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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成长的困局

2023-06-29王宁

鸭绿江 2023年6期
关键词:空房子刘东儿童文学

成长如虹,有疾风暴雨后的斑斓;成长如溪,有涤荡泥沙后的清澈;成长如蜕,有苦痛挣扎后的美丽。成长的故事说不完、道不尽。

儿童文学作家刘东,以三十余年时间、近五百万字的作品深耕“成长”这一复杂难言又瑰丽多姿的主题,用他独具人文情怀的目光深入当下少年生活与情感的深处,勾绘他们如何应对自身内部困惑与生活外部困惑的双重压力,如何以一颗善意、宽容、体恤之心破解成长困局的“魔咒”,重新认识生活,清醒看待世界,从而与世界达成和解,完成人格上的蜕变与成熟。他倾情书写了少年自我的“解困”“破局”“重生”之路,重点勾画了成长不仅仅是依靠外部力量的加持,更多的是依靠内宇宙的爆发,即人格与意志的塑造来完成的。所谓“青春的叛逆”实则是自身心理能量不断增长与外部世界抗争进而融合的过程,是自我突破、自我挣扎,是少年历练心灵的必由之路。作家直视主人公面临的社会问题,重视对童年、少年独特人生价值的肯定,将少年内在心理挣扎的突破过程做了层层递进式的处理,以文学形式呈现,伴随着不断走向成熟的艺术风致,有力地凸显了少年期独特的存在感和价值意义。

一、“问题小说”的新解

刘东是一个敏感多思、对自我要求非常严格、将文学创作视为生命、追求艺术至上的作家。他早期的小说多为一种“儿童社会问题”小说。儿童在社会生活中、成长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问题,是他小说的聚焦点。初读他的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即作家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关注现实,关注人生,将文学作为一种“为人生的艺术”的启蒙主义主张,是近代平民文学的产物。刘东借鉴了这种反映社会问题的深沉笔法,大胆切入,直击本质,造就了其早期小说于创作基因中自带的凝重感,或者说揭示这些极端的问题、展现生存与情感的挣扎时不免产生压抑感。如其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代表作《轰然作响的记忆》以采访小说的形式,用介于纪实与虚构之间的方式,揭示了少年儿童身上发生的令人震惊的“真相”。作者在后记《再也不写这样的东西了》中说,这些采访故事偏于沉重,能够在记忆中轰然作响的大都不会是欢笑,而更可能是叹息,是哭泣,是呐喊。这种强烈问题意识的表达,急切地呈现少年儿童心理的真实面向和情感波澜,叙事中的战栗感和沉重感成为他早期“问题小说”的特质。

“问题小说”是刘东进入儿童文学,特别是少年文学的重要开端。从提出问题开始,他不断探索与寻求“问题”的解决之道。由于他所涉及的表现领域多为少年文学,即为儿童文学中的“顶端”——迥异于婴幼儿与儿童时期,此年龄段的个体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有激烈的交锋与振荡,又常常伴有复杂的社会生活因素掺入其中——所以他正是在这种种复杂生活表象之下试图回答少年人生情感困惑的解决之道。随着创作阅历的增加、艺术驾驭能力的增强,他不断探索少年情感与现实生活的纠葛关系,借助“无物之物”,即带有一定幻想元素的象征之物,剖析善恶,烛照人性,进而探寻少年问题的出口。

长篇小说《镜宫》的主人公,17岁的高中生南海,通过一个名曰“镜宫”的网站,一次次地穿越时空,与他人交换身份,体验“当你活在别处,别人就活在此处”人生境遇。当四次或激烈或平常的人生历练结束之后,主人公终于拨云见日,洗尽人生之困惑,通过“换”而意识到了“我”(主体)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即由“换”而知“在”。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新的认识,包括如何建立真正的信任,如何面对抉择、面对承诺,甚至如何面对死亡,最终确立真正的自信,走向人生的成熟。小说中,当他的生活一次又一次被抛向了“别人的世界”,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呢?主人公在一次次的交换中体验愈发深刻,而最終换回了自己生而为人的自信心与存在感。可以认为,南海特殊的人生体验是对世俗生活、庸常人生的一种反叛,正如加缪通过《西西弗斯神话》所说的“反叛给予生活以价值”,视一切现存的秩序和道德于不顾,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但不回避荒谬,反而让荒谬保持下去,“我反叛,因此我存在”。南海的交换人生由此带上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不同的是南海在别人丰富而错综复杂的人生面前,受到身心巨大考验之后,获得的是凤凰涅槃般的浴火重生,确立了自我主体的存在,树立更加自信的人生观,而没有走入存在主义悲观消极的泥淖之中。

