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真实与虚无
2023-06-29刘思羽
刘思羽
内容摘要:现代小说在解析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创作之时,往往都会自主或者不自主的提及其思想中“虚无”的观念。在涉及到福楼拜的创作与现实的意义时,“虚无”便像是电脑开机时设置的随机程序一样,第一个弹出提示框,以证明此程序在运行中的重要性。此外,虚无只是投射在福楼拜身上众多聚光灯线中的一条,另一条强摄光——“讽刺”,它同“虚无”共同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乳酪蛋糕。前者为乳,后者为胚,那么在品尝乳之前,我们还是先让“胚”站起来才是。
关键词:福楼拜 《包法利夫人》 虚无 真实 反讽 现实主义
在福楼拜笔下,摇曳生姿的是卢卡奇所言的——庸常生活的“无意义的精美”。正如福柯断言:“我认为我们存在于这样的时刻:世界正经历着像是由点线连接编制而成的网络版的生活,而非什么随着时间而发展的伟大生活。”这些生活的特点是:“平庸到难以忍受的压抑”,这些真实的“日常生活”,充斥着虚伪的“无意义的精美”。
一.“真实”与“虚无”的内在涵义
1.“真实”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想蛋糕胚立的稳,其用料一定讲究。那么作为蛋糕胚原材料的“真实”究竟又蕴含着怎样的内涵呢?人们在联结生活“意义”的时候,总喜欢强调“虚无”和“真实”相对。这是生活意义所赋予它们二者既定的事实关系。倘若我们随便问一个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收获的答案不是陈词滥调,就是一片沉默。生活的意义因人而异,正因为如此,生活的意义便多的不可胜数。心理学家阿德勒在试图寻找“生活对于人类的意义”之时,对“真实”做了如下定义:即“‘真实指的是对人类的真实,对人类目标和计划的真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所谓的‘真实。如果还有其他的‘真实的存在,它也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无法知道这种‘真实,这种真实也因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1]由此可见,“真实”往往凝结着“意义”。但是请注意,这种“真实与意义”的关系并不意味着福楼拜的“虚无”便是毫无可取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凡是互成对立的事物,都不过是一件东西的两面。“他们是某种理想假定排列而成的量表上的不同程度。”[2]既然心理学研究在这两种看似相反的东西之间搭了一座桥,而真实与虚无也就是靠着“反讽”这座桥联结着。
2.“虚无”的来源——什么是更重要的
“高于一切的是——艺术;一本诗集比一条铁路更可取。”[3]童年的福楼拜,见证了残忍黑暗的波旁王朝复辟所带给社会的巨大灾难,社会动荡的景象就这样如影随行的伴随着小福楼拜的目光四处游走,回荡在小福樓拜耳边的是人民苦难的悲号。当人们用力揭开资产阶级所编造的“社会繁荣”的外衣,专制统治花样翻新的欺骗才得以重见天日。孩提时代的福楼拜,对社会感受最深的,不是“阳光普照大地的自由”而是“无处躲藏的腐蚀与堕落”。加之青年时期社会上所弥漫的“浪漫主义思潮”。福楼拜无一例外的受到了这些因素的影响,但他接受到更多的是颓废、虚妄的消极浪漫主义。种种因素使得一种信念在青年时期的福楼拜心中埋下一颗种子。随后,这粒种子成长为一颗挺拔直立的大树,高昂地伫立在福楼拜的精神象牙塔之旁。这种信念使得福楼拜无力抵抗却又不得不抵抗,福楼拜就这样消极,无力地感受着来自于这个社会的、人生的相互倾轧和尔虞我诈。他不相信自由与幸福,因此也否认博爱。