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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中的婚礼仪式描写及其意蕴探寻

2023-06-22王梓琳

文学教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儒家文化

王梓琳

内容摘要:《白鹿原》是陈忠实于199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其中大量关于婚姻仪式的描写含有丰富的思想文化意蕴。小说中的主人公对传统婚礼仪式的态度可分遵从、反叛与回归三大类。作家通过对女性人物悲剧命运的描写,表达了对封建礼法下女性悲剧命运的关切和同情,但小说中隐含的男性视角又流露出作家对儒家传统的认可和眷恋。

关键词:陈忠实 《白鹿原》 婚礼仪式 女性命运 儒家文化

《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1998年该小说获得中国第四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小说以关中白鹿原为舞台,以白、鹿两大家族及两代成员之间的生活情感经历和恩怨故事为主线,全方位呈现了关中平原从清末民初到新中国成立六七十年代的社会历史变迁过程。小说中大量关于婚礼仪式的描写里含有丰富的思想文化意蕴。作家通过对女性人物命运的描写,表达了作家对封建礼法下女性悲剧命运的关切和同情,但小说中隐含的男性视角又流露出作家对儒家传统的某种认可和眷恋。

一.婚礼仪式与儒家文化传统

作为一部具有史诗性质的小说,《白鹿原》整体上采用的是民间视角,通过家族以及个人的命运来反映民族的命运。《白鹿原》中男女之间矛盾交错的情感纠葛主要体现在婚姻问题上,比如白嘉轩与仙草、白孝文与冷家小姐、白灵与鹿兆鹏、黑娃与田小娥等。小说开头就写了白家为了白嘉轩的婚事不惜四散家财,连娶七房媳妇,终于在娶了仙草后安定下来。男女缔结婚姻关系是为了侍奉祖先、传承血脉。在白鹿原,男女缔结婚姻被视为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项要事,婚礼的重要性在白鹿原上得到大家的普遍认同,只有举行了婚礼仪式的婚姻才会得到人们的认可。

在传统儒家文化中,婚礼仪式的举行向来是保证合法合礼的婚姻关系的前提条件。《礼记·昏义》记载:“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小说详细还原了白鹿原上传统婚礼仪式的全过程,包括说媒、看八字、聘礼、娶亲、成亲、拜祖宗等环节。在白鹿原,说媒、定亲、成亲皆由家长操办,代表了男女主人公的婚姻得到家长的许可,是男女关系合法、合礼的必须保障。因此,对生活在白鹿原上的年轻人而言,不论身份地位、阶级立场,他们想要缔结婚姻关系,举办婚礼仪式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而且必须得到代表家族权威的长辈的认可。如白孝文和其妻子成婚时,是由白嘉轩主持进祠堂拜祖宗,仪式相当隆重、体面。黑娃自作主张“娶”了田小娥回到原上,但不被父亲鹿三认可。在白灵和鹿兆海两人互表情谊时,白灵“猛然忆及到重要的一件事而挣扎着爬起来”,取出一双红色的漆蜡点燃,又说“得先拜天地”。从总体上看,小说中的人物对于传统婚姻礼仪的态度并不相同,大致可分为对传统婚姻礼仪的遵从与反叛两类,而反叛传统婚姻的,又出现了反叛与回归传统两种倾向。

二.对传统婚礼仪式的遵从

对传统婚礼仪式的遵从主要体现在白嘉轩、鹿子霖等老一辈白鹿原人身上。当白嘉轩在受父母之命完成了结婚生子的使命之后,也严格要求自己的子女奉行祖宗传下的规矩。他先后主持了白孝文、白孝武、白孝义和白灵的婚事。鹿子霖在逼着儿子鹿兆鹏完成一系列仪的婚礼式后,对鹿兆鹏说“爱滚哪去滚哪去”,意思是只要完成了祖传的仪式,就算作缔结了正统的婚姻关系。白孝义娶亲时,白赵氏夸赞白康氏:“俺娃磕头的样式好看得很。”她的话既是对精挑细选的新媳妇的认可,也是对“磕头”这一传统礼仪的认可。

按照传统的婚礼仪式缔结的婚姻,代表着白鹿原人对传统农耕社会婚姻价值的拥护。白嘉轩续娶七房媳妇,就是为了能给白家传宗接代。他给前两个儿子选年长的媳妇,也是为了家里能多两个劳动力操持家务,同时方便生养。老一代白鹿原人恪守封建婚姻仪式,将祖辈 流传下来的思想观念奉为金科玉律。然而,在时代剧变之中,这一套已经过时的伦理道德观念必然与新兴的现代婚姻观发生激烈冲突,这也是白鹿原上家族内外矛盾的重要原因。

