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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期印品遗存看雕版印刷术的起源

2023-06-22张懋学万安伦

现代出版 2023年1期

张懋学 万安伦

关键词:雕版印刷术;印刷物;《大随求陀罗尼咒经》;历日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1.014

印刷术是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使人类从口语传播时代进入印刷传播时代,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的传承与进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雕版印刷术逐渐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研究的焦点,主要集中于印刷术的起源、传播轨迹及相关新见材料的研究等,而有关雕版印刷术的起源问题一直存有争议。前人多将印章钤印、石刻拓印、花布印染等作为印刷术产生的技术源头,自美国学者卡特关注佛教与雕版印刷术的关系后,经藤田丰八、秃氏祐祥、向达、辛德勇等人不断推演,密宗捺印佛像、经咒是雕版印刷术产生的直接源头几成定论,是以有学者认为“在印刷史研究领域,学界对于佛教是中国印刷术产生与发展的最大动力因素的观点是没有争议的”。近来始有王传龙从传世文献角度驳斥“捺印起源说”。然欲探求雕版印刷术之起源,不仅需证以传世史料,更要参照出土印刷实物。通过对出土印刷物《大随求陀罗尼咒经》(以下简称《咒经》)、唐代历日及相关传世文献进行考察,不仅有助于探求更早的雕版印刷物,而且有利于研究雕版印刷术的起源及其产生的原因。

一、《大随求陀罗尼咒经》印刷前已有印刷术

近年来,各地新发现手绘本、印绘结合本、印本《咒经》多件,乃我国出土印刷实物之大宗,为探讨雕版印刷术的起源提供了充分依据。冯汉骥、李域铮、韩保全、安家瑶、宿白、马世长、李翎、郭晓涛等人已取得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但多关注《咒经》本身,未能对雕版印刷术的起源问题展开充分论证。今谨据相关出土报告及诸前贤研究成果,择要将新发现《咒经》的相关情况列于下表。

(一)最早的《咒经》印本非佛教徒所刻

根据诸《咒经》的出土情况与本身特征,1967年西安沣西造纸网厂出土《咒经》(图1)大概是目前国内发现最早的印刷实物,安家瑶将其定为唐玄宗时期的物品,已得到学术界公认。根据印本左侧边框线粗重模糊而其余三边单薄纤细,大部分施墨充足而边缘部分施墨不匀,四周留白处宽窄不一,部分印文留有木纹可知,此件《咒经》当由整块木板捺印而成。木板捺印、印板四分、印绘结合等特征,无不显示出其原初性,尚停留在雕版印刷物的雏形阶段。学者即多据此《咒经》及同类印刷物,将佛教印制经咒作为雕版印刷术的源头。

然而,仔细观察造纸网厂《咒经》,实与唐宋时期诸新见《咒经》不类,而其与同类《咒经》的差异及其本身特征,适可证明此《咒经》采用的印刷技术是“拿来主义”,并非其首创。此《咒经》咒文不可环读,而同类《咒经》无论是绘本、印绘结合本还是印本,曼荼罗道场无论呈圆形还是方形、矩形抑或方圆结合体皆可环读。究其原因,密宗乃重祈祷以得利益之教,不谈哲理而特重仪轨。宝思惟译《佛说随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咒经》即反复强调,欲持带此咒者当如法书写,且需各依本法,余坛方法不得相杂,并对不同身份、不同情形之法作了详细规定,如“若有妇人求产男者”即需用牛黄书于帛上,且“先向四面书此神咒”。是以此类《咒经》均围绕咒心由内而外向四面环写,如此方可“常得安乐,所为之事,皆得成就”。造纸网厂《咒经》四小板块虽围绕咒心自右上方顺时针排列,但各板块相互独立,咒文终究不可环读。不止如此,若分别将四个板块依咒文文字方向摆正,各板块咒文实均从右往左竖写,即从外至内、从上至下书写,显然有违密宗仪轨。梵文属印欧语系,书写方向一般为自左向右横写,而此《咒经》各板块梵文却是自上而下竖写,这不禁令人联想到我国古代传统的从右向左竖书的行文方式。因而,造纸网厂《咒经》似乎是借鉴当时已有的印刷技术,唯一的发明是将整块印板四分并按顺时针排列,但仍与密宗咒文由内而外向四面环写有一定差距,有违密宗仪轨的《咒经》恐非虔诚的佛教徒所刻。

