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重写小说中的“变”与“不变”
2023-06-25王雯蓉
【摘要】汪曾祺在20世纪八十年代回归小说创作时,曾對前期的部分小说进行了同题材的重写,写作语言与叙事结构皆有变化。长期以来,学界对于汪曾祺小说重写现象的研究夥矣沉沉,但值得注意的是,旧作虽然被大幅度改写,但其精神内核仍然稳定并得到深化。本文旨在比较小说改写前后语言风格和叙事手法变化的同时,归纳汪曾祺小说中追忆传统、市井文化和健康人性的三大经典母题。
【关键词】汪曾祺;短篇小说;重写现象;创作母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2-002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06
汪曾祺是文学史上少有的跨越两个重要文学时期,并在20世纪四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都留下了优秀作品的文学家。在长达几十年的搁笔后,他以平淡闲适、清新自然的独特风格回归小说创作,让人们看到了新的文学可能性。而这一时期,有相当一部分小说是汪曾祺对前期作品的修改和重写。在汪曾祺现存的一百六十余篇小说中,有十余篇是在原有故事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和重写的小说。①汪曾祺说,“我有的小说重写过三四次。重写一次,就是一次更深的思索。” ②可以看出,在这批被改写的小说中,渗透了汪曾祺更多的文学思考和人生体悟。
在汪曾祺的重写小说中,初稿与重写的时间基本限于20世纪四十年代、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三个时期。其中,四十年代初稿,八十年代改写的小说数量较多,也是改动幅度最大,最能够反映汪曾祺前后两时期创作变化的一类作品。因此本文选取了《复仇》《异秉》《职业》《戴车匠》和《受戒》五组最有代表性的重写小说进行分类比较,从汪曾祺改写小说的创作诱因入手,在分析重写小说形式变化的基础上深入思考,归纳汪曾祺重写小说中最常见几类主题思想,从中感悟汪曾祺作品跨越时代始终不变的精神力量。
一、汪曾祺重写小说的创作诱因
(一)外部因素:创作环境与时代变迁
汪曾祺曾经表示,“我的感怀寄托是和当前社会政治背景息息相关的。必须先论世,然后可以知人。离开了大的政治社会背景来分析作家个人的思想,是说不清楚的。” ③由此可见,作家所处的环境和时代对其进行文学活动的影响非常大。汪曾祺在20世纪四十年代考入建校于昆明的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师从沈从文先生,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在汪曾祺的记忆中,“最初的小说是沈从文先生《各体文习作》和《创作实习》课上所交课卷” ④,也就是刊载于1941年9月《国文月刊》第1卷第10期的《灯下》,并且表示“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写的作品,几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 ⑤,可见沈从文先生对汪曾祺文学创作初期的帮助和影响。实际上,目前能够考证的汪曾祺最早发表的文章应是刊载于1940年6月22日昆明某报的《钓》,比汪曾祺的1941年在《大公报(重庆)》发表的两篇习作课作业—— 《灯下》和《复仇—给一个孩子讲的故事》都要早。汪曾祺当时参加了许多文学社团,《钓》就是汪曾祺当时参加学生组织的冬青文艺社,交给社里的文稿,先行刊登在某一期《冬青小说抄》上,因得到较高评价,才投报刊发表的[1]。所以,良师的鼓励和活跃的创作环境,为西南联大时期的汪曾祺进行文学创作营造了良好的氛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到20世纪六十年代,是祖国各行各业大力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时期。在这段时期,汪曾祺主要在编辑部工作,原创小说数量比较少。进入八十年代,社会各界开始响应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中国文艺界百花齐放,文学创作也拥有了更加宽广自由的空间。这一时期文学界各类思潮激烈涌动,点燃了汪曾祺的创作热情,也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回看和反思先前的文学创作。
(二)内部动机:文学接受与作家心态
