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特德·姜科幻小说中的后人类美学命题
2023-06-22施璇
摘要:文章探讨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小说《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中的美学命题,并从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两种立场、美的差异辩证法和审美的权力景观三个角度作出分析。
关键词:特德·姜;科幻小说;后人类;美学;审美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2-00-04
科幻作家特德·姜在其小说集《你一生的故事》的最后一篇小说《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中谈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美学命题——人类的审美自由存在与否。这一问题关乎现代社会对传统美学的价值定义,作者提出了一种后人类审美的技术控制论:当人类对美的感知与欣赏能力受科技手段的干扰和改造,个体是否已经完全丧失了审美的自主性?自由主义式的审美干扰镜是不是抵抗总体资本主义的另一种手段?这种以技术控制技术的二重控制能否使人类获得真正的审美自由?
《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是作者对未来纪人类的生存创想。而在这本小说发行若干年之后的今天,在第三持存、元宇宙技术和虚拟现实技术等层出不穷的时代,这一创想或许即将变为现实,对此应该持何种立场——支持或反对?
1 技术控制论下的后人类审美
当今社会,人类已能直面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等问题,但外貌歧视却少有人提起。但不难发现,人类对外貌产生偏见或歧视的现象仍然随处可见——如今,该问题仍难以厘清。在谈论这个议题之前,我们必须明白:美的普遍性与特殊性要求人的审美,而人的审美意识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延绵。在黑格尔的美学观念中,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而理念是概念与客观存在的统一[1]。从本体论出发,观看一幅艺术作品与观看一张面孔的性质是相同的,二者均是追问美的历史性存在之真理。
而在“审美—伦理—宗教”三阶段论中,克尔凯郭尔认为审美区别于伦理,并将审美与宗教画上等号。审美与伦理的对立之处在于,审美依托享乐的符号学机制,而伦理旨在禁欲;审美与宗教的相似之处在于,二者均旨在让人们获得欲望,只是发生机制有所不同——宗教以信仰的方式为人服务,而审美则植根于人的内在体验[2]。审美是人类将思想联动视觉,又从视觉归于情感的产物。正因为无法避免审美,我们才会认为:想要完全摒弃外貌歧视问题,只能依靠人的伦理道德。因此作者虚构了审美干扰镜,以探讨如何通过技术手段规避外貌歧视,达到真正的审美平等。
审美干扰镜的运作方式为“模拟一种特定的神经机能障碍”——通过医学手段,在使用者戴上的头盔中输入神经抑制剂,从而精准抑制人脑的特定审美细胞,使人们处于一种不自觉的审美中间状态。其功能在于模糊个体对他者的审美观感,消除审美差异,实现审美平等。戴上审美干扰镜的人无法准确识读他者的面孔——美丽、普通或丑陋,所有面孔看起来都是相同的。即便如此,出于较为特殊的需求,该技术仍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其使用群体大多面容残疾,或对自己的容貌不自信。而提倡者认为,审美干扰镜的使用不仅可以减少外貌歧视,更能抵抗相貌美化仪对人类的异化,以此超越总体资本主义控制[3]286-288。
2 自由与保守: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的两种立场
在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中,作者虚构了两种相反的立场,恰恰体现了经典的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关键问题在于,审美的自由权力究竟归结于个体还是群体,个体是否应当被动接受他者或是社会规定的审美自由?
