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与陶渊明诗歌中的琴意象比较
2023-06-22温倩楠
温倩楠
内容摘要:魏晋是琴与文人关系最密切的时期,从文学意象的角度探察嵇康和陶渊明诗歌中“琴”意象书写内涵的异同,从而分析以嵇康和陶渊明为代表的魏晋文人在乱世之中所呈现出的精神风貌。从相同之处看,嵇康和陶渊明都托琴寄寓了在体悟自然中追求超然的情怀,以及在游仙访道中希冀隐逸的志趣;从不同之处看,抒情内容上嵇康的苦闷失意与陶渊明的安逸闲趣形成对比,审美趣味上也体现出诗歌中“琴”意象的雅化与生活化,性情志趣上展现出二人隐与逸的不同倾向。
关键词:嵇康 陶渊明 琴意象 魏晋文学
郭平先生在《魏晋风度与音乐》中说:“在中国历史上,把生命与音乐结合得最为紧密的,便是魏晋时期。”[1]22在众多乐器之中,风流与傲骨兼具的魏晋文人尤其青睐象征着高雅情趣的古琴。嵇康以一曲《广陵散》绝唱千古,一首《琴赋》颂扬“众器之中,琴德最优”[2]140更是体现了他对琴乐的情有独钟;陶渊明则以弹无弦琴的逸事闻名,此举常被后人认为他不善音律甚至不通琴的证明,但在陶的诗赋中却曾明确描写过琴制技艺和学琴弹琴等内容,因而比起考究陶是否会弹琴的史实,更应体悟到陶渊明无弦琴所表现出的弦外之音、物我两忘的高蹈旨趣。
嵇康和陶渊明二人留存了许多与琴有关的诗歌作品,诗意与琴音在文学上的和鸣寄寓了诗人丰富的情志。从文学意象的角度出发,旨在比较嵇康和陶渊明诗歌中“琴”意象内涵的异同,这里的“琴”意象包括“弦”、“五弦”、“七弦”、“操缦”等别称,进而分析二人诗歌中“琴”意象異样性的形成原因,探讨魏晋文人在乱世流离之中所展现出的不同精神风貌。
一.嵇康、陶渊明诗歌中“琴”意象内涵之同
(一)在体悟自然中追求超然
嵇康《琴赋》中写道:“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2]140古琴的用材梧桐木孕育于天地日月光辉、崇山峻冈土壤之中,与自然关系之密切不言而喻,文人通过弹琴的方式融入了自然,琴与自然相和的意境呈现在诗歌里,“琴”意象被文人赋予了高雅清隽、古朴素淡的品质。在有关“琴”意象的诗歌中,嵇康、陶渊明通过书写“琴”意象来表达在体悟自然中追求超然情怀的诗歌占主要部分。
首先,嵇、陶二人诗歌中的“琴”意象往往和山川、飞鸟、风月等自然物象同时出现,琴与人融合在景中构成一幅清幽旷远的陶然自得图。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其十二:“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2]20在春日的林荫下轻车慢停,未等手拨琴弦,便有山谷清风和黄鸟来拨弄诗人的一张素琴,营造了超然意境。嵇康四言诗中最为后人所传诵的佳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2]24,虽是想象兄长嵇喜行军途中走过华山兰圃、长川平皋,目送飞雁南去,弹琴自得其乐的情景,但更包含了嵇康自身对自然之道、太玄之境的体悟。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写到“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3]71,年少就以琴书为乐,栖身仕途时常心念山居,发出“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3]71的哀叹。由此可见,嵇、陶二人“琴”意象诗歌中出现的“黄鸟”、“归鸿、“高鸟”等”“鸟”意象,与“琴”意象相联系,其内在的象征含义具有一致性,共同表达出诗人对逍遥自由的内心世界的向往。
再者,嵇、陶二人的诗歌在写到“琴”意象与自然时,还常常先营造出一个整体宁静悠远的自然意境,运用自身对自然的主观情感体验来表达古琴意象的清淡绵邈之意。嵇康的《酒会诗》是一首宴会游乐之作,但已经与同时期大部分铺写宫廷雍容华景、以应制酬唱为主的诗歌截然不同,脱离了称美颂德的功用性,而表达出自然任真的隐逸情调。“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2]124诗人以“乐哉”开篇,写百花盛放的芳香馥郁,林木交错的枝叶繁茂,泠泠清池的鲂鲤嬉戏,而后一句“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2]124琴音随风四起,融入了这一山水自然之景中。再看陶渊明的《时运》四言诗,写于暮春诗人闲居家乡时出游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3]13山光与天色相融,与云霄相接,诗人感叹此时春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3]13守着晨起暮落的时节,平生只愿“清琴横床,浊酒半壶。”[3]13在诗人所营造的旷远平和的自然环境里琴酒相伴,追求超然清净的生活情趣。