(二)早期《咒经》印本均出自民间工匠之手

综观目前新见《咒经》印本,一般出自民间工匠之手,未发现由佛教徒雕刻者,如1985年洛阳史家湾出土后唐同光四年(926)印本题“布衣石弘展雕字”,敦煌藏经洞发现太平兴国五年(980)印本题“王文沼雕板”,1978年苏州瑞光寺塔发现宋咸平四年(1001)印本题“杭州赵宗霸开”。1944年四川大学出土的晚唐印本更极具参考价值,印本右侧首题“成都府成都县□龙池坊□□□匠卞□□印卖咒本□□□……”据此,此类《咒经》通常由民间工匠雕刻,并以售卖为目的。其实,民间印制《咒经》前,写经、铸佛已然发展为一门生意,并非由佛教徒所垄断,身在皇宫的唐玄宗即已听闻“坊巷之内,开铺写经,公然铸佛”。除《咒经》本身,其储藏情况也格外引人注意,除極个别《咒经》覆盖于尸体上或盛于宝幢内,大部分被裹置于铜臂钏、银臂镯夹层或所附铜盒内,与密宗规定的持带之法“若能写带在颈者,若在臂者”相符。因唐墓年代久远,又多缺乏科学的考古挖掘,故出土物品破损严重,但通过多宗同类出土物,仍能拼凑出此类铜钏、银镯的结构形态,外侧一般錾刻忍冬纹、鱼子纹地,钏、镯本身空心呈半圆形,一侧多铆接铜盒,铜盒两侧各有半圆形盖。构造如此精巧的铜钏、银镯显非佛教徒所造,当由唐代工匠为持带《咒经》者量身定做。因而,开铺写经并非一门孤立的生意,可能有一整条产业链。书铺商人雇佣经生为《咒经》写样,再雇佣刻字工匠雕刻印刷,最后搭配铜钏、银镯销售。其中多个环节都由民间商人主导,并与消费者直接发生买卖关系,无须佛教徒参与。

(三)《咒经》印本的出现与唐玄宗禁止写经有关

盛唐《咒经》多为手绘绢、纸本,说明手工抄写经咒完全能满足当时的社会需求,并不依赖印刷。书铺在印刷技术尚未成熟的情况下,贸然雕售有违密宗仪轨的劣质《咒经》,不仅与社会需求量的增大有关,更与当时的社会背景联系紧密。开元二年(714)七月,唐玄宗因开铺写经、铸佛者“口食酒肉,手漫膻腥。尊敬之道既亏,慢狎之心遂起”。为维护佛教的神圣性,玄宗下诏:“自今以后,州县坊市等,不得辄更铸佛、写经为业……须经典读诵者,勒于寺赎取。如经本少,僧为写供。”“僧为写供”表明佛教僧侣尚未掌握印刷术,当时依然通过手抄的方式供给佛经。按照诏令,诵读佛经者需通过捐赠钱物或做相应义务劳动去佛寺“赎取”经本,此等耗财费力的方式恐无法为基层民众广泛接受。玄宗诏令甫出,首都西安的写经铺首当其冲,面临歇业的写经铺适时调整策略,借鉴民间已有的印刷技术,雇佣原本抄写佛经的经生写样,再由雕匠刊刻,顺势推出廉价《咒经》印本以填补市场空白,这恐怕也是唐代《咒经》印本大部分出土于西安的原因之一。造纸网厂《咒经》印本出现于盛唐,与玄宗禁令约略同时,由此则思过半矣。