审美干扰镜提案的支持者多是科学技术论者以及所谓的自由主义革命家。这类人崇尚审美平等,妄图将人类审美平均化,制造均等的社会机会,而这恰恰陷入了自由主义的囹圄——站在西方自由主义的立场,以崇高的姿态憎恨所谓的保守主义。在他们看来,反对者是守旧与保守的,看不见相貌美化仪背后的真相,与资本主义同流合污。
关于何为自由、何为保守的辨析,借用刘军宁在《保守主义》中的观点,被妖魔化的保守主义并非符号学意义上的“保守”与“守旧”,保守主义的真正立场在于通过保守自由发展自由[4]。此种意义上,持自由主义观念的支持者提议的审美干扰镜的确能实现群体审美同一,但他们忽视了伦理意义上的个体审美自由。第二重辩证法在于,支持者崇尚的并非复归原初自由,而旨在获得另一种“自由”——人被科学技术剥夺审美权力后,重新获得社会意义上的“审美平等”自由。然而,妄图促成人类再次“审美平等”的审美干扰镜也是一种“非自由”的操作。或許可以这样认为,审美干扰镜与相貌美化仪均是抵抗审美自由发生的景观式武器,二者师出同源,在本质上并无二致。
而对审美干扰镜提案的抵制运动才足以称作自由的保守,或者说是一种人本主义意义上的保守。保守主义者所崇尚的人类思想的自由,在先验观念论者看来就是艺术创造力。谢林早期提出的“同一化哲学”认为,意志分为自然的创造力和人类的创造力。自然的创造力具有无限制的精神,而人类的创造力则有多重限制。要通过艺术去除人类创造力的多重限制,让有意识回归无意识的创造力。而从自我意识到无意识的过程则必须经由艺术哲学的理智直观[5]。从这一点上看,戴上审美干扰镜的人无法理智直观地把握原初意志,因而也就失去了人类独特的艺术创造力。
对于人本主义者崇尚自在审美的自由,支持个体的个性抒发这一观点,盖格尔将其把握为现象学中的唯美主义。观看一幅画时,现象学家并不基于本体论预设将画作还原成质料,也并非将其当作形而上学框架下柏拉图式的模仿,而是认为画作具有合法的超越性,从而赋予美学独立地位[6]。人们观看一张面孔也是如此——不应当通过某种分类学观看面孔,而应当看到面孔的内在机制,通过艺术性的本质还原加以把握。本质还原为人们提供审美感受,而不同人的本质还原有高低之分,因此才会出现多样化的审美。审美干扰镜通过消弭审美多样化,使主体重获审美平等的愿景显然无法实现。
3 无面孔的凝视:美的差异辩证法
除了两种立场的斗争,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还涉及个体对美的认知异同,这恰恰又将我们带回康德提出的美学问题:何为美?美又何为?而基于本篇小说所讨论的背景,将此类追溯美之本源的问题放到现当代美学的视角下,能够作出更为清晰的解读。
在结构主义符号学视角下,美是丑的反面。美的差异辩证法在于有了丑才有美。当美与丑对立时,人们才能发现美的存在。此种意义上,审美其实是指审视美的规范性,而美感就是通过这种规范性获得的情感。当人们面对一张美女的脸时,其实是在面对一种生机。“丑”是自然而然、随机杂乱且无序的符号。当“丑”出现某种诡异之时,主体需要通过重复性的核心机制将其遮掩,使诡异转变为“美”,此时“美”才具有有序性。而审美干扰镜的出现完全避免了“丑”这一情感体验的诞生,因此“美”就无法存在,审美也就失去了其根本效用。因此,审美干扰镜的使用人群无法在个体之间进行审美比较,或者说,他们眼中早已没有美丑的区别——任何面孔都是美的,同时也是丑的。美与丑的二元对立被消弭了,只剩下均衡的同一性。
基于结构主义美学看待审美干扰镜提案运动的典型代表是小说中的角色塔玛娜。美丽的塔玛娜与丑陋的加雷特相爱时,二者都戴着审美干扰镜,因此无法辨别对方的容貌,这一情节设置体现了上述观念。由此可以推断,二者在完全脱离相貌美化仪景观控制下产生了本真情感。二者分手后,取下审美干扰镜的美丽的塔玛娜仍然被丑陋的前男友加雷特所吸引,想要寻求复合[3]298-299,303-304,306-309。这一事件表明,塔玛娜并不纯粹因为面孔而爱上加雷特,审美干扰镜并不能完全控制人的爱欲生成。
若是结合经验主义的美学理论分析这一过程,里普斯认为,审美经验的发生就在于移情:美感是通过人的移情从外物那里得到的,审美欣赏的本质就是移情的过程。当主体将情感移入对象,自我与对象就形成主客统一的审美境界。在这一过程中,审美对象从事物本身出发,指向事物的空间意象,而后演变为对自我价值的肯定[7]。因此,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脸进行审美欣赏时,审美对象从事物转变为人脸,移情或许仍然发生效用——恋人通过移情将自己的情感移入所爱者的面孔上,因而能通过这张脸体会到审美愉悦,加深对对方的爱意。且移情的效用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主体的态度而非对象的形式,“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以恋人双方互为主客体的审美态度为先的具体体现。
此外,在讨论审美发生机制的过程中,现象学与经验派美学的理论视角极其相似。在现象学视域,列维纳斯的面孔学表明,单一的他者往往体现为匮乏与惰性。只有当爱人相互凝视时,当主体与客体小a发生观看时,他者才能压倒性地超越面孔,此时主体才真正在场[8]。面孔学或许可以被视作对“美丽的塔玛娜念念不忘丑陋的加雷特”这一爱欲事件的另一种解读。在此视角下,任何消弭原初差异的类审美干扰镜行动都是一种无面孔的凝视,其本质为反存在论与伦理主义。
