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文学评论年会和“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发言摘登
2023-06-23丁帆彭学明李建军张燕玲陈剑晖
丁帆 彭学明 李建军 张燕玲 陈剑晖
编者按:
为深入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认真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重要论述以及对广东重要讲话和重要指示批示精神,贯彻落实广东省第十三次党代会精神和中国作协十届二次全委会精神,深入推进文化强省建设,打造一批彰显中国精神和岭南特色的扛鼎之作,2022年11月29日至30日,广东省作协以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方式举办了广东文学评论年会和“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广东评论年会揭晓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首届“双年优秀论文”评选结果。这两个会议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周”系列活动中的两个重要活动,与会领导、专家围绕“加快构建中国文学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湾区故事”“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锻造成为新的文学增长点”“全媒体时代文学批评的传播、交流及接受”等重要论题进行研讨,观点迭出,精彩纷呈。现将丁帆、彭学明、李建军、张燕玲、陈剑晖等与会领导和专家的精彩发言摘登,以飨读者。
大湾区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增长点的几点建议
南京大学文学院 丁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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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认清大湾区的地理文化优势和劣势,以扬长避短、取长补短的眼光和姿态,去迅速繁荣和发展该区域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应该是一种文化和文学的战略性思考,如果落实到具体的战术性措施上来说,窃以为应该注意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谓中国话语只是一个空洞的所指,而有意义且可以落实到具体层面的能指,就是从大湾区具体的地理文化语境出发,从地域文学的特点入手,打造出一个有别于中国所有地缘文化和文学所没有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特征的平台。只有建构起独特的大湾区叙事体系和故事话语模式,才能让这一地区的文学让全国,乃至世界刮目相看,否则,文学的增长点就是一句空洞的所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湾区的地理文化和文学成为一个在全国地缘文化中的一个独特的新地标才是其终极目标,换言之,它已经不再是广东或岭南文化和文学的地理区划了,随着香港、澳门的加入,其内涵和外延已经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从现代文学的角度来看,一百多年来的文学史待整理发掘的东西十分丰饶,以广州为中心的文化和文学的大平台,必定会依靠文化资源的优势,去辐射和引领这一地区文学的发展趋势,并在与港澳文学本身发展的基础上,相互协助,相互协调,相互融汇,创建成一个有别于其他地域,具有独特风格、举世瞩目的大湾区文学创作基地。
其次,从文学创作层面来看,大湾区文学需要从故事结构和语言层面凸显出粤地和粤语的独特风格。这是一个深入文学肌理的文学调式,广东、香港、澳门有相似的生活习俗和共同的语系特征,运用到文学作品中来,可以突出文化与文学一体化的大同性。而三个地区不同的文化生活语境和方式,又显示出最有文学趣味的不同故事素材,所形成的差异性的异域情调、南国故事,是大一统中国故事叙述模式中都无法呈现与替代的独特南国风景线,是任何地域都无法比拟的故事模式原型生产基地。
香港一百多年的文学基本得到了世界的认可,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澳门文学也是一个亟待开垦的处女地,资源利用和开发有赖于致力打造。
所有这些丰厚的创作资源,都将成为大湾区作家创作的优势,从故事结构的营造到人物性格描写,再到语言特征的独特抒写,都是大湾区文学冲破岭南文学,走向世界的最大驱动力。
另外,从当今世界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全媒体时代的角度来看,大湾区是世界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作为中国改革开放最早的前沿阵地,是与世界文化与文学交流对接的重要窗口,这个优势是内地无法比拟的,这个天然优势如何运用,却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难题,它的经济政治文化影响力覆盖了中国全境,显然,文学观念及其功能的辐射尚未达到相匹配的影响力,它的辐射空间很大,如今辐射力只波及港澳尚不够,窃以为,其最终目标应该定位于整个岭南文学,即,将桂系文学和海南文学也囊括进来,形成南方文学的重镇。
再者,除了大量的文学创作而外,单就文学批评这个领域来说,广东文学批评特征如何与华文文学在港澳研究中形成的特征进行优势互补,也是一个值得深入发掘思考的问题,值得大湾区文学批评在总结经验教训中重新规划布局。
