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书写与自我重构
2023-06-22梁逸馨
摘要:《终结的感觉》是英国当代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发表的中篇小说,于2011年荣获英国小说曼布克奖。小说分为两部分,以前女友母亲的遗嘱为界,前一部分是老去的托尼对自己年轻事迹的细节回忆,借此构筑第一层记忆的真实性;后一部分是40年后的托尼重新探寻记忆的真相,解构了第一层记忆,透露出作者对叙述主体、个体记忆和历史的质疑。在不同的写作阶段,巴恩斯关注、挑战的主题不断变更,解构历史、民族性、记忆等多个主题,尝试多元创作手法,但碎片化书写是其贯穿始终的写作策略。文章以巴恩斯的碎片化书写为切入点,对比《终结的感觉》中叙述者托尼记忆的前后偏差之处,探究叙述者解构自我的过程。碎片指整体破碎后零星的部分,碎片化则指整体逐步分裂的过程,而碎片化书写反映了这一进程。小说中,巴恩斯通过片段书写与重复叙事的手法,展现了主人公原有记忆逐步瓦解的过程,使主人公认识到自己性格中怯懦和伪善的部分,以完成自我的重构。记忆中的真相打破,叙述者以自我为中心的言说,引领着叙述者逐渐朝向他者,敦促主人公积极履行走向他者的责任。小说在揭示个体记忆、历史不确定性的同时,探索了后现代主义视角下个体以至社会的自我审视反思之路。
关键词:朱利安·巴恩斯;碎片化书写;自我重构;《终结的感觉》
中图分类号:I561.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4-0-03
英国当代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小说《终结的感觉》中,通过主人公的追忆之旅透露出对个体记忆和历史的质疑。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讲述了托尼青年时期与朋友之间的往事,是托尼自认为真实的记忆;在第二部分中,对前女友母亲遗嘱的探索打破了托尼原先的记忆。过往事件的证据粉碎了托尼对自己温和派的定义,使其发现了自己内在的怯懦和自私,他长久以来建构的记忆之塔也随之崩塌。
碎片化是指整体分裂的过程,碎片化书写则是对这一过程的反映。在齐美尔、克拉考尔、本雅明的现代化语境下的碎片化理论研究中,碎片作为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瞬间,能够折射现代性社会特征。而搜集、整理碎片,可以恢复社会历史的原貌。经过后现代主义思想的洗礼,巴恩斯在《终结的感觉》中揭示:拼贴和黏补片段式记忆碎片并不能记录原初事件,而更趋向于一种对记忆真相的想象。小说中,叙述者托尼不断在现实与记忆里游走,作为自己记忆的绝对掌控者,他以自我为中心,美化修饰自己的记忆。然而当物证复现、托尼为自己构建的形象崩塌,他记忆中重要的片段随着他现实中认知的改变而改变,不断涌现出新的他者的身影,使托尼打破了对他者的牢固成见。巴恩斯通过重复叙事的写作手法展现了片段性记忆的碎片特征,埋下叙述者构建记忆存在谬误的伏笔,借助叙述者的自我解构,使其走向记忆中被遗忘的他者,以揭露叙述者言说以自我为中心而丑化他者的真相,引导读者思考自我重构的意义及个人记忆和历史的不确定性。
1 碎片化的手法:片段书写与重复叙事
在《终结的感觉》中,托尼的记忆以片段的形式展现,而片段记忆本身具有碎片化特征。巴恩斯在小说中通过重复叙事的手法,让叙述者反复提及同一片段,使其记忆片段的缺失或谬误问题暴露于读者眼前,从而揭示叙述者的不可靠。
例如,小说一开始就罗列出了托尼人生中六个重要的记忆片段,叙述者托尼在后续的回忆中反复提及这些他烙入生命的重要场景,但这并非单调的重复,而是作者促使读者甄别前后记忆片段中的细节偏差和片段谬误的手段。第一个场景侧面透露了托尼对时间、历史的态度。“一只手的手腕内侧,闪闪发光”[1]3是指托尼中学时三人小同盟把手表戴在手腕内侧。手表指针的摆动象征着时間的流逝,如同个人历史的见证者。而托尼将手表戴在手腕的内侧,便已意味着他对时间的逃避与背离。
同时,出现在小说前后两个部分的同一个场景,叙述者与之对应的记忆内容也并不吻合。譬如,托尼在前半部分提起第四个场景“一条河莫名地逆流而上,奔涌跃腾,在六束追逐的手电筒光线照射下波光粼粼”[1]3,即塞文河观潮时,他记得“我的几个朋友追赶着浪头,大声呼喊着,诅咒着,在波浪翻滚着卷过时不禁失去重心而跌倒;我一个人站在河岸上”[1]46,给他以一种极为不安且不妙的震撼。
