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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下的痛苦

2023-06-15付预琴李京津

今古文创 2023年21期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鼻子异化

付预琴 李京津

【摘要】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文明涌入日本,形成了西方文明与日本传统文明对立的局面,“人”夹在两者的对立中求生,逐渐丧失自我,以至于陷入“非人”境地。日本近代作家芥川龙之介注意到了人与社会逐渐脱轨的现象,他把“人”当作文学创作的重点,通过作品表现出对荒诞世界以及扭曲人性的反叛。芥川龙之介的成名作《鼻子》贯彻了其文学理念,并且结合异化这一文学主题把利己主义膨胀下“人”的生存困境具象化。本文以异化作为线索去剖析《鼻子》,一方面力图全面呈现出“人”异化为“非人”的心理过程,另一方面也尝试探寻隐藏在异化现象之下,芥川龙之介所要传达给现实世界的思想意蕴。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鼻子》;异化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08

一、《鼻子》的异化主题

芥川龙之介《鼻子》中的主人公禅智内供有着一根奇大无比的鼻子,他因为这根丑陋的鼻子成了他人口中的谈资。内供终日为鼻子忧心,于是他开始寻求各种途径去获得宽慰。他反复照镜子,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个角度使得鼻子显得不是那么长。他还会偷偷观察其他人的鼻子,希望可以寻找到同道中人,一无所获之后,他甚至想从典故中寻出一个和他一样拥有怪异鼻子的人。但全都徒劳无功。某日,一位弟子带来了缩短鼻子的秘方,内供借此秘方成功缩短了鼻子,然而他恢复正常的鼻子又成了新的谈资,内供又陷入新的烦闷之中。最终在一个早晨,鼻子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内供也如释重负。

小说通过内供的鼻子表现异化主题,但小说围绕鼻子展开的异化实际上只是局部的异化,并不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是由人变虫的整体异化。那么,小说所呈现的局部异化是否属于异化的范畴呢?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异化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最早提出异化概念的德国政治家赫丝把异化阐释为:人们对利益的追逐与竞争使人们变成利己主义的个体,造成人与社会的脱离,造成人与人彼此孤立、对立,从而造成人的本质在社会里异化。[1]可以看出,异化是外在的物扭曲了人,使得人与周围一切关系脱离,也就是说,异化的实质是在异己力量的作用下,人类丧失了自我和本质,丧失了主体性,丧失了精神自由,丧失了个性,人变成了非人,人格趋于分裂。[2]

《鼻子》和《变形记》所表现的外在异化形式确实存在巨大差异,但是二者的内核相似,都表现了主人公因异于常人而逐渐与异己的一切力量对立,其为人的确定性与稳定性一步步遭到破坏,以至于不被他人、社会乃至自我接受为“人”。也因此,《鼻子》的異化主题是无所争议的,同时,芥川龙之介选择局部异化也具有一定的独特性。

根据小说的描述,内供的鼻子足有五六寸那么长,甚至影响内供进食,这根鼻子就是芥川龙之介特意异化的产物,虽然把鼻子描写得很是离奇,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会见到一些类似的情况,内供幼年时也没有因为鼻子而烦恼,直到当了沙弥子,知道了自尊心,才忧心鼻子。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芥川所表现的局部异化是扎根于现实的,让异化在现实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但又恰好能成为内供与周围一切关系分离的动因。芥川特意采用局部异化的用意就在于见微知著,局部异化确实没有人变成虫那样的冲击感,但是却使得“人”被逼为“非人”的进程减缓,有足够的空间去细腻剖析从“人”到“非人”过程中,是如何与他人、与社会、与自我走向敌对,也更有力地批判人的冷漠自私,社会的丑恶荒诞。

二、《鼻子》的异化现象

小说包含着两种异化现象,一种是外显的异化,也就是内供的鼻子以及其长短变化,是具体可感的。另外一种是内隐的异化,是由于外显的异化所产生一系列内供与周围关系的异化,是抽象蒙眬的。二者的关系可以用“形”与“神”去形容,外显异化是内隐异化的“形”,而内隐异化是外显异化的“神”,二者相辅相成,要探求小说的深层意蕴,需要从“形”入“神”,进行解析。