毫无疑问,《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杂志的创刊标志着文学批评的平台建设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它吸引并聚集了全国众多的文学评论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的目光,愿意为这个刊物尽力,这说明了人们看中了这个具有地域文学开放包容的办刊方针。如何办好这个刊物,使之成为全国瞩目,而且具有品牌特色的文学批评刊物,好的栏目和好的文章才是最重要的举措,所以,针对全国性的文学思潮发声就显得十分重要,但引领大湾区文学发展的批评和评论更为重要。由此,我觉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须得做到两手抓:一是抓引领文学潮头的好文章,组织起一个较为稳定的供稿队伍;二是培养一支有显示度的本地区的批评队伍。既要有一流的批评家供稿,也要有不分年龄段和身份的一流文章在编辑们的组稿和发掘中脱颖而出。
最后,我建议大湾区文学应该抓住当下这样一个十分优裕的契机做一些大事,为了扩大这个区域文学的地缘特征,必须让历史出来发声,所以,将大湾区一百多年来的文学史进行一次全面的发掘和整理,并且撰写一部几十卷的文学史长编,以及几十卷的文学史料,是当务之急,这是一个浩瀚的文学工程,这不仅是历史的总结,也是学术界的一件大事,更是规范当下地缘文学批评传统,并在此基础上有所借鉴、有所发展的重要参照系,应该纳入大湾区文学的整体规划之中。
我以为,这部文学史的优势就在于:
其一,从历史的沿革背景来看,自清末开始的大湾区文化作为一个对外交流的窗口,为发掘其文学与世界交流提供了许多珍贵的史料,成为中国进入“现代性”的一个通道,这里面不仅有许多史料需要发掘,更有许多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亟待评价。对应于“海派”文化和文学,“粤派”文化和文学是否能够拿出历史的依据呢?
其二,香港和澳门的加入,大大提升了可资的作家作品、文学社团、文学现象、文学思潮和文学批评的历史内涵,如何利用这些史料,并且进行学术性和学理性的归纳,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尤其是许多领域都涉及延伸到海外华文文学这一块沃土之中,可以形成世界性的文学影响。
其三,从新中国文学的角度来看,广东文学中尚有许多作家作品因时代的原因,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文学史评价,也有许多文学现象值得文学史进行深度的再思考、横向的比较(与同时期的同类作品比照分析)和纵向的比较(从文学史的流变中进行比照分析),这是大有潜力可循的。
其四,近四十年来广东作家队伍的整体梳理也是一个盲区,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创作和批评的现状扫描至各个作家和批评家个体还不够,所以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批评和评论队伍也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
以上只是我个人的几点肤浅的建议,仅供参考,不当之处,尚请批评指正。
在新的起点,以新的姿态,向新的未来
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 彭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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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联盟成立时,我有幸现场见证,并做发言。我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联盟的成立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必将载入史册,建议充分利用粤港澳大湾区的国际化优势,向全世界传播大湾区文化和中国文化,讲好大湾区故事和中国故事;要出台切实可行的政策,把海内外的文化名人都吸引到大湾区,把大湾区建设成世界文学之都、国际艺术之都;成立专职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机构,配备专项资金,为大湾区文学的发展提供有力的组织保障和坚强后盾。转眼三年,我欣喜地看到粤港澳大湾区这个理念已经深入人心,粤港澳文学联盟也迈出了可喜的步伐。“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名家造就工程”“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精品工程”“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互动工程”“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传播工程”都在紧锣密鼓地启动和实施。陈继明的《平安批》、吴君的《同乐街》、邓一光的《人,或所有的士兵》、庞贝的《乌江引》、魏微的《山河故里》、熊育群的《第76天》、李兰婗《野地灵光》、陈启文的《为什么是深圳》、葛亮的《朱雀》等这几年涌现出的优秀作品,不但是粤港澳大湾区的优秀作品,也是中国文学的优秀作品。这都是粤港澳三地在以文学的名义和担当,在新的起点,以新的姿态,向新的未来结出的新成果。
这次粤港澳文学峰会的主题为“全面推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高质量发展”。这是一个很好的主题。我们该在怎样的新起点,以怎样的新姿态,向怎样的新未来,才能全面推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高质量发展?