在托尼最初的回忆中,那晚目睹塞文河涌潮的是自己和几个朋友,且朋友们去追赶波浪,河岸边仅有他一个人。但是当托尼与维罗妮卡通信,再次回忆这段40年前塞文河观潮的经历时,他记忆中消失的女友维罗妮卡出现了。“我们坐在湿淋淋的河边一块湿漉漉的毯子上,十指紧扣。她还带了一瓶热巧克力。”[1]153维罗妮卡在托尼记忆里固化的喜欢愚弄他人的恶毒形象逐渐瓦解,呈现出细心体贴的另一面。细读文本,开篇的第五个场景,作为一种隐喻,或许已经告知了读者同样事件在托尼记忆里出现偏差的原因。“另一条河,宽阔而灰暗,一阵狂风搅乱了水面,掩盖了河的流向。”[1]3第五个场景中的另一条河,不仅仅指托尼和维罗妮卡在一起观潮时所望见的塞文河,更代指被托尼所抛弃的记忆之河。托尼对“另一条河”的选择意味着他记忆的断裂,以至于失去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2 碎片化的导向:不可靠的叙事与自我的重构
在《终结的感觉》中,叙事者托尼站在青年和暮年的人生节点回望自己的过去。对于自己的记忆,托尼提出,“你最后记得的,并不总是与你曾经目睹的完全一样”[1]3。巴恩斯在小说开头便对记忆进行了阐释,记忆是流动的、不断变化的。“并不总是与你曾经目睹的完全一样”是因为记忆并不是往事的精准影像,它具有生命力,会随着个体的加工和渲染不断重塑。
《终结的感觉》文本表面是叙述者对构建完备自我认识的复述和加固,但实则埋下了叙述者叙述不可靠、记忆存在谬误的伏笔。在第一部分,托尼回忆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中学时期,托尼与朋友们接纳了新转来的艾德里安,变成了四人小团体。托尼上大学后结识了女朋友维罗妮卡,并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好友。托尼在维罗妮卡家度假,自认为遭遇了糟糕的区别待遇,他与维罗妮卡分手,一年之后她却成了艾德里安的女朋友,这让托尼十分不快。在这一部分中,托尼在其漂浮不定的叙述中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虽然平庸,但是温和且友好的受害者形象。
小说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使故事具有浓郁的主观性。主观性的叙述为小说第二部分托尼的自我解构铺平了道路。对片段和个体的固定聚焦使读者对叙述者描述的事物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而书中玩笑般的隐喻和暗示藏在字里行间,会在读者翻阅时跳出来,提示托尼记忆的模糊性和不可靠性。
叙述者不可靠叙事的线索也展现在他的叙事思维中。托尼关注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希望成为一个被众人喜爱的人。托尼自认为知道怎么逃避痛苦并且安于平庸避免受伤,他希望他人“不要想着我的坏,而是要记得我的好啊……纵然,或许,这一切都不是事实”[1]139-140。托尼逃避痛苦的方式是捕捉有悖于自己愿望的细节,将之扭曲、调整甚至剔除。除去记下细节之外的一切都日趋模糊,使他在自己搭建的记忆漩涡里沦陷。
托尼自我解构的历程与探索福特太太遗嘱的进程同步展开。在与旧日女友维罗妮卡重新联系后,托尼逐渐想起维罗妮卡在家人目送下送他上楼、在他房间跳舞的片段,他开始质疑自己过去的行为。在托尼的印象中,他给艾德里安的回信是对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善意的告诫,然而当托尼收到维罗妮卡寄给他的回信原件时,他惊愕地发现,信中充斥着“诅咒你们诸事不利”[1]124“祝愿酸雨降临在你们俩油光闪闪的头上”[1]126等粗鄙、充满嫉恨的句子。这封信中满是平庸的恶意,充斥着自己的抱怨及攻击和伤害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的言论。“刚看完信,我先是想到自己先前的形象:易怒,善妒,邪恶。以及我企图破坏他们关系这一行为。”[1]127托尼温和受害者的形象完全坍塌,他发现了自己当年的怯懦、自私和狭隘。
托尼给艾德里安回信的复现,作为巴恩斯设置的小说突变情节,意味着托尼自我解构的完成,是托尼打破对他者成见的重要节点。托尼的回信为他打开了另一个视角回忆往事,回忆的主体不再局限于自己,而是他者的行为和状态,这成为其重构自我的基础。
3 碎片化的意义:被关照的他者与不确定的历史
3.1 被观照的他者
在《从存在到存在者》中,在“此”的存在者无法通过“愉悦”实现逃离,救赎在“别处”,只有他异性才能带来救赎,从而完成时间之延展,构成真正的时间[2]。列维纳斯在《时间与他者》中进一步提出“时间并不是一个独立和单一的主体的所作所为,而是主体和他人的关系本身”[3]。列维纳斯在其理论中指出主体必须不断走出自我、朝向他人、接受他者的他异性,只有这样才能使时间延展。