(一)内供的异化——他人奴隶

外显异化所带来的直接结果是主人公内供自身发生异化。内供一直为鼻子而自卑,小说中是如此描写他的鼻子:鼻长五六寸,从上唇直垂至颔下。形状上下一般粗细。就是说,一段细细长长的灌肠样物件从面部正中晃晃地垂将下来。[3]长得过分的鼻子不仅造成了他生活上的困扰,每次吃饭都需要弟子用一块宽木条掀起鼻子进食,而且也使得他产生自卑的心理,他表面上装作不在意自己的鼻子去掩护那微弱的自尊心,实则在背地里找寻各种办法获得心理安慰。鼻子的存在让内供在心理上就低人一等,而虚荣心又促使他积极寻找鼻子缩短的办法,诸如喝王瓜汤,在鼻子上涂抹老鼠尿等,这些办法也只是徒增滑稽而已。

弟子的秘方是内供鼻子缩短的契机,内供对于弟子的秘方表面上装作毫不在乎,可是内心又巴不得弟子给他台阶,让他尝试这个秘方。弟子用热水烫内供的鼻子,对着鼻子猛踩,鼻子不可思议地萎缩了。内供鼻子缩短后,认为没有人会嘲笑他了,心情舒畅,但是他发现周围的人摆出一副比之前更好笑的表情,他才发现人的冷漠和利己本质。内供并没有因为鼻子变短而获得心理释放,反而陷入了新的苦闷,这样的苦闷直到一日清晨鼻子又变长才得以解脱。

纵观小说,不论内供的鼻子是长是短,内供都没有摆脱过烦闷痛苦的心境,他的自卑是由于畸形的鼻子引起,但是支配他心理的是旁观者的目光,所以他才会既自卑又虚荣,即使鼻子恢复正常,可因为旁人的目光又重新茫然郁闷。小说结尾,内供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心里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3]至此,内供已然完成“人”向“非人”的转化,不再拥有自己心理的管控权,成为他人的奴隶。现在他会因为旁观者觉得鼻子恢复是一件喜事,之后他也会再一次因为旁观者的目光而陷入痛苦的怪圈。

表面上来看,鼻子的长短是内供自己选择的结果,内供认为怪异的鼻子是自己污点,也是自己与他人交流的屏障,他企图以缩短鼻子的方式挽回自尊心并且打破与他人之间的壁垒,然而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内供潜意识地迎合他人的目光,鼻子的长短变化也是由内供不断妥协旁人引起的。内供与旁观者一直处于对立状态,在鼻子的长短变化中,内供逐渐丧失了个体意识,对自我的稳定性、可靠性产生了怀疑,陷入了介于“人”与“非人”之间的混沌状态,最终成了旁观者目光中的“非人”。内供自身的异化表现了丧失自我的悲哀和寻找自我的失败。

(二)旁观者心理的异化——他人利己

内供的心理随着鼻子的长短变化和旁观者的目光,一直处于“痛苦——舒暢——新的痛苦”的循环中,但是小说中的旁观者的心理,不论是在鼻子长时,还是鼻子短时,都处在相对静止的状态,这种状态被芥川龙之介称为“旁观者的利己主义”。不断变化着的内供心理与相对静止的旁观者心理形成鲜明的对比,小说在铺陈叙述内供与自我关系异化过程的同时,也慢慢揭露了旁观者心理的异化是一直存在着的外部环境。

