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烙在音乐里的月光印记

2023-06-29

音乐世界 2023年3期
关键词: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月光

陈 竹

〔关键词〕月亮母题;《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月光奏鸣曲》;《月光》

永恒的月光印在我们的心上,永恒的月光也在音乐作品里留存千古。

从小到大,我一直痴迷于剑门关那关楼上的月色。春夏秋冬,四季变换,风物在变,人在变,唯有关楼上的月亮,几千年来一直未变。无数悲喜故事在剑门古道上演,月亮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悲不喜,不言不语,俯视众生,怀着无限的悲悯和隐秘的柔情。

中国文学里的月亮母题,衍生出华夏文学里绵延不绝的创作题材。月亮的存在就像一轮艺术光晕,笼罩在汉语言文学所有题材之上,无论哪个民族、无论哪个时代的作家,月亮都会出现在他们的作品里,出现在所有关于哲学、历史、美术、书法、文学、舞蹈、音乐的场域里。可以这样说,没有哪一个艺术领域不曾出现过月亮的影子。对月亮的咏怀是文学的经典情节,也是作家与故乡、作家与母亲、作家与恋人之间最顽强的情感纽带,以及最终的情感归宿。

从《诗经》开始,月亮就高高悬在人们的头顶,照耀着纯真干净的情感天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两千多年前一个撩人的月夜,一位年轻男子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思之不得,辗转反侧。不知是月亮惹的祸,还是爱情惹的祸。月光之下,爱情更深,容颜更美,相思更浓,恋人更加让人魂不守舍。这首《月出》以华美而天真的文字,记录下了汉族最初的爱情悸动,记录下了月光之下最难熬的相思之苦。这是最早的月亮之诗,也是最早关于爱情由月亮引发的记载。月光第一次出现在华夏诗文里,竟是这样一幅美丽卓绝、动人心魄的画面,这幅画面从此千百年来在华夏经典文学里熠熠生辉,永不褪色。

到了唐朝,另一首将月亮提升到生命之叹、哲学之思的作品出现了,那就是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其中最令人记忆深刻的是这几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初唐,历史翻开了新的辉煌篇章。政治家的开阔视野、实干家的理性务实、开放与革新带来的政治经济效果逐渐显现,一种昂扬的时代氛围蔓延到文艺领域。随着唐代诗人的群体性出场,中国文学创作迎来了又一个高峰。张若虛,一个在中国诗坛上谜一般存在的孤绝诗人,仅有两首作品留存于世,其中《春江花月夜》颇为惊才绝艳,将哲学与人生之问引入唐诗,横跃大唐。

后人以《春江花月夜》为题创作的中国经典古乐,原是一首传统琵琶曲,曲名《夕阳箫鼓》,又名《夕阳箫歌》,亦名《浔阳琵琶》《浔阳夜月》《浔阳曲》。从曲名可以看出,此曲的境界和乐风局限在浔阳江上。传统的离愁秋思有月色,但并没有由月而生发开来的人生况味、天人之问。1925年,这首古曲被当时的音乐家首次改编成了民族管弦乐曲,意境进一步扩大;后来,乐曲又经多位艺术家整理改编,进一步圆融完善,越来越受到听众的喜爱,终于被冠以《春江花月夜》的曲名,这首古筝名曲也演变成了中国传统的民乐交响乐曲。我个人听过的版本以中央民族交响乐团的版本最为震撼。一个人在月下的忧思最终演变成了对天空的追问、对命运的追问、对人生的慨叹、对大自然的回响,以及对季节、江流、花木、月色综合而成的生命与自然的浑然之美的回应,这些思考在乐曲里层层递进、绵延不绝,汇成了轰然而鸣的交响,在宇宙间永恒流传。