(二)在游仙访道中希冀隐逸
由于魏晋时期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和司马氏集团的霸权统治,儒家礼教已经成为统治者的工具,名士们纷纷崇尚老庄自然无为的道家思想,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2]402的口号,文人的隐逸情结和求仙问道精神重现,“琴”成为了隐逸与仙道主题的意象化象征。魏晋时期的琴曲明显受到了道家和玄学思想的影响,产生了《招隐》《隐士游》《青鸾引》《神游六合》等与神仙隐士主题相关的琴曲。
嵇、陶二人“琴”意象表达在游仙访道中希冀隐逸情怀的诗歌也占了多数,并且也具有共同的表现特征。嵇、陶诗歌经常引用老庄典故来表现诗人携琴远游的得道忘尘境界。嵇康《四言诗》其四中一句“猗与庄老,栖迟永年”[2]129就抒发了诗人对老庄自然哲学意蕴的体认,“游”是庄子哲学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游”意为逍遥、自由的内心体验,嵇康也多次用到“游心”、“远游”、“游钓”等与之相关的词。以《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为例,嵇康写到“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2]29其中得鱼忘筌的典故出自《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也,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4]944在诗人弹琴之时,意识已随着琴音到达乘物游心、得意忘言的玄远之境。“含道独往,弃智遗身”[2]29中的“弃智”出自《老子》的“绝圣弃智”,而后一句“寂乎无累,何求于人”[2]29又直接化用了《庄子》的“寂乎若清”和“弃世则无累”。陶渊明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3]91在面对出仕和归隐,诗人选择随遇而安,心不为形役,任凭自然造化的观念与《庄子·让王》中“养志者忘形”的道家思想一脉相承。
在嵇、陶二人的诗歌中,为了抒发自身的隐逸志向,诗人往往在经历远游之后到达想象中的仙境或归隐处,也就是在心驰神往的精神归宿中弹琴自娱。嵇康的《五言诗》其三描写了诗人慷慨独往传说中仙人赤松子和王子乔的居所,“轻举翔区外。濯翼扶桑津。徘徊戏灵岳,弹琴咏泰真。”[3]138“扶桑津”是神木扶桑下方之水,为日浴光明之处,《山海经·海外东经》有言:“暘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5]260当诗人找寻到灵魂栖息之处弹琴咏歌,仙境与古琴的结合是诗人感受虚静任真意境的最好表达。陶渊明的《拟古九首》其五中诗人为了寻东方隐士观其真貌,越过山河找到居住在青松白云深处的隐士,“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3]112隐士为远道而来的诗人弹琴奏曲,《别鹤》和《孤鸾》都是琴曲名,比喻像离鸾别鹤一样孤高自许的隐士,陶渊明以虚构的东方隐士自喻,表达了高洁傲岸的情操和安贫乐道的隐逸志趣。
二.嵇康、陶渊明诗歌中“琴”意象内涵之异
(一)抒情特征:寻觅知音的苦闷与携琴避世的安逸
从“琴”意象的抒情性特征来看,除了嵇、陶二人诗歌中流露出的与自然、游仙相关的超世隐逸情怀,还表现出了更多不同的感情倾向。嵇康总是将“琴”与寻觅知音不得的苦闷失落心情联系在一起,《酒会诗》中的“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2]124,《四言诗》中的“钟期不存,我志谁赏”[2]128。嵇康在弹琴时向往着能同伯牙子期一般精神契合的知音伴侣,却只能抒发无人相和、踽踽独行的凄怆孤独之情。《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中的“鸣琴在御,谁与鼓弹”[2]27表现出了嵇康的手足深情,寄寓了对兄嵇喜即将远别的亲情哀思。面对这些苦闷孤独的情绪,嵇康只好将深深的嘆息藏入琴音之中,写下“弹琴咏诗,聊以忘忧”[2]29的感叹。
而在陶渊明的诗歌中就难以找到“琴”意象与苦闷失意情绪的联系,即使是陶渊明一人独居弹琴也能自得其乐,更多的是表达携琴避世的安逸闲趣。陶渊明的《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3]60至仲夏,诗人远离官场过起闲居日子后,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弹琴,琴是诗人隐居生活的一部分,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恬淡自甘的心境。由此可见,比起寻觅难求的知音,陶渊明更加重视平淡真淳的生活,有书琴美酒相伴,稚子学语嬉戏在身旁,纵使清贫也安然自持。
