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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将尽

2023-06-26杨枥

躬耕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娘大伯

杨枥

2022年冬至,那天,走出了殡仪馆,黄昏的天空一派湛蓝,没有云彩,没有飞鸟。天空唯有一轮落日,我感觉是整个冬天里最好的夕阳。在我的凝视中,它一点点下沉,落入山嘴,和一个不得不离开世界的生命一样无助。

走到我们村口,先看到老王家高耸的三层楼,雷打不动的附属物就是西墙根下的三个老头,我大伯、邻居王伯和李伯。只要风不大,不下雨,这三个老头保准在。仨老头岁数相差无几,喜欢扎堆儿,也就这两年的事儿。两年前,七十四岁的李伯中风后,也就彻底告别了土地。比他还大一岁的老婆,既是他的拐杖,还是他的出气筒。家里像有老虎,待不住——他老婆经常气鼓鼓说。天刚亮,哪怕是冬天,他都坐着轮椅出来。

三人中,王伯年纪最大,今年八十有二。他年轻时征南战北,能说会道,早先当过好几届生产队队长,是村里一等一的能人。只不过,前年小他三岁的老婆突发心梗走后,他从满面红光到步履蹒跚也就半年工夫。

我大伯剛八十,五年前的十年间,我很少见他,他在城里酒店打工,越是节假日,越离不开人。他舍得离开土地,缘于六十五岁那年,他左肾上生了一颗结石,虽然不大,但位置特殊,小医院不敢动,大医院不舍得去,因此时不时作痛,两亩多菜地种着吃力,经人介绍,便去了城里,管吃管住,刷碗带守夜,一个月九百块。

十年间,我很少见到大伯,偶然一面,总能看见他衣衫整洁,满面温和,俨然退休干部的模样。我说该退休了。大伯说还能动弹,再干几年,老板人很好。可在七十五岁这年春上,大伯晕倒在了水池边。他说是鞋底子滑了,老板可不这么认为。当天晚上,眼睑水肿的大伯,揣着老板多给的一个月工资回来了。在村诊所输了十天液后,大伯的精气神随之也萎靡了——这期间,每次见到大伯,他不是靠在墙根儿下的破沙发上发呆,就是紧闭双眼,双臂抱胸,怀里好像揣着一个金元宝。

这三个老头,成了村里一景。轮椅上,李伯缩着身子,勾着头,脖子也歪着,见人也不再嘟嘟啦啦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王伯呢,杵着不再挺拔的身体,面向大路口,使劲看啊看啊,目光的尽头只是一片高速公路的防护林。我妈说,他在盼闺女呢。自从老婆死后,王伯的俩闺女也很少上门了——这三个老头,就像三颗互相吸引又互相抵触的水银珠子。很少听见他们讲话。也许,岁月漫长,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村北的涧河,三十多年前,哪里像现在,悄无声息,那叫一个哗哗地流。那时候小,不知道河流对于人类或者地球的重大意义,只知道夏天打水仗、冬天溜冰,才是世间最快活的事。为了占领那处不深不浅、水流平稳、砂石底儿的水域,南岸北岸的小孩争斗起来,堪比哪吒闹海。大点的男娃,喜欢武斗,一个个黑泥鳅似的,从河里扭打到岸上,从岸上又骨碌到河里,英勇得不得了。

七八岁的女孩,要斯文些,一边水打仗一边打嘴仗。油青的河水,被我们撩到空中,像一道道白练冲向“敌方阵营”。由于距离远,十有九空,河水又落入河里,重新回归油青,悠然东流。往往,打嘴仗在水仗之后。

大伯脾气好,说话从来不起高腔,六个弟弟也不怕他。我爷爷去世早,按理,大伯这位长兄应是家里主事的,实际情况却是我奶奶和我爸当家——当时在农村,这种情况很不寻常。

大伯家和我家一墙之隔。这边风吹,那边草动。年轻时,我妈性子火,我爸急性子,因为生活琐事,俩人经常吵嘴。激烈时,世界都要崩塌了。但遇到外事,俩人又像一对并肩战斗的战友。每当遇到父母吵嘴,我就非常羡慕丽姐,生在一个不会吵架的家庭。大伯大娘两口子,不要说吵架,就连话都很少说。

大娘人长得好,针线茶饭无一不精,还会穿戴打扮。大集体时代,我大娘就戴上了洁白的遮阳帽下地干活,男人们打趣,女人们艳羡。我妈说,我爷爷封建,经常被大娘气得又吹胡子又瞪眼的。可大娘权当没看见,依旧我行我素。

