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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2023-06-29贾颖

鸭绿江 2023年6期
关键词:桌布包间

“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不是说好了不见不散吗?”

“如果我一直不来呢?”

两个人相视一笑。久别之后的生疏也在这一笑中消散。

她比约定的晚了一节课的时间。她坐到他对面,把手机调整为静音,放在右手边。

“点菜?”她拿过菜谱,翻看着。

这是一间川菜馆,在商业街的尽头,像是热闹的尾声,既没有陋巷里的僻静,也没有高潮时的喧嚣。

楼上只有两桌客人。一桌在包间,门开着一道缝隙,不时有烟草的味道和吵嚷笑闹声挤出来。另一桌便是她和他,在邻窗的卡座。

“服务员,起菜。”他朗声喊道,“水煮鱼。炝莲白。麻婆豆腐。回锅肉。你看还有想吃的么?”

水煮鱼——他还记得,她心念一动。在一起时她的胃口是真好,吃什么都香,对川菜更是情有独钟,尤爱水煮鱼,一个人能吃下一盆。那时候她活得肆无忌惮——那时候大家都活得热气腾腾,好像人人手里都攥着一把刻刀,能把世界雕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她合上菜谱,推到桌角,笑着摇了摇头:“太多了。吃不完。”

“慢慢吃。”

包间里传出参差不齐的歌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歌声未止,一个尖锐的男声跳出来,亢奋地喊道:“谁!谁!谁!谁安慰了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躲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菜很快端上来。他用筷子启开两瓶啤酒,说:“老规矩?”

“我现在酒量不行。”她说。

“有人肯替你喝就算是你喝的。”他说。

这也是当年的老规矩。当年——十年前,大学里,要好的几个人聚会,不管是AA制还是哪个人请客,啤酒都是均分。喝不了可以找人帮忙,只要有人肯替自己喝,都不算违规。

她低头看了看桌布。墨绿色的桌布压在玻璃板下,直垂到地面。她悄悄把脚伸到桌布里,盖住脚踝。然后轻轻抬脚,把束缚了一天的双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左脚跟蹬着鞋骨,右脚尖挑着鞋子在桌布底下摇摆。

“你怎么会来丹东?”

他端起酒瓶子,和她的酒杯碰一下,说:“偶然。”

“你昨天在电话里说,在师范学院教书。”

他看着眼前的她,有瞬间的恍惚。说好不再相见——誓言也好,賭气也罢,竟真的一次也没见,连偶遇都没有。此刻面对面坐着,亲切,也陌生。她今天的穿着很讲究,一件黑色的真丝连衣裙,鸡心领开得很低,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头发像是舒缓的黑色波浪倾泻在肩头。

记忆里的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慢而柔,性情却有几分男子气。一年四季穿着休闲装或者运动服,即便是夏天,也很少穿裙子,总是一条大短裤、一件T恤。某一年的夏天,他逗她,说你怎么总是穿同一件T恤?她立刻仰起脸,认真而急切地说,我天天洗的。

“喂——你?”她脸色有些绯红,抬手挡在脖颈间,食指玩弄着颈间的珍珠项链。

他想了想,是了,她的声音和从前不一样,语速还是慢,可是声音不再是柔,而是有了克制和做作的坚硬。

“我穿得不得体么?”

“不是。是太得体了。”

她轻笑一声,道:“人都是先在形式上和环境达成一致。”

当一个人准备进入一种领域,或者跻身一种环境时,总是先从形象上改变自己。因为外在的表现是最直观也是最简洁的方式。至于思想和内心,谁看得见呢?