我一直在思索,月亮到底为什么会成为人类艺术创造中的母题,而且古今中外概不能外。

首先,月亮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存在。人是渺小的,尤其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对于那些自己不能解答的问题,人们往往会仰望天空,发出天问。白天,灼热明亮的太阳只能让人类膜拜,而夜晚的月光是孤独者最亲切的友伴。近看月亮巨大而皎洁,少小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搂在怀里,但是,真正伸出手去,却又遥不可及,高远而又神秘。一个唐代的闺中少妇站在长安的天空下,头顶是一轮大到贴着头皮的明月,她知道,她那远在大漠边境戍守的丈夫,一抬头也可以看到这轮明月,两个人在相隔千里的时空里,竟然可以看到同一轮月亮,沐浴同一轮月光,那月光照在她的脸庞上,也同时照耀在丈夫的脸庞上。她伸出手去,仿佛可以摸到丈夫的脸。这样的时空同步,是月亮带来的奇异感受,也是月亮赐给离别中的人的一缕安慰。到了宋代,千古名句终于出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其次,月亮的阴柔意象天然与人类的离愁情绪合拍。过去的时代山河阻隔,交通不便,人与人一旦离别,见一面都很难。古来诗歌离别诗最多。我一直认为《二泉映月》是抒发中国人思乡之情最好的作品。五年前,当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倍感凄冷孤单的时候,无意之中在一个城市的街头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熟悉旋律,是《二泉映月》。一群人围在那里,静静听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拉着二胡。我站在寒风中,几近贪婪地聆听完那位老人的演奏,不觉涕泪横流。江南、琴声、风中独行的阿炳、故乡、月色……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那天那样勾起我无限的思乡之情,我想母亲,想家,想故乡的月亮和歌声……我想,任何一个中国人,如果他身在陌生的异乡,当乡愁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的时候,那一刻,安慰他的一定是中国的乐曲,一定是华夏的乡音,包括这首《二泉映月》。奇怪的是,在人们传统印象中凄苦而清冷的《二泉映月》在我的感觉中却一直是安静而温暖的。它反复歌吟的,是月光下美丽而宁静的家园,是夜晚灯光下恋人那明亮温婉的笑容,还有家里儿女的呢喃、湖面上闪烁的波光。《二泉映月》是典型的中国式审美,哀而不伤,悲而不怨,是含泪的微笑,是擦拭过血迹之后的伤口,在等着慢慢地复原。这里面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力量,有一种中国人才懂的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韧性。

就这个特性而言,我认为贝多芬的《月光》与《二泉映月》有诸多相似的地方。首先是心境相似。阿炳的《二泉映月》,是他一生凄苦、屡遭挫折之时的作品,描绘的是生命消沉期间的绝望与孤独,有对命运不公的呐喊,也有对人生无常的感叹,凄清是《二泉映月》的旋律主色调,没有更多的昂扬与奋起。阿炳此时已经失去了视力,他只能凭着年轻时的记忆去想象这个世界,明月照耀之下的湖上美景只能在两根琴弦上闪现,生命没有了色彩,明月与水波、爱情与幸福都成了镜花水月,诸多生命的体验只能在音符里重现。自幼孤苦的阿炳在当小道士的时候由师父教会了拉二胡,《二泉映月》只能由这两根缠绵不绝但却孤独清冷的琴弦演奏而出。后来,每当我听到由民乐交响或西乐交响演奏的《二泉映月》时,总觉得那辉煌的共鸣已经不是阿炳当初的味道了。

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是一首钢琴曲,创作于1801 年,此时的贝多芬正与朱丽法塔·贵恰尔第(1784—1856)相爱,这首曲子就是献给她的。1801 年初冬,陷入热烈爱情中的贝多芬向自己的朋友和勒倾诉,他在信中欣喜若狂地写道:“我内心的变化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她爱着我,我也爱着她。幸福就这样降临在我身上,我心里产生了结婚后一定会很幸福的感觉,这可以说是生平第一次。但是很遗憾,我们身份不同……”是的,贝多芬的感觉并没有错,这份爱情让他迷狂,让他看到了人生新的希望,但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一年后,这位姑娘爱上了罗伯尔·哈伦堡伯爵,并在1803 年嫁给了他。贝多芬又一次失恋了,这次失恋不同,他因为更加投入,所以受到的打击更大。失恋后的音乐家的满腔热情只能用音符来宣泄,《月光奏鸣曲》从此成为爱情的象征。不过,罗曼·罗兰在谈到这首作品的时候,把它和贝多芬的失恋联系起来,说:“幻想维持得不久,奏鸣曲里的痛苦和悲愤已经多于爱情了。”罗曼说得不错,贝多芬的作品从来不会简单地表达一种对于某个人的单独爱恋,他总会把这种感情弥漫开来,升腾出另一种更加阔大的认知,升腾起关于人、关于自然、關于生命的更广阔的感受,从而让音符有更多的意味、更高的境界。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对朱丽法塔小姐的爱情,而是对整个生命的爱情。

作品分为三个乐章。第一乐章是慢板,三部曲式。这一乐章表现的情感极其丰富,月光在湖面轻轻摇晃,旋律充满浪漫而清新的气息,仿佛在冥想,充满着诗一般的柔情,又仿佛看到了命运的不可预测,曲调开始悲伤的吟诵,一种压抑着的情感即将爆发。

第二乐章,旋律很快进入小快板,复三部曲式。李斯特曾经形容这个乐章是“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花”。贝多芬的作品从来都是充满雄性张力的,这首看似温柔的作品也不例外。第二乐章渐渐加速,但是仍旧优雅轻盈,与第一乐章的情感形成渐近,但也是一种对照。正如李斯特所言,这是一朵花,一朵在两场雷阵雨之间绽放开来的鲜花,它将承受来自命运的捶击;也像两次哭泣之间的微笑,短暂而又脆弱。