粤港澳都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新。新的时代,新的城市,新的人群,新的生活。广东的新,在于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田和开创地,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的是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沧桑巨变。农村到城市的变迁、农民到市民的转换,移居到宜居的变化、移民到居民的转身,原始手工作坊的消失、高科技现代化企业的崛起,资源掠夺似发展到绿色科学发展等等,都是广东沧桑巨变的崭新缩影。香港、澳门的新,在于回归到了祖国的怀抱,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澳门,同样有了各种各样翻天覆地的崭新变化,新的政治、新的文化、新的价值、新的精神、新的理念、新的元素、新的发展、新的融合、新的变化,还有新的矛盾,都预示着香港、澳门的新是层出不穷的新。所以,粤港澳作家要攀登文学的高峰,要文学高质量发展,应该更多地站在新的起点,以新的眼光关注到粤港澳新生的一面,书写粤港澳的新景象、新气象和新风貌、新风范。
其一,吃透粤港澳文化新精魂。粤港澳文化有传统的共生的中华传统文化,比如共同的粤语、共同的妈祖、共同的舞狮文化等,也有各自不同的再生文化,比如香港中英文化的交融、澳门中葡文化的交融,独具特色的客家文化、岭南文化。香港、澳门回归后,中国民族更多的文化回归,必将孕育新的港澳文化,广东改革开放后因移民和打工的巨大体量而带来的56个民族文化的交融交汇,也必将带来岭南文化和客家文化的再生。怎样攫取这些新的文化精髓和新魂,用新的文化精髓和精魂涵养我们的文学,是我们的作家所要努力的。
其二,揽尽粤港澳时代新镜像。无疑,广大的改革开放,港澳的回归祖国,都是进入新时代的巨大标志,都具有划时代、开纪元、创世纪的意义,都有一种凤凰涅槃的蝶变。这是粤港澳作家得天独厚的创作资源。作家们要敏锐地观察和把握新的广东、新的香港、新的澳门,写出粤港澳在新的时代、新的契机所带来的新的生活、新的景象、新的气象,所换的新的人间,要把一个不同于过去的、脱胎换骨的香港、澳门,把一个不同于其他地区、气象万千的广东呈现给人们。
其三,赓咏粤港澳人间新烟火。时代叙事是大叙事,是作品的厚重所在。人间烟火能接地气,是作品写进人心的關键。不管书写什么,归根结底都要落入凡间、落到人间,都要落到一个个人的身上。新的时代,注定会根深蒂固地影响粤港澳三地的人间生活,都会有一种从内到外的核聚变。粤港澳三地的作家们要真情走进粤港澳三地人家,去触摸粤港澳三地人家的人间烟火,感受粤港澳三地人家的生活温度,体味粤港澳三地人家的人情冷暖,把粤港澳新的人间、粤港澳新的烟火和粤港澳新的生活呈现给世人。
其四,讲好粤港澳中国新故事。粤港澳的故事,是最代表性的中国故事,粤港澳发生的一切都是中国社会的晴雨表,都代表着中国的形象,展示着中国的风貌。粤港澳作为中国面向世界改革开放的窗口和大门,注定让粤港澳具备了开放性和世界性,注定了世界的目光会在这里聚焦。所以,作家们以什么样的立场和情感,用什么样的视角和眼光去讲好粤港澳的中国故事和中国的粤港澳故事,给世界描述一个怎样的粤港澳、怎样的中国,至关重要,任重道远。
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会成为中国文坛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成为中国文学一个显著的地标,成为中国文学通向世界的一扇窗口。
广东的文学气象与批评的两个问题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 李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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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首届双年优秀论文奖,很是荣幸,非常感谢!我很看重杂志给予的荣誉,因为,这样的评奖,比较透明,比较公正,没有那么多庸俗而复杂的东西。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虽然创刊仅仅两年多,虽然堪堪出了13期,却办得有模有样,独具一格,很成气候——既有粤港澳的地域色彩,又有中国意识和世界眼光;既有对历史远景的回顾,也有对未来前景的前瞻;既有对作家作品的精细谛观,也有对文学现象的宏观审视,显示出一种不俗的气象和成熟的风貌。
有此成绩,原因很多,但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主编之择任,可谓得人矣——仲明教授是有成就的学者和批评家,性格方正而温和,适合教书育人,也适合办一份包容而稳实的杂志;二是广东作协领导的支持——培忠先生自己就是很用功的学者,又有一腔文学情怀,所以,才费心劳力,克服重重阻难,创办了这份文学评论杂志。
