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月轩到南屏大戏院：云南早期电影放映活动考察（1901-1949）

朱丹华　崔颖

在中国早期电影的发展版图中，地处西南边陲的云南并不起眼；但是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云南与西方其他国家的联系颇为紧密，因此云南的电影拍摄和放映活动要比很多内地省份出现得更早。云南的电影放映活动最早由法国人推动，放映范围较小；然后在本地商业力量的介入下，电影放映活动逐步步入正轨。到20世纪40年代，云南的电影放映水平已经领先全国大部分地区。从最初的“奇巧活动电影”的放映，到后来引领潮流的有声电影放映，[1]新中国成立前的云南早期电影放映活动走过了一条不甚平凡的道路。

一、萌芽与起步：1901年至1916年的云南电影放映活动

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在法国巴黎进行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电影放映。彼时的法国已经将越南列为“保护国”并与清政府签订了《中法续议商务专条》，云南蒙自被辟为通商口岸；同时，法国还获得了在我国西南地区的铁路修筑权。[2]随着口岸的开通和滇越铁路的修筑，大批法国人涌入云南，电影也随之传入云南。

云南最早的电影放映活动出现于1901年，当时，修筑滇越铁路的法国工程人员在沿线重点区段为筑路工人和附近民众放映露天电影[3]；同一时期，在滇西北维西县、德钦县以及滇南蒙自县的教堂里，法国传教士放映了从法国带来的电影短片。这些零散的电影放映活动基本都是法国人发起的，使用的是从法国带来的电影放映设备，放映的电影拷贝也都来自法国。与卢米埃尔兄弟的经营性放映不同，最早在云南出现的由教会或筑路机构负责的电影放映活动大多是免费的内部放映。真正经营性的电影放映活动源自一家名为“水月轩”的电影院。

水月轩本是云南建水人蒋楦在昆明开办的照相馆，后来升级为凭票入场的经营性电影院，也是云南历史上第一家电影院。自1907年1月15日起，水月轩在昆明《滇南钞报》连续刊登了15天广告，广告中有以下关于电影放映的文字：

“本轩现放之奇巧活动电影，今又由西洋添办更奇者数十场，其中火车、轮船、人物、鸟兽，生动活泼，又有日俄战景，枪炮轰击、烟雾腾天，恍如身入战场，令人惊心动魄。本轩不惜重价购运来滇，拟待明年新春，在本轩对门起盖场院开演。每位收银三角。凡欲赏识，请先期至本轩购票入场，幸勿自误，特此预白。”[4]

从这则广告可以判断，在水月轩最初的电影放映活动中，放映的影片主要是来自外国短片（其中大多数应该是卢米埃尔公司拍摄的世界各地的风光片），同时也有反映日俄战争的新闻片。这与美国当代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的结论是大致相符的：“许多早期的放映商都有过经营幻灯片表演或其他形式的大众娱乐的经验。他们大都极力追求节目的多样化，甚至在同一个节目中杂糅进景观影片、时事影片和剧情影片等。”[5]

水月轩的电影放映活动开创了云南商业性电影放映的先河，水月轩也成为我国最早的一批专门的电影院之一，其开办时间比上海最早的虹口活动影戏院还要早一年。但是由于受到放映機动力来源的限制（当时的昆明尚未通电，放电影用的是煤石灯），加上电影拷贝成本高昂（当时的电影拷贝都是购自法国的百代公司，百代公司的政策是只卖不租），水月轩的电影放映活动持续到1910年前后就中断了。