他无法与社会人生建构起正面的联系,便只能转向怀疑和失望。而当这一切的困惑无策可施之时,“虚无”便在这“真实”的生活现实之上由然而生。“这是一个我自己喜欢的观念,就是绝对的虚无。”[4]因为生活无论转向那一面“我看见的也只是灾难。”这种“不总朝期望的方向行进”的社会,正在朝无底深渊滑落下去。福楼拜阻止不了它的堕落,福楼拜只能用他理解世界的“独特性”向这“真实”投以蔑视和嘲笑。在这里,并非是福楼拜向往安逸,堕于奋斗。而是对为何奋斗?何可努力?的困惑与愤然。福楼拜厌恶“真实”中那种以进步的幻想来阿谀奉承人们的方式。“没有任何道德的提高,科学界进步有什么意义呢?”[5]不如走向“虚无”,于是“讽刺产生了,现实就远去了”。
二.大写的“反讽”
1.“反讽”与“真实”的逻辑联系
“反讽”二字被加大加粗作为“现代的风尚”的logo。居斯塔夫·福楼拜做为一个新现实主义者,虽然他曾极力想把这个标签撕掉:“正是因为我憎恨现实主义,我才写《包法利夫人》”[6]但伽利略也曾向神甫忏悔过并支持地心说。读者阅读福楼拜的作品就像是在上一门可供参考的讽刺课程。福楼拜作为这门课程的教导者,不仅仅竭力在其作品课堂上详细阐述其要义。且在“真实”生活中,他常日游走于“日常生活的正确”和“滑稽的谬误”之间。作为一个有产者的福楼拜,一生大部分的时间无需为生计奔波操劳。过着安逸的生活的福楼拜感受不到那些含辛茹苦的斗争。买得起面包的人也就无需被迫与世人周旋,遁世隐居则是“虚无”的另一种象征。福楼拜一生沉迷并穿行于异域风光之中,他曾登上埃及的金字塔等待黎明拂晓。日出东方,汪洋恣肆。而这种“恢弘博大的场景”却在其记录的旅行笔记的末尾中出现了反转。当福楼拜望着日光逐渐地掀开金字塔的面纱,这时,他俯视脚下,却看见脚边出现一张印有“亨伯特。弗罗特”名字及其住址的商业名片。在这个瞬间,伟大的下面是庸俗,这是一个可以令人拍手称快的讽刺瞬间。这个瞬间被巴恩斯称为“现代主义的瞬间;这是一种交换。”[7]这时福楼拜挥舞着“反讽”用“虚无”交换“真实”生活。在福楼拜的真实那里,崇高已死,唯有平淡。
2.“反讽”成就了“虚无”
而当我们回到文学当中,仔细考察由反讽手法而自然产生的被作家莫泊桑所概括的:“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风格。我们会发现,福楼拜总是喜欢隐藏于反讽之后,让其笔下所书写的“日常生活的平庸”代替自己说话。绝对的“虚无“异化”真实。因此他肯定“批评、指责和教训”都不属于文学范围。作家所能做的事就是“忠实的去观察生活的实质,并尽最大努力去描叙它。”[8]甚至在写到爱玛服毒时,他回忆道:“我自己仿佛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9]福楼拜忠实地跟随着“真实”的脚步,因而在艺术上造就了“准确”“简练”“朴实无华”的特点。他写农业展览会上出现的一名终年奔波于劳作的老妇人:“谷仓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油脂在手上留下一层厚皮,全是裂缝,指节发僵,清水再洗,也显得肮脏。”[10]这是一个多么形象准确的表达,毕竟在那个时代,谁能质疑一位常年劳动的老妇人的手上不出现多如风干苹果的皱纹?或者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劳动中,那双手打扫谷仓灰尘的手,那双被冰冷碱水冻红的手依旧能在触摸羊毛油脂之后保持嫩白如玉?虚无的生活应该被“真实”的反讽,正如里克斯所言:“如果一本文学作品在其设计事实方面变得信赖,那么像讽刺和幻想之类的手段,也就变得难以发挥作用了。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真的,或者什么以为是真的,那么什么不是真的,或者什么意味着是真的,其价值就会减少”[11]因为有价值的都被留在过往,而过往往被书写。福楼拜对庸俗用“虚无”象征着日常的“真实”,用反讽成就了“含泪的微笑”。而作者本人则在作品中保持缄默无言。