汪曾祺旧作改写的诸多变化,与他的个人经历和创作心态的转向密切相关。从20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可以看出,汪曾祺早期创作多受到西方现代派影响,常常将意识流的手法融入作品当中,《悒郁》《复仇》等早期作品均显示出其受到阿左林等意识流大师的影响。严家炎先生曾经对汪曾祺意识流手法的运用给予很高的评价:“到了汪曾祺手里,中国才真正有了成熟的意识流小说。”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汪曾祺小说创作的断崖期,也是他逐步探索成熟的民族语言,并为后期小说风格奠基的关键期。1950年汪曾祺调任北京,先后在《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担任编辑,在这期间,他对民俗、民歌、俚语等民间传统文化有了更深的认识。出于工作需要,他曾采集、阅读过上万部民间文学作品,并由此“深知民间文学是一个海洋,一个宝库”,其逐渐成了汪曾祺文艺修养的一个主要来源。民间文学中语言的“朴素、简洁和明快”,叙述上“没有含糊费解”,结构上“平易自然”均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并且滋养了他后来的创作[2]。重写后的《异秉》加入了许多风俗描写,例如《职业(二)》的正文中给孩子的喊号加上了乐调,《异秉》中加入了许多生活化、风俗化的描写,都印证了这一点。
二、汪曾祺对旧作改写的形式重构
汪曾祺在20世纪八十年代重写的小说,与前期的初版有很大的不同,主要体现在语言的变化和叙事结构的调整两个方面。重写后的作品在语言上更加通俗易懂,在叙事手法上带有更强“汪氏风格”。
(一)语言上:准确性、通俗化倾向明显
20世纪八十年代的汪曾祺,已然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对小说语言的把握更加成熟,风格也逐渐定型。他曾经概括这一时期对语言的认识:“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⑥显然,早期的欧化长句和刻意的文辞藻饰已经不能满足汪曾祺此时的语言观,小说的改写明显地体现了汪曾祺在语言运用上的较大变动。
首先,汪曾祺小说的语言变化之一是对意识流小说的改動。前期小说是汪曾祺的一种语言尝试,他自称:“年轻时的语言是很浓的,而且很怪。” ⑦这类小说具有散乱的文体驳杂性,与他在故乡时接受了系统的桐城派古文学习,深受归有光影响,后期又在西南联大跟随沈从文先生学习写作,接受了不同的思想密切相关。以经典的意识流小说《复仇》为例,汪曾祺在20世纪四十年代对《复仇》前后改写过三次,从1941年的习作到1949年的重写,语言的逻辑性不断增强,但仍然没有摆脱翻译体色彩。如在1949年《复仇》中有这样一处描写:“殿上钵里有花,开得好,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那么冉冉的” ⑧,这一句在1982年的《复仇》中就出现了变动,巧妙地展示出汪曾祺重写小说语言的通俗化特征:“大殿上的铜钵里有花,开的真好,冉冉的,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 ⑨。殿是“大”的、钵是“铜”的,表现出事物性质;使用让语言更加连贯的修饰词“真”,以及删去“那么”,更加符合人们的基本认知。
在汪曾祺改写的小说中,另外一种典型的语言变化就是减少雕饰,改用平淡简朴,甚至口语化的方式进行表达。在《职业》的改写中,对椒盐饼子的描写就能够体现这一点。1947年的《职业》中,形容椒盐饼子属于“马蹄形面饼,弓处微厚,平处削薄”,西洋糕是“菱形发面方糕,松松的,厚可寸许”,语言工整和谐、典雅优美。而在1985年《职业》的表述中,几乎将这些修饰性的词汇都舍弃了,代之以最简单、直白的介绍,这就使得对事物的描述更加客观,同时也给人一种近在眼前的亲和力。此时描写椒盐饼子“一边稍厚,一边稍薄,形状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铛上烙出来的,有一点油性,颜色黄黄的。”西洋糕则是“有一点淡淡的甜味。放的是糖精,不是糖” ⑩。从重写作品的细节就可以看出,20世纪八十年代的汪曾祺在语言运用方面贯彻了他准确、简练的语言观,更能够融入自己的创作风格,用最平淡如水的语言尽写世间百态。
(二)叙事上:故事性、层次性效果更强
相比于汪曾祺20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重写后的同题小说在叙事结构上更加完整,人物形象清晰饱满,故事情节也更加条理。以《异秉》的改写为例,刊载于《国文月刊》1941年第1卷第10期《灯下》是《异秉》的最初版本,也是汪曾祺的习作课业,其中反复的人物对话和并不说明人物关系的情节让小说的结构十分模糊,形式上也明显展示出当时的汪曾祺正在探索连通诗、散文和小说之间一种更新的文体。1948年版本的《异秉》在思路上更加清晰,主要的故事情节围绕在王二的摊铺上,而1980年重写的《异秉》发生了更大的变动,小说不仅对王二摊铺及周边商铺的买卖做了非常详尽的描述,并且将陈相公等12个人物形象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介绍,形成了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图。整个故事的叙事空间更加宽阔,把后街-王二家-摊子-源昌烟店-保全堂等场景串联成一个大环境,不再拘泥于一段时间或一个具体的景观。小说将王二的故事同保全堂里的人情冷暖、源昌烟店的兴衰更替以及小镇街上的烟火气贯穿起来,拓展了叙述空间的同时,让改写后的《异秉》内容更加丰盈。