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也是文化的重镇和文学的沃土。近代以来,广东在许多方面都起着开风气之先的引领作用,产生了梁启超和饶宗颐等颇具现代意识的文化大师。在当代,广东的报纸杂志,如《南方周末》《粤海风》《随笔》《开放时代》和《花城》等,各领风骚,影响甚巨。在对文学人才的延揽和吸纳上,广东也显示出开放的胸襟和宽宏的气度。在廣州和深圳等重要的城市,文学的人才构成和精神图谱,显然比内陆省份更丰富和多元。单就深圳来看,就有从江西、安徽、陕西、湖北、湖南、四川、东北等多个地区移民来的南翔、曹征路、杨增光、邓一光、吴君、秦锦屏、郑小琼和唐小林等作家、诗人和批评家。其中,唐小林的文学批评,勇敢,诚实,认真,显示着深圳特区务实而进取的改革态度,显示着活泼而清新的文化精神,因而尤其值得关注和推扬。
唐小林的文学批评,属于规范的印象批评,紧紧贴着文本和自己的阅读经验展开。他忠实于自己的阅读感受。他的几乎所有判断和评价,都以作品的细节和事象为根据,很少徒发空论,信口雌黄,显示出很强的事实感和说服力。这种认真而踏实的批评,也许很为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学院派批评”所鄙弃,但是,这种风清气正、坦率热情的批评,才是我们所需要的,才是读者所信赖和欢迎的。他的批评当然不是完美而无懈可击的,但却是认真而实事求是的。诚实和切实,这是唐小林的文学批评最可宝贵的地方。
接下来,想谈谈批评家的专业精神和思维质量问题。
在我看来,批评家应该专心致志,应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克制那种到处插一脚的冲动,尽量不在批评以外的其他文体的写作上耗费自己有限的时间和宝贵的精力。他明白文学批评的意义和价值,也明白在文学世界,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属于两个绝然不同的创造模式:文学批评主要用理性的方式解析和阐释,文学创作主要用感性的方式描写和叙述;前者主要依赖丰富的阅读经验和冷静的判断力,后者则主要依赖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活跃的想象力。因此,在文学批评的理性模式与文学创作的感性模式之间,横亘着一道高高的藩篱。有时候,作家可以翻过藩篱,闯入批评家的领地,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文学主张和阅读印象;但是,批评家要翻过藩篱,阑入作家的领地,凭着感性经验进行创作,却洵非易事。也就是说,作家无妨做一个“作家身份的批评家”,但是,批评家却很难做一个“批评家身份的作家”;小说家有可能成为不俗的批评家,但是,批评家却很难成为不俗的小说家;小说家可以“偏美”,也可以“兼善”,但是,批评家却只能“偏美”,而很难“兼善”。有必要指出的是,即便作家身份的批评家,也很难成为纯粹意义上的批评家。因为,他们拘于自己的趣味倾向和感性经验,在展开批评的时候,往往表现出很强的排斥性和一定的主观性,就像雨果和司汤达在批评古典主义时所表现的那样,就像托尔斯泰在批评莎士比亚和贝多芬时所表现的那样,就像纳博科夫批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塞万提斯那样。
事实上,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看,那些第一流的文学批评家,虽然也有过人的才华,甚至能在自己的文学批评中表现出丰富的诗性意味,刘勰和别林斯基简直就是批评家型的诗人,但是,他们终其一生,还是将全部的生命献给了文学批评事业。亚里斯多德、夏尔·圣勃夫、马修·阿诺德、徳米特里·米尔斯基、F. R.利维斯、乔治·卢卡契、莱昂内尔·特里林、哈罗德·布鲁姆、阿兰·布鲁姆都是用心极为专一的批评家,几乎没有在文学创作上浪费过自己的精力。别林斯基倒是雄心勃勃地写过小说,但写了半截,就发现自己完全不擅此道,便又回到了自己的本业,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文学批评家。
文学批评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它要求批评家具备良好的感受能力,也要求他具备很强的思维能力。所谓思维能力,既是通过深入的思考发现问题的能力,也是根据充分的事实和缜密的逻辑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批评性思维是一种高级的创造性的能力。它从不满足于停留在作品和现象的表层,仅仅对外在的信息进行简单化的处理,例如,对作品的情节和意象,进行低层次的复述和浅表化的评价;它的任务和目的,是根据广泛的阅读经验,在开阔的比较视野里,对作品的意义世界和形式特点,进行深刻的分析和准确的评价。更为重要的是,它必须有清醒而成熟的怀疑能力,要善于发现问题,发现那些人们习焉不察的严重问题。