因而,目前国内发现最早的一类印刷物——《大随求陀罗尼咒经》并非佛教徒所刻,而是由民间工匠借鉴唐代早期已有的印刷术雕印,这与唐玄宗禁止写经密切相关。除国内新发现的早期印品,其他国家遗存的印品也不容忽视,尤以日本奈良法隆寺《百万塔陀罗尼经》与韩国庆州佛国寺释迦塔藏《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最引人注意。前者印制于称德天皇天平寶字八年(764)至神护景云四年(770)之间,明显晚于造纸网厂《咒经》印本。后者的印制地点与印制时间仍存有较大争议,或印制于新罗景德王十年(751)之前,或印制于高丽显宗十五年(1024)之前,晚于造纸网厂《咒经》或与其约略同时。质言之,造纸网厂《咒经》为目前发现的最具代表性的早期佛教经咒印品。既然在造纸网厂《咒经》印制前已有印刷术,那么更早的雕版印刷物究竟为何?此将转入下节论述。

二、历日是更早的雕版印刷物

欲探寻更早的雕版印刷物,不仅需考诸传世文献,而且需有出土实物相佐证,更需同时满足社会需求量大、内容与形制简单、具有商品属性等条件。前人曾分析过广告、试卷、度牒、名片、叶子、驿券、印纸等作为最早简单印刷品的可能性,但考诸历史,似乎只有历日符合上述条件。冯汉骥、王传龙等人其实早已发现历日在雕版印刷史中的特殊地位,但仅于文末提出猜想,缺乏系统深入的论证,故仍需进一步研究。

(一)有关唐历印本的文献记载与出土实物

历日具有统一时节、计时序日的历法意义,事关农业生产与风序良俗,向来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有关雕版印刷的最早记载即与历日有关,《旧唐书》载:“(太和九年十二月)丁丑,敕诸道府不得私置历日板。”《册府元龟》对禁断历日印板之事记载更为详细:

九年十二月丁丑,东川节度使冯宿奏,准敕,禁断印历日版。剑南两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历日鬻于市,每岁司天台未奏颁下新历,其印历已满天下,有乖敬授之道,故命禁之。

唐文宗太和九年(8 3 5),时任东川节度使的冯宿发现,在朝廷未颁新历的情况下,部分地区已抢先雕印新历并鬻售于市。俄罗斯藏编号为“ДX02880”的敦煌历日印本残片,经相关学者考定为“唐太和八年甲寅岁(834)具注历日”,这是目前为止发现最早的有确切时间的中国雕版印刷品。历日一般提前一年印制,则此件历日当雕印于唐太和七年(833),比咸通九年(868)刊印的《金刚经》要早三十余年。敦煌虽地处边陲,却已有历日印本,则冯氏所谓“印历已满天下”当非虚言。

其实,历日早已进入盛唐诗人如王维、刘长卿、钱起等人的诗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历日至迟在盛唐时期已十分流行。此后,唐代历日便频繁见于史料记载,亦有多件印刷实物与之相证。从《唐乾符四年丁酉岁(877)印本历日》、唐中和二年(882)《剑南四川成都府樊赏家历日》、九世纪末《上都东市大刀家印具注历日》等的字体、内容来看,晚唐历日印本已较为成熟。因历日具有较强的时效性,一般用完即弃,鲜有像保存宗教法物一样将历日收藏保管者。而唐前期的印刷术尚处于早期发展阶段,理论上时间越早的历日印本,内容与印刷质量越差,收藏价值越小,也越难被保存下来。目前发现最早的历日印本与文献记载虽均在中唐末期,但由官方禁断历日印板及历日印本广泛的分布区域来看,唐历从印刷至流行已然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印刷历日的行为应该早已出现,这也完全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因而,从传世文献记载与有确切时间的出土实物来看,历日似乎是比佛教经咒更早的雕版印刷物。