(二)审美趣味:“琴”意象的雅化与生活化
嵇康的《琴赞》有言:“惟彼雅器,戴璞灵山。体其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2]561他赞扬琴为雅器,浸润了灵山之气和春雪之泉,具有清丽脱俗的美感,承认琴也是文人雅士表达遁世高蹈心愿的最好象征。受玄学清谈的影响,在嵇康的“琴”意象诗歌中,弹琴永远是在一方山灵水秀的自然净土,伴着朗月清风和归鸿飞鸟,涤荡着诗人遗世独立的心志,也代表着正始时期文人琴审美趣味的雅化倾向。除自然之外,嵇康笔下日常生活中的琴也十分风雅,在嵇康《四言诗》其十一中写月夜造访友人,“光灯吐辉,华幔长舒。鸾觞酌醴,神鼎烹鱼。”[2]132眼前看到的是光辉熠熠的华灯和轻纱帐幔,与友人举起斟满美酒的鸾杯,品尝鱼宴佳肴。诗人营造了一个极其舒适富足、雅致温馨的弹琴氛围,并自赞道“弦超子野,叹过绵驹。”[2]132嵇康的重点真的在于感叹自身琴艺超过了师旷和绵驹吗?其实不然,他只是在抒发有友人相伴、温酒共酌的惬意悠然之意,纵使师旷和绵驹的琴艺再高超绝伦,也不上嵇康此时逍遥心境下的琴艺。
从名士嵇康到隐士陶渊明身份的转变,“琴”意象的特征也从雅化转向生活化,从逍遥仙境走向了闲野人间。如果说嵇康诗歌中的“琴”意象如山间流云一般高蹈飘逸,那么陶渊明诗歌中的琴便是放置在蓬庐田园中的素琴一张,与浊酒、书卷、园蔬等日常物象并无二般,极富生活气息的“琴”意象成为东晋文人亲切自然的代表。“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3]22平日里除了读书弹琴便再无其他的爱好了,晨起灌溉园田,夕落卧居在蓬庐,处处都充满了幽居的闲趣。陶渊明在诗歌中还反复写到了卧居弹琴的闲散姿态,“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3]60和“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3]126根据《时运》中“清琴横床,浊酒半壶”[3]14一言,陶渊明的素琴极有可能就横放在起居室的床上,岁岁年年不计朝夕,晚起抚弄着琴弦,写诗饮酒尽欢娱,将诗、书、琴、酒之乐皆藏于胸中,体现了随意性和日常性,诗人的理想生活在此化为了清晰可见、真实可触的现实。
(三)性情志趣:“琴”意象的隐与逸
嵇、陶诗歌中的“琴”意象虽然都表达诗人隐逸的志趣,但是由于个人性情态度的区别,表现出二者追求隐与逸不同的倾向。面对同样动荡不堪的社会时局,嵇康和陶渊明都做出了避世隐居的选择,一个隐居山林却仍在叹乱世之忧虞,一个归隐田园做到了真正的任性洒脱。嵇康的隐逸更是由于社会现实所推动,他本能地逃避污浊黑暗的政治官场,嵇康于山阳之下采药寻仙,结友弹琴,谈玄论道,成为了声名显赫的“竹林七贤”之一,但是他的诗歌中却总能找到一丝忧离感伤之情。“藻泛兰池,和声激朗。操缦清商,游心大象。倾昧修身,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2]128嵇康写到抚琴动操时的慷慨舒放意趣,下句又在抒发知音难求、无人相和的忧愁。归隐对于嵇康来说是避世的唯一选择,可是心中却又无人诉说的苦闷,只得“弹琴咏诗,聊以忘忧”[2]29。
但是陶渊明的隐居完全是由于他个人对官场生活的厌弃和性情志趣的驱使,“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3]40,他把官场比作困住自身的樊笼,比起嵇康,陶渊明将归隐自然视为归宿,是完全自由和主动的“返自然”,因而更能享受隐逸之真趣。前文也提到了琴已成为诗人隐居生活中的一部分,与诗人的率真性情具有一致性,陶的“琴”意象诗歌中处处可见“乐”、“欢娱”、“欣然”等用词表达,可以看出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是真正的陶然自得。由此可见,同样是隐逸志趣,嵇康是隐大于逸,陶渊明是逸大于隐。
魏晋时期的文人雅士爱琴善琴,琴是他们名士风流的象征,在文学上更是援琴入诗。缕缕琴声似山野清风拂入春水长林,共同寄托了嵇康和陶渊明向往自然和希冀隐逸的情结;又流散各方,蕴藉了二人诗歌中各异的“琴”意象内涵,有表现嵇康寻觅知音的苦闷愁绪和陶渊明携琴避世的安逸,也有表现“琴”意象雅化和生活化的审美特征,以及追求隐和逸的不同志趣倾向。文人诗歌与琴的完美融合,其中所表达出的丰富“琴”意象内涵,特别是陶渊明将琴这一象征着风雅神韵的乐器放进蓬庐田园,彻底地转变了琴的艺术形象,也为后世的文学对“琴”意象的运用提供了多样化的道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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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