第三乐章,旋律进入激动的快板,奏鸣曲式。情感在这里如山洪一样爆发,对命运的狂怒、对绝望的还击不绝于耳,直击听众心灵;然后是狂怒之后的不屈,从心底里发出贝多芬才有的反抗和申诉。结束部中连续八分音符斩钉截铁般的节奏,表现了贝多芬才有的坚强意志和反抗精神。尾声时暴烈的情感终于达到了顶点,但又突然沉寂下来,乐音在低吼,它在积蓄着、奔涌着,寻找最后的冲刺决口。贝多芬的月光,也宁静,也柔美,也有爱情,也有诗意,但更多的是德意志式的意志与决心,是永不屈服的骑士一般的气概和坚韧,月光是海面上的月光,波涛汹涌中碎光闪闪,闪耀着金属一般的光亮和热情。

其次是命运相似。阿炳无疑是中华民乐的天才,但他出身贫苦,一生颠沛流离,最后冷寂而逝。贝多芬虽然生前已经名满天下,但也是一生孤独,后又失聪,失去了音乐家最珍贵的听力,这样的遭遇比失去生命更让他难以承受。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通过琴弦倾诉对月光的永恒怀想,也是在共同乞求上苍的恩典,只有来自天穹的抚爱,才能让两颗屡遭重击的心灵获得一丝宁静与慰藉。

最后是作品的经典性相似。无论是阿炳的月光还是贝多芬的月光,这两个时代的月光已经升腾为一种共同的月光,高悬在全球听众的头顶之上,人们在倾听这两首作品的时候,不再有中西之分,它们已经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1978年,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先生到北京中央音乐学院访问,聆听到了一位中国音乐家为他演奏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小泽听着听着,突然掩面而泣,他从坐着的椅子上跪了下去,虔诚地说:“这种音乐应当跪着,坐着和站着听都是极不恭敬的。”小泽听懂了阿炳,想必他也感受到了那屡永恒的月光,感受到了神秘的、来自一个盲音乐家传达的人类不朽的创造。

第三,月亮的神秘往往引发人类的哲学之思。

钢琴曲《月光》是法国作曲家德彪西进入成熟时期的过渡性作品,原属他1890 年开始创作的钢琴组曲《贝加摩组曲》中的第三乐章。就是因为作品实在太过完美,以至于人们常常将它单独抽出来演奏,久而久之,便忘了其真正的出处,干脆独立成篇,命名为《月光》。德彪西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音乐界颇具影响力的作曲家、乐坛改革家,同时也被人们称为近代“印象主义”音乐的鼻祖,把他归类到“印象派音乐家”之列,尽管他本人并不是十分愿意,但他对欧美各国音乐产生的深远影响举世公认。

《月光》是《贝加摩组曲》的第三曲,是一首趣味横生的行板,9/8 拍子。《月光》之所以为人们深深喜爱,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这是德彪西钢琴作品中最为大众化的一首,旋律优美流畅,速度轻快,感情丰富。听众在乐曲里可以尽情感受沐浴在月光下的慵懒与放松,也可以体味生命的美丽和爱情的甘甜。相比贝多芬的丰富与阔大,德彪西的《月光》更柔美、更甜蜜,充满了诗意与想象。

有人说,所有的艺术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成了哲学。《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月光奏鸣曲》《月光》这样的作品,最后都从一个作曲家的视角变成了全人类的视角,从一个人的情感变成了全人类的共同情感,从一个人眼中的世界变成了全人类的世界。月亮永恒地悬挂在天空之上,普照着所有人的悲喜。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对于美、对于诗意、对于情感的渴望从来没有消失,人们仍旧共同希望美好与真诚永存心间,也期盼着人与人幸福相聚,再不分离。而月光,就是把这一切联结起来的载体。音乐,是月光伸展到人间的触手,轻抚着人类的脸庞和心灵。

作者简介

陈竹,广元市文化馆馆长。

责任编辑 郑雪

猜你喜欢

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月光
美兔月光灯
中秋的月光
月光碎落了
月光改变了我
春江花月夜 唯美扬州行 中华好诗词大会征稿启事
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管弦乐队构建与训练(三)——以弦乐合奏《二泉映月》的主题表现为例
浅谈高职高专音乐赏析课程教学设计的改革——以二胡曲《二泉映月》赏析为例
旋律叮咚响,泉流映月明
——二胡曲“二泉映月”演释[1]的多元化与一元化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