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固城五龙口位置新考
2023-06-25丁新宇
摘 要 十六国时期,广固城的五龙口曾经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位置,是地方政权存亡的依托。由于城池废弃、以讹传讹等原因,五龙口位置失传。传统观点认为的广固城西南山口并不是五龙口的实际位置,广固城遗址的北、西、南三面也都没有完全符合记载的位置,学者推测的河流交汇处也不符合五龙口的特征。根据广固城现存遗址和周围地理环境的推测,只有遗址东侧废弃河道的大坝处符合典籍所载五龙口的特征和作用。五龙口就在今山东省青州市邵庄镇窑头村与曹家庄之间的夯土大坝处。石虎、慕容恪、刘裕等人,就是凭借堵塞此处河道攻克了广固城,进而占领了山东地区。
关键词 广固城 五龙口 位置 河流 典籍
广固城(遗址在今山东省青州市)是十六国时期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其政治地位与地缘影响举足轻重,曾是西晋、后赵、前燕、前秦、东晋等政权在北方的军事重镇,甚至还是南燕的国都。自建城以来,广固城几十年内数易其主,至少发生四次攻防大战。令人费解的是,广固城保卫战每次均以失败告终,而且其中三次都与一个名为“五龙口”的战略要地有着直接关系。由此可见,堵塞五龙口实为军事占领广固城的关键。遗憾的是,历代典籍对五龙口位置语焉不详,导致后世产生了五龙口位置究竟何在、堵塞五龙口有何作用等悬而未解的疑团。
尽管自晏谟、郦道元以來,绝大多数相关典籍都记载五龙口在广固城附近,然而其位置始终没有被准确判定。从北宋司马光(P3626)至现代王仲荦(P277)等学者,在叙述慕容超等被困人员的失败时,都没有提到堵塞五龙口一节。当前,广固城所在的青州声名不显,学界对此尚未重视,关注五龙口的多是当地学者,只有张景孔和李宝垒等少数学者作出了专文考证,可惜均不能完全符合文献记载,尤其是无法与晏谟、郦道元等亲历者的叙述相对应。因此,有必要对广固城五龙口位置重新研讨。
笔者实地考察了广固城遗址所在的山东省青州市邵庄镇窑头村,进一步推断,五龙口就在广固城东。攻城者们之所以每次都堵塞五龙口,是因为周边的特殊地形和地理位置。正是这种独特的地形,导致他们采用了独具特色的军事策略——不是用寻常决堤放水的方法攻城,而是堵塞河道造成城市内涝,同时利用内部矛盾,从内部攻破这座坚固的堡垒。堵塞五龙口在历次攻陷广固城过程中的作用不可或缺。五龙口是广固城存亡的关键。
一、前人认为的五龙口位置
如果想解决五龙口的位置问题,就必须先要确定广固城的位置。根据2008年淄博考古队以及潍坊文物局对疑似广固城的遗址进行的考察,可以确定,广固城就在窑头村及大郇村、小郇村一带,而大约南燕时修建的外城则在今琵琶水库东岸南岸的曹家庄、刘家庄一带(P64)。确定广固城位置,有助于解决五龙口位置的疑问。当然,本文讨论的广固城是指曹嶷修建的广固城及其遗址。南燕在其东南增建的外城及遗址,本文单独称呼为广固城外城,以作区别(P18-23)。
五龙口之名始见于南燕官员晏谟的《齐地记》:“(广固)城侧有五龙口。”(P777)城侧,即城的侧面。古人以南北方向为正,则五龙口在广固城的西侧或东侧。又,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淄水注》曰:“(浊水)东北流,迳广固城西,城在广县西北四里,四周绝涧,岨水深隍。晋永嘉中,东莱人曹嶷所造也。水侧山际,有五龙口。”(P623)晏谟、郦道元皆曾在此居住,熟悉当地地理,所记自然无误。然而,郦道元的说法尽管较晏谟更加细致,却指向了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五龙口在广固城西侧,浊水自西南向东北流,先到达五龙口再经过广固城;另一种则是五龙口在广固城东侧,浊水自西南向东北流,先经广固城再过五龙口。前一种可能性是后世各种说法的源头,而后一种可能性历来无人提及。笔者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恰恰才是最有可能的位置。