水月轩不再从事电影放映活动后，云南的市场化电影放映活动出现了短暂空白。除了少数戏园会偶尔在戏曲演出后加演电影，以及一些教会或者铁路公司会不定期地进行非营利性的电影放映活动外，常规的电影放映活动陷入沉寂，直到1917年百代电影场和新世界电影场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考察1905年至1916年的云南电影放映活动可以发现，这一时期云南的电影放映业尚处于起步阶段，电影放映范围不广，主要集中于昆明、少数几个有外国人活动的地区，放映的影片内容也较为单一，大部分影片是百代公司发行的法国电影短片，因此未能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放映市场。不过，以水月轩老板蒋楦为代表的文化商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电影艺术的魅力，他们通过商业性电影放映，让电影这一新鲜的艺术样式走进普通民众的生活。包括时事新闻片在内的电影短片的放映，也让云南观众通过活动影像见识了域外世界的真实形象，这对提升普通大众的认知水平无疑是大有裨益的。同时，这一时期的电影放映活动也培育了最早的一批电影观众，为后来云南电影放映业的真正起步和繁荣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二、发展与变革：1917年至1939年的云南电影放映活动

1917年，随着百代电影场和新世界电影场的开办，云南电影放映业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百代电影场由法国人查尔·百代的百代公司投资兴建，位于昆明市龙井街的两粤会馆。百代公司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电影发行公司，支配着国际上的电影交易。百代公司选择介入电影放映业务，表明其经营者看好云南的电影放映市场。根据观众的描述，善于营销的百代公司在电影放映领域同样技高一筹，在电影放映前，影院根据票价不同，会赠送不同档次的香烟给观众，以招揽和吸引观众。昆明百代电影场的投入运营，标志着外国资本开始进入云南电影放映市场，百代电影场也成为云南第一家由外国公司投资运营的电影院。不过，由于经营场地过小，百代电影场在营业3年后就被迫停业了。

几乎与百代电影场同步，由邓和风、聂定等人投资开办的新世界电影场也在同一年开始营业。为了追求放映效果，新世界电影场斥巨资从美国购买了当时最先进的“大号放映机”；为解决放映机动力不足的问题，新世界电影场还专门购买了脚踏式发电机。“自行发电，光线较前明晰。”[6]此外，为了让观众能够更好地理解外国影片内容，新世界电影场还开创性地采用了现场翻译形式为观众讲解影片的内容。由于经营空间比百代电影场大，放映效果也更佳，新世界电影场的营业状况很快就超过了百代电影场。

百代和新世界在商业上的成功激活了沉寂已久的云南电影放映市场，更多资本开始进入电影放映业。1920年，昆明大世界影戏院开始营业，“地址设于昆明市区正义路通海会馆内，约可容纳一千余人。因为当时的座位系用条凳，不对号入座，弹性很大，观众一个挤一个，营业盛时，水泄不通！”[7]除了宽敞的观影空间，大世界影戏院还创造性地为观众印发《电影报》，向观众介绍影片资料。在大世界开业的同一年，新世界又在昆明开设了一个分场。至此，昆明的电影放映业进入百代、新世界、大世界并驾齐驱的时代。

进入20世纪20年代，昆明又出现了大乐天电影场、万利源影戏院、义和公电影场、天外天电影场等多家电影院，其中，有些电影院因经营不善，维持时间不长。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云南省第一家公立电影院——昆明市立电影院（又叫土主庙电影院）[8]，市立电影院由昆明市政公所举办，主要是为试映新片而开设。公立电影院的出现，说明电影放映活动开始受到政府的重视。

到20世纪30年代，云南电影放映业获得进一步发展，电影院数量不断增加，出现了光华、大中华、逸乐、大众、新明等电影院；电影放映技术也在不断进步，开始进入有声放映时代。云南放映的第一部有声电影是1933年大中华有声影剧院放映的戏曲电影《四郎探母》；电影片源也更丰富，除美国、法国等国家的外国影片，进入创作高峰期的国产片开始成为市场的主导，以1932年为例，昆明共上映国产片83部、美国片22部、法国片6部。[9]

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云南电影放映活动主要集中于省会昆明，但昆明之外的区县的电影放映活动也在逐步兴起。从1925年起，大理同文轩电影场、下关大光明电影院、个旧醒狮电影院、个旧醒群电影院、蒙自银光电影院等相继营业。此外，部分电影流动放映商也会到一些区县放映电影，这使得电影的放映范围得到进一步拓展，电影观众基数实现了大幅增长。

