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宗白华美学思想中的“流动”因素
2023-06-22王栩
摘要:宗白华先生留下的著述并不多,除了《艺境》之外,其美学观点多以独立文章的形式呈现在《美学散步》中。然而,他在美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与大多数美学家不同,宗白华的思想会通中西、融贯古今,呈现出“流动”的样态。这种“流动”的特征,既与其理论呈现时所采用的哲学思想基础、文章组织形式息息相关,又与其反复提及的范畴紧密联系。一方面,宗白华虽然吸收了西方哲学思想,但其美学理论的基础仍然偏向于中国古典哲学思想,遵循《周易》“阴阳二气”的传统;其不以建立宏大的逻辑体系为目的,但文章仍呈现出井然的秩序,并结合感性的眼光、诗化的语言,体悟、彰显艺术与生命之美,随物赋形,风格自然流畅,有“节律性”的效果。另一方面,在内容上,宗白华不仅多次引入“流动”“生命活力”等概念,生发对宇宙、生命与(艺术)美之间关系的思考,还强调艺术作品中的“意境”与“节奏”,突出其“虚实相生”“气韵生动”的特点,从而延伸至对人格领域的探索,类比出“虚静”涵养的重要性。这些围绕“流动”特征而形成的核心观点,构成了宗白华美学理论的主要内容,具有独特性。尤其是他对中国传统审美意识的挖掘,在美学史上具有不朽的意义,值得后人不断揣摩学习。基于此,文章主要论述宗白华美学思想中的“流动”因素。
关键词:宗白华;美学;生命流动
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5-0-03
1 “散步”的形式和生命哲学基础
“散步”是一种常见的活动方式,人们并不会感到陌生。宗白华先生的文集以《美学散步》为名,并称自己采取了“散步式”的呈现方法,听来令人颇为疑惑。难道这意味着其中收录的文章论证并不严密,或者说这本文集的组织编排是较为随意、无逻辑的吗?若果真如此,这些文章是否具有价值呢?作者又为何要采取这种看似不严谨的“散步”形式呢?
有关“散步”的含义,宗白华在文集的小言里已经指出,它是一种自由的状态,看似没有逻辑,但事实上,正如亚里士多德作为逻辑学大师,其学派却以“散步学派”为名,“散步和逻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1]1。
历史上的美学家们著书立说,多致力于阐发个人思想,旨在构建清晰的逻辑体系,使读者信服。而宗先生却另辟蹊径,在文中注入大量的诗性因素,用艺术的实例陶冶情操,用优美的语言彰显生命的和谐。同时,他并不排斥语言中的理性成分,对于古今典故、中西理论,他信手拈来、透彻分析,使自己的论证兼具“散步”与逻辑的特点,汩汩如流水,随物赋形,自然妥帖。
尽管宗白华并不刻意追求构建宏大的美学体系,但不得不承认,其文集的组织方式仍可称得上秩序井然。20余篇彼此独立的论文,并不按写作时间的先后顺序简单排列,而是根据主题的相似性加以组织集合。如《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一文后,紧跟的便是有关中国文艺的篇目,包括诗画、书法、音乐等具体形式。这种结构对读者从整体上把握宗白华的美学观点有极大的帮助,也因此体现出《美学散步》富有逻辑性的一面。
事实上,作者采用这种“散步”(或流动)与逻辑相结合的论证、组织形式,并非心血来潮。它们有相应的哲学理论作为支撑,即生命哲学理论。
彭峰先生在《宗白华美学与生命哲学》一文中,根据宗白华“对生命本体的理解”的不同,将其思想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吸收西方的生命哲学观点,“把‘生命理解为一种外在的创造活力”;而后期转向中国哲学追溯,“将‘生命理解为内在的生命律动”[2]。
所谓西方的生命哲学观点,指的就是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歌德的狂飙突进精神,他们帮助青年宗白华形成了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在这种人生观的基础上,宗白华又将二者与叔本华“转向艺术”的思想相结合,提出了“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1]239的口号。
相较之下,中国传统哲学的观点对宗白华美学理论的影响更为突出。宗白华曾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等多篇论文中引用了《易经》的内容。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关于《易经》宇宙观的论述,“阴阳二气化生万物”。宗白华认为,天地、阴阳之气生生不息,它们“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这也就是中国画的主题——“气韵生动”[1]110。这不仅揭示了绘画意境的根源,还追溯了艺术与美的来历。正如他在《艺术与中国社会》中指出,国人将“宇宙全体”作为“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一切艺术境界都根基于此”[3]。