在长篇小说《蜘蛛门》里,中学生宁宇由于父亲出车祸身亡,与靠打工为生的母亲艰难谋生、相依为命,却常常在放学后遭遇少年黑社会组织“黑蜂盟”一干人的勒索、殴打和纠缠。他不甘心被欺侮,与其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角逐。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蜘蛛门”。打开这扇门,穿过墙壁,就能够到达自己想到的地方,而没有任何时空限制。“蜘蛛门”不但令宁宇暂时摆脱了“黑蜂盟”的纠缠,更揭开了隐藏在宁宇生活中更大的秘密,原来他竟然是一个千里追凶、试图为父报仇的少年。终于,他和母亲在“蜘蛛门”的帮助下,将肇事逃逸的凶手抓住,他同时也在E城获得了智勇少年的称号,赢得了鲜花与掌声。而宁宇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则显现出一片淡然与超脱的心态,因为经过生活的洗礼,他已经能够超越浮名,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以说,从“镜宫”到“蜘蛛门”,作者借助一定的幻想之“器”,行解决与超越之“道”。这两者之间一面是真实世界,一面是虚幻世界,坚守与逃离,正义与邪恶,真相与假象,救人与自救,何去何从,尽管人生可能并没有确切的答案,却也真实地考验着少年们的内心选择。当他们穿越时空,看到了真相,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必须接受。不管少年们如何叛逆,如何逃离,依然割舍不掉亲子间的血肉亲情。他们或痛苦或释然,而人生没有确切的答案,唯有自我觉醒、自我救赎,方能摆脱万劫不复的深渊。

刘东近年对“问题小说”中“问题”的回答少了早期的焦灼感,幻想元素的植入,为小说增添了神秘、玄幻的色彩,加之故事情节离奇、曲折,可读性很强。即便有巨大的情感起伏、惊心动魄之处,他也都能够举重若轻地安放。同时,他的叙事又是理性的、重逻辑思维的,有着对人生、对价值等形而上概念的哲思与体验,这为他的作品平添了一般儿童文学作品所不具备的深度。因此,刘东的少年小说不能不说有了一些成人化的元素。他常常将少年置于与外部世界或成人世界的冲突关系当中,他们在解决冲突中从彷徨苦闷走向自信坚定,是生活本身给了他们答案,自省是他们成长和成熟的必由之路。作家的责任感,促使作者必须揭示生活中的难以承受之重,给他笔下的少年以激励,因为更大的责任在等待着他们。

二、对儿童、少年人生独特价值的肯定

如果说“问题小说”开启了刘东对童年人生,特别是少年人生的探索,那么,就其内在价值而言,他是一个对儿童、少年人生独特价值有充分认知和充分肯定的作家。他所关注的兴趣点与创作的聚焦点,正是与成人社会某种意义上相“对立”的儿童、少年社会,即这个“长长的童年期是人类最重要的一个长处,正是由于这一长长的童年期,人类才能达到高级发展阶段”。①“但是,童年期并非仅仅是为了给成年期作准备才存在,而同时也为了自身而存在。”②因此,以人文主义思想为底色,以理性兼具内在激情的笔触,以对少年人生价值的充分肯定,张扬他们内在生命力的创作理念,进而揭示少年人生存在的独特价值,即青春的亲历性、不可重复性、不可替代性,成为近年刘东少年小说表达的主要维度之一。

