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巫师
2023-06-16马瑞翎
马瑞翎
人们喜欢对“最后的”事物表示挽留,哪怕假惺惺。不然将来回忆往事,就没法子矫情地表演我们的遗憾、追忆逝者的珍贵。有一天我一本正经地回忆往事,发现自己也曾对某种濒临消逝的东西进行过力所能及的“挽留”来着——以我自己的方式。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刚刚进入怒江大峡谷工作,眼睛里只看得见我感兴趣的东西。在赶集的日子,我喜欢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欣赏那些稀奇古怪的山货,观察那些具有明显地域特征的脸谱。我注意到一些从山上下来的、不穿鞋的老人。他们的老赤脚,脚板很宽,脚趾像闹矛盾般彼此分开。脚底板上的胼胝很厚,覆盖脚上的皮肤很黑、粗糙且布满裂口。一个作家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表达的人生苦难,它只要一亮相就讲清楚了。这种老赤脚,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佝偻的身体,倚靠的究竟是怎样的历史与文化?每看见那些身影,我就想去跟踪他们,去观摩他们吃饭和就寝的地方,去探知他们的精神与情怀。不过我并没有沿着地理痕迹攀爬而上,而是企望先看清他们的背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埋头于资料文献,梳理着怒江大峡谷的文化脉络与历史脉络。从此,芝麻开门,我进入了巨大的洞府,知识的珍宝在那里熠熠发光。我流连忘返。尤其着迷于土著民族的神话思维、对鬼与神灵的独特理解、对宇宙的形而上的把握。怒江土著观念中的“鬼”,同山外大世界的鬼并不是一码事。怒江大峡谷的鬼的诞生极富诗味和人情味:远古时代世界毁灭,天上打开闸门,天水倾泻而下。洪水淹没了大地。在浑浊的巨浪中,有一只葫芦从天边漂来。当洪水退去,世界充满泥泞,一对亲兄妹从葫芦中走出。
——接下来当然是兄妹成婚、繁衍人类。这几乎是全球性的情节模式。很多民族的创世纪史诗都是这个说法。我今天只说怒族。
怒族的人祖——那对兄妹,他们奉老天的命令结了婚。生下的大孩子后来成了汉族的祖先;二孩子成为白族的祖先;三孩子是勒墨人的祖先;四孩子成了独龙族的祖先;老五就是怒族的祖先。最小的那位老六非常孱弱,到他懂事的时候,哥哥们已经把全世界的平原、草场、森林和房屋都霸占完了。做父母的对成年的孩子们无可奈何。这老两口左思右想,决定让小老六当“鬼”。许诺让鬼的子孙“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渴了饿了可以找哥哥们讨要。这位小老弟领了父母的旨,理直气壮,时不时前来人间叨扰。按民间故事的说法,小老弟的子孙喜欢蹲在人的屋檐下,好奇地观察人的一举一动。我想他们一定是一种类似于空气的妙体,轻盈活泼。不然怎么可能在屋檐下蹲得稳?
如此有趣的鬼,还是人类的亲戚,叫我如何能够不探究?民间故事里还说,如果鬼亲戚找上门来,向人表达思念,被表达的那个人就会很不舒服,按约定俗成的说法就是——他生病啦。如果某位鬼亲戚突然心血来潮、要同某人算算祖宗的旧账,那个人就会病得很重。总之,人害病的厉害程度同鬼的态度成正比。人与鬼,这两种原本是一母同胞、后來却分属两个世界的生命体,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就像古代的国与国之间需要使臣进行沟通那样,鬼与人之间也需要一位调解员兼邮递员。于是,巫师出现了。
怒江各土著民族都有自己的巫师,各管各的鬼。他们对巫师的称呼,大伙可不要搞错:傈僳族称巫师为“尼扒”;独龙族的巫师叫“南木萨”;勒墨人的巫师叫“朵西跛”。怒族的巫师是分品级的:“面亚”、“墨苏”、“伊苏”和“于古苏”。据书上说,面亚是一种看得见鬼神、知人祸福的巫师,他能够把附在人身上的鬼灵杀死,既会看病又会害人;墨苏是会杀魂的巫师,他靠猪、虎、马三种动物来杀活人的魂,他想让谁死,就把谁的魂捉来压在土里;伊苏是善于诅咒的巫师,他可以靠咒语使人丧命,他常利用别人遗失的东西来展开诅咒,因此怒族平时很注意不丢失东西;于古苏是最正派的巫师,怒族的狩猎、生产、治病都由他们来占卜、祭祀,而且这类巫师能够熟练地背诵父子连名制家谱、祖先迁徙的地名、以及各种祭祀长诗,能够对大自然、对人生作出让人相信的解释。人们对他们极其尊敬。
我觉得所有的巫师都使人尊敬。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贵族,是民族的荷马,是文盲哲学家。我一门心思想着要去拜访他们。届时,我想对巫师说:尊敬的阁下!您看,我已经做了三年的准备。我都已经钻研到博士研究生的份上了。您就允许我同您交个朋友吧!