3.“虚无”与生活的“真实”
“人们说生活是重要的事情,可是我宁愿阅读。”[12]史密斯所言不假。因为生活本身就好像是比一部蹩脚的小说更为差劲的东西。而福楼拜的“虚无”小说显然比“真实”生活更高明。他的小说人物过着“福楼拜式”的双重生活。其笔下人物无视生活羁绊,无谓死亡威胁,心怀着“恶魔般的利己主义”的欲望,在梦想中感到快活而在现实中感到郁郁寡欢。福楼拜异化“真实”,用反讽链接“虚无”,似乎和书中人物过着同一般的生活。作品中那个整日幻想,阿谀奉承的郝麦,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从报纸上找到任命自己的消息:“只是任命老不见下来。他最后等不及了,拿花园草地修成勋章的星形,上头来两个小条,也是草做的,代表绸缎。他交叉胳膊,围着这块草地散步,默念政府无能,世人负义。”[13]在这幅绝妙的讽刺图之外,值得一提的是,福楼拜也有一块相同的“十字勋章”。但作者好像更在意作品中授勋的快乐。同样的,作者用讽刺将这份快乐也传递给了读者。作家用他那珍珠一般公认的名言,掺杂着些细微的有毒颗粒,吸引着观众。作家抽身于作品之外只留下“虚无”和读者对话,但“真实”却暗示着作家始终在场。生活由人活,而由人的行为和活动连接而成的就是历史。正如作者本人所说:“任何写照是讽刺,历史是控诉”[14]。历史撕下了一页页日历,再由庸众丢进垃圾桶。福楼拜的叙事与其说是为了避免描写什么“惊天动地”的风云震荡,不如说是刻意磨平所有的棱角。顺利串联起所有情节,完成去中心化,還原“真实”准确的庸俗日常。毕竟一只手握住线、一只手穿珠子,还不许遗失一粒珠子。那么这时候,凹凸不平的珠子,可并不利于穿成好看的项圈。
4.“反讽”呈现“真实”的“虚无”
“真实”与“虚无”被横跨在它们之间的“反讽”所连接。从桥这边走到桥那边,太阳的东升,水分子的结构不会因为变换了一个方位,而发生什么改变。太阳不会西升、水分子也不会变成H3O。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阿德勒所说的“一件东西的变异、它们是某种理想假定排列而成的量表上的不同程度”[15]。敏锐的福楼拜从“真实”之中感受到了问题之所在。可如果因此,读者便期待福楼拜一定在其作品中提供了一些“确有助益的美德”。那这些读者一定是铩羽而归,败兴而回。福楼拜挥舞着手中的“讽刺”手术刀,毫无温度的划开早已经恶化的病体。温热的血液缓缓而下,在那片血淋淋的深处,被紫筋青肉包裹着的巨大囊肿,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而这时,站在手术台边,那个刚刚淡定地挥舞着手术刀的人,是以极其迅速而敏捷的动作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又以超乎寻常的冷静,顺道评判一下囊肿周围的血液颜色的深浅。但请注意,手术者本人却并没有因此给出什么确切的诊断。试问一个没有归咎出病因的医生,又如何能给定出确切的治疗方案呢?别说病人一头雾水,就连医生本人自己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这条路便是——“虚无”。倘若读者硬要为病人打抱不平,坚持认为“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应该有一种社会目的”,并且认为这是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那么可能我们也就不会因此去指责纳博科夫认为“包法利夫人通奸”是“一种超越常规的最常规的方法。”[16]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向来被告诫:“不要想象艺术是一种旨在促使社会道德和文化提高和树立自信心而设计出来的事物。”[17]然而,这一切又和反讽又有什么联系呢?