历代各种资料均据《水经注》衍生的第一种可能为说,而后逐渐发生偏离,乃至套用到了其他位置,最终导致五龙口的具体位置成为众说纷纭的谜团。据笔者统计,五龙口的位置,当前大致有以下三种说法:
(一)在广固城西南山麓
元于钦《齐乘》曰:“(北阳水)东北迳五龙口,又北迳广固废城。”(P113)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三十五曰:“冶岭山在广固城西南。一名为山,浊水所出。亦谓之阳水,通谓之渑水,即今北阳水也。山麓有五龙口,北阳水所经也。”(P1525)又曰:“北阳水在城西。源出九回山,东北径五龙口,又北径广固废城。”[2](P1525)北阳水即浊水。河水向东北流,依次经过五龙口和广固城。据此,五龙口在广固城西南的冶岭山山麓地带。
(二)在瀑水涧
明刘应时等(嘉靖)《青州府志》卷六曰:“冶岭山,一名为山,在旧广县侧,山麓有五龙口。广县,今瀑水涧西是其遗址。”(P8b)同书卷七又曰:“五龙口,见冶岭山麓,今瀑水涧南是。”[3](P24b)瀑水涧是南阳河的支流,在汉广县城东、明清青州城西。在其汇入南阳河处有一小型瀑布,并且名为五龙口。这也是后世的主流说法之一,是误读《水经注》而来。
(三)在广固城东北角
今人张景孔《广固城与五龙口再考证》依据淄博考古队的考察撰文指出:五龙口在今“岔河村南、北阳河两源汇流之后东流不远的‘水侧山际的‘瓶颈之处”(P8)。张景孔认为交汇处北边的河流最窄处就是五龙口,即今天北阳河上的黑山路石家庄桥附近,南来的北阳河干流与西来的支流在此交汇。李宝垒、刘光辉的《青州南燕历史遗存及影响研究》(P63-64)也持相似看法。
以上是前人对五龙口位置问题的主要看法。这些观点各有千秋,自有依据。其中,前两种说法是明清以来的主流观点,影响较大。明清以来各种地方志皆围绕此二说展开。
二、瀑水涧五龙口晚出
五龙口位于瀑水涧口的说法,是明清青州地方志的主流说法之一。瀑水涧汇入南阳河的地方之所以叫五龙口,是因为自北面逆时针方向恰好有旧东阳城西护城河、南阳河无名支流、南阳河干流、瀑水涧、南阳城西护城河等五条河流在此汇合。其两侧有秦汉和南朝以来青州城的城池遗迹,唯独没有魏晋城池的遗迹。上文已经证明,魏晋时代的城市遗迹在北阳河窑头村周围。瀑水涧的五龙口与刘裕堵塞的五龙口,可能是地名的位移,但不是同一位置。
此外,对《水经注》的误读也是明清时代错认五龙口的原因。郦道元说的是“(浊水)东北流,迳广固城西,城在广县西北四里,四周绝涧,岨水深隍”。古代书籍很少有句读,断句全凭自身学识。此文可以被误读为:“(浊水)东北流,迳广固城西,城在广县,西北四里,四周绝涧,岨水深隍。”明人經常误读古书,例证甚多。恰好,广县遗址西有南阳河流经,东有瀑水涧,与这种错误解读吻合。瀑水涧口恰好又有五条河流汇聚的情况。明人因此而附会出广固城五龙口位于瀑水涧的说法。张景孔《明代人与郦道元对北阳河“五龙口”定位之辨析》(P90-93)一文对此考证甚多,唯误读之事未考。此观点已经被证实错误。其余二说则需要仔细甄别,尤其需要结合刘裕等人堵塞五龙口的经过以及现代的田野考察。
三、五龙口不在广固城西南山麓
五龙口在广固城西南,即为山的山麓的出水口,是明清的主流说法之一。此说问题明显,直接与《齐地记》《水经注》等文献记载的河流流经次序矛盾。若依此说,则北阳河先过五龙口再到广固城。
五龙口在广固城西南山麓的说法实源自“水侧山际”的记载。然而,广固城一带丘陵较多,郦道元没有指明是哪座山,令后人误以为“水侧山际”指的是为山。实际上,这一说法与郦道元记述顺序矛盾。他说:“(浊水)东北流,迳广固城西……水侧山际,有五龙口。”这意味着,浊水(北阳河)先流经广固城西,又经过五龙口。倘若五龙口在广固城西南山麓,浊水就应该先经五龙口后到广固城。于钦等人显然是断章取义,误读《水经注》,只看到“水侧山际,有五龙口”,忽略了前文。况且,为山山麓出水口不具备放水攻城的地理条件。