这样,在2009年,我带上纸笔,向单位借了一台老数码相机,朝着壮丽的山脉走去。表面的借口是为了写《原始的终极地——怒苏部落》而做田野调查。请假条总不能这样写吧:因为要上山找巫师,特此陆续请假。请领导给予批准。
我走过的那些路异常艰辛,它们要么扭曲得像是肥皂水中挣扎的蚯蚓,要么像是用钉子在墙上直划出来的痕迹。随便走上一条,都会使人头昏。当爬到一定的高度,回首一望,就明白大自然有多了不起了。云层压在怒江上。太阳的热力使雾霭幻化,滚滚地沿着磅礴的山体向上升。永恒的山脉层层叠叠,是那么深沉、稳重、静穆、伟大。景象之壮美,令人惊心动魄。深刻的沟壑在崇山峻岭上刻划出巨大的皱褶。土著的村落在云雾缭绕的大皱褶上时隐时现。那些隐秘的家园,有着很美的名字:月亮田、托坪、棉谷、寒丹、沙瓦、果科、普洛、架究…… 我早在理论上拜访过它们啦!我早就知道,普洛村居住着五个怒族氏族:虎氏、熊氏、麂子氏、蛇氏和“岩缝里钻出来的人”氏。他们的巫师能够背诵六十三代家谱;巫师主持葬礼时念诵的“送魂词”其实就是引路词,指引亡灵循着祖先的迁徙之路往回溯,一直回到那遥远的祖籍地。与普洛相邻的架究村有两个氏族——斗霍(“住在上面的人”氏)和达霍(“住在下面的人”氏),他们的巫师也能背诵家谱、也有自己的一套送魂词。
不过,我并没有去普洛和架究。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同伴、向导兼翻译。而且我听说那里的巫师已经循着送魂词回到祖先那儿去了。
我去的是块来底。
去块来底村的路线是这样的:坐车从福贡县城到达匹河乡,然后沿着乡政府后方的一条小径爬上碧罗雪山山脉,到达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的一个地方,再沿着缠绕在大山右边的小路,去往一个很大的山谷。块来底村就贴在山谷的内壁上。我的向导是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女士。她带上了她的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再不送回老家学讲怒族话,这孩子就要被汉化了”——这是她的原话。她的弟弟赶着一匹骡子下山接我们。这位青年身材不高,皮肤是古铜色,后颈加倍地黑,牙齿加倍地白。他的汉话讲得很有特色,譬如把“我的姐姐给我一包东西”,讲成这样:“东西一包,我的姐姐我上拿给”。
我被安排入住他家的土坯房。夕阳热烈地照耀着块来底。我的墙呈现出绚烂的金色。周围那些人家,破损的窗、陈旧的木板房、废墟般的石屋、凌乱的石堆、刻意码放的柴垛,一切都具有难以形容的质感和美感。太阳落山以后,黑夜扣了上来,村子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总之,没有月光,“美”已经看不见。藏匿于时空中的鬼、神、精灵们必定十分活跃。在我的想象中,他们驾着风声、虫声和林涛声而来。块来底的狗一叫,我就知道他们已经来到窗外。我并不怎么害怕。而是镇定地坐在床沿上,同文化馆女士聊天。暗中希望她能陪我聊到最后——聊到我倒下去就立马进入梦乡。届时夜深人静,那些另类生命们进屋拜访,就让他们好奇地围着床观察我吧。反正我已经睡着了。
她也确实很能聊。她谈起了“砍吐啵”。砍吐啵是块来底居民传说中的一种神秘的蛇。它隐缩在大山深处,不轻易现身。谁要是不幸撞见,谁就活不过两天,而且尸首无存。它长得既短又粗,首尾不分,运动的时候并非像普通蛇一样爬行,而是不断地翻着跟斗前进——讲到这儿,文化馆女士拿起手电筒,在床上演示砍吐啵的运动方式。这叫我如何是好?块来底的黑夜世界本来就已经够热闹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砍吐啵。