长篇小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是刘东近年来精心打磨、倾情创作的一部佳作。小说以一场不期而至的台风侵袭D城为开端,16岁高中生单如双的父亲单一方于台风中失踪这一不幸事件为叙事线索,多角度地展开了单如双是如何从富足安逸、波澜不惊的生活状态,经过一番痛苦挣扎,特别是经过心灵的伤痛与撕扯,自我搏击、自我反思、自我疗救,从而通过寻找、确立真正的自我同一性,以足够强大的内心,自信地接纳生活,重拾少年人生应有价值的过程。最终,“失父”的痛苦被成长的力量抚平,“失父”是刻骨铭心的伤痛,更是人生新征程的开启。

故事从父亲单一方在台风中神秘失踪开始,救援找寻无果,随着情节扑朔迷离式地推进,紧紧扣住读者的阅读神经,不禁令人有种种不祥的揣测:是躲避,是逃离,还是另有隐情?主人公单如双更是直接被抛向了生活的风口浪尖,他不但要面对“失父”的情感缺失,安抚老妈如娜,对老师同学隐藏痛苦,而且更要面对家族海产品公司可能破产的危机、债务人恶意的逃避,以及身患绝症的奶奶……这些超越年龄的难以承受的巨大心理落差令他心如刀绞、欲哭无泪。从下意识地帮助找寻失踪的小女孩儿,到与污蔑父亲“躲债逃跑”的同学李宗强打架,再到在自家熟悉而陌生的“空房子”里找寻父亲的身影,他不断地咀嚼记忆,反思生活,品味命运,种种出于本能的下意识的细节深刻地传递出少年内心特有的孤独感、无助感和生命的悲凉感。但他一直坚信父亲一定会回来,因为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这成为他生命中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火。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空房子”开始是单如双逃避劫难与问题、寻找与父亲相关记忆的唯一场所,是心灵的避风港。他试图寻找父亲留下的心理能量,以应对自己面对变故的无力感。而随着故事讲述的深入,错综复杂的关系的纠缠,多个人物与事件的加入,不断地从多个维度塑造了少年期心理成长的社会性因素。可以说,这种成长,不再是单一的个体成长,而是个体与他者、个体与社会的一场互动。特别是当单如双主动去“空房子”里学习而被同学知道后,“空房子”从同学何依然寄放“情书”开始,便成为同学们寄放躲避家长的“违禁品”的“法外之地”。物品很快堆积成山,令单如双困惑不已。然而更出格儿的是好友唐颂居然离家出走,因无处可去,把约会的女网友带到了“空房子”!一边是代表社会规约的焦灼的家长老师,一边是少年寻求快乐与自由、渴望倾诉与理解的诉求,二者的错位与冲突被直接抛到了单如双面前,考验着他的决断能力。

正如唐颂的心声:“……我长这么大,除了会做作业,会考试,还会干嘛?这天底下,除了他们,还会有别人就因为我会做作业会考试,就给我饭吃给我钱花吗?他们一天到晚,口口聲声说,他们理解我,体谅我,相信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出去,轻松自在地玩两天?就两天!两天过后,我不是一切还得听他们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为什么就不信我呢?”③

这是一种少年期特有的挣脱束缚、渴望自由的呼声。但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永远是一对无解的矛盾,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不可能置之事外。这样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具有典型性的冲突在单如双特有的少年智慧下得以理智地解决,尽管他甘愿冒着“得罪”多年好友的风险。此时,他身上显现出的那种理性与自觉其实正透射出少年成长中正确价值观的形成。

这部小说之所以散发出儿童文学现实主义的魅力,最可贵的一点还在于真实,即对少年人性多侧面再现时的真实表达,不回避、不做作,从精神内核到语言行为,每个少年人物都各具时代特点,都各有其可信与可爱之处。何伊然、陶乐乐、李佳琦,三个对单如双生活产生影响的女孩儿,也是穿插在叙事中的重要人物。何伊然是单如双的“土豆级死党”,多年的了解令他们可以比较自然地面对彼此,直言不讳、惺惺相惜式地交流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而有精神心理疾患的陶乐乐则意外地成为单如双倾诉心理问题的对象,尽管陶乐乐从未回过他的微信,但当她最终与单如双见面时,则给出了“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男生。可以自救也可以救人”的盛赞。单如双正是用自己的善良和坚持给予自己和他人双重的心理疏导和拯救。李佳琦作为一个又“嘎”又叛逆的孩子,将单如双视为“偶像”,但他们之间的交流是直接的。作者用特别具有当下少年气息的语言,将一份特别的时代鲜活感含蕴其中。她的所思所言有时不免偏激,却足够真实!作者在处理单如双与三个女孩儿的关系时,特别注重少年对彼此的发自内心的理解和宽容,不苛责感受与表达的整齐划一,分别呈现他们的不完美,其实就是呈现成长的进行时,并且时刻不忘记对少年的人生充分肯定和理解,期盼着他们自我意识的逐步确立与走向真正的成熟。