宇宙就是生命,艺术根植于生命。同时,艺术美是美的重要形态,因此美的体现也在于生命。生命是有节奏的,是一种“气韵生动”,能展现出无穷无尽的活力,当大自然以不可思议的活力推动无生界以入于有机界,以至于最高的生命、理性、情绪、感觉……这个活力便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一切“美”的源泉[1]228。
宗白華对“活力”的分析与认可,深入到了美的本质,这种“活力”显然已非西方生命哲学中所理解的那种“创造活力”,而是中国“天人合一”思维下的产物,即创造主体与物质客体并不是对立、割裂的关系,而是彼此交融的,形成了一个整体。
事实上,所谓“活力”,与节奏、气韵的含义并无二致,它们均呈现出“流动”的特点,与“散步”的方法论相契合。因此,宗白华将以《易经》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理论作为自己的思想基础,通过“散步”的形式呈现美学观点,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2 艺术的节律与生动的意境
宗白华以生命哲学作为思想基础,运用“散步”的方法论呈现自己的理论,显然具有合理性。然而,其形式上富有逻辑性的特点,是否也能在美学思想中找到蛛丝马迹呢?
答案是肯定的。正如上文所述,宗白华认为,“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如果把节奏理解为近似于生命的活力,是流动的、自由的,那么和谐显然就偏向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规律与秩序。
事实上,节奏一词已经暗示了规律的含义,和谐的事物也常常充满生命力。“节奏与和谐”是具有辩证与整体意味的命题,不可将二者截然分开。因此笔者选择用一个词语概括这种统合的状态,那便是“节律性”。
美具有节律性的特征。宗白华说“美是丰富的生命在和谐的形式中”[4],这句话总结了三个要素,即生命、和谐、形式。陈望衡先生从这些概念出发,论述了生命与形式的关系:二者是不可分的。[5]他把和谐的形式视作“秩序”,将“小我”(人)的生命与“大我”(自然)的生命联系起来,验证了宗白华的理论:人当以宇宙为模范,求生活中的秩序与和谐,和谐与秩序是宇宙的美,也是人生美的基础[1]199。
由此可见,生命与形式不仅密不可分,还相互配合。只有当活泼、流动的生命遇上和谐的形式,才能成就美。宗白华认为,美具有条件,受到秩序的约束,因此其采用“散步”与逻辑统一的论证方法,以躬亲的实践贯彻这种节律的思想。无怪乎有学者提出,宗白华将“艺术生命化”[6],其对美的艺术的追求是十分执着的。
回到对美的讨论。在第一部分,笔者已经提到,宗白华所认同的“生命的活力”,是天人合一、心物交融的产物。这可以从他对艺术境界的阐释看出,“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描绘了自然之景,这属于客觀范畴。但自然景物又离不开主观情意的渗透,因而这“鱼”“鸢”又被赋予了生命的动态内涵,成就了一个“灵境”,也即“艺术的意境”[1]60。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核心范畴,宗白华对此十分重视,以至于他不仅在诗画理论中反复提及相关概念,还专门作文章——《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对此进行分析。其对意境特点加以概括,认为“道”“舞”“空白”最具有启发性。
所谓“道”,与“艺”体合无间,和心灵的体悟相关。宗白华不惜花费大量的笔墨,引用庄子“庖丁解牛”的典故,意在通过庖丁技艺之娴熟,展现这种“领悟”之下形成的“节奏”。毛宣国先生在《宗白华的意境理论及启示》中指出,“道的体验构成意境审美的生命和实质的思想”,这并不夸张。毕竟意境的产生需要“以宇宙人生为对象……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的心灵反映”[1]59,而道家思想以“道”为宇宙万物的本源,恰与生命相联系。事实上,“道的体验”使对象与心灵最终结合,正好回应了主客交融的意境理论。
再说“舞”,它与艺术活力的关系更加密切。宗白华在讨论“舞”时,采用了“飞动”一词,与美“流动”的因素相吻合,可见其蓬勃的生机。同时,“舞”也是有节律的,契合美的定义,它“能使这深不可测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1]67。这里的“玄冥的境界”,是指作家“失落自己于造化的核心,沉冥入神”的状态,与“道”的体悟具有相似性。因此,“舞”是富有流动的生命活力、物我交融的意境的另一个特点。
