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往知来:在时空穿越中谈谈管理学创新
2023-06-27贾利军王宏贺达豪
贾利军 王宏 贺达豪
今日学界所言管理学,发轫于西方工业革命之后。早期西方社会的管理理论与经济学理论并未有清晰的界限,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既是经济学代表人物又是管理学代表人物。到20世纪初,泰勒提出一套科学管理的方法,這标志着科学管理(Scientific Management)的诞生。亨利·法约尔和马克斯·韦伯二人与泰勒一起筑起西方古典管理学理论体系,历经行为科学,最终发展到“管理学理论丛林”阶段——哈罗德·孔茨分别于 1961 年和 1980年提出并分析了管理理论丛林现象,前后二十年的派别分野与演变让学者们看到了一个管理理论山头林立、日益繁杂却又各自有效的时代。
从上述发展脉络可以发现,西方管理学最初仅是研究工厂分工,之后逐渐丰富,最终与不同学科、领域的管理活动结合,形成了不同话语体系下的管理学。然而,意义更加丰富、理论更加普世的管理学理论却未出现,西方管理学走入了繁复的管理理论丛林之中。
近几十年,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不断交融,世界学术界逐渐将目光投向古老的中国文化。物理学界,量子纠缠理论与中国道家老子哲学跨越千年实现对话;化学学界,两次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巴利·夏普莱斯认为《道德经》道出了“点击化学”的真谛……管理学能否进行一次类似的尝试,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寻求指引,从而走出管理理论丛林?
人类的管理学理论晚于人类的管理实践,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拥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中国,人们早就看到管理对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中国的经史子集学术体系无不在归纳总结管理经验供后世参考,只是未形成今人所理解的“管理学”理论。然而,中国的管理学却拥有更加丰富的含义——从中国对待中医的态度就能略知一二。古训有言:“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这里的“治病”“治人”以及“治国”在今人看来应该是不相关的事情,但在古人看来却不尽然。治国之才通医理者众多,因为在古代中国人眼里,万事万物背后的“道”是相通的,所以“通于一,而万事毕”。这种“下能治病、中能治人、上能治国”的人也被后世称为“通才”。
古代中国孕育“通才”的土壤便是中国文化,故本文将从“文化”的角度谈一谈管理学创新的问题,试图从中国文化内涵出发,进一步丰富发展管理学理论,探索管理学理论的应用。
管理创新的逻辑:从管理丛林走向有机整体
“文化”是中国管理思维的原点
当今中文所言文化,其内涵已经逐渐与英语Culture的含义合流,其意偏向集体的价值观等方面内容。本文所言文化,是“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概念,是中国人面向宇宙、天地、社会进行管理活动时认识到的规律的总结。
在中国先秦典籍《彖传》中是这样描述的:“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谓“刚柔”,在这里是两仪的具象化的称谓。“两仪”是老子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二”。老子这句话被西方人称之为朴素的宇宙生成论,这个评价的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事实上,老子的这一句话包含了大至宇宙小到微尘,从无到有,再从有到生机勃勃的一个发展过程。它是一个共通的规律。“道生一”指的是事物从无到有,在中国概念体系中,这个阶段也被称为太极或混沌;“一生二”指的是事物从最初的混沌状态分化出一对矛盾,这对矛盾就是我们前文提到的两仪;“二生三”是指这对矛盾开始交合,形成对立统一,成就三才系统。因为阴阳两仪交合构成了这样一个系统,世界不再是混沌或此消彼长的状态,而是在对立统一中生生不息、生机勃勃,所以我们说“三生万物”。因此,“刚柔交错,天文也”说的是这个世界之所以从无到有,进而生机勃勃、生生不息,是“天文”在发生作用。很显然,这里的天文不是我们当下分科视角下天文学的天文,它特指宇宙万物都遵循的客观规律。
了解了开头这一句话,后续的意思就很明了了。“文明以止,人文也!”在这里,如果文明写为“明文”,其实更好理解。“明文”就是明晰天地之间的这个规律。天文是宇宙万物背后的规律,人类在明晰、洞察这个规律的基础之上,制定出规矩来规范、发展人类社会,就是“人文”。这也是《尚书·舜典》中所说“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故而,依据天文,我们可以明白春来暑往、宇宙变迁的规律,这是“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的意旨所在;依据人文,我们可以教化民众,成就人类文明,这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意旨所在。