更糟糕的是,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就是在这间屋里去世的。老人家在我睡的这张床上咽气以后,被停尸于床对面那两张厚重、低矮的老木柜子上。她强调这种老木柜子不是一般的柜子,而是神圣的粮仓。我知道,这屋子、这屋内的一切都很神圣。她特意把我安排在这里,铺上她弟弟家最好的被褥,我又怎么敢开口提出换地方就寝?我已经打定主意:今夜必须勇敢地在这张床上躺着。任凭那些想象中的神秘另类纷至沓来。保不准,她母亲大人的亡灵也会慈祥地前来看望。
跳蚤也纷至沓来。估计主人家的跳蚤在我身上试吃以后,出去做了宣传,别人家的跳蚤立刻奔走相告,消息越传越远,于是块来底全体跳蚤就有秩序地前来吃流水席。这下子倒好,我再也顾不上理会砍吐啵们了。只顾得上接待跳蚤。这一整夜,我无数次地坐起、拉灯、灭灯、躺下。天亮以后,跳蚤们销声匿迹。要不是它们在我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作品,简直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阳升起。块来底四周的群山浸在奇妙的蓝光之中。美又回来了。一切又都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吃过早饭,我同文化馆女士坐在三尺见方的台地上——这是她家的院子,听她讲她父母的葬礼。葬礼!这可是文化的最深刻的投影。民族的传统、心理的积淀、地域的魅力全在里面边了!我得赶紧洗干净耳朵,恭恭敬敬地听她讲,妙的是,她的父亲是按着原始宗教的礼仪,由巫师主持安葬的。母亲的葬礼却是按着基督教的规矩进行。而且这两个葬礼仅仅间隔六个月——这转变真是巨大!
且听她慢悠悠地讲来:
父亲在山坡上焚燒玉米秸秆。接下来的农活将是翻地种荞麦。突然,父亲觉得浑身骨头一轻,似乎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从发旋里飞走了。他赶紧回到家中,卧床等待。整个寨子心照不宣。就连他豢养的那群蜜蜂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在主人咽气的那一刻,蜜蜂们就无缘无故地飞离寨子,消失在了遥远的山涧之中。
——我知道,巫师就要出场了。
块来底的巫师当时已经年满八十六岁,比死者还大二十多。巫师他老人家头缠黑布包头,牢牢地捉住一只作为牺牲的猪,口中念念有词。祭词意译为:你不听头人的劝告、亲戚朋友的挽留,执意离开人间,我们也没有办法,打发这只猪的灵魂为你引路,带你回到祖先那儿去。每念一句,就用手中的木棒朝着猪的脑袋猛敲一记。待到祭词念完,猪恰好被打死。它被烧去毛,开膛破肚,再清洗,剁成块状煮熟。而后挑出九块——必须皮、肉、心、肝、肺齐全才行——放在死者头边祭供。这九大块神秘的肉,死者自然是不会吃的,而活着的人谁也不敢吃。于是最后就由狗来享用。这样残酷的祭祀将要持续三天。也就是说,将有三头猪在葬礼上被活活打死。