三.对传统婚礼仪式的反叛

随着白鹿原上年青一代的成长,他们的婚姻觀与长辈们的婚姻观产生了冲突。他们拒绝自己完全没有话语权的包办婚姻,选择通过男女之间的自由恋爱来选择结婚对象。芒儿和黑娃在自己做工熬活的人家找到了恋爱的对象。白孝文虽然按照父辈要求成亲,但因为与结婚对象缺乏感情而与田小娥开启了一段畸形的婚外情。在他们身上,“性本能”的释放替代了传统的礼义廉耻。但作者在讲述他们的情爱故事时,并不是使用批判讽刺的手法,而是详尽地展现人物心路历程的变化。芒儿和小翠的爱情充满着年轻人秘密相恋时的甜蜜和热烈,小翠的死和芒儿的复仇则显示了这对年轻人的胆识和勇气。黑娃在田小娥的吸引下爱上了田小娥,虽然两人的婚姻从未受到族人的认可,但两人在村外破窑洞的日子却充满着温馨与幸福。白孝文与田小娥之间的婚外情虽然受到族人的非议,但他们在此过程中也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由此可见,作者对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并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进行评价或谴责,而是用同情的笔法来描写他们的行为,显出作家对包办婚姻非人道一面的批评以及对自由恋爱的同情与支持。

与白孝文、黑娃这样的年轻人不同,白灵、鹿兆海、鹿兆鹏等人走出白鹿原接受了新式教育,他们在“个性解放”、“婚恋自由”等新思想的鼓舞下明确了自己的追求方向,走上了与父辈完全不同的人家生道路。在婚姻问题上,他们开始大胆反叛传统的婚姻观,对传统的婚礼仪式大胆说“不”,他们认为婚礼仪式不过是爱情的附属品。学生时期的鹿兆海与白灵的定情方式采用的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抛硬币,尽管后来物是人非,但硬币始终被珍藏。当鹿兆鹏在用“原上有媳妇”为借口来试图逃避白灵的爱意时被白灵一口回绝:“那才是假夫妻!”在他们因为执行秘密任务由假夫妻变为真夫妻时,两人用简陋的红烛代替了白鹿原上繁琐的仪式。这一充满革命意味的婚姻仪式是对传统婚姻仪式的彻底否定,他们把感情看得比仪式本身更重要。从新一代白鹿原人身上,他们对婚姻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虽然仪式本身被保留下来,但仪式本身及其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在白灵、鹿兆海、鹿兆鹏等人看来,支撑婚礼仪式的依据应该是男女的彼此吸引,而非封建礼教和父辈的强制命令。

四.对传统婚姻仪式的回归

尽管年轻一代对传统婚礼仪式做出了反叛,但他们在行为上仍然表现出对儒家传统回归的举动。黑娃和白孝文因为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启迪,他们还没有形成足以与封建道德抗衡的理性。早年的黑娃为了尊严拒绝接受白家的扶助独自去熬活,在熬活的过程中与主人家的小老婆发生了关系,后在本能的驱使下与小娥私奔。但他们的婚姻并没有得到家族的认可,只好在村外的破窑洞居住。尽管二人的婚姻并不被家族人接受,但他们并不后悔。白孝文虽然按照父亲指示结婚生子,与田小娥偷情的事情暴露后被迫离家出走,后来与小娥过上贫穷、放荡的生活。值得注意的事,当黑娃加入保安队后,他主动请求朱先生教自己读书识字,希望通过读书改掉自己的土匪习气。白孝文几经波折,当他从被家族和村人唾弃的废人升为县长后,他请求能够再回家族祠堂。当二人的生活重新走上正轨后,两人先后迎娶良家淑女,回归祠堂拜祖认宗。从离家出走到衣锦还乡,表明二人开始重新皈依传统。由于黑娃和白孝文没有在情感上没有离开白鹿原,因此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同传统一刀两断。这是因为“中国文化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已经内化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样式产生了重要影响。”很显然,在洗心革面、浪子回头的表象下,隐含的是传统婚姻观念对人的思想的影响与控制。

五.婚礼仪式描写背后的意蕴探寻

作家通过对婚姻中女性命运悲剧的描写,表达了作家对封建礼法下女性悲剧命运的关切和同情。在阐释创作过程时,作家提到创作田小娥这一形象的灵感来源于封建伦理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和剥削。陈忠实说:“在彰显封建道德的无以数计的女性榜样的名册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我同样不敢轻视任何一个重要人物的结局。他们任何一个的结局都是一个伟大生命的终结,他们背负着沉重的压力经历了那么多的欢乐或灾难而未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死亡的悲哀远远超过了诞生的无意识哭叫。”小说描写了众多女性的婚姻悲剧。比如,小翠在与芒儿的情事暴露后,她于成婚之夜毅然上吊自杀。田小娥的婚外情暴露后死于鹿三刀下。在封建家长制的控制下,女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即使是那些相夫教子的传统女性 也难得善终。受男权思想的影响,不论是择媳时还是成亲后,衡量女性的标准只是能否生育和与操持家务,妻子只被当作家庭的私有财产。白孝文之妻因丈夫与田小娥偷情没有生活来源被活活饿死,鹿兆鹏原配妻子因为丈夫的冷落而患上淫疯病而死。她们或悲壮或凄惨的死亡,无不体现着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同情,表达了作家对造就这些悲剧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批评。

