家长为失败的孩子鼓掌,他们不是比那些成功者更需要掌声?……她其实很想说,失败往往更具有打动人的力度,比如杰就深谙这个道理。

这次信息飞来得没那么迅疾,似乎对方在思考。没想到你还挺有想法的。正合我心,我就允许我的儿子失败。

哦,你有儿子?她心里居然一跳,手指迅速打出。信息发出了,忙不迭地撤回。没必要好奇,没必要反问。

彭湃已经看见了。就不许人幻想幻想……

原来如此。你看,你下意识说出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

儿子又怎样,顺嘴一说而已。

不经过思虑的顺嘴一说,恰是背后隐伏的根深蒂固观念使然。在你的潜意识里,渴望的是儿子而非女儿?你也不能免俗,中国传统社会的观念一代一代,就隐伏在你的骨血里。

结论下得太草率。余华说,人们总是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事情率性发言。

这是一个女人的直觉。

女人就是太过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是用脑子判断。太多女人成了自身直觉的受害者。

这话有些尖锐,如果对方近在眼前,她没准儿会冲他瞪眼,叫嚷,甚至给他一拳。

太多男人是导致女人受害的根源。

那我代表男人向所有女人道歉……

作为一个男人,你可不可以不要随便偷窥一个女人的生活?

没办法,隔音太差,强行入耳,只能怪开发商。

她撇嘴。这种交流模式与交友网站的相仿,但对方并不陌生,一顶之隔的邻居,就可以更加无所忌惮。这是目下她可以接受的,于是,日复一日延续下来。

彭湃依然经常出现在她下班路上,她到五楼下电梯,他上六楼,她从不邀请他到家里坐坐,也拒绝了他的邀请。安全距离是必要的,她需要独自喘息的空间。

彭湃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两人在网络上的熟悉程度,远甚于现实中的。每每见了面的两人,显得拘谨有余活泼不足,话语也滞涩。

有一段时间,她突然生出顽皮之心,出学校门后向右。彭湃等了一场空,忍不住发微信给她。你怎么还没下班,又有学生闹事?

我到家啦(咧嘴大笑)。

彭湃发来一串表情,惊诧、愤怒、撇嘴、委屈。

她回以一串表情,微笑、捂嘴笑、咧嘴大笑、斜眼奸笑。

失眠奇迹般被治愈。改天走出校门,她被人叫住。彭湃从门卫室里笑嘻嘻走出来,回过头与门卫挥手作别。这景象简直让她觉得恐怖,百般防卫,还是被这小子刺破了防线。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登堂入室”,与学校门卫结为了同盟。

她交男友的消息迅速传遍学校,她素来不喜欢解释,如今连个帮她从中解释的人选也没有。众人的欣喜溢于言表,仿佛属于整个校园的一桩喜事。她知道自己年逾二十九单身状态,一直被人关注,悄悄议论,以为缩紧自己就可以逃离关注的视线,原来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真正的逃离是回归正常生活,比如一个适龄男友的及时出现,类似拯救,让你不再被视为特别的“那一个”……这发现,让她沮丧。多年的努力转眼崩塌。

那天,彭湃没去接她。难道晋升为她的“男友”后,立马松懈了?她心里正奇怪着,破天荒地接到了他的电话。

今……今天聚会,同……同事请……请客。声音黏滞,舌头像打了结。

她皱眉。你打电话干吗?

不……不好意思,没接……接你,刚睡……醒。

誰规定了你要接我?我有腿,可以自己走回来。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对方再没了声音。良久,她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不知他醉到什么程度,口渴?呕吐?头痛欲裂?人事不省?她一遍遍查看手机,微信不断冒出新信息,是每至深夜依然活跃的学生群,不是他的。

第二天在电梯里碰到,彭湃又成了她熟悉的样子,仿佛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梦。刚出电梯,她收到了彭湃的信息。