三、汪曾祺重写小说中的“不变”的精神介质
汪曾祺的重写小说在内容和形式上变动很大,但他在改写的过程中维持了小说的主题思想,并进一步的阐发出更深刻的精神境界。若对汪曾祺重写的小说进行横向观照,可整体归纳为三类:对传统文化的伤逝、对市井文化生活的抒写、对健康人性的呼唤。
(一)对传统文化的伤逝
汪曾祺对传统文化的独特感悟,是其小说创作的典型题材,他多次选择这类小说进行反思和改写。以《戴车匠》为例,汪曾祺20世纪八十年代对旧作重新进行改写,重新审视了传统文化日渐衰落的主题。
1947年的《戴车匠》仍然展现出汪曾祺在小说中“随便”的风格,文章中大段插叙了巷子里两个老妇人吵闹的场景以及对其他主体的描写,削弱了戴车匠故事给读者的整体冲击。而在八十年代重写的《故人往事·戴车匠》篇幅大大缩短,故事的中心也汇集在戴车匠一个故事上。汪曾祺不仅在形式上将小说所表达的主题进行了更为集中的展示,还对故事的结尾加入了发人深思的细节。
我不知因何而觉得他儿子不会再继续父亲这一行业。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须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戴车匠》,《汪曾祺全集1(小说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28页)
最初版本的《戴车匠》使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将对传统手艺即将消逝的惋惜通过“我”这个旁观者的角色表达出来,更像对客观事实的描述,来表达“我”的思考。而改写后的版本则不同:
他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他该不会是想:这孩子将来干什么?是让他也学车匠,还是另外学一门手艺?世事变化很快,他隐隐约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去。(《故人往事·戴车匠》,《汪曾祺全集3(小说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页)
重写后的版本完全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不仅展现出汪曾祺对短篇小说“贴到人物去写”的定义,还暗用代表传统没落的意象来隐喻手工业逐渐衰亡的趋势。同时,连戴车匠自己都隐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去”,对自己所传承的经典技艺失去信心,也意味着传统技艺的没落趋势难以挽回。人物自己的感喟让小说的主题更加鲜明,凸显出作者对传统文化逐渐消逝怀恋与无奈。
(二)对市井文化生活的抒写
汪曾祺师承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传统,但与沈从文所表现的题材不同的是,汪曾祺的小说中有更多对市民风俗和市井文化的抒写,开创了“市井小说”的先河。这一风格同样是他重写小说所延续的传统,也是他最早改写旧作时选择的题材,最典型的是《异秉》和《职业》两篇。
首先是对市井文化生活的延展与丰富。在这一类主题的重写小说中,汪曾祺加入了更多表现民俗文化细节。例如在1980年的《异秉》中,小说中加入了几处典型的风俗描写,像文本中展示了春联的民俗文化:保全堂贴的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如布店之类的大字号贴的是“生涯宗子贡,贸易效陶朱”;最常见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小本经营的店铺贴着“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
其次是对平民人物生存状态的摹写。以重写后的《异秉》为例,修改后的版本中加入了一段非常戏剧性的群像描写:“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诅咒偷了她的下蛋鸡的贼。” ?汪曾祺用寥寥几笔将后街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展示出来,生动地再现了平民市井生活的日常形态,这也是之前的小说中所没有的。在《职业》中,汪曾祺不仅观照市井文化,还通过叫卖的声音这一角度,用一系列不同的叫卖声衬托人物,“——尤旧衣烂衫……找来卖……”“有人买贵州遵义板桥的化风丹?”“壁虱药!虼蚤药!”“卖杨梅——!”“玉麦粑粑——!”这样的通俗语言将“职业”这一主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洞察,体现出一种对平凡人命运的关怀与悲悯。
(三)对健康人性的呼唤