值得一提的是，1936年，云南省教育厅组建了专门的电影巡回讲映队，派专人到南京学习电影放映技术，购置教育影片40余部，先后到昆明、玉溪、保山、文山、腾冲等地开展电影放映和讲演活动。仅在1937年的3个半月中，云南省教育电影巡回讲映队一队（讲映队共4队）就在14个区县讲映80多次电影，观众达26万多人，其间为观众放映了《八一三血战史》《绥远抗战录》《台儿庄》等抗战电影、其他科普电影。[10]

纵观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云南电影放映活动，可以发现以下特点：一是具备市场主体资格的电影放映机构开始出现并获得足够市场话语权，这一时期出现的新世界、大世界、大中华等专业电影院与小作坊式的水月轩相比，更符合市场要求，已经具备现代电影院的雏形；二是随着电影拍摄和放映技术的进步，电影观众的观影体验得到了极大改善，有声片的出现无疑会让观众产生更丰富的审美旨趣；三是放映的电影类型更加丰富和多元，与萌芽时期的电影放映以短片为主不同，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电影剧情长片已经成为主流，爱情片、惊险片、战争片、武侠片等类型电影开始占据市场主导地位；四是除民营放映机构外，政府开始介入电影放映活动，公立电影院和教育讲映队的出现，说明电影的教育宣传功能开始受到政府重视，尤其是抗战爆发后，电影的宣传教育功能更是得到充分彰显。

这一时期，处于不断发展和变革中的云南电影放映业也存在不少问题，其中较为突出的问题是大多数放映机构因各种原因存续时间并不是很长，很多电影院都是昙花一现，开业几个月后就宣告倒闭；而那些为数不多的能够持续经营的电影院，无论从硬件设施还是经营管理的角度来看，都还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电影院。直到20世纪40年代，这一状况才得以改变。

三、繁荣与衰落：1940年至1949年的云南电影放映活动

1940年4月1日，南屏大戏院（图1）在昆明开业。南屏大戏院由传奇女性刘淑清联合顾映秋、龙泽清合资创办，戏院设计新颖、造型优美、设备考究、视听效果上佳。戏院场内分设正厅和楼厅，正厅有1400个座位，楼厅有350个座位，楼厅全部安装了沙发软席；两侧墙体装有吸音和通风设备，有清洁袋和茶座。[11]南屏大戏院以其宏大的建筑规模和先进设施，成为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电影院，其影响力甚至远及东南亚国家，被誉为“远东第一电影院”[12]。南屏大戏院开业当天放映的影片是好莱坞电影《银翼春秋》，映前发放的宣传品上有该片的内容简介：“由纸鸢引起制造飞机至轰炸机完成之科学发展史，空军大战，俯冲直升翻腾回旋烟幕掩护之惊险巨片，有极正确之时代认识，有极新奇之见闻阅历，有极深长之教育意味，有极浓厚之艺术色彩。”[13]可见当时的电影放映宣传已达到较高的水准。

在南屏大戏院电影的放映过程中，如果影片是外国电影，南屏大戏院会请戏院的英文秘书由稚吾将英文对白翻译成中文，以字幕形式打在银幕的两侧，让观众可以无障碍地观赏影片。南屏大戏院这种为影片打译字幕的方式是云南电影放映史上的创举之一。

一流的视听设备加上周到的服务让南屏大戏院一炮而红，南屏大戏院很快成为云南最热门的文化消费场所，其所在的昆明晓东街也因此成为昆明最繁华的商业街。声名大噪的南屏大戏院赢得了国际制片公司的关注，戏院与好莱坞的米高梅、20世纪福克斯、华纳、环球、派拉蒙、哥伦比亚、雷电华、联美等八大制片公司签订了租片协议，并取得大部分外国电影的首映权。

在运营管理上，南屏大戏院参照南京大华电影院的经营方式经营，将戏院的组织机构分为五部一室：总务部、机务部、宣传部、票务部、场务部和办公室，戏院员工最多时高达百人；员工待遇在云南电影放映行业中名列前茅。