他说了句什么,却被包间里冲出的声浪掀翻淹没。

“你说什么?”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包间里的叫喊声兴奋而夸张。一个女人跑了出来,边跑边整理衣服。两个男人追出来,扯着她的裙子叫她回去:“今天不亲一个肯定过不了关。老原都承认,当年暗恋你暗恋得不像样,你眼皮都不夹他一下。今天说什么你得把这个情债给还了。”女人连连摆手,半推半就地回到包间里。

不知不觉喝了四五瓶。菜却没怎么动。他喊来服务员,又点了盘盐水花生米。不知什么时候楼上若有若无地飘荡着音乐,她侧着耳朵用力听,终于听清楚一句:爱我你怕了吗。

“你刚才问我怎么来丹东?”他对着酒瓶子喝了一大口酒。

“嗯。”

“我从出生到上学直到工作,都是在郑州。没到过别的地方。”

“噢。”

“工作几年没什么意思,我又去读了个研。阴差阳错的,这边师范学院招聘,就过来了。”

他隐了细节,也隐去了摇摆的轨迹。过往的人生,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像是命运之手用力掷下的弹力球,激情的蹦跳之后,速度和高度依着惯性递减,向左还是向右,由不得他。他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在师范学院里教书,他只说他在师范学院,但是他无心去纠正她。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没什么。”

她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杯口有一抹口红印子,像是一滴干透了的血渍。为什么想到的是血渍而不是别的什么?她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心口竟然抽紧似的疼了一下,她伸出手一下一下涂抹着口红印子,没有抹掉,却抹成一道细长的划痕。相爱的时候爱得纯粹,分手时分得也纯粹,没有多余的借口,都为着自己最好的前程做了最优的选择。爱情又不是事业,值得赌上一辈子。

“李仙女,记得吗?”她问。

“嗯。”

“死了——车祸。”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仰起脖子,狠狠地喝一口酒。

“脸上连个雀斑都容不下,非要去美容院点去。结果,车祸。撞得没有人形。”她轻笑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是嘲讽还是无奈,她的笑声便被包间里更大的笑声挤得不见踪迹。

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通红的笑意,扶着门框,高声喊叫服务员再上一箱啤酒。转身时,泛着酒意的眼光在他俩脸上扫过。

他抬手在空中挥了一下。

“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说。

她的脚藏在桌布下面,挑着鞋子一下一下地晃。

两个人捡起李仙女的话题往下说,不由得惊觉时光的短暂与漫长。十年时间竟演绎了一辈子可能的所有变故。当年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如今却为了离开对方而闹上法庭。成天泡在化学实验室里的学痴,因为制贩冰毒判了死刑。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一个女生,如今却是网络红人,话多得像是开闸的洪水,随便一个什么事情都能刺激到她的荷尔蒙……每一个人的生活和现状,都在他们的预期和想象之外。

“说说你吧。这些年。”他说。

“我——”她有了醉意,右脚尖挑着的鞋子不知怎么掉了。她的脚在桌布里探索着找鞋,没找到,却碰到他的脚。

“我一个人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拼了命地往前走。”她抬起右腿,搭在左腿上,没搭住,顺着丝袜滑下来。

“走累了就歇歇。”他说。

“不能歇。人家都在走。有的在跑。”

他握住她的手,“你现在不是挺好。”

她轻轻挠着他的手心,问:“好的标准是什么?”

“在机关就是熬年头。如果没有意外,熬个正科什么的。运气好些,熬个副局副处,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意外?全他妈的是意外。”她已经喝了第七瓶,中间去了两次洗手间,步履有些晃,他起身去扶,被她推开。再想去时,脚空空地悬在桌布下,鞋不知落在哪儿。只好忍着。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说:“我要去洗手间。”

他在桌布下找到她的鞋,给她穿上。洗手间在楼下,他走在前面,拽着她的手,她几乎趴在他的背上。楼下已经没有客人,厨师和服务员坐在门口闲聊天。他清晰地听到她在卫生间里解手的声音。

他依然走在她前面,拉着她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回到卡座上。

“我想吃醪糟汤圆。”

“好。”

“我想吃川味凉粉。”

“好。”

“我想吃夫妻肺片。”

“好。”

“我说什么你都说好。”

“只要你开心。”

“那——我想听你唱豫剧。”

“唱什么?”

“林冲夜奔。”

“好。”

“唱呀——”

他清了清嗓子,说:“不行。男怕夜奔。”

她笑了,她抬手撩了撩眼前的头发,声音里的克制和坚硬被轻柔的媚态取代了:“女怕什么?”