经笔者实地访查,今琵琶水库位置是广固城外南部的最低点,中间是宽阔的河漫滩,其北侧的广固城位置相对较高。如果在广固城西南方向的河流出山口筑堤阻水,在决堤放水后,洪水依然只会沿宽阔低洼的河道往东北流去,并不会对高处的广固城墙造成实质性冲击。换言之,五龙口如果在广固城西南的山麓,则堵塞后就无法起作用。所以,于钦、顾祖禹等人记载的浊水经过五龙口才到达广固城的说法既与文献矛盾,又不符合当地地理。与此相关的决水灌城说法实难成立。
长期以来,广固城的几次破城都被认为是堵塞五龙口决水灌城的原因。据《齐地记》记载,谋士玄文告诉刘裕:“昔赵攻曹嶷,望气者以为渑水带城,非可攻拔。若塞五龙口,城当必陷。石季龙从之,嶷请降。后五日,大雨震雷,复开。后冉闵之乱,段龛被慕容恪攻围数月,不克,又塞五龙口,龛遂降。无几,又震开之。今旧基犹存,宜急修塞。”(P354)刘裕遵从了玄文的建议,采用同样的方法攻破广固城。由玄文的话可知,之前广固城两次陷落都是堵塞五龙口导致的。后赵石虎、前燕慕容恪攻打广固城,都是靠堵塞五龙口取胜。他们堵塞五龙口以后,城内受到严重影响,故而开城投降。
一般认为,如果要制造洪水淹没城池,最便捷的就是堵住河流上游,再掘开堤坝,让洪水冲入城内。这种情况下,堤坝最先毁坏。然而与此截然相反的是,曹嶷、段龛等人并非因高处放水灌城而出来投降,而是城内投降以后,堤坝才因大雨震雷而毁坏。换言之,直到他们出城投降,堤坝一直存在,决堤放水全无可能。这足以证明,广固城三次被攻破都不是用的高处筑堤放水的方法。
需要注意的是,崔鸿在《十六国春秋》(P3184)中引用玄文的话时,删除了“后五日大雨,震雷复开”一句。唐修《晋书·慕容超载记》(P3184)以下诸书往往据《十六国春秋》引用。这导致后世学者受此影响,忽略了城破后堵塞五龙口的障碍才被自然清除的特殊现象,进而误认为石虎、慕容恪、刘裕都是像水淹七军那样放水灌城。此说影响深远。元明以降,人们都认为刘裕等攻城者曾决堤放水。基于这种考量,《齐乘》等地方志都断定五龙口在广固城西南山麓。直到今天,青州史志办所编的《青州古城》和李硕的历史传记《铁马楼船刘寄奴》,依旧认为五龙口在广固城西南山麓的高处,几次破城都因为敌人“堵塞了渑水上游的五龙口”(P156)“聚大水淹没城池”(P17)。这明显是后世的误解和想象。
四、五龙口不在城西、南、北等处
广固城城墙基础及建筑遗址除部分裸露地面以外,其余遗迹大多在地下一到两米左右深的位置(P64)。因此可以说,当前广固城周围的地势地貌自刘裕摧毁广固城后没有重大改变。
前文已经证明五龙口不在广固城西南的山麓,而现实也表明广固城的西、北、南三面皆无符合五龙口特征的位置所在。广固城以西是逐渐抬升的山区,广固城西护城河不是北阳河主河道,可能是人为开挖,并非天然形成,现在仅存一段南北向的干涸水沟。淄博考古队曾说:“在邵庄镇窑头村北,发现广固城西城墙北段,该段城墙仅存地下用自然石块垒砌的城墙基础,南北长约250米,东西宽约10米。石砌城墙基础距地表约1~2米。”[5](P63-64)广固城其他面的城墙为夯土,唯独西面是石砌。很明显,用石块建造、厚达十米的广固城西城墙,是为了应对西面山区洪水而修的,洪水冲击墙体后就会分流。城墙负担分洪作用,正说明此处河道不深,故修造结实的城墙抗洪。鉴于广固城遗址上仅有一到二米的覆盖物,可以推测古今差距不大。笔者现场观测,此处河道遗迹较浅,只能作为泄洪渠,不利于存水,更无法筑堤蓄水。如果堵塞广固城西部的河道,水量不足,效果不佳,基本无法影响城池。广固城西难以聚水,城墙又厚实耐冲击,不适宜采用水攻之法。因而,此处绝不会是五龙口的所在。
广固城南北面与记载中“城侧”位置矛盾。同时,广固城北面是北阳河的支流,仅承接北边尧王山南侧的一部分水流,水量较小,宽度也不及南侧的干流。这条支流深切河道,形成了“V”字形峡谷。如果堵塞其上游,水量不足以冲击城墙,更不会淹没城池。如果堵塞其下游,则需在深切的河谷中堆砌工事,不仅工程量巨大,而且其积水漫过两侧河道崖壁后就会向远远低于广固城的北阳河主河道流去。况且,广固城北墙居高临下,至今仍然高出北岸许多。如果修建堤坝,此工程完全覆盖在城内攻击范围内。倘若五龙口在此,根本无法起到作用。更何况,广固城周围的地势决定了广固城西面、北面无法用筑堤挡水。加之广固城南面地势平坦,河流较浅。尽管今天成为废弃水库,城墙遗址也不过在两米左右的地下,河流形成的漫滩平缓且广阔,完全不具备筑堤堵水的条件。因此,广固城的西、南、北三面河道都无法存在一个可以用水攻城的位置。因此,这三处皆非五龙口之所在。