死者的老妻——文化馆女士的母亲,暗自认为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很不卫生,而且造成浪费。要知道,在当年的块来底村,即便是最富裕的人家,猪也算得上是一宗重要的财产。老妻还认为,停尸三天是没有必要的,会使死者的面目变得狰狞。于是,这位开明的老妇女做出了一个出乎儿女们意料的决定:她要加入基督教。基督教徒的葬礼既干净又节约。当信徒死去之后,附近的全体信众,凡能行走的都会聚集到死者家里来,围着遗体唱一首动人的赞美诗:“耶稣怀里睡去的人们,犹如麦地里撒下的种子,当号角最后一次吹响,他们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大家一起虔诚地为死者祷告,然后在当天把死者送进坟墓。这整个的场景——怎么说呢?老太太不会使用庄严、文明之类的汉语词,她只是觉得基督徒的葬礼比眼前这种原始葬仪好得多。
折腾了三天,终于出殡。块来底的出殡是尸体和棺材分开来抬。老头子的遗体被一条麻布单子裹住,被几根竹篾牢牢地捆扎在担架上。简陋的棺材被另外两个人抬着跟在后边。这是由高山地形决定的。倘若不这样的话,当送葬的队伍在艰险崎岖、倾斜度几乎达到六、七十度的山道上行走,尸体会在棺材内碰碰磕磕,甚至有掉出来滚下坡的危险。八十六岁的巫师挥舞着砍刀,走在最前面,为死者开通去阴间的道路,把途中他不相干的灵魂驱走。送葬的队伍蜿蜿蜒蜒,到达墓地。大家用美酒祭献附近的祖坟,将遗体放进棺材、封进坟墓。死者生前的随身之器、心爱之物,还有今天的担架、锄头之类,一切与死者有关的东西,都将在墓地上焚烧。一个劳动了一辈子的老男子的一生结束了。
此后不久,这位亡者的老妻病倒了。有一天她似乎断了气。块来底的教牧人员站在床边为她祷告,她又活了过来。几天后,她平静地告别了人间。以后发生的葬礼若她所愿。至少,她为孩子们节省了三头猪。
如果,如果我说:有一位信仰原始宗教一辈子的老妇人,她为了节约三头猪,转身投靠了耶稣,会有人相信吗?
巫师对此怎么看?
“派阿基也没怎么看。”这是文化馆女士的原话。
看来,块来底的各派宗教代表们能够彼此认同。他们的神在空中相遇,大概还会点头寒暄、很有礼貌地交谈。普通人就更不会想那么多了。大家围着火塘过着简单的生活,拥有平静的思想,谁还会去为别人信耶稣还是信鬼而大惊小怪呢?
我估计,块来底的巫师派阿基已经去世。他老人家不是比文化馆女士的父母还要大二十多岁么?
“派阿基还在。”文化馆女士说。
“他仍然健在?”我十分高兴。
“健在。”
“他仍然在发挥他的作用?”我怕他老人家已经老得彻底沉默下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跟从前一样。不过现在信原始宗教的人比从前少了。”
那就好!我要去采访他!
文化馆女士摇头。她支支吾吾,大概意思是害怕自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伤。“难道你不害怕吗?”她反过来问我。
“把这个当作文化来看就没事了。”我说。
我相信,块来底的鬼与神,一定会把我当客。再不济也会把我当成个局外人。
但她仍不肯带我前去拜访。还告诫我不可自作主张搞事情。那好,我先去拜访别人家好了。在这个村子,进出每一家的道路都是那么狭窄艰险,一旦下雨必然变成滑梯。在阵阵狗叫声中——看,我连狗都不怕——我不经预约地走进那些正在发生着变化的土著之家,同他们进行别开生面的谈话、吃他们的东西。有家女主人送我几枚金黄色的桃子,既小又酸。接着她又忙不迭地出门,为我摘回两只黄瓜。另一家为我煮了一锅土豆。还有一家请我摘梨。这样奔波了一整天,晚饭时我回到住处,继续向文化馆女士提出要去拜访派阿基。我笑话她,作为共产党的干部,而且是文化部门的干部,竟然怀着如此“迷信”的心眼。我还说,巫师是民族文化的载体,同那些装神弄鬼、谋财害命的角色是两码事,你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呢?