“由舞蹈动作延伸,展示出来的是虚灵的空间,是构成中国绘画、书法里空间感的共同特征。”[1]79这不难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文人画。所谓文人画,当抒于文人之胸襟,有超逸之气。皴擦苔点、干湿浓淡,是文人画常用的笔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写意性”,而不盲目追求工致。
“马一角”“夏半边”作为绘画界的翘楚,其美名之所以流传千古,正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展示出了“虚灵的空间”,即意境的第三个特点——空白。需要注意的是,“虚灵”并非“虚无”,所以空白并非缺陷,而是灵气往来之处。万物皆有灵,灵气“流动”,生命的活力由此彰显。“虚灵”不仅有“灵”,还有“虚”的意味,这涉及“虚”与“实”的关系:化实景为虚境,创形象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就是艺术境界。[1]59宗白华从意境的特征这一方面进一步揭示了除物我关系以外影响意境创构的另一重因素——虚实关系,这显然抓住了中国古典艺术的精髓,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
3 从艺术虚实到人格气韵的涵养
“艺术必须虚实结合,才能真实地反映有生命的世界”,宗白华强调虚实结合对构建艺术意境的作用,并结合古典诗画进行阐释,体现了华夏传统的审美意识。然而,要想合理地组织虚实关系,并不只是在纸上留白那么简单,它还对艺术家的人格修养提出了一定的要求:中国画的主题“气韵生动”,就是生命的节奏或有节奏的生命……思想也不外乎于静观寂照中,求返于自己深心的心灵节奏,以体合宇宙内部的生命节奏[1]110。
这里的气韵,完成了从艺术领域向人格世界的转化,所谓“静观寂照”,颇有一种“虚壹而静”的意味。它需要创作者摒弃杂念,让头脑保持“虚”与“空”的状态以接纳万物,从而具备化景物为情思的能力。只有求返于心灵,又发自心灵,“实化成虚,虚实结合,情感与景物结合”,方能达到艺术的境界[1]35。
欧阳文风和周秋良在谈论意境创构的方法时,同样提到了“虚静”的观点。他们认为,“心理上的‘虚静,就能获得一种‘空……‘空,能为意境中荡漾的生命灵气提供一个往来的空间”[7]。基于此,人格涵养的意义就更加显豁了,那就是通过对品格的锻炼、净化,使艺术家做好“畅神”的准备,放下偏见,走向与物交融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中,人与万物生命认为彼此拥有同等重要的主体性,如“庄周梦蝶”一般互化,做到“移我情”“移世界”[1]16,从而赋予艺术作品与心灵更加丰富的含义,虚静与空白最终得以脱离虚无与空幻,为灵气流动提供一个真正便捷的通道。这是意境形成的必经之路,对诗者、画家乃至书法家、建筑师都启发深远。
事实上,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刘勰早在《文心雕龙》里就论述过“神思”的作用,所谓“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可见“虚静”、留白的艺术并非宗白华首创,它根植于中国古典美学理论的传统之中。无论是王维诗中空灵的风景,还是梁楷手里“泼”成的仙人;无论是徐渭笔下骑驴的老者,还是傅山纸上潇洒的字迹,乃至宗白华“流动性”的美学思想建构,无不体现出对艺术虚实结合理论的践履和对人格气韵涵养的重视。
4 结语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思想具有无可比拟的生命力,这不仅得益于他致力于中国传统美学的研究,作出了许多整体性与经验性的考察,还出于他采取“散步”的表现方法,对“生命活力”“节奏秩序”“虚实意境”“虚静心灵”等概念的分析,在形式与思想方面都契合了“流动”的特点。因此,应该重视宗其美学思想价值,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挖掘中国传统美学,以便更好地保存文化瑰宝。
参考文献:
[1]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1-228.
[2] 彭锋.宗白华美学与生命哲学[J].美学研究,2000(2):101-111.
[3]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413.
[4] 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03.
[5] 陈望衡.宗白华的生命美学观[J].江海学刊,2001(1):100-106.
[6] 李衍柱.生命艺术化 艺术生命化[J].文学评论,1997
(3):126-133.
[7] 欧阳文风,周秋良.宗白华对意境理论的拓展[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6):75-88.
作者简介:王栩(2001—),女,江苏扬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