经多次实地考察获知,广固城一带为断崖地形,呈朝东北开口的铲状,地势自西南向东北大致呈三级阶梯分布,且逐级降低。广固城外,西北至正南面作为山区或山前地带,地势皆高,大致为一个阶梯;东南方向的外城地势与城内相持平,大致为一个阶梯;城外东北方向随河谷下沉,地势较低,可算另一阶梯。广固城正处在第二阶梯北边的断崖上,并且是南高北低的台地。当雨季来临时,西南东三面的水流汇集到城东南侧的北阳河干流,经过一段狭长的出水口流到城东北角下的低洼地带。在广固城东南面,即今琵琶水库处,干涸的河底竟然跟北阳河支干流汇合后冲刷形成的河谷两侧山崖几乎一样高。可以看出,此处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曹嶷之所以废弃瀑水涧侧的广县城另建广固城,大概就是看重此处便于排水又有河流深谷环绕的地理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广固城城墙基础几乎与合流后的北阳河主河道两岸崖壁等高。如果在广固城东北角外的北阳河支干流汇合处筑堤堵水,水未及淹入城内,就已经漫过河道向两岸散去,挡水的堤坝也会因此垮塌,而广固城并不会受此影响。张景孔关注的“河流交汇处北边的河道最窄处”,在今天北阳河上的黑山路石家庄桥附近。大桥位置就是附近河道最窄处,且在河岔村南。此处较之桥下河谷确实高耸,但高度远不及广固城遗址。站在大桥南望,桥面低于琵琶水库出水口的干涸瀑布。换言之,此处位置低于琵琶水库,更低于水库西岸的广固城。如果堵塞此处,水流绝对不会影响广固城。张景孔、李宝垒虽然从文献上推测此处是五龙口,但其自然条件并不适合对广固城进行水攻。故而,此处也不是五龙口所在。
五、五龙口在城东
结合当地地形地势以及石虎、慕容恪、刘裕等人堵塞五龙口却不放水灌城的做法可以推测,借助水利攻克广固城的具体措施为:筑堤以堵住五龙口,进而引发河流倒灌。这是与传统水攻不同的方法。长期以来,用水攻城的最好办法就是堵塞高处再放水,利用洪水的冲击力突破城墙的防线或淹没城池达到围困的目的。战国时期的智伯掘汾水灌晋阳(P2152)、秦国引黄河冲毁大梁(P2240),都是采用从高处决堤的方法。但广固城周边形势完全不同,从上游的高处放水,则河水会从城的侧面流走;在下游低处筑坝拦水,则难以淹没城池。很显然,传统的策略在此都无法达到预期效果。但当年堵塞五龙口的方式,却恰好是解开五龙口位置的关键。
唯一能对广固城造成危害的位置就在城东的河道上。城东河流落差较大,曾经有过广固城附近北阳河最窄的主通道,是关键的咽喉。其位置就在今天水源路曹家庄中桥西边的夯土大坝附近。这段大坝东西走向,长约五十米,兩端稍高,中间略低,夯土筑成。淄博考古队、潍坊文物局曾在此位置东西两侧地底一到两米深处发现过城墙地基的遗迹,即广固城东城墙和外城城墙(P63-64)。大坝南侧是深约三四米的干涸水库底。大坝北侧则是一段深达十数米的废旧河谷,虽然部分被填土建房,但低洼的地势依然可以看出。从上往下看,河谷有点像瀑布冲击出的深潭,向北呈C字状与北阳河支流汇合。
笔者走访当地居民得知,此处是北阳河干流先前的河道。1958年,当地修建琵琶水库,将原来河道裁弯取直并在最窄处堵塞筑坝,另在其东,即曹家庄中桥处向北开凿新河道,于是在北侧的断崖上形成一道落差达十余米的瀑布。据村口老人回忆,在阻塞为坝之前,河道由此向北变深并下切到岩石,形成湍急的出水口。北阳河干流在此处深度下切形成河谷,由上文所说的第二阶梯进入第三阶梯。大坝两侧地势较高,呈现为两个相对的土堆,表层为现代垃圾堆砌,下层无现代活动痕迹,暴露的松散断面显示其为夹杂黄土和砂石的堆积,向北增高,至北侧断崖为止,疑为古人堆砌而成。此处当为五龙口。
(一)位置合适