这就意味着批评家必须提高自己的思维质量。他必须把事实感和真理性当作文学批评的重要原则。为了尊重事实,为了获得接近事实的认知和判断,他就必须克制自己的主观冲动,必须克服思维上的懒惰习惯,学会以科学的精神和分析的态度来对待文学批评。不仅如此,他还必须把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当作文学批评的基本原则。提高文学批评的思维质量,从根本上说,就是提高批评家的科学精神和批判能力。
新南方写作: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一个新的生长点
《南方文坛》杂志社 张燕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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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吴志良、朱寿桐、孟繁华、黄子平老师都从不同角度提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新的增长点,我也谈谈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即新南方写作,也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一个新的生长点。
近年,热点讨论的“新南方写作”,其实是地方性叙事下的一种地理的文学自觉,为南方论述、为粤港澳大湾区带来文学的活力。在当下建构国际化视野与中国文学理想,提升国际视野下的中国式写作,凸显“地方性”对于文学空间整体建构的价值,乃是中国当代作家如何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前沿问题。此处的“新南方”,区别于传统江南,是指海南、华南、岭南、西南,或称粤港澳大湾区,还延伸到台湾,以至南洋的半岛与群岛,如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因为这些地区本来就有丰富多元的文化遗存和文化族群,比如岭南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闽南文化、马来文化等,现代汉语写作与这些文化和族群相结合,由此产生了文化的多样性,以及文学的异质性和可能性。而且,从“区域”“地方”的视角,从地方性与世界性研讨文学,也契合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本质,更是近年文论创新的一种学术路径。
“新南方写作”概念最早提出的正是广东青年批评家陈培浩和青年作家陈崇正,目前权威和系统的论述当属杨庆祥的《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他对“新南方写作”的特质提出了四个关键词: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经典性。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认为“新南方写作”与他论述的“新南洋文学”精神相通,他说:“新南方之新,固然来自南方文学地图的重绘,更重要的则是认识论空间的开展。”(《南方文坛》2023年第1期)陈崇正提出:“南方之新在于必须重新审视这片以大湾区为中心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和正在蓬勃发生的故事。”即当下性。
我以为讨论“新南方写作”,我们必须为此探源寻脉,它既有其文学传统,是向南方经典作家如欧阳山的《三家巷》、陈残云的《香飘四季》、陆地的《美丽的南方》致敬,更立足于“南方以南”,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创造出中国现代化的南方故事;尤其不能忽视过去不太注意的民间文化活力的影响,以及偏僻的异质性的文学表达。新南方写作既呈现出南方腹地的歷史的文化地方性(林白、朱山坡、王威廉等),又有沿海开放地域的世界性(葛亮、林森、陈春成、林棹以及深圳文学,黄锦树、黎紫书等南洋文学),还有南方少数民族及众多族群繁复魔幻的文化传统(东西、王威廉、霍香结、厚圃),这是一种扎根生活、厚植文化根脉的美学多样化,也是一种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自信与自强。
2022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入围作品郭爽的《月球》、霍香结的《铜座全集》、林棹的《潮汐图》、魏思孝的《王能好》、周于旸的《马孔多在下雨》都是近年现象级的作品,且多为关于南方的书写。而令评委眼前一亮的,就是颇具现实感又奇崛魔幻、新颖性与想象力并举的南方写作,比如霍香结的《铜座全集》、林棹的《潮汐图》,最终深圳作家林棹的《潮汐图》摘得首奖。