稍不顺心,大娘就扔下一堆活计,跑去省城探亲,那时大伯在省城工作,大娘一去就是半个月。我奶奶不高兴也无济于事,大伯一个月57元的工资,有20元要交到她手里。何况,家里人多事多,大儿子在省城工作,是件很风光的事。我奶奶有次高烧不退,村医说是肺炎,急需青霉素和链霉素,最后还是大伯解决的。因此,大娘偷奸耍滑也好,吃香穿光的也好,旁人再不忿也是白瞎,谁让大伯有本事呢。

大伯当初多有本事,我们小辈不知道,因为几年后,他已经是个农民了。

做了农民的大伯,命都给了土地,呵护庄稼就像呵护女人,不像其他庄稼人,粗枝大叶的,刨地除草都带着一股狠劲儿。大伯遇到紧挨庄稼的草,会抽丝剥茧般万分小心,哪怕地里刚施过农家肥。遇到压住苗心的粪蛋蛋,他也不嫌脏,几个指头拨弄出来。遇到压苗的土坷垃,他也会蹲在地上,一个个捏碎……地块相邻,大伯种的庄稼永远比旁人家的好。有人夸赞大伯勤快能干,一边的大娘照样难见一个笑脸。

这样的日子,一直伴随着我们长大。写到这里,忽又想起去年春上的一天,我去给大娘送膏药。大伯就躺在棚子下的钢丝床上,脸色黄得吓人,只盖了半截薄毯子在午休。虽说打春了,天气还冷呢。我说别冻着了。大娘在补裤子,头也没抬,说,管他呢。大伯一动不动,我想他是睡着了。尽管我感到不妥,但也没再往下说话,几十年来,他们一直这样生活。

但小时候,我有点替我大伯叫屈,天天累死累活也得不到大娘一个好脸色,换做旁人,恐怕早都恼了。母亲却说我大娘才可怜。我当时就想笑,大伯身强力壮,什么重活累活都能干,不像我爸三天两头吐血。大娘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哪里就可怜了。可大娘的闺女丽姐却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可羡慕我家的日子。

真是见鬼了,真不知道她羡慕我家什么。羡慕我有个久病不能干重活的爹,还是羡慕我有个脾气暴躁的妈?可丽姐说,有些事情我不懂,她讳莫如深的样子,和我妈同出一辙。但有一天,丽姐就像吃错了药,说她父母不和睦,都是因为他爸喜欢上了一个坏女人。

什么女人,还很坏?那时候,我的见识还达不到联想的层级上,可脑子还是迅速翻了几个滚,寻觅能与大伯扯上关系的女人。搜寻半天,感觉村里称得上坏的女人,要数泼辣风骚的王老五的媳妇,在大田里干活,但凡成年男人,没有她不捉弄的,女人说她坏,男人们也说她孬。可大伯看见她,一向目不斜视的,这样热火的坏女子,大伯都不稀罕,还能和谁有瓜葛呢?

我二哥出生那年,我妈养了一头母猪。养母猪比养其他牲畜省心,红薯秧、菜帮子、野菜皮、麦麸米糠、豆腐渣,好像什么到了猪嘴里,都香得流油。母猪还能生,一年两窝,一窝七八只,十几只都有过。母亲说,这叫吃瓦茬儿,屙砖头。一窝小猪满月后,能卖小百十元,对于农民家庭来说,是笔可观的收入。我家这头母猪身条好,脾性好,生的小猪能吃能睡,上膘特别快,满月后本村人都不够分的。

我妈一分钱掰成四瓣花,日子照样捉襟见肘,大部分是因为我爸生病。1972年刚入秋,连阴雨下了十几天,也没有停的迹象。我妈只好抱着我半岁多的三哥站在房外的屋檐下,怕他的哭声惊扰病中的我爸。可他哪里了解大人的心思,一声接一声的哭号。母亲心焦啊,思忖再三,她把卖猪娃攒住的八十元钱和五十斤粮票拿了出来,让我爸去省城找我大伯,瞧瞧病,过几天清静日子。

那时,我爸左肺上已经布满枣子大小的陰影,没日没夜地咳嗽,痰里已经带血了。前后不过三天,我爸就从省城回来了,病情比前几天更加严重。母亲惊骇不已,催着他赶紧上医院去,可我爸魂不守舍,冒着雨去罢我五叔家,再去四叔家,如此折腾了一圈。