大坝所在之处与文献中五龙口记载相符。首先,其在广固城东侧,符合“城侧有五龙口”。其次,此处是断崖,南北落差达十余米。广固城宛如一座丘陵,其形势可以用“水侧山际”来描述。另外,晏谟《齐地记》说:“有大涧甚广,因之为固,故谓之广固城。城侧有五龙口。”(P777)晏谟将大涧与五龙口连说,证明二者一体,五龙口就在大涧上。广固城遗址周围符合这一描述的只有窑头村东部。北阳河从这里开始向北形成深切的河谷。元代于钦也说:“行于绝涧之底,水激而岸峻,古谚谓‘瘦马不渡、李宣谓‘逼带京城,皆指此也。”(P131)于钦所述皆为描述广固城外环境的典故。今天此处地貌与书中完全相符。毋庸置疑,此处就是广固城得名和赖以生存的大涧。这里应该是五龙口。
(二)条件合适
此处地形最适宜筑坝灌城。这里是扇柄状汇聚广固城西、南、东三面水流的出水口。在十六国时期,此处两侧因有城墙而相对更高,有“天门中断楚江开”的既视感,既是河流最窄处,又紧临断崖。大坝两侧的土堆疑似当年堵塞物的残余。如果堵塞此处,河流势必向来路倒灌,直接影响处于北阳河半包围中的广固城。届时广固城周围铲状的地形也成为不利因素,城的东面、南面甚至西面都会被水浸泡。毫无疑问,洪水会涌入城中,造成伤病和恐慌。《齐地记》和《水经注》皆记:“超及城中男女,皆患脚弱,病者大半。”(P354)这正是河水倒灌进入城中后引发的典型症状。
《诸病源候论·脚气病诸候》曰:“江东、岭南,土地卑下,风湿之地,易伤于人。初得此病,多从下上,所以脚先屈弱,然后毒气循经络渐入府藏。府藏受邪气便喘满,以其病从脚起,故名脚气。”(P441-442)《普济方·脚气》曰:“甚者多遭风毒,四肢顽痺,手足浮肿,名曰弱脚,一名脚气。”(P2b)江南卑湿之地的常见病症,在北方的广固城突然出现并大肆流行。其原因必然是城市被大水漫灌,人为造成潮湿环境。中医学者解释的脚气正符合广固城被困之后城内军民的情况。
(三)名称合适
附近地下有五条河流自西向东注入北阳河的遗迹。“因有五条东西向河流自西向东贯穿二城墙,并在下游相汇集,推测为史书上的‘五龙口。”(P64)考古发现的五条河流汇集处,就在大坝之下、“C”形河道的中间,即被裁弯取直处。李宝垒以及张景孔等人皆以为五龙口之名是五条河流汇入北阳河以后的所得,但这种说法实在可疑。因为这五条河夹在南来的北阳河干流和西来的北阳河支流之间,算上北阳河支、干流,此处实际有七条河流汇集,按理应该叫“七龙口”,无法用“五龙口”命名。
况且从地形地势看,窑头村东北侧的北阳河、支干流汇集处是开阔峡谷,地势低洼,地形地势决定此处不适合筑坝挡水。再者,北阳河支、干流交汇处河谷较宽,即使筑坝,工程量也会很大且易坍塌。还有,这里没有疑似阻塞的遗迹。故而,北阳河汇合处如果命名五龙口,就会名不符实。但大坝处命名五龙口并不为过。此处正是广固城三面水流汇聚北流之地,居高临下,北阳河水从此处飞流而下落入深潭,坝下垂直汇入北阳河的五条河像五条龙在河西侧饮水。相比北阳河支、干流汇合处,这里更为合适叫五龙口。另外,瀑水涧五龙口也是得名自五条河流在此开始汇集,可以作为此处命名的参考。
(四)逻辑自洽
古籍中五龙口堵塞物两次被自动清除的奇怪现象只有此处地理环境可以解释。《齐地记》等书皆记载:曹嶷、段龛投降几天以后,五龙口的堵塞都被大雨雷电震开(P354)。历代典籍都对此怪事没有任何解释。依此处地形却可以解释为:此现象由攻城季节、附近的“五龙”以及大坝地形等综合因素造成。
广固城前两次陷落都在夏秋之际。《晋书·明帝纪》:“(太宁元年八月)石勒将石季龙攻陷青州,刺史曹嶷遇害。”(P160)《晋书·穆帝纪》:“(永和十二年)冬十月癸巳朔,日有蚀之。慕容恪攻段龛于广固。”(P201)石虎抓住曹嶷是在323年八月,攻城则在六七月。慕容恪俘获段龛大约在356年十月,攻城则在之前,即八九月。农历六到九月这段时间正好是山东半岛的雨季。这一地区夏秋时节经常有夹杂雷电的暴雨,降水占全年总量的绝大多数。秋季河流水量增长巨大,有时会是其他季节的数十倍,其他季节仅限于河底的涓涓细流会在此时变为滔天洪水。若此时堵塞五龙口,洪水自然会很快从城门、水门甚至低洼处渗透进入广固城形成灾害。自西向东穿城的五条河流也会水量大增,加重洪灾。城内可能变为河流临时通道,军民溺水、生病,房屋倒塌等次生灾害随之出现,势必人心惶惶。所以,曹嶷、段龛等人都在堵塞五龙口后不得不投降。