“文化”其实是“人文化成”四字成语的缩写。它和“文明”“教化”乃至“替天行道”等词汇都有同样的内涵,即“依据客观规律,规范、发展人类社会”。相较于西方管理学研究工厂分工管理的原点,中国的“文化”面向更为丰富的管理对象,追究不同层次上的管理目标,最终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毫无疑问,其中拥有着更加丰富的管理原理。
走入管理丛林的管理学
众所周知,我们当下学习的管理学主要来自西方,是形成于工业革命之后分科视角下的管理学。所谓分科指的是把对世界的认知分成不同的专业。工业革命之后,社会需要大量有所专长的产业工人及技术专家,分科的做法与当时的现实是相适应的。把完整认知分门别类进行研究、学习和传播,依据的是原子论世界观和还原论方法论。简而言之,按照原子论世界观和还原论方法论,无论多么复杂的研究对象都可以拆解成基本的单元,通过对每个构成单元进行研究获得认知,再把这些认知组合起来就可以得到对复杂事物的完整认知。这个过程很像是钟表店学徒学习钟表修理的过程:拆掉一个完整的钟表,细心研究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功能,把所有的零件重新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钟表,最终理解钟表的工作原理。所以我们也将这样一种思维称之为“钟表匠范式”。
这样一种管理学之所以能够推行开来,是因为工业革命后的人类社会逐渐形成了以这种世界观和方法论为主导的人类文明构建方式。我们按照要素专业化和要素组合的方式形成城市、社会……整个人类社会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乐高积木,在拆分、组合、再拆分、再组合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着。这样一种社会的发展方式必然界定了分科管理学的“正确性”与“科学性”。但处于微观世界中的管理研究者及实践者却未必能意识到这种逻辑关系,他们会觉得是自己的管理方法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而不是社会发展的模式决定了这样一种管理学的“正确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人类社会物质财富并不丰裕的年代,以欲望的满足为管控手段的分科管理学拥有着非常广谱的效力。这更加助长了这个时代管理学者的自信,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管理学。“霍桑实验”之后,这种自信心遭受到了打击,尤其是后续的“管理理论丛林”的出现进一步将这种管理学的“广谱性”彻底粉碎。
分层而不分科的中国式管理思维——三才建构
与西方管理学的分科属性不同,中国文化是一种“分层”的认知体系,是以“道”为核心的整体论世界观和以“天人合一”为准绳的方法论。这个分层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道、象、器”。“道、象、器”自上而下,一以贯之。所谓“器学”,指的是一事一物之理,它与分科管理学是一个层面的认知;所谓“象学”,指的是诸多事物所构成的某一类现象背后的规律性认知,类似于我们当下的跨学科、学科融合研究;所谓“道学”,指的是世间万象背后共通的规律。几千年前的中医理论至今仍然有效,就在于它的原理更倾向于道学。这种分层的知识体系并非三个层次的堆叠,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这个整体有机性的逻辑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三才建构”。所谓三才建构,指的是任何一种事物,甚至是一种理论的诞生都不是线性的因果关系过程,而是一个非线性的三才建构过程。所谓三才,指的是天、地、人。在天、地、人这样一组关系中,人是天和地交合的产物。这其实就是老子“三生万物”实现模式。当然,中国文化中的基本概念除了有最抽象的本质涵义,在具体场景中还有具体所指。在三才系统中,“天”指最高规制系统,“地”是最大的涵养系统,“人”是天地氤氲生化出来的产物。在具体场景中,以管理学理论为例,管理学理论产生的“天”,无疑是这个社会的经济发展模式;管理学理论产生的“地”则是这个社会劳动者阶层的认知模式;管理学理论则是经济发展模式与劳动者认识模式交合的客观产物。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理论的发明者,其实是理论的发现者,也就是中国人所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因此,当我们对三才建构体系中的天地进行不同的赋值时,就会产生不同层级的管理学理论:微观层面的管理学理论(比如企业管理)、中观层面的管理学理论(比如城市管理)和宏观层面的管理学理论(比如国家管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传统的中国文化与当下流行的西式管理学并不矛盾,是一个包含和被包含的关系,是体和用的关系:当下流行的西式管理学更接近于传统文化中的“器学”。