内供的长鼻子一直是旁观者茶余饭后的谈资,小说开始就描写池尾的百姓对于内供的鼻子议论纷纷,认为内供有这样的鼻子肯定找不到老婆,成为僧人反而是一种更好的选择,也有人觉得内供是因为丑鼻子才会出家为僧的。内供有一次进食时,服侍的童子打了个喷嚏,内供的鼻子就直戳进了粥里,这件事成为旁观者的笑料,从池尾一直传到了京都。可见,内供的鼻子就是旁观者枯燥生活中的调味剂,他们以内供的鼻子取乐,半是同情半是戏弄,以满足自己的无聊心理。

在内供千方百计缩短鼻子之后,旁观者并没有如内供所想,收起他们的同情和戏弄,反而变本加厉。武士死盯着内供的鼻子,脸上浮现出比之前更好笑的表情,那个打喷嚏的弟子看见内供的鼻子也低着头扑哧笑出声来,还有中童子拿着之前掀鼻子的宽木条追着狗嘲笑着:“别打着鼻子”。旁观者依然以内供的正常鼻子取乐,满足自身的恶趣味,他们的态度与之前内供鼻子长时的态度相比,没有发生变化,甚至更加恶劣了。因为那时的嘲笑还只是对他的身体的嘲笑,这会儿却是针对他的心灵,即对他改变自己身体处境的努力。[4]旁观者对于内供的不幸是抱着嘲弄式的怜悯,这种怜悯高高在上,把自己置于内供之上,当内供从不幸中解脱,他们又希望内供再度陷入不幸之中,让他们仍能够用内供的不幸满足自身的欲望。

《鼻子》中内供想要和旁观者达成同步,但是,旁观者与内供之间始终保持着敌对的关系,旁观者的快乐建立在内供的痛苦之上,他们不在乎内供的鼻子是长还是短,他们只是将内供的鼻子当作消遣娱乐的工具。并且,旁观者的态度是始终不变的,只是随着小说的展开,其态度越来越鲜明罢了。芥川龙之介如拨云见日一般揭露出旁观者利己冷漠本质,把异化了的旁观者的心理摊在读者面前,告诉读者利己主义横行才是社会的真实面目。

(三)社会的异化——他人地狱

人与旁观者之间始终存在隔阂,始终处于敌对关系,这是由于人总是以自己为重,对于他人抱着冷漠的心态保持着距离,这种现象普遍存在在社会中,造成了社会的异化。《鼻子》中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横行,内供与社会脱轨,不能在社会中找到立足之地,陷入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也可称为“他人地狱”。

内供在旁观者的目光中怀疑自己的生存价值,他一直迎合旁观者的目光,想要证明自己是有存在价值的,但是旁观者们自私冷漠的本质是不可能认同内供的生存价值的,在内供千方百计缩短鼻子的时候,内供已经被旁观者异化为“非人”的取乐工具。而内供在自己鼻子变短变长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这一点,他的苦闷是找不到自我价值的苦闷,是追寻自我失败的苦闷,他在旁观者们的嘲弄中消弭自我,承认自己的“非人”地位。而内供并不是社会中存在的唯一个例,他的感受只是人在面对社会时的普遍感受,人不断承受着外界的压力最终也只能走向自我异化的结局。

小说中旁观者以内供痛苦满足私欲的心理是促使内供自我异化的客观条件,这种心理并不是一时的现象,而是充斥在小说的内外,即使小说以内供因鼻子变回原来的长度而心生宽慰结尾,但是在小说之外,内供必定因为旁观者的嘲弄再一次茫然郁闷。芥川龙之介借由内供变化的心理和旁观者不变的心理,剖析了旁观者的自私冷漠本质,也揭示了群体意识膨胀,利己主义横行的社会。小说围绕着内供和旁观者的矛盾展开,实质上是人和社会的矛盾,内供的心理防线逐渐被旁观者攻占,以至于最后个人意识失去了生存空间,由旁观者支配。人和社会对立冲突的结局必定是社会消弭人的个体意识,社会是由自私自利的旁观者们作为主体,社会中的群体意识极度膨胀,个体意识没有生存空间,所以当个体面对社会时,极端膨胀的群体意识必然不会让个体意识滋生,群体意识会把个体意识排斥在外,使其与社会关系脱离。自私而冷漠的群体异化心理导致社会的异化,人在“他人即地狱”的社会中难以生存。