三、成人与儿童一起成长

成人与儿童是人生的两极,各自具有其独特的价值意义,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儿童文学表现视域中的重要题旨。儿童与成人首先通过血缘与情感的关联,建立起亲密关系,同时通过与外在环境的互动,逐步确立起自己的社会性角色,从而为未来人生奠定基础。刘东笔下的少年主人公与成人之间的关系,多是从平淡、不理解逐渐发展到理解。在共同面对生活的磨难时,他们在不断共处、沟通中渐渐释怀,再到彼此体谅,最后回归血浓于水的深情。儿童与成人在这个过程中面临着心理的共同成长,他们彼此感动,彼此学习,达成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谅解,最终达成对人性圆满的呈现。这种对共同成长的成人与儿童关系的呈现,是刘东近年创作的一个突出特质。

《照耀着你的那颗星星,已经死了》和《下一场台风能叫“喜鹊”吗》是两篇记述成人与儿童关系的小说。可以说作者大胆突破儿童文学表现疆域,巧妙规避题材的敏感面向,视角挖掘独特,将生活中难以承受的生离死别、情感缺失、危房拆迁、罹患疾病等敏感的社会、家庭问题一并纳入小说表现视野,于孤绝凄冷之中开掘主人公的心理能量。文本的冲击力达到了儿童文学的最重承载。可以说,儿童文学在刘东的笔下既能够负重前行,同时又自有轻巧转身的机缘,其中的腾挪跌宕全依赖作者处理题材与故事的高超技巧。

《照耀着你的那颗星星,已经死了》中,单亲的家庭、鲜少的沟通、被霸凌的孩子,以一场父与子同时坠楼、父亡子存而终结。小说用即将离世的父亲的灵魂叙事展开诉说,在非常态的叙述视角下完成对亲子间的情感关系与心灵沟通的描摹。父亲那种缠绵悱恻的诉说与忏悔、心灵与情感的最深刻的表达,在生离死别面前格外具有悲剧的震撼力量。这里对亲子关系的惋惜与慨叹,更多一份成人的自责与自省。当成人为谋生存而奔波于世,而忘记对孩子的心灵抚慰,或者说不懂得如何去表达爱,当试图表达时,一切又悔之晚矣……这个凄惨的故事折射出当下千万亲子关系的现状,揭示了沟通理解与抚慰心灵的重要意义,而亲子之爱的表达更不能等待。

《下一场台风能叫“喜鹊”吗》里,一场即将来临的台风,一片拆迁工地中孤单独立的危楼,父亲被迫回乡照顾病重的妻子,少年丁梓祥成了独立于其中的小“钉子户”。他本身已是弱势中的弱势,却因为不遗余力地拯救危难中的小喜鹊而感动了处于“对立面”的拆迁队开铲车的“大胡子”。他们共同参与到拯救行动中来。当台风来临,危楼于那一刻真的倒塌,主人公幸免于难,危机过后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洋溢于文本中间。本是悲苦的故事却由于少年本真的善意和良知的烛照,自然地唤起了成人的恻隐之心。无论是大胡子、刘爽爸爸,还是送餐大叔,包括丁梓祥的父亲母亲,他们都被少年身上的勇气与爱心而感动,无意间巧妙化解了悲剧内涵的沉重感,从而令故事带上了一抹亮色,增添了人生超越危机、走向释然后的明朗。

这两篇小说通过对少年儿童人格力量的揭示与传递,客观上促进了成人对于现实生活的再认识与再思考。儿童不仅仅是受教育的对象,儿童天性中高贵圣洁的力量甚至可以改变世界,与“儿童乃成人之父”的观念不谋而合。