问题在于,持原子论世界观行西式管理学的研究者或实践者并不会意识到人类的认知本质而言是一种分层的三维结构。这其实也是哈罗德·孔慈对于管理理论丛林现象从乐观走到了悲观的原因。早期,他认为之所以出现这些流派繁多、各自适用的管理学理论是因为管理学还处于青涩期,随着管理学的成熟,一定可以走出“丛林”。但是众所周知,他的这样一种乐观最终演变为悲观和失望。他不明白任何事物包括一种“理论”都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三才建构”出来的。这种三才建构而出的事物、认知存在着自下而上器、象、道的分层。以“道学”统领“象学”“器学”是符合客观规律的,但是试图以“器学”反摄“象学”乃至“道学”就变成了缘木求鱼。这就是中国民谚所谓“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式管理学更像是具体场景或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这在中国文化里称之为术数。
基于中国文化的管理学理论创新思考
认清理论创新的背景
我们正处于人类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不确定性”正在成为社会发展的核心特征。换而言之,过往理论创新的基础已经发生了质变。如果不能理解这种大变局与不确定性的本质就无法进行这个时代的理论建构与创新。这是因为真正的理论必然是对不确定的克服,是变化中的不变。
事实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不确定时代”本质上是人类社会的运行、发展模式的质变。如前所述,工业革命之后主导人类社会的发展模式是一种线性、叠加式的发展。这样的发展模式决定了理论和现象之间是一种线性因果关系的建构。而我们当下所处的人类社会,人口已经达到80亿之巨。人类社会的体量之大,已经不可能再走过往“人类中心倾向”的老路。人类社会必须逐步与我们所处的自然环境乃至于宇宙同步。大自然或者我们所处的宇宙遵循的是一种非线性的发展逻辑,更是一种有机生发的发展逻辑。在这样一种逻辑下,过往社会的理论创新模式必将失去效用。教条地停留在过往社会的理论成果上进行管理实践,其后果将是无法预料的。我们见证了胶片巨头柯达和手机巨头诺基亚的沉沦,也见证了成立不到二十载的海思半导体在中美贸易战下,一夕之间“备胎转正”助力中国通讯巨头华为艰难求生。从海思的布局,可见华为掌舵人任正非的战略预见性,在“全球化”高歌猛进的二十年前就已经预见“不确定”的世界即将到来。
重新认识理论创新的维度
如前所述,中国人的认知体系是一个分层结构。在这样一个认知体系中,我们今人称之为“理论”的认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即“道理论”和“术理论”。后者更像是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当时间、空间场景发生转变,这些解决方案也就失去了效力;前者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正意义的理论,也就是中国先贤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大家之言。很显然,这两种的理论的实践效用是泾渭分明的:“道理论”指明方向,框定范围和确定演绎的逻辑,“术理论”则是一种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因而,这两种理论的创新逻辑是截然不同的。道理论的创新是一种超越式创新,是从旧有的观念里超越出来,所以它更强调方向的宏阔,范围的扩大和演绎逻辑更高的概括性。术理论创新则是一种聚焦式创新,它强调的是问题指向的更加精准和解决方案的更加有效。因此,在这个时代,管理学理论的创新本身就存在着两种维度:超越维度和聚焦维度。
将“道理论”与“术理论”在管理实践中运用得相得益彰的例子同样发生在华为身上。20世纪90年代,随着企业规模扩大,華为研发管理方面的弊端逐渐凸显。掌舵人任正非考察业内领先企业之后,最终决定师从IBM——引入IBM参与华为IPD和ISC项目的建立。任正非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丝毫不避讳地表示,华为能那么成功,绝大多数管理都是向美国学的。学习先进美国管理经验的企业绝对不止华为一家,但是华为却凭借着先进管理方法在通讯行业脱颖而出,不仅在云计算、人工智能、大数据领域,甚至在从未涉足的半导体领域成为中国科技企业的杰出代表,这根源在于华为对于“道理论”的深切把握。众所周知,任正非熟读毛泽东主席的著作并且将其核心战略思想运用于企业管理。一个企业家将领悟的政治家、军事家的思想付诸实践,在分科思维下是难以想象的,但是熟悉中国分层思想体系便知其中奥妙,因为在道的层面上这些理论思想是相通的。
重新建构理论与实践的关系