(二)唐历的需求量激增

不同于印刷符号、印刷载体自上而下的发展轨迹,将二者合一的印刷技术始于民间。庞大的人口基数、检吉定凶的选择功能、民间私历盛行、较高的更新频率、短时巨大的需求量等,都是唐代历日比相对小众的佛教经咒需求量大的原因。而巨大的历日需求量,与雕版印刷术被首先应用于历日类世俗生活用品有最为直接的关系。促使唐历特别是民间私历需求量激增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四方面。

首先,唐历新增以禄命推占和吉凶宜忌内容为主的历注、历序,迎合了广大基层民众择吉避凶的需求,极大地刺激了社会需求量。先秦时期,有历忌专书与历日配合使用,以供人择吉避凶。至东汉,历忌之书进一步发展细分并为人所遵信,王充斥世人举事“不考于心而合于日,不参于义而致于时”。随着纸张的普及,历日得以容纳更多信息,历忌之书与之渐趋融合。唐前期官颁历日中已有关于吉凶宜忌内容的历注,而“历注自唐僧一行大衍历始集其大成,而趋完备”。历日前一般有历序,多载五姓修造、八门占雷、九曜行年、十干推病等阴阳杂占内容,供人自行推演。增入以禄命推占和择吉避凶内容为主的历注、历序后,唐历的内在实用功能随之扩大,新增检吉定凶的选择功能似乎比原本计时序日的历法功能更加引人注目,在封建社会生活中有“决万民之犹豫”的作用。唐前期曾明令禁止立妖神与设淫祀、私藏相书及朔计家书、与卜祝人交往等,这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封建迷信盛行,为唐代具注历日的流行提供了温床,这恐怕远比相对小众的佛像、佛经的需求量大。

其次,唐代私历盛行,民间私历与吉凶宜忌内容为主的历注密切相关,促进私人历日的编制与流行。为维护朝廷权威,唐代严禁私有玄象器物,严禁私习、私修历法,但私修历法的行为却屡禁不止,李淳风《乙巳元历》、王勃《千岁历》、瞿昙悉达《九执历》、吴伯善《七曜历》、曹士蔿《符天历》等均为其中的典型代表。曹氏《符天历》曾广行于民间,后晋、后周官历皆曾据其改编,民间术士傅仁均、僧一行、韩颖等所修私历更是破格成为官颁历法,这都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间术士私修历法的热情。安史之乱爆发后,官方历法人才流散民间,私历的编制与流行更加普遍。何况,历日虽由官方天文机构颁布,但有关吉凶、阴阳的历注却与民间术士的附会密切相关,唐代具注历日所反映的首先是一种基层社会的文化与习俗。民间商人雕售历日以牟利为目的,自然倾向于印制据民间私历编制的具注历日,一方面能迎合民众择吉避凶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可与官历及其他版本历日相区别以提升销量。中和元年(881),僖宗因避黄巢之乱入蜀,官颁历日不及江东,蜀地印货者“每参互朔晦,货者各征节侯”,王谠讥时官“不知阴阳之历,吉凶是择,所误于众多矣”。据此,蜀地雕售历日者不止一家,所售历日也不止一种,而执政者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制止印售私历的行为。

再次,唐代频繁颁用、修订历法,提高了历日的更新频率,历日的社会需求量随之增加。唐代前期,人口逐年上升,天保十三年(754)“计户九百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庞大的人口数量对应的是巨大的历日需求量,这也是唐历需求量的基本盘。在相同的历法框架下,每年的岁时、节日变化较小,均有规律可循,在实际的农事与礼俗活动中较易把握。然而,历法一旦被修订或更换,便无法据旧历推求新年节气,可能会影响到人们的祭祀、宗教乃至日常生活,人们只能寻求新历。考诸唐史,造历者约十七家,实际施用者凡十,今谨将唐代曾实际施用过的历法及相关内容列于下表。