5.“反讽”之意义
但凡这世界“崇高总是需要歌颂”,但“真实”的生活不单单只拥有“崇高”。占这生活更多数的仍旧是“庸常”。而这“庸常”往往在人们一笑了之后,便随风飘走。人类总是向往生活的意义,反问一下。若是歌颂之事毫无意义还需要歌颂吗?而那些“置之一笑”的“平庸”就当真毫无意义吗?笔者在这里要给与它“否定的答复”。人类历史上种种科学研究已为我们提供了现成的答案,正如个体心理学所给出的结论一样“意义存在于真实”。不可否认,崇高是一种真实,然而崇高总会有资源枯竭的一天。而当崇高贫瘠之时,福楼拜又要怎样书写“真实”呢?但凡真实都值得被书写,这时,平庸的日常生活则作为另一种真实,携带着一种“虚无”的魔力进入到了福楼拜的书写世界之中。至于它为何是“虚无”,可能是因为它不崇高,也可能是因为它总是易于被人们忽略从而“置之一笑,随风飘去。”但这毕竟还是曾“付之于一笑”的,正是在这“笑笑”当中,真实便又回归了。而这种种的一切共同造就了福楼拜作品当中所蕴含的独特美感。同时也反映了作家所欣赏的独特的“虚无”观念,无愧于作家高呼“包法利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18]的真实内涵。连接着“虚无”与“真实”的反讽,毋宁说是反讽承载了“真实”的“虚无”,不如说是“真实”的“虚无”成就了反讽。隐藏在反讽背后的作家,让反讽对你说:“你拥有一个蛋筒冰淇淋,蛋筒冰淇淋就在那里,可问题关键在于,你吃了会发胖。”
三.“真实”的“虚无”之意义
现实生活的真实造就了福楼拜内倾的“虚无”。有人可能会说这是“无奈的虚无”,是屈服的“幻想”。但是别忘了,福楼拜又怎么可能流于“真实的平庸”。这未必不能称之为对“虚无”别样的反抗。由于“真实”而产生的“虚无”,“真实与虚无”质同而又一直处于一种异质化的状态当中。而这异质化的机器正是反讽,福楼拜用“虚无”在“反讽”中竭尽全力地抵抗着那被千般粉饰的“真实”。那么福楼拜“讽刺”的反抗有用吗?不得不说,只要人类一直被束缚于地球这个贫瘠星球的表面上,只要我们不是人类种族的唯一成员,只要人类不会出现除去男人女人的第三种性别的情况。福楼拜企图安居与“虚无”的幻想世界的梦想,便只能流于“虚妄”。因为他无处可逃,只要他活着便必然要和周围人发生联系,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性别,他也不可能真的就是包法利夫人本身。法语“les unions completes sont rares.”[19]——融洽无间的一致是罕见的。就像朱利安·巴恩斯所言“生活亦有它的行为准则。你不能改变人性,你只能认识它。而众多的行为准则之上还有一条准则。写作的真谛,你可以在你没有发表文字之前玄想得之;而生活的真谛则只有在它对你的影响已为时太晚之际,才能想象得之。”[20]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福楼拜最“真实”的“虚无”似乎便只能留下悲哀的眼泪,但是当我们翻开其作品阅读之时,面对着其中最“精彩的讽刺”,我们还是会不自主地发出“由然一笑”,这好像是在嘲笑悲哀。但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失败和成功”握手言和。“真实”与“虚无”也并肩而行,也许我们再靠近他们一些就会发现,其身后有些东西被留下了,那些东西便是随风而去的“笑笑”。
参考文献
[1][2][15](奥地利)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曹晚红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2017:4.
[3][5][6][7][11][12][16][17][19][20](英国)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M].汤永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135-135,205,80,90,224,111,176,221.
[4][8][14]艾珉.法国文学的理性批判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88-189,187.
[9][18]孟宪义.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福楼拜[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3:94-188.
[10][13][法国]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28-300.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