“思凡。”

“我就在凡尘里呢。”她伸过手去,说:“你闻闻,一身烟尘味儿。”

包间里的人已经散了,走在最后的是一男一女。女人是之前跑出来的那个,丰腴的身子压在旁边男人的身上。男人瘦高个,很体面的样子。等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她看到男人的手伸在女人套裙后腰里。

服务员第三次上来问还需要什么,两个人都觉得该走了。

“我送你。”他说。

“不用。我自己能走。”

“你怕我给你送丢了?”

“不是——我相信你。”

“凭什么相信我?”

她站起身,抻平裙子。腹部的地方有一些折痕,皱纹似的怎么也弄不平。

“总得相信点什么。”

走出饭店,一股热浪扑来。她捂着嘴,怕自己吐出来,那样会很丢人。刚才在卫生间里已经吐了两次,感觉胃里舒服些,现在被热风一吹,又开始恶心。

“我帮你打个出租。”

“我坐公交。”

“出租车快。”

“我不赶时间。吃多了,消化消化。”

他陪着她往车站走,过一个路口时,好像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没看到熟悉的人。

“不能回头。”她挽着他的胳膊,尽量保持步态平衡,“回头会死第二次。”

“什么死第二次?”

“回头的是俄耳浦斯。死的是欧律狄刻。所以,你不能回头,我会死。”

“我可以帮你喝。”

“什么?”

“酒。上学的时候,不都是我帮你喝的么?”

“我欺负你。”

“我知道。”

“你为什么对我好?”

“不为什么。”

“你是笨蛋。”

“我一直都不怎么聪明。”

“我想醉。”她说,说完站住,冲着他笑,笑得他只想把她揽在怀里,使劲揉搓。

他拽着她拐进街边的楼群,刚一走到楼房的暗影里,便噙住她的嘴。像是要把她吸进肚子里似的,拼了命地亲她。她越挣扎他越使劲儿用双臂箍着她。突然,她咬了他一口,咬在下唇。一股淡淡血腥弥漫在她的唇齿间。她愣了一下,旋即回应着他的吻。比他更狂热,更野蛮。

夜色包裹着两个人,慢慢平息着身体内的热浪。

她抬腕看看手表,说:“来不及了。”

他拉着她走出楼影,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她抓过他的手,紧紧攥着,眼睛里闪着光。

他又看到他熟悉的那个她了。

“最后一班车还有七分钟。我们俩快走。”

“快走还不如跑。”

“那就跑。”

他低头看看她的脚。

她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拎着裙子,手包夹在腋下。

“跑!”她说。

“行吗?”他犹豫。

“行。我是林冲。夜奔。你要怕,你就在这里看着我跑,然后,你,思凡。”她晃著鞋,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

他夺过她手里的鞋,拉着她的手。她右手拎着裙子,左手紧紧攥着他的手。一个眼神过去,两个人一起飞奔起来。

地砖温热。是正午的阳光还没散尽。

她大声地笑着,不时淘气地跳起来。他跟着她,看她卷曲的头发飞扬在夜色里。裙摆有些窄,她的步子迈不大,细碎的步子像是舞台上的花旦在走台步。

上了车,刚坐下,车便启动,缓缓驶进夜色。

她看着窗外,看到他在向她挥手。她摆摆手,示意他走。他指指手机,又冲她摇了摇自己的手机。

是他发来的短信:心疼你。晚安。好梦。

她握着手机,瞬间热泪盈眶,好像整个人和整个心都被这七个字洗劫一空。

她打开窗户,风吹进来,一口酒涌上来。她紧闭着嘴。狠狠地咽下去。任凭眼泪一直流。

再有两站就到家了。

她擦了擦脸,没有擦到眼泪。眼泪早被风吹干了。她删除了手机里的短信。又在联系人一栏里找到他的名字,稍一犹豫,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林冲夜奔,奔向水泊梁山。到头来,还不是归顺招安。

终归是要在这凡尘里画圈子。

作者简介>>>>

贾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儿童文学《阿满》、短篇小说集《我的同桌叫太阳》。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特等奖、《儿童文学》金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多篇作品被收入《儿童文学选刊》《中国少年文摘》《青年文摘》《读者》等选刊及各种年选本。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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