汪曾祺亲身走过了中国文学跌宕起伏的岁月,并在20世纪八十年代取得最令人瞩目的成就,莫过于他能够用饱含了生活艰辛的笔墨,仍然刻画出像童话一般纯净的世界,在人性最受到挑战的时代,展示纯美而健康的人性。《受戒》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同样也是汪曾祺对旧作《庙与僧》的改写。汪曾祺曾经评价创作《受戒》的心路历程:“今天来写旧生活,和我当时的感情不一样,正好同我重写过的《异秉》和三十二年前所写的感情也一定不会一样。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来写的。《受戒》的产生,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一个总和。” ?可见,《受戒》的重写承载着汪曾祺在八十年代发掘失落的人性价值的使命。
在1946年的《庙与僧》中,黄胖的当家、会吹笛拉胡琴唱小调的能师傅、娶老婆的二师父是小说介绍的主要对象,三个和尚远超于清规戒律的行为举止已经让人们看到了汪曾祺试图通过这些“反面教材”去发现自由的、正常的、健康的人的表现。而1980年的《受戒》最大的變化在于,文本不再是以第一人称进行叙事,而是引入了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线索,明海为了小英子放弃当方丈。这就不仅仅是“不守戒规”的三和尚挑战尘世上的道德规约,更是一种彻底的自我解放。汪曾祺曾经自己评价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这表现出重写后的作品更加深化了对健康人性的发现与塑造。
四、结语
汪曾祺回归小说创作,连接了被中断的抒情小说传统,让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重新拥有了一处清新的“桃源”。他独特的旧作重写现象,展现了一位文学家的自我反思。文章在分析汪曾祺两个创作高峰期的基础上,探究了其旧作在改写后发生变化,语言上回归自然、质朴,叙事结构上更加延展丰富,并挖掘出汪曾祺在重写的小说中仍然强调的,对传统文化渐行渐远的追忆、对市井文化的平民抒写和对纯真健康人性的呼唤。这不仅是汪曾祺重写小说的重要母题,实际上也是贯穿汪曾祺小说创作的思想主线和精神旨归。
注释:
①本文主要资料基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汪曾祺全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汪曾祺全集(小说卷)》。
②⑤汪曾祺:《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师范出版社1998年版,第48页,第59页。
③汪曾祺:《〈晚饭花集〉自序》,《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30页。
④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6页。
⑥汪曾祺:《小说笔谈》,《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4页。
⑦施叔青、汪曾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与大陆作家对谈之四》,《上海文学》1988年第4期。
⑧汪曾祺:《复仇》,《邂逅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第2页。
⑨汪曾祺:《复仇》,《汪曾祺短篇小说选》,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 第2页。
⑩汪曾祺:《职业(二)》,《汪曾祺全集2(小说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7页
?汪曾祺:《异秉(二)》,《汪曾祺全集2(小说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页。
?汪曾祺:《关于〈受戒〉》,《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参考文献:
[1]李光荣.《钓》:汪曾祺的文学开端[J].新文学史料,2009,(01):193-197.
[2]田延.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化经验与汪曾祺1980年代的小说创作——以《异秉》的重写为例[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02):84-98.
[3]王枫.《异秉》《职业》两种文本的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03):57-78.
作者简介:
王雯蓉,女,汉族,山东潍坊人,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