过往的理论与实践是一种循环往复螺旋式推进关系:从现象中抽取共性上升为理论,把理论应用于实践推进社会进步并体察理论的不足;在上一个阶段认知的基础上再次进行这样一个过程,如此循环往复。当人类社会进入到“天人合一”有机生发的发展阶段时,人类的理论如前所述分为“道”“术”两个部分。“道理论” 是一种元理论,是一切现象背后的规律所在,无法轻易地从社会现象的占有中获得。现象的占有与这种理论的获得是一个“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微妙过程:没有现象,不容易激发出人类对这种理论认知的触点;而沉溺于现象,则容易陷入“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境地。可以说,这样一种理论的获取是人类认知与社会万象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也是传统中国社会、诸子百家都强调“修身”的根由所在。这种修身在儒家经典《大学》中是这样描述的:“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修身”对“道理论”的意义,在道家经典《庄子》中是这样描述的:“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庄子和孔子说的其实是一回事,是人类的认知功能与道理论之间的关系:经过长期训练(修身)的人,其认知功能有可能达到一种临界状态,能够超越世间万象的具相差异而体察到宇宙大道(天地之鉴、万物之镜)。人与宇宙大道之间之所以可以建立这样一种联系,就在于“一切生生不息的系统本质而言,都是一个五行系统”。整个宇宙就是一个五行嵌套系统,宇宙是最大的五行系统,人是一个小宇宙,这就是天人合一思想的由来。
近年来,西方的科学研究尤其是社会科学的研究中,质性研究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其实就是这样一种规律性在潜移默化发生着作用。从本质上来看,质性研究就是充分感受到在研究复杂对象时,人这个复杂的巨系统更具有镜鉴万物而发现规律的能力。但是很显然,西方的质性研究中,天人合一是以一种自发而非自觉的方式发生作用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能够达到这样一种临界状态的人,也有可能会因接触过多的现象产生信息污染,导致认知功能的失灵、失效。这也是传统文化强调“出世”与“入世”平衡的原因。很显然,在当前西方管理学质性研究的诸多范式中,对这种规律性还没有觉察,因而不能把握研究对象之于研究者的“中庸之道”。所以,这样的质性研究离真正的“道理论”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术理论”的获得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下而上,经由现象的理解而获得;另外一種是自上而下,经由“道理论”三才建构而获得。由“道理论”三才建构获得下级理论的最典型范式就是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百家其实是由易经“道裂为百”,这也是孔子所谓“易为群经之首”和“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万物之道”的原因所在。
理论与实践之间,西式的归纳、演绎关系依然存在,但归纳演绎出来的规律其时空恒常性日趋短促。这其实就是不确定性时代的真实含义,即过往范式萃取出来的理论,其有效性日益薄弱。在这样一个不确定时代,更具有指导意义的理论是“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镜、鉴天地的大道。从这样一种理论到最终的社会实践需要经历至少两次的三维建构:依据大道三维建构出“术理论”,再由“术理论”三维建构出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对管理学而言,这样的过程就更为明显。所以,未来的管理学发展将呈现相反相成、泾渭分明的两条道路:一条道路,深入企业实践,以企业面临的具体问题为研究目标,以给企业提供具体可执行的方案为研究结果;另一条路,尽可能超越具体的管理现象,以期发现更具有普世意义的管理学元理论。前者更加注重科学技术的使用,而后者则更关注人自身镜鉴能力的提升。
结语
在中国传统语境下,文化的本意是“人文化成”,就是用天地规律(文)化育人类文明。就管理学以特定目标规范人类行为的本质而言,中国文化应该被视为最大半径的人类管理行为。所以文化与管理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这个相承之脉,就是天地之间的规律所在。中国文化与西方管理都是对规律性的探究与表达,它们之间的差异仅在于发现规律的方式和所发现规律的时空恒常性。这样的差异性其实就是传统文化中道、象、器之间的差异。当今社会,人类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处于“不确定时代”,管理学要从分科之学的窠臼中走出来,涅槃而成新的基于中国文化旨意的中国特色管理学。只有这样,我们的管理学才能以三才建构的思路应对复杂多变的,不同层级的问题;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更高的维度上去把握不确定中的规律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