昨天给你打电话说了啥,有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不好意思,喝断片儿了(窘态)。

她回一个戴着墨镜的笑脸。且让他心里敲鼓吧,这是深夜电话骚扰她的惩罚。

周末,信息来得频繁,她就知道彭湃公司里不用加班,这小子闲得无聊。

中国好邻居,咱俩结伴出去郊游踏青吧。

现在是严冬时节。不去。

你为什么不参加同事聚会?门卫说你总是独来独往,像个,像个……

刺猬!她正在看电影《刺猬的优雅》。

不不不,神秘的冰山来客。

她心里涌出气恼,不想再回他的信息。他以为自己是谁,有干涉她的权利?过了几分钟,彭湃的信息又至。

这世界多好呀,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肤浅。

她气哼哼打出两个字。

肤浅有肤浅的有趣,高级有高级的有趣。

我拥有没有趣的权利。

但是,你很有趣呀。我早就知道你很有趣,我喜欢有趣的灵魂。

有趣个鬼。她打出又删掉这四个字,再次回以“肤浅”,关机睡觉。

春节有什么打算呢?

元旦还没到呢,就想春节了!我没你这么超前。

发愁呢……

她不急着回复,觉得省略号是一串陷阱。

回去又得被催婚……

她抿嘴偷笑,这小子的狼子之心,终于掩藏不住了。殊途同归,无论装得多么淡定,到底还是指向这桩事。彭湃不知,她早就拿定主意,决不为催婚将自己随随便便嫁作他人妇,决不。

租个媳妇回去呗,现在容易得很,只要肯出钱绝对有人愿意跟你走,不只女人,男的也肯。想想,她又加上一句,别打我的主意。

奇怪了,难道你没这样的危机?(惊诧)

我妈民主呗。

真想有个你那样的妈,或者让你妈认我做干儿子,我跟着你回去过年?

想得美!(跳脚)

我的事再不解决,我妈肯定比我先疯。有种大龄歧视,你知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年轻人,比我大几岁的,都快抱孙子了。我妈看人家孩子的眼神,像自然灾害那年头突然看见一块肉……

好像你经历了自然灾害似的……(讥笑)

笑归笑,她忽然没了聊天的心情。父亲曾对她说:这世上走一遭,不过是笑笑别人,或者被人笑笑。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她放弃乡村小学教师的正式工作,就算她来到大城市走马灯似的换工作,就算她被谈了多年的男友甩了,就算她一年又一年形单影只地回去,就算她……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她知道母亲不这么想。母亲一辈子爱面子。母亲哪里是真的民主,只是经历过她的激烈反抗才有今天的貌似平静。生活在小镇的母亲所承受的,比她多得多。

4

最终,她和彭湃都没能回去过年。他们成了困在城市一间间屋子里的仓鼠,在恐惧的飞轮上张皇奔跑。

彭湃赶在武汉封城前一天回来,幸亏他的经理英明,根据骤紧的风声做出明智判断,将出差行程提前掐断。火车票已经一票难求,他们破天荒坐上了一趟绿皮火车,一路上彭湃不停地给她发信息。

我戴了医用口罩。对面坐的小伙子和我旁边的男人,没戴口罩,两人不停嘴地聊啊聊,小伙子还见缝插针嗑瓜子,我能感觉唾沫星子在空中飞溅……他们可是在大胆裸奔啊!难道一点儿不知道那个病毒?

从字里行间看得出他的焦虑,这在彭湃身上倒是少见。怎么感觉你像惊弓之鸟?危险时刻,最能显见一个人的本质了。淡定淡定,拿出点儿男子气概来。她打趣他,想缓解他的紧张,也觉得他未免小题大做。

这个病毒听说挺吓人。

一个小小病毒,能有多吓人……

她不以为然。彭湃回来的第三天,武汉宣布封城。她才为他感到庆幸。

你们倒是嗅觉灵敏,逃窜及时(讥笑)。

彭湃回以咧嘴大笑。可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武汉周边几个城市陆续封城。彭湃接到社区通知,居家观察十四天。

那时,外卖还可以自由出入公寓,彭湃赶紧囤了些水、米、油、菜、肉,拍了照片,向她炫耀。我先自救,等我断粮了,你作为中国好邻居,一定要来拯救我。

做梦(大笑)。她抽空回复。

学校紧急通知放假,校园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往年学校都是挨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正月初七就开学,不少学生选择留在学校里过春节,抢时间做最后的冲刺,每年二三月间将迎来密集的校考。武汉封城,前所未有,恐慌四下里蔓延。不知名的病毒仿佛潜藏在空气中,到处都是,每一下呼吸都变得可疑。