而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爱情则具有十足的欺骗性。拉康曾提出一种爱欲发生的幻想机制:恋人之间诞生的爱情,其实并非源于对象本身。当一个创伤性主体感受吸引并投入恋爱关系时,他所感受到的客体形象是虚拟的客体小a。客体小a没有任何一处是爱的原因,其本身不具有实体性,只是大他者的扭曲[9]。而主体将其美化为一个完美的大他者,通过甜蜜的幻想遮蔽客体制造的创伤性快感,由此形成爱欲的无限循环。由此可见,当人们发生恋爱或其他情感活动时,其实是出于对大他者的崇拜与迷恋,进而获得某种隐秘的自我认同[10]。此种爱欲发生学机制并不受审美干扰镜影响——因为无论对方或美或丑,主体所爱的都是那个大他者形象,而不是另一个主体对象本身。因此,审美干扰镜提案并不能消除容貌歧视。无论审美是否被相貌美化仪控制,无论还会出现多少相貌美化仪的加强版,类审美干扰镜都不能通过技术控制的手段改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
4 审美的权力景观:一场美学革命运动
《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是作者虚构的一场公众对话。该提案能否在彭布列顿大学通过,成为史上首例于公共场所公开执行的审美守则是这一对话的核心议题。最大的争议在于,是否应当让审美干扰镜成为一种准则?如果提案最终通过,在可以预想的情况下,初步试点的审美干扰镜或许会演变为后人类共同遵守的社会规则,成为一种法律、一种权力。借用福柯的说法,审美干扰镜将成为一种未来纪的知识型,可以决定何为时代之美。这种知识型是无主体且绝对中立的。美将离散化的、局部发生在人类社会的生存中,美的权力将失去其宏观层面,于是审美变得毫无阶级可言[11]。安那其主义者恰恰乐见其成,而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我们必须坚定立场,让审美通过主体化必然发生。我们必须明白,通过篡夺符号网络,将审美变成一种权力的审美干扰镜行动,反而在为资本主义辩护。
審美干扰镜提案已演变为一场对抗相貌美化仪的美学革命运动。提案的支持者试图通过控制人类的审美自主性,达到破除总体资本主义控制的真正自由。如上所述,我们并不能将被审美干扰镜二重控制得到的自由视为一种真正的自由。和原初的审美自由相比,和现今被资本异化的相貌美化仪相比,这种再次被技术控制的人类审美并不会更好。再者,这一运动不禁让笔者联想到五月风暴,情境主义国际对景观社会的抵抗。讽刺的地方在于,处于相似立场的革命者选择了不同的方案:德波、马尔库塞等情境主义者带领法国人民进行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旨在让人们重获创造力,以艺术—政治的行动抵抗景观控制[12]。而审美干扰镜提案运动则通过消弭创造力,以重获单一和平等的审美观念来抵抗未来的世界景观。情境主义国际最终走向落潮,而站在其反面的审美干扰镜提案运动能否证明自己的成功?这一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在小说中,作者给出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5 结语
基于人本主义美学观念,当人类对美的感知与欣赏能力已能被科技手段干扰和改造,个体审美的自主性并未完全丧失。换言之,人类的审美功能并不会随着科技的改变而改变。未来纪的人类审美依然是游离于理性主义之外的另一种思想介质,审美自由仍然存在。因此,以审美干扰镜抵抗相貌美化仪的提案,以技术控制论下的审美自由来破除总体资本主义的手段是一种全然乌托邦式的幻想。此种技术论下的二重控制永远无法抵抗景观社会,也无法使后人类达到真正的审美自由。一是审美干扰镜的支持者“以技术对抗技术”的观念远远无法达到技术论的终结——盲目的对抗没有尽头,反而会形成一个审美畸形化的社会;二是人们无法保证话语权永远掌握在革命者手中。如果无法维持提案的无产阶级正义性,审美干扰镜反而极有可能变成为资本主义辩护的有力武器。
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但《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蕴含的哲思可谓敲响了技术控制论下的审美警钟。在人类社会中,美本身不应当成为问题,而对美的滥用或利用才是症结所在。審美干扰镜的出现让我们对这个问题保持警惕。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现代性的病症在于存在者的知识遮蔽了存在本身,而只有思想才能帮助我们重新忆起被遗忘的存在。去蔽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艺术,但任何运用技术以改造和限制人的审美能力的尝试,都是在消除艺术,实际上剥夺了人思想的权利。因此,我们应当抵制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类审美干扰镜。
无论如何,面对可能发生的审美幻梦,我们都应当秉持艺术创造论——真正的艺术是对未来的创造。我们应当谨记情境主义国际的历史事件,维持自在审美的能力,抱有真欲望,以日常生活的革命构建从个体到群体的本真生活;我们应当在民众的生命实践中看到时代的本真,在全人类的共同努力下,建立一个反景观式的未来社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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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施璇(1999—),女,浙江宁波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美术历史与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