她好像认为我的话有理。不过她还是不肯带我去拜访派阿基。那我就去拜访教堂吧。站在我的住处的走廊上,一眼就可以望见教堂的顶子。豎着红色十字架、缚着大喇叭。别以为怒族的教堂会具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神秘征象。别以为耶酥的雕像会身穿怒族的白麻布袍子,被绑在松木十字架上接受土著的膜拜。事实上,教堂的内部酷似一间教室,整齐地放有两排木椅,好使信徒们能够男女分开坐下来;最前方是一块大黑板,就连圣坛也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木桌,仿佛教师的讲台。
以后我每天都穿过玉米树的丛林,沿着陡峭的下坡路,一路小跑去听信徒唱赞美诗。完了就坐在教堂门前的大树下同牧师聊天。我非常想问牧师:您同派阿基的关系怎么样?是否能够彼此认同和互相尊重?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我觉得答案是明摆着的。
一个星期就要过去。我开始做回城的打算,并准备最后一次提出要去拜访巫师。这时文化馆女士告诉我,她已经做好群众工作,征得巫师本人及其家属、以及舆论的认可,将正式带我前去拜访派阿基。她已经把“见面礼”备好。就是几包饼干、面条和盐巴。
我就要同巫师会晤啦!我们沿着陡峭的下坡路前往。一路上穿林过花。林是绿得发黑的玉米林;花是金光灿烂的葵花。我认为,去巫师家的路就得是这样子才对。
派阿基家的老木屋单门独户地孤立于树木、岩石和庄稼地之间。多年以前他与村人在这陡坡上钉了一些两三米高的木桩子,把一幢篾笆为墙、木板作顶的房屋稳稳妥妥地安置在木桩上。房子的木脚之间的那个区域,拴的是他家的历代牲口。上门入户的梯子是一根斜置的木头,其上用刀砍出一些脚窝。我们拾级而上。文化馆女士说:这几年政策好,家家都住上了“现代房”。就派阿基比较落后,拖了块来底的后腿,仍然住在这种“传统房”里。她说的“政策”可能是指当地政府掀起的一个“消除茅草房运动”(文件上就是这个说法)。那场“运动”,让石棉瓦取代了茅草顶和木板顶,水泥砖取代了篾笆,混凝土柱子取代了木脚。直接将传统村落的美感打了折扣。好玩的是,几年后,我在民宗局看到一些灰白色的、流苏状的塑料制品。人家告诉我那是假茅草,用于某个恢复传统村落的项目,届时将用来覆盖在石棉瓦顶子上。为什么不用真茅草?答案是:真茅草的火灾隐患比假茅草大。
派阿基的情况若我所料。他虽然执意不肯搬进“现代房”,但是“现代”这尊大神照样将触角伸进了他的生活。我一进门就看见,巫师他老人家身穿一件条纹T恤、头戴一顶陈旧的绿军帽(就是小品《超生游击队》中黄宏戴的那种),高高地站在梯子上,查看火塘上空的粮仓。
派阿基的五官像石雕般立体、俊美,耳朵很大。他端坐在火塘边的主位上,气质高贵,语气平静,表情坚定安详。简直像一位国王端坐于他的宫殿。这宫殿的辉煌,凡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他身上那件现代玩意儿(是他孙子下山进城买来孝敬他的),又怎么配得上一位国王?国王应该这样打扮才对:脑袋上缠着的黑麻布包头大若洗脸盆,白麻布袍子一直拖到小腿,红腰带足足缠满三圈,最后还要打上绑腿。
我多想看见派阿基全身披挂,坐在火塘边演示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祭祀仪式。我刚一提出请巫师更衣、配合我拍几张照片,眼前这位翻译官就用汉语批评了我,说怎么可以向老人家提这种要求?那么,请巫师演示一个简单的祭祀驱鬼仪式可以吧?这更不行!因为祭祀是不可以“随随便便乱搞”的。我据理力争,说这么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不配合挖掘抢救,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有什么好处?一名巫师对作家展示原始宗教文化,由作家以文字的形式进行存留,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呢!
翻译官大人终于被我说动。她对派阿基讲了一番。但她显然把我的意思给翻译成别的意思了。派阿基沉默良久,用平静的声音说了几句。翻译如下:“如密清”是特定的时间才可以举行的祈福仪式,不可以随便“乱搞”。待到开春节到来(明年的3月6日左右),我可以来现场观摩。届时可以拍照和录音,只是我必须站远些。唉,我哪里叫他表演“如密清”了?