阅读《铜座全集》《潮汐图》都是需要耐心的。初读《潮汐图》格外的震惊,那些令南方人会心会意的潮湿溽热,那种硕大的植物、动物和野虫。巨型灵蛙的叙事,从水里到海里,再到笼里,最后巨型到房子也无法安放,相当磅礴狂野。从潮汕海边的疍家生活,再到南洋异域,独特的风光与风情,奇异又灵性。《铜座全集》同样奇崛,桂林籍作家霍香结说他从20岁就想写一部这样的作品,直到40岁才完成。《铜座全集》颇具艺术野心,以天马行空的艺术才情,用独特的方志体例书写,为南中国桂林的一个村庄“铜座”做了长达一千多页的描述,体量庞大,方志、风俗、族谱、口述史、词典、食谱、传说、巫术、方言、诗歌……纵横开阖,“使铜座成为文本实验的莽林”。
近期林白的《北流》,葛亮的《燕食记》可谓新南方写作的重要收获。他们在为生活复魅,为自我精神皈依,更为南中国地方史赋形,在往事与饮食潮水般涌来的同时,时代的声音与印迹栩栩如生,它们在暗潮汹涌中与生活日常隐秘地关联着。有意思的是他们笔下“南方以南”的人间烟火各有不同,葛亮让满目烟火、俗世红尘着上历史与文化的味道,满纸典雅又活色生香;林白则让文化人的日常生活回到人间烟火,在岭南扑朔迷离又蓬蓬勃勃的民间记忆中,散发出一种野气横生、不可遏制的生命活力,以奇崛的地方性叙事,令文坛耳目一新。
读《燕食记》,扑面而来的是岭南人间烟火和岭南文化,醇香绵糯的岭南饮食,以及深厚而激荡的海洋文明、开放的世界性,令我们惊讶地发现旅居香港二十余年的葛亮,已经成为地道的新香港人。《燕食记》以饮食和口腹之欲切入,当然活色生香;尤其钦佩葛亮的案头功夫,他如此笃定耐心地做饮食文献,字里行间展开的视野,又是沿海开放地域的世界眼光,融会着每个人生与每道食谱的千姿百味,使自己的小说不仅成为一种生活的方式,更是思想的场所与人生的哲学,在同质化严重的当下文坛,自成一家,弥足珍贵。
林森以海洋小说三部曲(《岛》《海里岸上》《唯水年轻》),成为“新南方写作”的现象级作家,他的小说都指向一个隐秘的核心“南方”。他新近的《唯水年轻》有着精彩微妙的父与子关系的艺术表现,小说既呈现沿海人的生活变化和命运遭际,又流溢着以海为生、向海而死的悲壮与阔大,更有守护传统、敬畏生命的历史感和悲悯心,以及鲜活的小说异质性,是南方地方性叙事的诗意表达。此外,不读突破自我艺术边界的王威廉,也以《你的目光》这部南方情韵与气象十足、富有现代感的小说而令人瞩目。这部中篇小说视角独特,寓意深刻,人物曲折的爱情故事出乎其表,入其内里,既在眼镜城与岭南人文地理里生香活色,又让饮食男女的爱情生活回响着历史与家族、地域与人文、时代与科技的变迁。王威廉还颇具叙事策略,以日记体的随笔相间于日常与思想、历史与家族、科技与梦想,可谓虚实相间,隐喻相应,直抵世道人心。
而深圳作家厚圃的《拖神》以煌煌六十多万字,不拘一格,上天入地跨越阴阳人鬼神界,深情挖掘书写“南方之南”,即家乡潮汕的历史文化风物,在两次鸦片战争的六十年时空中,深入描绘潮汕平原的三大族群:畲族、疍家、以陈鹤寿为首的潮州土著(樟树村人)如何寻找和守护各自神祇,三个族群对应的民间信仰(三山国王、天妃娘娘、水流神)又是如何由抵牾走向共融的时代传奇,作者借助魔幻现实主义的“人鬼神”视角,以俗世人心和人性的幽明,展现了晚清60年间潮汕乡土“官—民—匪”的社会和民间形态,在散发着浓郁的潮风海韵的同时,也深刻表现了潮汕人对灵魂家园虔敬守护和精神皈依。《拖神》由13个章节构成,其中奇数章节摹仿“鬼神”魔幻和神话的色彩,但并不玄虚,而是根植于现实主义土壤的幻化。偶数章的作用就是完整叙述60年内发生的故事,而潮汕“拖神”传统习俗贯穿故事始终。
厚圃与林白、葛亮、朱山坡、林森、林棹、霍香结等南方作家一样,大量使用方言叙事,鲜活的地方性语言写出他的乡土,他的南方,以拂面的潮风海韵呈现民间底层生活的生命活力,一种活泼向上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无论故事人物的潮起潮落,樟树村从草创—安家乐业—诸神和谐共生,精神家园。哪怕泥沙俱下、藏污纳垢,但作者对民间精神一往情深、自觉而不懈地开掘,使得各种民间元素(拖神、凑墟、祭祀、疍家与潮州结合的青草药)鲜活蓬勃,野气横生,人性的丰富性也生动繁复,作者的艺术把控能力虽有欠缺,但作品写出南方的风情,南方的色彩,孕育出别具一格的艺术力量。
总之,林白南方腹地小镇的民间《北流》,葛亮《燕食记》的岭南烟火,林森的海洋三部曲,朱山坡的异质性,王威廉的疍家人和客家文化(《你的目光》也颇具异质性),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林棹的《潮汐图》,霍香结奇崛而微观的地域性写作,厚圃潮汕的鬼神世界等等,其现实生活与历史神话、现代文明与民风习俗、文体与方言(如何处理好这些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挑战。此当另文讨论),林林总总相融互文,呈现出有别于北方的宏大叙事和中正雅致的文风,而是剑走偏锋,不拘一格,既野气横生又奇崛魔幻,荒诞迷离又蓬蓬勃勃的艺术形态。