然而,五龙口处的堵塞却不会持久。其原因有二:一是雨季河流来水量过大,最终会在南面形成对五龙口堵塞堤坝的冲击力和压力。二是穿城的五条河流水量暴增,出城后伴随落差增大产生巨大冲击力。受狭窄的深切河谷影响,相当一部分的出城河水会沿“C”形河谷逆流而上,直接冲击到堵塞堤坝下,将其基础掏空。一旦再次雷雨,河水就会暴涨,堵塞堤坝南边受洪水的压力和推力,北面地基又被水流掏空失去支撑。在上下水力的作用下,五龙口处的堵塞会很快坍塌,被洪水冲走。所以两次堵塞五龙口,堤坝都在大雨雷震之后消失。换至其他位置,都無法解释五龙口的堵塞物何以两次都在大雨天自动消失。
综上所述,五龙口就在今曹家庄中桥西的大坝处。石虎、慕容恪、刘裕等人就是在这里堵塞五龙口,制造城市水灾,进而攻破城池。
当然,刘裕堵塞五龙口没有像石虎、慕容恪那样迅速取得成果,与当时气候有关。东晋末的一段时期,山东半岛大旱,河流水量相对变小,倒灌城池效果没有预想的好。“义熙四年冬,不雨。六年九月,不雨。八年十月,不雨。九年,秋冬不雨。十年九月,旱。十二月又旱,井渎多竭。是时军役烦兴。”(P842)五龙口的功能没有有效发挥。不过,从整个战役来看,堵塞五龙口已经起了催化城内矛盾的作用,最终导致南燕灭亡。今天曹家庄中桥西侧大坝两边的堆积层,应该就是当年堵塞五龙口的遗存。
相对于广固城来说,五龙口确实是其死穴。“城之所跨,实凭地崄,其不可固城者在此。”(P624)郦道元所言不虚。广固城的坚固是因为有大涧,而缺陷就是有五龙口。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新任地方长官羊穆之宁愿另筑东阳城,也不愿修葺有五龙口的广固城。果然,后来北魏围攻山东,东阳城能坚守三年。这就是吸取了广固城的教训,避免了历史重演。
更确切地说,五龙口是北阳河的关键所在。1958年,当地就选择此处修筑堤坝,拦截了汹涌的北阳河,建成了多用的水库。古今利用北阳河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位置修建堤坝、利用河水,也说明了这里的的确确是扼守北阳河的五龙口。
六、五龙口失落原因蠡测
五龙口位置失传,与刘裕攻陷广固城有直接关系。《宋书·武帝纪》曰:“(义熙五年六月)大军进广固,即屠大城,超退保小城。于是设长围守之,围高三丈,外穿三重堑。”(P16-17)《十六国春秋·南燕录》曰:“(慕容超)徙郭内民入保小城,晋攻陷大城,长围列守。”(P612)《晋书·慕容超载记》曰:“贺赖卢、公孙五楼为地道出战王师,不利。”(P3184)东晋军队与南燕军队在城外展开拉锯战,双方构筑各种战争工事,极大破坏了城市设施。原先适宜居住的环境变得千疮百孔,这片废墟已经不宜居住,周边居民也纷纷逃离。就这样,广固城与五龙口的位置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羊穆之另建东阳城,形成了新的城市。随着时间流逝,居民们逐渐淡化乃至忘却广固城,五龙口位置慢慢变得无足轻重,乃至扑朔迷离。故而到宋元时代,人们已经无法判断五龙口准确位置。司马光《资治通鉴》等书不记刘裕堵塞五龙口的事件。于钦《齐乘》已经开始误记五龙口位置。到明清,大家就把五龙口的地名迁移到了瀑水涧。至此,五龙口位置彻底失传。
随着1958年琵琶水库的修建,将河道北面裁弯取直,五龙口就此被填埋,致使张景孔等学者虽多次考察此地,遍寻北阳河(即今河道)却仍不得五龙口确切位置。其主要原因在于忽略了早已被人工填堵的废弃大坝和其下游废河道。种种因素叠加,导致五龙口一直未被发现,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七、结语