她赶去药店,只买到五个医用口罩。第二天再去,已经断货。

被困在屋里的彭湃不停地刷新闻,对她进行指导。于是,她也囤了水、米、油、菜、牛奶、咖啡、水果、银耳、速冻食品、卫生纸,在彭湃的提示之外,又囤了些女性用品。

一大袋卫生纸,被她放在612门外。那里搁着十来个医用口罩,是彭湃公司分发的,他分了些给她。612门上贴了个福字,中心嵌一幅简笔卡通头像。那是她一次与彭湃隔空辩论时信手在纸上画的,刻意夸张了彭湃的细眼睛、大耳朵、憨笑时咧开的大嘴巴,没想到彭湃居然制作成了年画,还招摇地贴在了门上。

她拎上口罩,叩了叩房门,门内传出三下叩击声,算是应答。彭湃说为了她的安全,必须以这样的方式交接。

全市严阵以待。三公里远的一个小镇,排查出从武汉回乡的一万多人,出现咽痛发烧症状的十五人,全镇封闭。周边的小区也陆续设置了门岗,居民不能随便进出了,凡进必查出入证、测体温。每家两天派一人出去购买生活物资,但超市的许多货架已经被抢光。

她也回不去老家了,因为不远处那个小镇的疫情。她在电话里叮嘱母亲赶紧囤些东西,母亲倒是坦然,说养的鸡、囤的鸡蛋、种的菜、腌的鱼肉,都可救急,只是可惜了她不能趁过年回家享享口福。

老人就是迟钝。都这时候了,老妈还在惋惜我少吃了一口家乡菜。

老一辈嘛,都是这样的心情。

她无语,有些时候彭湃显得比她知情在理。网络没断,日子不是那么难熬。而且,她和彭湃可以隔空做伴,每天相互说说笑笑,这样的时刻,强过独自苦撑。

各地的管控不断升级,武汉的境况让人悲伤。窗外的世界前所未有地寂静,马路上整天看不到一个人影。网络上却众声喧哗。他们成了彼此最好的听众,也是最佳辩手,辩论没有停止,但火藥味减弱,彼此可以理性地交换对某一事、人的看法和思考了。

十四天熬过去,彭湃又被社区通知追加七天居家隔离期,现状表明这病毒狡猾得很,有的潜伏期超长,只能加长隔离期,安全为上。公寓物业不让住户随便出入、串门,外卖员也不许进楼。彭湃的存粮将尽,她的存货也眼见得一天天减少。

办法是她想出来的。彭湃从窗口垂下一根绳子,下面挂个塑料袋,完成必要的物资传送。两人互通有无,今天吊一个橘子、两根香蕉上去,过一会儿吊一盒牛奶、两块饼干下来。逢到她熬了排骨汤、银耳汤,就换成双耳铁锅吊上去,样子有点儿惊险,但没失过手。

你手艺真不错。我占便宜了。彭湃无以回报,回赠三块压缩饼干、装在可乐瓶里的三分之一瓶红酒,同时在微信上发个羞涩的表情。

你赶紧将窗户打开!那天她醒来,发现彭湃连发三条同样的信息,不知发生了啥事情。睡眼惺忪地回了个“OK”,赶紧跑到窗前。

蓝天澄澈,白云明媚,天气好得让人忧伤。

忽然,她听见奇怪的蜂鸣声,抬头寻找,只见一架无人机从天而降,摇摇摆摆飞到她窗前,红眼睛对准了她。飞机下面用绳子吊着什么东西。

她立马醒悟过来,伸出手去抓住,拿进屋里。原来下面吊着送给“中国好邻居”的一封感谢兼慰问信,白纸四边画了些花草,看起来像是月季,又像是玫瑰。纸卷里还包裹着一块巧克力。

这小子,还有这兴致!她也鼓捣一番,再将无人机送出窗外,放飞。

哈,还有回礼,真是礼仪之邦的“中国好邻居”(笑脸、玫瑰)。

紧接着,彭湃发来两张照片,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还有捂着嘴打哈欠的她,披头散发、表情凌乱。

原本乐呵呵的她从沙发上惊跳而起。她居然忘了无人机的拍摄功能,真是大意了。赶紧删掉!赶紧删掉!赶紧删掉!(重要的事说三遍)

挺自然啊,可爱(红心)。

可爱个鬼啊!她在心里嘀咕,手指飞动。如果不赶紧马上立刻删掉,我告诉你,后果很严重!!!