今天,“新南方写作”从《南方文坛》(已专题讨论两年有余)到《广州文艺》(2022年开辟全年专栏讨论)、《青年作家》(近两年也陆续刊发相关研讨)反响热烈,已为更广泛的作家评论家所关注和共情,还与南方以南如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新南洋文学精神相通。可见,“新南方写作”这个呼之欲出的文学概念,并不是概念先行而实践尚未跟上,它正以蓬蓬勃勃的异质性行进在当下的文学道上,呼唤着理论介入,呼唤着文论的阐释,呼唤着评论家的赋形。
而粤港澳大湾区作家是这个现象的核心,也一定会创造出更有活力个性、更为多样化的南方的文学想象,因为“新南方写作”还在路上。
在时代大格局中凸显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陈剑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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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我们正处于一个新时代,也可以说处于时代的大格局中。在时代的大格局中,广东的文学批评何为?我想从三方面谈点个人的看法。
一是时代。十九大报告提出的“新时代”。它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也是广东文学的新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文学评论应时刻心怀“国之大者”,站在新时代新征程的历史方位上,随着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不断深化发展,聚焦热点,与创作同频共振,以“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为平台,从题材的选择,主题的开掘,价值的取向,结构与形式,以及语言和风格等方面对作品进行多层面的阐发,显示广东文学理论批评的立场、判断、站位和力量,向全国发出岭南强音,推进新时代广东文学评论高质量发展。
二是重识文学批评的价值。这些年,人们普遍对文学批评不满意、不认可,有的甚至断言“当代批评处于鄙视链的底端”。诟病与轻慢当下文学批评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一些批评家放弃了原则,丧失独立的人格和思考能力,这样批评自然便没有风骨,而媚俗化、表扬式的批评自然便泛滥成灾。再如不少批评游离于时代,缺少介入感、在场感和责任感,批评成为孤芳自赏、个人自娱自乐的游戏;还有的文学批评文章机械呆板、文笔晦涩难懂,理路夹缠且生搬硬套概念,“学院气”“理论腔”太重。这样读者自然望而生畏、敬谢不敏。此外,“媒体评论”的大面积入侵,也使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在很多时候沦为配角或看客。正是上述几方面的原因,导致当前文学批评陷入困境,削弱其存在的价值甚至使其成为失效的批评。我们都知道,文学批评是文学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好比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相互促进,不可或缺。文学批评不仅是文学活动中的动力性、引导性和建设性因素,而且与文学创作一样,是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向时代、向社会、向大众发言。可以说,文学批评既引领文学创作,推动文学创造、传播与接受,影响文学思想和理论的发展,又是建构中国文学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的重要元素,这正是文学批评的价值之所在。而文学批评要体现其存在的价值,关键是文学批评的从业者要有大视野、大胸怀、大格局,要有责任感,明敏的审美,准确的判断和整个生命的投入。如果将文学批评工具化、功利化,或游离于时代之外,沉溺于文学的细枝末节孤芳自赏、自说自话,那么可以断定,这样的文学批评是很难体现其存在的价值的。
三是大时代中的文学批评,要充分体现其存在的价值,还要强调几点。这几点对于广东的文学批评尤为重要。
其一,要有面向未来,面向世界的现代品格,有开阔的视野、大气魄、大情怀与大格局,一句话,要有“一覽众山小”的雄心乃至野心。以往广东文学批评的一个不足或曰局限,就是甘居边缘、满足于小富即安,现代性品格与主体意识缺失。许多文学批评从业者只盯着省内报刊,写出了文章,只满足于在省内报刊发表,没有“跨越五岭”的雄心壮志。你的文章连五岭都没跨过,又谈何走向全国?谈何向外界发出粤派批评的强音?谈何凸显广东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