这次的访问真是不成功。我和派阿基之间的障碍,不单只是语言上的。文化馆女士是一位善良的、热情的、喜欢替人作主的怒族女人。她按照她的认知来安排一切。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百分之百听我的,而是要由着她的性子来。这使我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我还昏了头,将进门时偷拍的照片给删除了。满以为在开春节到来之时,我还可以再来这儿拍照。但事实上,在我此番下山回城后没几天,派阿基他老人家就去世了。很遗憾!我的相机里只留下了派阿基的木枕。那是一截年代久远、质地坚硬的木头。派阿基的头颅在木枕上辗转反侧了一辈子,使得它的体积、颜色和气味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那件宝贝在他去世以后被用来陪葬了。
我再寻找别的巫师。
文献上说,匹河乡范围内曾有巫师四十余名。历史上还有过一位女性巫师。只是他们都去世了。文献上还说,在1987年,福贡县的文化工作者上山考察,目睹一位名叫波郁的老人到他的小孙子家走亲戚。老人的肚子突然绞痛。按怒族的看法,这是“冷鬼”在作祟。于是巫师为他做了一个“刮冷鬼”的仪式如下:老人仰卧在地上。巫师手持一把锋利的小刀,按着祭词节拍,在患者肚皮上由上而下地刮,并吐一口唾沫在患者肚皮上。祭词的意思是先把冷鬼给批评一顿,说他是个不孝敬父母、没什么本事的东西。要知道,在怒族的社会,一旦被斥责为不孝和无能,那可是一件极丢面子的事情。冷鬼自然会很羞愧。于是人就趁着他害羞的当儿将他赶走。祭词翻译如下:
呸!
不知羞的树皮脸,
不知耻的“百得烙”;
父亲的那份饭也不留给,
母亲的那份酒也不留下;
只会用赖草杆杆做垫子,
只会用江柴砣砣做枕头。
这里不是你居住的地方,
回到你住的地方去吧;
把你丢到最肮脏的地方去,
把你扔到不干净的地方去。
呸!
念毕,把刀子往外一扔,表示把鬼扔出去了。整个仪式历时七八分钟。患者波郁坐起来,面色明显有所好转……
文献上又说……唉!文献我已经读够了。
在那茫茫大山中,在那隐秘美丽的家园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活着的巫师了吗?
后来的一天,我与一位退休老干部谈话。他告诉我,老姆登村就有一个。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巫師。名叫拉吉。
老姆登!那算得上是怒族聚居地中最宽阔、交通最方便的村子。盘山公路弯弯曲曲,从那些房舍、篱笆、小径之间绕过。站在老姆登的地盘上往峡谷对面眺望,可以望见大皱褶上的普洛和架究。我曾在老姆登待过几日,成天在村里跑上跑下,没想到有一名巫师就在我的不远处。
老姆登的拉吉和块来底的派阿基,这二位都属于“于古苏”,怒族巫师中的最高品级。这两位老阁下都隐匿在老房子里不出门,都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管世界的闲事。但是世界对他俩的态度却不一样。“世界”仿佛对派阿基没有什么要求。世界却不曾放弃拉吉。在我正式拜访拉吉之前,大半年时间内,他老人家应邀做过十多次祭鬼活动,其中两次是为远道而来的城里人驱病。按理说,如今医学发达,拉吉也从不张扬自己祭鬼驱病的本领,为何还会有人找上门来?这一点,连拉吉本人也感到莫名其妙。此外还不时有从事民间文艺研究的人士前来拜谒,他们替拉吉争取了一个州级非遗传承人的头衔。
我对拉吉的访问,比对派阿基的访问成功一百倍。我这次的向导兼翻译,名叫曲路。他离休前是福贡县委统战部部长。自从决定陪同我采访拉吉,他就与我统一了战线。他说他想借此机会,瞧瞧我这样的作家是怎么进行田野调查的。因为有了这个称心的翻译,我同拉吉的思想在幽暗的老屋子里自由交织穿梭,中间只隔着一个火塘。