托尼在前期的叙事进程中,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处处为自己辩解。“时间已将它们扭曲变形,使我笃信不疑。”[1]4托尼将记忆的扭曲、变形归咎于时间,忽略了自己不愿承认他者的他异性等内在因素。提及自己与前妻玛格丽特的离婚,托尼首先表明“结婚十来年以后,玛格丽特移情别恋,爱上一个开饭店的家伙”[1]71。他对十年间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玛格丽特另爱他人,暗示自己是被抛弃的受害者。在对他与维罗妮卡、玛格丽特的交往回忆中,托尼以自我为中心审视他人,恶意揣度对方的行为及用心,把自己描述成无辜且受害的一方,不愿走向他者,以至于让记忆失真。
随着小说的发展,在新线索、新证据的引领下,叙述者不得不面向曾被自己遗忘和丑化的他者形象,从而履行朝向他者的伦理责任。在与维罗妮卡交流的过程中,托尼曾经遗忘的记忆重新浮出水面。他想起在维罗妮卡家度假的第二天晚上,维罗妮卡不光送他上楼,并且在全家人面前拉起他的手,推翻了他记忆里维罗妮卡不怀好意试探考量他的印象;也想起维罗妮卡在他房间跟着流行歌曲跳舞的画面,展现出维罗妮卡淘气又可爱的一面,颠覆了其恶毒、轻视他人且喜好愚弄他人的形象。
给艾德里安的绝交信击碎了托尼为自己搭建的无辜受害者形象,他开始询问自己“我还有其他什么事做错了吗”,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幻象,从而去探索自己遗忘的记忆,打破对他者的成见,重构对自我的认识。
3.2 不确定的历史
巴恩斯偏爱历史题材,他的《福楼拜的鹦鹉》和《10 1/2章世界史》都展现了他对历史的独特看法,并用独特的写作手法巧妙地解构了固化且权威化的历史文本,展现了历史的不确定性。
《終结的感觉》展现了托尼个人神秘而变化多端的历史。“当你的人生见证者日渐减少,确凿的证据也随之减少,因此,对当下和曾经的你也就没有那么笃定了。”[1]77当托尼的人生见证者逐个离去后,“幸存者”托尼成了唯一的阐释者,具有绝对的话语权。
历史学家海登·怀特采用福柯的后结构主义思想,强调历史重构的虚构特征。历史书写具有动态的实践性,并不完全提供精确的消息,其中的真实性是存疑的。托尼在第一部分回顾自己的个人经历时,回忆虽然模糊,不够明朗,但是勉强能够自洽。然而第二部分他当年写的绝交信的出现,作为确凿证据改变了托尼心目中年少的自我的形象。自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主体,其在不同的时间节点是不同的。换言之,没有人能清晰地表露自我,展现自己的生活到底是何等模样,而他们所讲述的回忆更像是讲给自己听的人生故事。
在托尼反复提及的历史课堂讨论中,面对历史老师“什么是历史”的问题,他曾不假思索地回答历史是胜利者的谎言。但随着年纪渐长,他又认为历史其实是那些幸存者的记忆。当他重又与维罗妮卡联系,发现自己的怯懦、伪善时,他终于想起当年历史老师让他记住历史也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正如托尼根据自己的记忆片段拼凑出的个人历史,历史也是由大大小小的片段拼凑出来的,考证、还原可以让历史更贴合曾经发生的事件,但是书写本身就具有主观性色彩,历史是无从记录的。书中巴恩斯借艾德里安之口尝试界定历史:“不可靠的记忆与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1]20材料、叙述者、记忆都是造成历史不确定性的因素。历史的不确定性、回忆的不可靠性促使个体反思自己的个人历史,打破自己对他者的牢固偏见,在反思中不断寻找自我、构建自我。
4 结语
在《终结的感觉》中,作者巴恩斯运用碎片化的写作策略,通过叙述者绝交信的复现,巧妙地完成了对叙述者个人形象和个体历史的解构。巴恩斯对片段记忆进行重复叙事,展现了托尼在重构自我的过程中不断打破自身对他者的牢固偏见,逐渐履行趋向他者的伦理责任。巴恩斯在揭示个体记忆、历史不确定性的同时,探索了后现代主义视角下个体对历史不确定性的认识及在此认识下自我审视的意义。
参考文献:
[1] 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M].郭国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3,46,153,139-140,124,126-127,4,71,77,20.
[2] 冷欣,黄海依.时间与他者:对早期列维纳斯时间观的一次考察[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64(6):56-65.
[3]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M].王嘉军,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5.
作者简介:梁逸馨(2002—),女,江苏南京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英国当代文学与西方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