对成人与儿童一同成长这一内涵的表达,在《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中得到了更为深刻的呈现。这是作家探索亲子关系的重要成果,成为他对少年与成人关系深度思考的里程碑之作。小说对老妈如娜和单如双这一对特殊母子关系的刻画,具有着新时代儿童文学亲子关系书写的典型性意义,即成人在儿童面前不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权威性”,他们在面对生活的巨大变故中彼此理解、相互学习、共同成长,从感伤走向坚强,从消极逃避走向积极应对,渡尽劫波而重获勇气与信心,从而推动双方人格的健全与完善。

生于富裕家庭的单如双原本生活平静,衣食无忧,父亲单一方在台风中的神秘失踪将这平静打破,将他和老妈如娜一下子推向了矛盾漩涡的最前沿。这一对本是别扭、疏离的母子,怀疑、失望、隔阂、误解,彼此不沟通、不理解的淡漠关系曾是他们生活的常态。他冒充老妈如娜的微信与老师私自联系、考试故意考砸的细节揭示了他想绕过妈妈的监控独立自主或刻意反叛的心理需要。而令人诧异的是,老妈如娜不同于普通的家长,她看似淡然,似乎带着一层雾染兰花的隔膜感,因为岁月静好的背后,是单一方一直在替他们负重前行,以致她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一系列生活变故。而这一次,生活抛给他们的种种困局,也带来了改变的契机。

随着小说叙事的推进,故事从外在看似的扑朔迷离、毫无头绪,渐渐拨云见日、趋于明朗。特别是在“空房子”中对父亲的追忆,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自省,令少年单如双的心灵不断扩容,不断地接纳与反思。单如双从听父亲公司员工讲述父亲经营海参圈的种种不易和危险,到经历了奶奶的患病和去世,在这个亲人生离死别的大考验中老妈如娜表现出了巨大的牺牲精神、奉献精神,从正面感染了他。而当他从姑姑口中得知了当年老妈如娜遭遇了痛苦的孕期和难产大出血的巨大生死考验及产后抑郁症,才变成了今天看似冷漠的样子,他的心被彻底触动了!他积极地换位思考,寻求与母亲的沟通对话,理解了“大人的一半是小孩儿”的真正内涵。他意识到:“他对老妈如娜的一切失望和不满,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老妈如娜作为妈妈天生就是欠他的这一认知基础之上,那几乎可以看作是他单如双的一种‘天赋。……他一直在心里责怪老妈如娜为自己付出得太少,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又为老妈如娜做过什么。”④这真可谓惺惺相惜,母子连心。结局处,老妈如娜也深受儿子触动,说:“但不管你多大,我都是你的妈妈。我会努力。就算没有你爸爸,我也要学会做你的妈妈。”⑤话语平凡却掷地有声,印证了一位母亲努力学习扮演自身角色、走向新的人格成熟的开端。她开始学习,深入探讨,介入公司业务,积极寻求危机的解决之道。可以说,这对母子是在相互真正认知与理解的基础上,唤醒了血浓于水、不可割舍的亲情,消除隔阂,彼此成就,人生则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可以说,这几部小说通过生活本身的自然进展来揭示成人与儿童共同的成长。这是一种润物无声、水到渠成式的成长,不是僵硬的理念先行的主观式强加,而是以成人与儿童之间的深刻的情感交融、自我觉悟、对外部社会的正确认知、对复杂世事的理性把握为基础的,符合一个人正常的成长逻辑。一句话,是生活本身教会了他们。对亲子关系的表达,成为近年刘东小说的重要维度,这与作家久经磨砺、不断趋于凝练多思的创作观密切相关。