南屏大戏院是云南电影放映史上引领潮流之先的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电影院；它的出现改变了云南电影放映力量多而不强的局面，标志着云南电影放映业迈入新的历史时期。

在南屏大戏院的带动下，昆明大中华逸乐影戏院、昆明大戏院、大众电影场、西南大戏院、新滇大舞台、新生戏院、正义戏院等电影放映机构纷纷改善经营环境，突出经营特色，提升影院的競争力。1940年，昆明各大影院的观影人数高达261万之多（如表1所示），而昆明当时的人口数仅有不到21万人，也即平均每人每年看了12场电影。[14]如此高的观影频次无论和哪个时期相比，都是非常可观的数据。可以看出，1940年前后的云南电影放映市场，呈现出一片难得的繁荣景象（见表1）。

虽然昆明地处大后方，但是战争对电影放映事业还是造成影响。1941年，经营状况仅次于南屏大戏院的昆明大中华逸乐影戏院在日军的轰炸中受损，在夜场放映中倒塌，压死53人，伤170多人，影院停业，后在大中华逸乐影戏院的旧址新建了大光明电影院。1946年，美国八大电影公司以附加税过高为由停止向昆明最大的两家电影院——南屏大戏院和大光明电影院提供新片，两大电影院的经营受到冲击。虽然1948年曾出现过国产优秀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连映一个月的盛况，但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云南电影放映业也受到了时局变化的影响。到1949年12月昆明和平解放时，全省只剩下8个电影院，其中昆明6个，宜良和保山各1个。[15]云南的电影放映事业陷入低谷，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才迎来新的曙光。

结语

考察1901年至1949年的云南早期电影放映活动可以得知，云南最早的电影放映活动主要是法国人进行的，这与世界大部分地方的情况相似。而肇始于1907年的商业性电影放映活动、专门的电影院——水月轩的落成，表明云南的电影院建设和正式的电影放映活动在全国也处于领先态势。与上海等较早出现电影院的地方相比，昆明水月轩的投资者和持有人均为中国人，而不是外国人（上海最早的电影院——虹口活动影戏院由西班牙人雷玛斯创办[16]）。说明在早期电影院的投资和运营方面，云南本地的文化商人有着更敏锐的嗅觉和更具前瞻性的判断。此外，虽然早期云南电影放映事业曾出现过短暂的停顿和波折，但是1940年南屏大戏院的出现，一举扭转了云南电影放映事业甚至云南电影市场的发展态势，国内一流、西南地区领先的观影设备和先进的服务理念，使南屏大戏院成为云南电影发展史上最独特的符号。新中国成立后，经过改制的南屏大戏院成为昆明人民文化消费的重要场所，见证了云南电影放映事业发展历程，直至2001年才画上了句号，该建筑至今仍矗立在昆明市区。

从萌芽和起步时期的水月轩，到繁荣和鼎盛时期的南屏大戏院，早期云南电影放映活动经历了起伏，也见证了辉煌。当下，回望早期云南电影放映活动的发展历程，也许能收获某些启示。

参考文献：

[1]谢德明.云南电影史[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4.

[2]马世雯.清末以来云南蒙自与蔓耗口岸的兴衰[ J ].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98（02）：63-69.

[3][10][12][15]云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云南省志.文化艺术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849，851，845，846.

[4][8][9]万揆一.滇云旧闻录[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370，375，380.

[5][美]大卫.波德维尔，克里斯汀·汤普森.世界电影史[M].范倍，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3.

[6][7]云南省政协文史委员会.云南文史集萃（八）[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161.

[11][13]蘇庆华.滇影风云——南屏电影院的故事[M].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9：13，17.

[14]车辚.民国昆明电影放映业的发展[ J ].云南电影学院学报，2009（04）：48-54.

[16]侯凯.从虹口观影到上海摩登——早期上海虹口地区的影院建设（1908—1936）[ J ].文艺研究，2015（04）：9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