三、异化主题下的荒诞世界和痛苦人生

(一)世界是荒诞的

芥川龙之介生活的年代,日本正处在高度发展时期,电力革命使得日本生产力水平大幅度上升,日俄战争也把日本国力推上一个新的高度。但是日本的精神文明却远远落后于物质文明,传统的日本文化已经不适应日本的经济政治发展,再加上西方现代文化来势汹汹,更使得人们对于时代的变化产生茫然和恐惧。石川啄木在《世代闭塞的现状》中提到:笼罩着我们青年的空气,已经一丝也不流动了,强权势力遍及全国。[5]

芥川龙之介在《鼻子》中塑造的“他人地狱”正是对大正时期日本社会现状的高度凝练。小说中,旁观者对于内供不幸所表现出的冷漠和嘲弄并不是个例,他们对异己之外的所有人都以冷漠相待,而总有一天,他们自身也会成为旁观者眼中嘲弄的对象。芥川龙之介从人性冷漠的立场去看待现实世界,他不加掩饰地揭露出人最本质的恶,社会也是由这批自私无情的人所构成,折射出社会现实的本质就是个人私欲的横行。所有人都只注重个人的欲望,这造成了人与周围一切关系的断裂,人处于异化之中成了普遍现象,人的心灵被扭曲,世界自然变得荒诞。

芥川龙之介通过《鼻子》把个体意识逐渐丧失,群体意识趋向利己主义的人类生存现状展露无遗,暴露出社会中普遍人类的生存困境。他用笔锋犀利地指出社会的弊病,但又用悲观的态度去面对这荒诞的世界,也进一步凸显出20世纪初人类的生存恐惧。

(二)人生是痛苦的

芥川龍之介的一生短暂而又痛苦,他出生于旧式封建家族,幼年时母亲精神失常,父亲将他过继给舅父家,从小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长大之后,芥川龙之介经历过初恋的失败、姐夫的自杀、友人的发疯、身体的苦痛等种种打击,使得他几度产生轻生的念头。他把自己的人生体验注入在小说中,勾勒出内供的悲苦人生。《鼻子》表面叙述了内供鼻子的异化过程,但在鼻子的长短变化中,呈现的是人在扭曲人性以及群体膨胀的社会中追寻自我的徒劳无功和被异化为“非人”的最终宿命。

小说所截取的只是内供短暂的人生片段,可在读者看来,内供人生已经一眼望尽。内供最开始由于自己畸形的鼻子自卑苦闷,苦求方法缩短鼻子,但是当鼻子真的缩短时,他却只是心情舒畅两三天,又再次因为旁观者的目光而压抑烦恼,在内供隐秘的期待中,鼻子变回原来的长度,内供心情也爽朗起来。

从小说来看,内供的心理在“痛苦——舒畅——痛苦”中循环,只要内供还在意旁观者的目光,未来内供依然会陷入无止境的循环中。究其根源,内供会陷入痛苦循环之中,是想要找到自我生存的价值,确定自身人格的稳定性。内供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是在试图打破自己的生存困境,但结果证明,内供的努力只是平添笑料罢了。不管内供做什么,他的处境一点都没有改变。芥川龙之介借着内供无止境的悲剧命运,告诉人类,在病态的社会中,人无论怎样挣扎,都是毫无意义的,也都是不可能摆脱痛苦的,人最终的宿命就是异化。

参考文献:

[1]叶汝贤.唯物史观和人道主义异化问题[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5.

[2]蒋承勇.自由·异化·文学——论异化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历史嬗变[J].外国文学研究,1994,(02):36-42.

[3]芥川龙之介.罗生门[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6.

[4]肖书文.试论芥川龙之介《鼻子》的深层意蕴[J].外国文学研究,2004,(05):109-113+174.

[5]叶渭渠,唐月梅.日本文学史(近代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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