拉吉面容清矍,弓腰驼背,耳朵没有派阿基大。他属于达华苏(蜜蜂)家族。据说达华苏氏在老姆登六大古老家族中排名最末。斗华苏(猴氏)才是本村最强大的。多年以前,拉吉的父亲也从事巫师这一行当。这位父亲曾从刀卦中看出,他妻子的眼疾需要用牛来祭。在那么一闪念中,老巫师觉得杀掉自家的耕牛太可惜,就向邻家借了一头比较差的,好歹也算是一条牛吧,结果引起鬼的不满,一直盘桓在病家不肯离去,害得老妻这一病就是三年。现在知道鬼的厉害了吧?拉吉在这样的巫道氛围中成长,从小就知道巫术是怎么回事。他长大以后,在劳动和歌舞活动中认识了一个名叫亚甲的姑娘。“亚”就是女子,“甲”就是日子难过的意思。这位亚甲姑娘的父亲,比拉吉的父亲还精通巫术。这下子,两位大巫师竟成了亲家。从理论上来说,拉吉成了巫界最有条件的继承人。但他并不想当巫师。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替美国传教士杨思慧当过马夫,相当于今天的为领导当驾驶员。后来他外出闯荡,到过缅甸,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学习过做生意,在木柴商和淘金人的手下干过苦力活。看够了世界所能呈现给他看的一切,最后他又回到了这茫茫的山之国,回到这个名叫老姆登的故乡。
这时刚刚“解放”。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新时代产生了许多新事物。拉吉的父亲和岳父仍然操着老本行。他们的儿子、乘龙快婿拉吉,紧跟时代步伐,参军进了“基干连”。此阶段的拉吉体格强健、能说会道、两眼放光,壮硕的身躯上裹着破麻布衣裳,身后背着威风凛凛的老式步枪,齐膝的麻布大短裤迎风招展,怎么看都是个风云人物。1957年以后,大峡谷的岁月很不平静(这句是拉吉的原话)。“运动”就像漫山的云雾辗转涌动、腾挪变化。人们跟着形势走了很多弯路(这句也是拉吉的原话)。父亲和岳父的巫术活动从公开转入地下。这两位在应邀祭祀之前,得反反复复地权衡;杀牲祭鬼得偷偷摸摸地进行,时刻担心自己会被逮捕。到了1958年,坏消息传来,拉吉受“茶匪事件”牵连,被捕下狱。他一下子从打击各种坏分子和反革命的力量,变成了被“专政”的对象。
被囚禁的人的心灵,一定有着许多挣扎与煎熬。拉吉在狱中接受改造,他的妻子在家里缺衣少食,过着贫困的生活,真正应了“亚甲”这个名字的含义:日子难过的女人。当拉吉垂头丧气地从狱中回到家里,亚甲正患着很严重的病。事情好像是,鬼亲戚存心要来调解员家里捣乱。两位老调解员为之祭祀了若干次、对鬼说尽了好话。拉吉不知不觉地参与其中。岳父和父亲的经验全跑到他身上去了——看!传承就是如此简单。
岁月不紧不慢。父亲和岳父相继去世。拉吉和亚甲慢慢变老。拉吉再没有离开过老姆登——这个有着原始宗教群众基础和整体氛围的地方。他用他的后半生体验祖先留下的精神奥妙,完成了这种古老哲学的思想构建。他在漫长的祭师生涯里从不计较报酬。病家送他多少,他就接受多少。甚至没报酬也行。只有驱逐“血鬼”的仪式必须收钱——因为这种鬼实在太厉害了。在与邪气作心智上的较量的过程中,巫师的精神和体力都会有所伤。
与拉吉的谈话进行到这里,我同他讨论:对付不同的鬼,是不是方式、方法和态度有所不同?事实上,巫师与血鬼、乃至其他鬼交涉,都必须采取商量的语气,而非恶语相向。我记得怒族的原始音乐中,关于鬼的琵琶词韵,其音乐意境也是祈祷和祝福,绝不是诅咒和谩骂。巫师所念诵的驱鬼词,其意译是哄鬼说:你的家不在这儿,快回你们那儿去吧。人血是酸的,人肉也不好吃,喏,请你吃这些牺牲的血和肉吧,这个才好吃。吃完了快走吧!你们家的财产没人继承,快回去继承吧!从中表现出来的天真、善良和诗性,使我不禁微笑起来。这时拉吉的嘴角也飘起一个微笑。
这次,拉吉向我演示的一个最常见的祭鬼问卜仪式如下:
他老人家用一根麻皮拴住砍刀的两端。蹲在火塘边,持刀伸向火塘上方,口中念念有词。祭词意译为:病人得的是什么病?是什么鬼在作祟?请如实告诉我,不要隐瞒。
这时,刀就被栖息在火塘上的神灵赋予了神奇的法力。然后拉吉把刀子悬挂于手掌,凝视它,念诵祭词。火光忽明忽暗。气氛十分神秘。祭词很长:
嗨!