诸历法长则施用几十年,短则施用几年,唐代历法更换频率之高远超前代。因历法多有疏漏,朝廷常修订旧历,也会引起历日变化。以《戊寅历》为例,武德三年(620),祖孝孙奉诏考订得失,“乃略去尤疏阔者,余依仁均旧时。”武德九年(626)九月,“诏大理卿崔善为考正历数,善为所改,凡三十余条。”贞观元年,崔善为“课二家得失,其七条改从淳风,余一十一条,并依旧也”。除历法本身存在问题外,统治者的个人意志也常左右历法推行,如武则天、唐肃宗时改夏正为周正,导致官方、民间实际用历常发生错误。历法的更换、修订以及统治者的随意更改,不仅使节气、节日发生变化,每日的吉凶宜忌事项也会发生改变。笃信选择术的基层民众只能不断更换新历,这远比文本稳定的佛教经咒需求量大。

最后,唐代季冬颁历制度,使历日需求量在短时间内激增,而传统的抄写模式已无法及时满足人们的需求。“颁正朔”向来是封建王朝的特权,孔子曾因“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而辨礼,朱熹曰:“古者天子常以季冬,颁来岁十二月之朔于诸侯。”唐代负责抄写、校勘历日的历生凡三十六人,“每番留两人当上,余并七月一日上,至十月三十日下。”是知太史局编制历日大约在每年的七月至十月间,故颁历只能在十一、十二月。另据“弘道元年(683)十二月,太史颁历”可知,唐代官方颁历可能就在季冬,与周朝同时。“诸每年(太史局)预造来岁历,(内外诸司)各给一本,并令年前至所在。”内外诸司在收到仅有的一本官颁历日后,再层层传写下颁。岁末颁布具有时效性的新历,势必会使历日的需求量在短时间内激增,而日益丰富的历注加大了抄写难度。金字塔式的国家机构设置,导致基层地方机构获得官颁历日的时间更晚,而基层机构、普通民众对历日的需求量却无疑是最大的。《唐天宝十三载交河郡长行坊具一至九月?料破用帐请处分牒》载:“为正月、二月历日未到,准小月支,后历日到,并大月,计两日料。”唐朝疆域辽阔,西州未能按时收到官颁历日的情况应非个案,传统的抄写模式已很难及时满足如此大量的需求。即使唐朝特设集贤院,每年预写一百二十本新历颁赐王公大臣,终究也无法缓解下层官员、民众对历日的渴求。在此背景下,商人利用印刷术快速复制新历以售卖,普通民众转而购买价格低廉的历日印本便在情理之中。佛教经咒虽有一定的社会需求量,但并非短时大规模的需求,传统的抄写模式完全能满足人们的需要,似乎很难直接推动雕版印刷术的产生。

(三)唐历的形制与商品属性

除巨大的社会需求量外,印刷术被较早应用于唐历,尚与其内容与形制简单有关。由古历实物及相关史料观之,唐历通常是每日单作一行,上部为日期,下部为历注,一年的月份、日期全部写刻于一张长卷内。另据元稹“残历半张余十四”(《题长庆四年历日尾》)与白居易“案头历日虽未尽,向后唯残六七行”(《十二月二十三日作兼呈晦叔》)可知,唐历亦有每月一纸,全年日期分写于十二张或十三张(闰年)纸的形制。历日较为简单的形制与内容,使印刷门槛较低,前期投入成本较少,商人能通过抢占市场快速回本并盈利。与历日相比,佛教经咒形制、内容更为复杂,在雕版印刷术发明之初,尚不具备印刷佛教经咒的技术基础。

唐历具有一定的商品属性,是其能成为早期印刷品的另一重要因素。售卖历日是古代社会谋生的一种常用手段,早在写本时代即已有售卖历日的先例。《梁书·傅昭传》载:“十一,随外祖于朱雀航卖历日。”《南史》亦有相似记载。进入印刷传播时代,统治者虽多次下令禁断历日印版,但民间私自雕售历日的行为却屡禁不止,有关唐代雕售历日的记载指不胜屈,今不详赘。至后周广顺三年(953),朝廷终于妥协,“所有每年历日,候朝廷颁行后,方许私雕印传写,所司不得预前流布于外。”元天历元年(1329),历日发行量已有三百多万本,元代每四户即有约一本官历,古代历日的发行量由此可知。而唐代早期,佛教僧侣待遇优渥,朝廷不仅授田,而且免除徭役,僧侣很少从事劳作,更不会通过抄写、雕印经咒以牟利,待商人将其作为商品售卖后,佛教经咒始具备一定的商品属性。