其二,要凸显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批评家要眼观六路、善于融通,不能闭门造车、执于一端,将文学批评固化和碎片化。这一层的意思,说的是时代大格局中的文学批评,若要真正体现其存在的价值,批评家除了要与时代同频,与创作共振,坚持在场写作,坚持介入现实,关注当下,体察苦难,书写国家的、民族的、人民关切的大命题外,新时代的文学批评,还要密切关注国内最新的文学研究动态,立足于文学研究的前沿,将自己的文学批评和研究融入“文学研究的共同体”中,这个“共同体”,就是建构中国文学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关注全国性的各种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特别是要站在大湾区、站在改革开放前沿,以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现代性开阔视野来构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新版图。这一点同样应引起广东的学者和评论家重视。因广东的一些学者和评论家,固然很有学问,对学术和文学评论也十分虔诚,但他们的视野不够开阔,对国内最新的文学研究动态不甚了了。他们的研究和评论过于碎片化,过于注重作家作品的细枝末节,缺乏大时代的大局观和整体的把握,如此他们的研究和评论自然便无法进入“文学研究的共同体”,自然也就难以引起关注,更谈不上凸显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
其三,新时代大格局中的文学批评,还应注重文学批评的学理性,将考证、材料与理论阐释相结合,融理性于感性审美之中,并让文学批评成为美文,成为一种更有鲜活的文学色彩的文体。在这方面,我十分佩服中山大学彭玉平教授。他的学术专著《况周颐与晚清民国词学》,既有丰富扎实的材料收集与发掘,又有建立于材料之上的理论阐释。他善于抓概念和提炼观点。比如“厚”“穆”“松秀”等。以“松秀”这个概念为例,彭玉平一方面界说“松秀”的多层内涵,一方面还比较“松秀”与“自然”“风度”的关系,以及“松秀”的詞体本色意义。由于有新材料和理论的发现,加之文笔优美,便有了自己的调性和韵致。彭玉平的词学研究自然别具洞天、自成一格。不仅获得同行的认可,而且进入到“文学研究的共同体”中,作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之一种。我以为,彭玉平教授的研究,对于提升广东文学批评的影响力,增强广东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具有范式的意义和启示价值。
说到增强广东文学批评的存在价值,不能不谈及近年颇受关注的“粤派批评”。粤派批评的研究要增强学理性,完善和提升粤派批评理论形态。也就是说,新时代大格局中的粤派批评,要真正走出广东、走出五岭,要将粤派批评进一步上升到理论形态,推动其进入当代学术史视野,使其成为具有独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的岭南批评学派。
这方面要考虑几点:一是进一步阐释粤派批评的内涵和外延,厘清粤派批评的内在品质和外在使命,并通过丰富粤派批评的学术空间,使其更合理科学,更易于为外界接受。二是提出自己的理论或批评主张。一个学派的形成需要地理环境和文化氛围,还要有自己的理论主张和批评风格。近年来,一些粤派批评家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但这些理论主张还未上升为粤派批评的共识和集体行动,更没有获得国内同行的普遍认可。三是提炼粤派批评关键词,如“开放”“务实”“实证”“贵疑”“内敛”“优雅”“自得”等,这些关键词需结合具体文本,进行充分而深入的论证。四是在研究地域性文学差异的基础上,通过文化自觉意识和不断反省,寻找粤派批评的不足,进而强化粤派批评的特色,以及处理好整体的批评观念与个体价值的关系。
总而言之,我所理解的文学批评应是这样的:它有璞玉的质地,钻石的光泽,爝火的温度,又有湖水般的纯洁与恬静。理想的文学批评,应是蓝色或绿色的交织,而不是灰色或黑色的构成。因蓝色给人以宁静与梦想,绿色给人以生机和希望;而灰色则没有激情,没有燃烧的时刻,它让读者在“灰色理论”的游戏中,不仅倍感无聊倦怠且昏昏欲睡。黑色更是僵硬、教条、了无生气,且拒人以千里之外,甚至意味着死亡。这样的文学批评,显然不是新时代和读者所需要的文学批评。新时代和读者所需要的文学批评,应是蓝色或绿色的文学批评,它洋溢着鲜活的文学色彩,既能给人以光和热,使人获得“真善美”的心灵悸动,又积极参与中国文学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的建构,从而使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荣光更耀眼、更温暖、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