但小说在叙事过程中隐含的男性视角又流露出作家对传统婚姻观的某种认可和眷念。小说中没有被“丈夫”伤害的两个重要女性角色分别是仙草和朱先生的妻子。她们与丈夫相濡以沫,共度难关。但这种表面上和谐的婚姻,是以女性自愿屈服于男性为代价的。此外,作家对真正突破身体与精神双重束缚的女子白灵,采取的是一种概念化、简单化,乃至带有神秘色彩的手法,如梦见白灵鸟唱歌,显示白灵“天赐”与众不同。白灵彻底离开白鹿原之后的革命生活与原内青年的爱恨情仇相比,小说对前者的描写显得格外简单。对此,有学者指出作者在描写原内、原外的生活所用的笔力并不相同,这也造成了小说思想观念上的前后矛盾,“《白鹿原》的叙事特征似乎表明作家的视域范围仅仅局限于白鹿原内部。这个视域由儒家文化统辖。一整套儒家文化的观念负责解释、评价白鹿原上的各种故事,然而一旦这些故事的尾巴拖到了白鹿原之外这一套观念立即就丧失了解释能力而显得不知所措。”

由此可見,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内心深处对传统婚姻文化始终持有一种矛盾的心态。作家一方面对传统婚礼仪式持一种批评态度,认为它是造成女性悲剧的重要原因,但隐含的男性视角又流露出作家对传统婚礼仪的认可与眷恋。在人物命运安排上,芒儿和小翠、黑娃与小娥等,无一例外以悲剧收场,就连最后投身革命的白灵也没有得到“善终”。相反,那些遵从封建礼法的人则得到好报。白嘉轩做为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在与鹿家的竞争中得到白鹿精灵的指引。朱先生则是一个半人半神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他甚至能预测到红卫兵会在几十年后挖他的墓碑。小说对人物命运的不同安排,更像是作者对儒家文化表达依恋之情的一种精神补偿。对此,评论家雷达指出:“对于血统农民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传统农民的血液,精神上饱受农民文化熏陶的陈忠实来说,他更容易认同农业文化及其哲学观,更容易接受重理轻欲、贵义贱利的传统观念。”正因如此,作家在如何看待白鹿原上古老的婚姻仪式时,其心态是矛盾的。作家一方面认为它给当事人带来家庭的美满和幸福,另一方面认为它桎梏了人的肉体,摧残了人的精神。尽管作者有意识地通过婚姻仪式的描写对封建婚姻观进行了批判,但作家对“仁”“义”“忠”“孝”“勤”等观点始终心存眷恋。

这种矛盾的心态与作家对传统文化和民族命运的思考有关。在很早的时候,陈忠实先生就开始酝酿《白鹿原》这一部长篇作品,为此甚至定下“要写满十个中篇才开始动笔”的计划。“实际的情形是截止到长篇《白鹿原》动手,我写出了9部中篇。那时候我再也耐不住性子继续实践那个要写够10个中篇的计划了,原因是一个重大的命题由开始产生到日趋激烈日趋深入,就是关于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思考。”作者延续了“寻根文学”的创作手法,着重表现政治意识形态之外的民间生活图景,意在通过家族命运的变迁来反思民族的命运。为了能够更加深入民间,获得更好的创作环境,作者回到西安老家的祖宅进行创作,完全融入农民的生活,搜集素材、汲取灵感。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话语占据主流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作者选择自我沉淀,自觉地回归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将婚姻仪式作为展现传统文化命运的一个窗口,全方位展现了白鹿原人的生命历程与精神世界,表达了作者对民族文化及其前途命运的深沉关切。

小说首次出版的1993年,正是“人文精神大讨论”兴起的那一年。小说在与新时期初的“寻根文学”遥相呼应之时,顺应了时代的要求,再次引发人们对文学之根和文化之根的思考。在现代化浪潮不断冲击、传统文化面临着多重挑战的情况下,作家用“爱而知其短”的视角审视白鹿原上原住民的生活和情感世界,集中体现了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当代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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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为贵州大学“SRT计划”项目“《白鹿原》小说中的婚礼描写及文化意义”成果。

(作者单位: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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