我妈说,从来没见过我爸这样惊慌过。大娘闻讯赶来,我爸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只说没事。大娘满心狐疑,却也无法从我爸嘴里掏出一个字来。

当我三十岁时,我妈才告诉我说,当年我爸坐着火车哐当了一路,到省城见到我大伯已经是半下午。由于提早去了信,大伯并不意外,但他过于冷清的态度,让满怀欣喜的我爸感到不很爽快。

大伯的宿舍在一个略显破旧的大院,很多平房和桐树。省城的雨不大,毕竟是秋天,梧桐叶子满地都是。大伯很多同事也认识我爸,年纪小的几个,随着大伯的辈分管我爸叫三哥,还在一起打过篮球。我爸很喜欢一个姓周的小伙子,篮球打得好,人也实诚。

大伯领着我爸去食堂用完饭,又领着来到门卫室西边的一间屋子。我爸的心,当时就咯噔了一下,他以为弟兄俩会住一个屋,好好说说话。但我爸很快又释然了,他是肺病,大伯忌讳是应当的。

大伯大约觉察到我爸的意外,忙说这间屋子僻静,上去铁楼梯,有个平台种了些花草,空气好,有利于休养。我爸一听,心里很温暖。可没说几句话,大伯好像心不在焉的。我爸忙说,大哥,你该忙忙。大伯没有推辞,出去了。临走前,我爸把钱和粮票都给了大伯,让他交到食堂。天黑了,雨丝也住了,大院那晚放露天电影,我爸不想看,出屋找大伯说话,弟兄俩成年不见几回,有多少话要说啊,可大伯的屋门锁着。

操场上唧唧哇哇的动静,让我爸无法安枕。被子有点潮,我爸找出一本书,就着灯光,刚看了几页,眼皮嗖嗖跳了几下。他感觉不对劲儿,一时却不明所以。他仔细一想,发觉大伯几个同事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儿。说不清,道不明,打哑谜一样。要么人咋会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会出卖人——这个说法,有时候真准。回味一番后,我爸立刻焦虑不安起来,他真想立刻找到大伯,问问是不是有事瞒着家里。我爸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咳嗽越发厉害。大约是风扫落叶,撞击在窗棂上。也可能有老鼠,在暗地里窜动。从不择铺且奔波一天的我爸,就是无法入睡。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嘟嘟嘟敲门。我爸的心,跟着也突突突猛跳几下。是小周,他进来屋,劈头就说,三哥,大哥出事了!这句话,像一记重锤,一下把我爸砸蒙了。我爸扶着床头,忙问什么事儿。小周说,我大伯和女学生睡觉,被捉了个现行。

小周说,和大伯麻缠不清的,是个在校女学生。我爸怎么也没想到,一向稳重,甚至有点小精细的大哥,居然能干出这事。可是,小周和大伯关系很好,说的话不会有假。那女子,还不到二十岁,经常来找大伯。刚开始,都以为是大伯的亲戚,大伯也说这是表妹。可渐渐的,感觉不对味儿,可没真凭实据,红口白牙谁也不敢瞎说。

据我爸说,大伯东窗事发,是单位有人揭发。我妈说,大娘就是一个糊涂蛋,一年几次去省城住,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我想,大娘再精明,不过是一个农村妇女,在村里看似人尖儿,在城里恐怕连大气也不敢出吧。

我爸弟兄三个,想了几个辙,都不妥。没办法,只有找到大娘,说了情况的严重性。大娘面如死灰,眼冒火光,一滴泪也没掉,冷冷撂了一句,我不离婚!他犯到哪一条,罚哪一条!就算枪毙了,我当寡妇!大娘如此决绝,我爸几个也没料到,也因此,我爸几个说我大娘心狠。我妈说,不是心狠,是心死了。

焦灼的气氛,感染了整个秋天。那时候,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精明强干的弟兄几个人,除了围在一起说些无用还扎心的话,什么也做不了。他们一点也预见不了事态发展的方向,只能苦苦地等。

半个月后,我爸等来了一封信,大伯来的。又过了半个月,我爸又收到一封信,周口来的,母亲说,信瓤她见了,一手娟秀的好字。起首是“三哥你好,对不起”的字样。落款是“梦琴”二字。如果那封信能留着,该多好啊,起码我能知悉一些庸俗故事之内不庸俗的细节。但事情尘埃落定后,我爸把信烧了,好像这样,就能抹去家族的不光彩。