病人灵魂不振,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死人灵魂在犯病,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野外山神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家神在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妖魔鬼怪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克神寿神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泼血诅咒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虫神虫鬼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忌妒神鬼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瘟疫神鬼犯病, 银刀上见,金绳上见。
……
这个过程中,拉吉根据刀子摆动的情况,判断该用什么牺牲来祭。是公鸡——还是母鸡?是公猪——还是母猪?一般来说,倘若刀子一直静止不动,就考虑是否需要用牛。要是刀子仍然没什么反应的话,就说明病人的情况十分不妙,没指望了。
如果,如果刀的卦象显示,是“瘟鬼”(它的怒族名字叫“亥不吁”)作祟,那就比较麻烦。拉吉将会设置祭坛,献祭牺牲、米和美酒,向亥不吁先生说好话。把他从门槛里请出来,而后哄他顺着屋檐、房墙离开病人的家。再请他顺着家畜、野鼠、岩羊、野牛、獐子、雪鸡、红雉、画眉、野鸭的脚迹,一直走到怒江边,最后将他哄上船,漂向异国他乡。这样一来,亥不吁就背井离乡,远离病人了。于是病人就会彻底放下心来,认为自己会痊愈。而事实上,好大一部分患者经过这类祭鬼仪式以后,病情都会有所好转。这种原始“医学”同那些装神弄鬼、谋财害命的迷信活动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在怒族千百年的生息中,其影响之广泛、效果之显著,很难一下子说清楚。我觉得这类似于心理治疗。在某个特定的环境内,个别特殊的人被环境赋予某种说服的能力,因此他即便对医术一窍不通,也能够打消患者的疑虑,使病者相信自己的病已經减轻。
与巫师的“历史性会晤”已经进入尾声。我、巫师和翻译端坐于火塘的三个方向,在幽暗的光线中沉默。临告别之时,拉吉对我说:生命之路即将走完。祖先传下的知识即将无用。你的到来,是我在最后的时光中最高兴的一件事情。我差点掉下泪来。
我多么希望能够出现一个热爱原始宗教的接班人。老拉吉自己也这样盼望了半辈子。根据他的观察,本村有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比较适合干这行。可是那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做拉吉的门徒。拉吉自己的儿子拉忽,六十来岁,个头矮小,有着一张粗糙的土著脸。他只喜欢在山地和森林中愉快地劳动,对太新或太旧的东西,比如磨面机和老父亲那套原始学问,向来不感兴趣。
这意味着,当拉吉像派阿基那样躺进坟墓,将不再有人沿着这条思想航道前行。这门深邃的民间哲学、古老的思想体系将戛然而止。到那时,鬼和神灵也会跟着巫师的离去而远走吗?
像老姆登、块来底这样的地方,人人都活在鬼神的注视之中。谁想了些啥、干了些啥,天地万物都会知道。谁要是敢干亏心事,那花草树木、岩石、河流、土壤上附着的神灵、屋檐下蹲着的鬼,都会伸出脑袋来看你,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当然喽,鬼神不会跳出来揭发谁。一切都将照旧。只是从此你的心将忙着应付那些微妙的东西。你会老觉得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倘若鬼神离去,所有的眼睛消失了,那又由谁来行使这种监督呢?在新的监督者就位之前,这山中的一切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不停地想。在下山的路上,我已想好对策:倘若鬼神真的远去,世界真的乱了套,到时候就让洪水再次滔天,浑浊的巨浪洗刷大地,然后从天边漂来一只葫芦……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