四、走向平和、从容的艺术风致

刘东作为坚守现实主义精神的儿童文学作家,一向秉持着庄重且严谨的创作态度,聚焦当代少年成长核心问题、敏感问题,知难而上,不回避,不掩饰,不避重就轻。他笔下的少年往往有敏感、尖锐、疼痛的种种情感体验,身心内宇宙的生长与外部世界的纠结与冲突常常置于少年一身,令他们别无选择地淬炼性情,拯救自我,进而重生。因此,刘东早期小说多呈现了深沉凝重的风格,更多了一些对现实主义创作的探索精神与大胆实践的品格。然而,伴随着生活阅历的增长,知识与眼界的扩容,对儿童文学理解深度的不斷增加,刘东近年创作更多呈现了平和、从容的艺术风致。即历尽沧桑后以丰厚的生命体验为底色,以深切的人文关怀为内蕴,以温暖、和谐、宽容、内敛为基调的美学特色。而这一美学风格的形成与他独特的叙事品格密不可分。其中包括他对少年心理的细腻刻画,对生命哲学的象征意味的构建,对独具生命质感的细节与语言的追求等等元素。可以看到,正是这些精雕细刻的文学化处理不断升级了他创作的内涵与质地,从而使艺术品位大幅度提升。

从《镜宫》到《蜘蛛门》,再到《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是作者对少年成长问题不断求解的过程。因为揭示了少年心理成长的迫切要求与现实社会的紧张关系这一对矛盾,其写作常常像尖锐的刀锋,迅疾地在生命处于极端情况下对少年的心理活动进行深度开掘。如南海的几次人生交换,无论是作为少年拳击手面临的一场怯弱与勇敢的“生死对决”,还是作为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的“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或是宁宇与“黑蜂盟”的生死决战,均是生命体验的风口浪尖,是一种极致的飞扬,是对少年心理的巨大考验。小说均通过具有意象和象征意义的“镜宫”“蜘蛛门”来提升生命的哲理性思考。而到了“空房子”这里,小说则更平和从容,将一场生活的悲剧注入了具有心理现实主义元素的人生思考。特别是单如双对世界、对“空房子”、对父亲的记忆,只有当身后空无一人,才是思索的真正开始,追思父亲实则是寻找到自我、确信自我、借助“空房子”意象完成心理与人格的社会化进程。因而小说结尾面对父亲真正的失踪的悲剧反而感觉到平和,故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对小说细节和语言的精雕细刻成为刘东小说风格转变的又一特质。这使他在小说的整体叙事中囊括了很多因素。如果说他早期小说更注重对一种氛围的渲染、对事件与情节的完整性构建,那么近年的小说除了在情节悬念设置、组织架构上精心打磨外,特别注重对生活化的细节的提炼,这些细节真实却有厚重的意味,又独具文学语言的张力:

紧接着,那栋楼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轰然倒掉了!就像一个苦撑了太久累到了极点的人,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和心力,终于站立不住,躺倒在了地上,而且,再也不想站起来了!(《下一场台风能叫“喜鹊”吗》)

你知道吗,天上的星星,它们的光要走得很远很远,才能达到我们身边。所以,有一些虽然还在照耀着我们,可是,其实它们已经死了。(《照耀着你的那颗星星,已经死了》)

人住在房子里,就会对房子有感情。有了感情的房子,就会变成一种牵挂,就不容易忘掉。所以才有人说,人是住在房子里的,可有时候,房子也住在人的心里。(《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

由高度文学化,带有象征意义、哲理意味的语言搭建的细节,穿插散落在叙事性作品的情节中,犹如散落的珠玉,提高了整篇小说的文学品位。这在写实性叙事中不可或缺,它升华整个小说的主题、人物,超越一般性的“讲故事”层面,拓展文学表现力的广度和深度。所谓点睛之笔,显现作者沉潜生活、体悟人生之高妙。语言是存在之家,刘东对语言的雕刻常常超越了狭义儿童文学的范畴,是他思索人生、再现生活的一面镜子。

细数刘东的儿童文学创作,一路走来,丰满沉实,行稳致远。他呵护心灵,破解困局,助力少年儿童走向人生的圆满,不负儿童文学作家的光荣职责!

注释:

①②朱自强:《儿童文学的本质》,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版,第74、78-79页。

③④⑤刘东:《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空房子》,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版,第158、148-149、218页。

作者简介>>>>

王宁,文学硕士,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现任辽宁文学院《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主任。主要从事当代文学、儿童文学研究评论工作。发表文学评论60余万字。获第八届辽宁文学奖·青年作家獎、第十届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2014年辽宁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文学评论集《心灵与文学相遇》《明灯照耀童年——新世纪辽宁儿童文学观察》。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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