综上,五龙口就在广固城东侧河流下切处的崖壁上,即今天窑头村东、曹家庄中桥西的大坝附近,是广固城西、南、东三面水流汇聚处,也是河流落差陡增的位置。五龙口是广固城的命门,堵塞此处可以直接造成水流倒灌广固城。石虎、慕容恪、刘裕等人就是堵塞此处,利用北阳河河水倒灌广固城,形成水灾,最终占领了此地。又由于大雨和其下汇入的五条支流的冲击,堵塞五龙口的大坝会在城市陷落以后突然坍塌。刘裕破城前后严重毁坏城市周边环境,致使城市迁移,五龙口也随之失落。五龙口位置的失传是广固城长期废弃的必然结果。后人特别是明清学者的错误观点,导致其位置更加扑朔迷离,造成了今天对五龙口位置各执一词的状况。
由此可知,探索失落历史地理必须要甄别证据和材料,以可靠性强弱为依据。同时要坚持二重证据法乃至三重证据法,将文献记载与实地考察相结合。既需要大胆假设,又应该小心推测。在众多可能中查找最合理的解释。相对晚出的资料,如明清方志追记魏晋事物等,很容易出错,要谨慎使用。
(责编:唐越)
A New Study on the Location of Wulongkou in Guanggu City
Ding Xinyu
Abstract During the Sixteen Kingdoms period, Wulongkou of Guanggu city was a very important strategic location. It mattered in the survival of local governments. Due to the abandonment of the city, misinformation and other reasons, the location of Wulongkou was lost. The southwest mountain pass of Guanggu city in the traditional view is not the location of the Wulongkou. The north, west and south sides of the ruins of Guanggu city do not fully conform to the recorded positions. The confluence of rivers speculated by local scholars is not Wulongkou either. From the speculation based on the extant ruins of Guanggu city and the surrounding geography, only the dam of the abandoned river on the east side of the site accords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functions of Wulongkou recorded in the classical books. Wulongkou is located at the rammed earth dam between Yaotou village and Caojiazhuang village, Shaozhuang town, Qingzhou city, Shandong province. Shi Hu, Murong Ke, and Liu Yu etc., blocked the river here to capture the city of Guanggu and then occupied Shandong province.
Key words Guanggu City Wulongkou location River Classics and books
作者簡介:丁新宇(1991-),男,山东潍坊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上海师范大学一流研究生教育项目“博士生拔尖人才(硕士生学术新人)培育项目”资助(项目编号:AC9103-22-36807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