因而,从文献记载与具有确切时间的出土实物来看,历日应是比佛教经咒更早的雕版印刷物。唐代历日具有社会需求量大、形制与内容简单、商品属性强等特点,正与印刷术的社会属性、技术属性、商品属性相契合,这也是历日类世俗生活用品被更早印刷的原因。与历日相比,相对小众的佛教经咒的社会需求量小、形制与内容更为复杂、前期缺乏商品属性,这也是佛教经咒很难直接催生雕版印刷术的原因。早期的历日印本可能由捺印而成,随着印刷内容的日趋复杂,印刷技术的不断革新,传统低效的捺印工艺终将被高效的刷印技术所取代,真正的雕版印刷术也应运而生。前人多将雕版印刷术的产生时间拟定于唐玄宗开元年间,较为近理。

三、余论:雕版印刷术的源与流

印刷术得以发明,除笔、墨的不断改进外,主要取决于印刷符号、印刷载体、印刷技术的发展演变。在文字简化定型与纸张改良普及后,印刷技术的革新变得至关重要,探讨印刷术的源与流便势在必行。

我国古代印章摹刻已经蕴含了反文阳刻、书法等印刷术所需的诸多技术元素,实乃雕版之滥觞。印章起源甚早,至周代已被普遍使用,常作为商品交易的凭证或权利的象征。秦汉时期,印章材质各异,朝廷、民间使用更为广泛,既有普通的刻字印,也有刻画图案的肖形印。魏晋时期,印章文字明显增多。道家所佩黄神越章广四寸,印文达一百二十字,这比传统印章的印面更大、字数更多,甚至比宋代官印大字本每页字数都多。至南齐,始安郡“郡民龚玄宣,云神人与其玉印玉板,书不须笔,吹纸便成字”。龚氏印法的最大突破是改变印章与纸张的上下位置,将印章在上、纸张在下的捺印工艺,转变成纸张在上而印板在下的吹印技术,这虽与刷印技术仍有一定差别,然“与拓印、钤印(捺印)相比,更贴近雕版印刷工艺”。道家的黄神越章与江湖术士的玉印、玉板其实已具备雕版印刷所需的几乎全部技术元素,只待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的文化、生活水平显著提升后,唐代历日便成为兼具社会属性与商品属性的最佳印刷对象。

随着雕版印刷术的产生与不断成熟,雕版印刷的对象也进一步扩大,不再局限于简单的印刷品,而社会需求依然是决定印刷对象的关键性因素。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柳玭于蜀地书肆观览,“其书多阴阳杂说、占梦相宅、九官五纬之流,又有字书小学,率雕板。印纸浸染,不可尽晓。”与唐代具注历日同属一类的数术书籍,仍然为图书市场之大宗,识字之书如《唐韵》《玉篇》等也见诸书铺,以供人作诗应试。与此同時,佛教经咒律疏、道教传记的雕印开始见诸史家笔端。然而,晚唐雕版书籍质量可能一般,是以书铺所售书籍皆“印纸浸染,不可尽晓”,这恐怕也是雕版印刷术未能立即刊刻儒书的原因。至后唐宰相冯道、李愚等有感于汉、唐崇儒均刊刻石经,而当时朝廷衰弱,无力再另行刊立,故于长兴三年(932)二月奏:“请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国子监当年便着手校刻,于后周广顺三年(953)刊毕。自此,兴于民间的雕版印刷术正式进入精英文化圈。随着宋、元、明刻书业的不断发展,活字印刷术、套版印刷术应运而生,古代雕版印刷业渐趋繁荣。

(作者张懋学系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后,文学博士;万安伦系全国出版学科共建工作专家组组长,华侨大学党委常委、副校长,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