已经删了(羞涩)。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这段时间过得混沌,她还真给忘了。一看手机,2月14日。

特殊的日子,作为你目前唯一伸手可及的异性,本人不能不有所表示。想来想去,想到了我尘封多日的无人机。有趣吧?

肤浅。她回复,慢慢啖着巧克力,冲着空气傻乎乎地微笑摇头。

谁都没料到居家的日子会不断延长,仿佛看不到尽头。丝丝缕缕的时间层层加覆,让人简直要生出茧壳来。他俩晨昏颠倒,经常熬至深夜,白天谁先醒来,就呼唤对方,直到对方应答,再一起想法子打发时间。他们同步看电影,展开讨论,精微到一个镜头、一处细节、一个表情。一起玩游戏,她总拖他的后腿,又被他一次次拯救。他挺神通广大,能在网上找到难找的电影资源,玩游戏也属于大神级,甩她无数级台阶。他抢菜的手速也远胜过她,抢到的物资总是分一半给她。她追问他有什么秘诀,他得意地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学计算机的,宝刀未老。

她惊诧。有多厉害?

简单说吧,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黑进你的手机。

她暗暗咋舌,还真是小看他了。真有那种黑客,可以进入别人的手机捞取资料?

真有。比如我(咧嘴大笑)。

她连发几个表情,呼应着她的真实表情。没想到做创意策划的他,还有这个本事。

小区终于解封那天,她第一次允许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两人举行了小小的庆祝仪式。

她做了四菜一汤,好好犒劳吃了苦头的肠胃。他带来一瓶红酒和一束野花。城市还没全面解封,花店没开,花是他在野地里摘的,细白的小碎花,配上草叶,有生机勃勃的气息。春天的花草如期盛放,并未因人间苦厄、危机重重而停步。

我们也算共过患难了。谢谢两个多月的照顾。他举起红酒,与她碰杯。

她微笑。不知不觉,她收起了满身棘刺,正式从心理上接纳了他。

她与母亲视频,允许他出镜。在母亲,这是女儿第一次将异性正式介绍给她,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待挂了电话,才想起没问清彭湃的具体情况,发来信息。她一一回答,赣州人,比我小三岁,父母都是普通职工,退休了,双双在老家,家里只他一个,和我一样。

那好那好,你们可以生两个孩子。母亲的喜不自禁远远地传送过来。

她开始对他生出依赖,一天不见,会主动追问。两人住在了一起,有时住512,有时住612,“十一”前夕,彭湃干脆退租,搬进了512。

那天他参加同事聚餐,在断片儿的前夕给她电话,唤她去接他。那是她第一次在他同事面前露脸,他搂着她的肩膀,嘴里喷吐着酒气,语气自豪地介绍,这是我老婆。

同事们哄笑,各自散去。醉酒的人往往背离平日的形象,她已经知道他酒量不大,三两尚可,四两就开始四处打电话,话格外多。

好不容易将软绵绵的他弄回家,一路上他都在咕哝个不停,舌头打着卷儿,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她承受着他的整个体重还有下坠的重力,吃力得滿脸通红。待他在沙发上躺倒,她坐在地板上呼呼地喘息,他已呼呼睡熟,发出粗重的鼻息声。

他的手机掉在地板上,她的腿边。不知为何,她突然捡起手机,连输三组密码,终于打开了,密码是她的生日。

这是她第一次翻看他的手机,桌面干净,不像她的手机图标占了满屏,凌乱得很。原来,他将图标都收拢在两个夹子里。她好奇地翻看,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图标。有几年时间,她几乎天天点开那个图标。

点进去,手机验证码登录,挺顺利,她赫然看见了“文河”之名。她的手颤抖起来,点触屏幕,在一长串名单里找到“落日”,发送一个笑脸,显示未能发送成功。

她想起什么,急急翻出自己的手机,下载软件,原来安装包还存在手机里,安装只需几秒钟。登录后,她将“文河”从黑名单里释放出来,发送过去一个笑脸。

“叽”“叽”两声重叠在一起。地板上的手机亮了屏。

她伸出手指轻触屏幕,久久没有滑动,看一眼沙发上那张被酒色染红的脸,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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