当梦琴二字落入耳中时,我就想,能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学问。能叫这个名字的女子,也一定很美好。但对于梦琴的印象,我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具体眉目我真的不再清晰。我妈说,大娘家的相框里,曾经有过梦琴的照片。大娘说,是大伯同事的妹妹。

母亲对于梦琴的结论是重情重义,我爸也这样认为,我也这样认为,能用通奸那么难听的两个字来定义自己和一个男子的感情,该有多爱啊。何况,那么严肃的时代,有这样决断的女子,不多。尽管她是我们家的灾星——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我家很多人原本安稳顺利的人生,就冲这一点,我挺同情且佩服她。

梦琴和大伯一定是有真感情的。母亲叹息着说,啥真的假的,毁了自己,毁了别人,更毁了无辜的大娘。许是妯娌,许同为女人,这个事件里,母亲唯一同情的就是我的大娘,一辈子郁郁寡欢的大娘。我妈说,我大娘毫无犹豫一把火烧了尼龙袜子、塑料透风鞋、白色遮阳帽等一切物事,自始至终,她没有掉过眼泪。也许掉过,只不过旁人没有见到——我说。

大伯被单位除名后,卷着铺盖卷回到了家。至于梦琴的下落,谁也不再提起。大娘和大伯另屋别住,成了一个锅里吃饭的陌生人。大伯整日卖力收拾着庄稼,赎罪一般。我却觉得,他是用高强度的劳动在麻醉自己,以期忘掉前尘往事。

安葬完大伯,到酒店吃饭,我和六叔挨着。在墓地时的凝重气氛,说话间消失不见了,闹哄哄的场面,仿佛众人在参加一场喜宴。

我之所以挨着六叔,是想问大伯的事情。六叔是大伯事件最直接的受连累者之一。当年,他在青岛当炮兵。身体素质加上文化程度,使得六叔格外出挑,军事竞赛总得第一。然而,就在那年,他被复员了。

我六叔性格直爽,年近七旬,仍带着军人的英武之气。岁月的幽深,已消弭了他对大伯的怨恨。尽管,他们几十年来,也不甚和睦。说到最后,六叔居然说,这都是命啊。因为在他复员后,我爸在大队当副队长,要安排他当拖拉机驾驶员。在当时,也是一件体面的事情。然而,拖拉机还没开上,因为队里淘机井,和他搭伴的好友却被电死了。因为这个,六叔成了嫌疑人,理由是同在井下站着,我六叔却没事。查来查去,实验来实验去,是因为水泵电线脱皮漏电,电死了水里的人。井壁木架上站着的六叔,因为穿着一双绝缘的胶鞋,才免遭厄运。

第二个受连累的是我五叔,引以为傲的大哥出事后,五叔一蹶不振,起码在五婶面前是抬不起头来了。五婶的大哥是小学校长,这让五婶总感覺自己娘家人高人一头。一次话赶话,五婶和五叔吵了几句嘴,还是因为大伯的事情。五婶气性大,半夜才睡着,一觉醒来,居然发现怀里刚过百天的女儿被她压死了,这成了我五叔一辈子的痛……大儿子和小孙女的事情,让我身体本就不太好、58岁的爷爷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我爷是独生子,我老爷离家出走后,就靠我老奶一手拉扯成人。1972年,我老奶78岁,原本身体好好的,可我爷的骤然离世,我老奶伤心过度,在儿子死后的一个月,也去了。

就这样,大伯的错误,就像一只呼啸的蝴蝶掀起的一场飓风,从省城刮到青岛再到老家,它掀起的气流,让我们家饱受创伤。大伯的事情,随着时光流转,在我们村也成了一件公开的秘密。虽然,大伯回家种地的借口,被我家人说成是单位缩减裁员。

屈指算来,大伯终年八十有二,梦琴应该也是一个老太太了。我妈说,大伯和梦琴的事情,无论真情还是假意,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终究搁不住岁月的折磨。我妈只读过五年书,却总能说出令我认为很有哲理的话,经常让我佩服不已。随着大伯的离世,我的纠结也终结了,不再纠结他们人生的悲剧是源于爱情的诱惑,还是飞蛾扑火的情欲,无论赋予那段缘分是高尚或邪恶,欣喜或悲伤,都随着当事人的去世而变得虚空——就像大伯去世那天的夕阳,再壮观,再绚烂,终是落日将尽。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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