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技术与诗
2023-06-15张伟栋
张伟栋
今天的诗人拥有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不曾有过的历史感受力,我们的诗歌作品也有着以往时代不曾如此明晰的机器化、自动化、数据化、屏写化、无器官的历史特征,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乃是技术或者说智能技术。按照基特勒的说法则是:“机械化或物质上的细化,使得现代文学消失在匿名的字体中,……马拉美所倡导的‘诗人雄辩能力退隐成为现实。”无论如何,如果不理解技术在今天写作中的位置和作用,断然无法对诗歌作出真正的判断和预期。这或许意味着技术本来就是诗最核心的部分,或许可以说现代诗真正起源于技术,并通过技术的发展而自我革新。
关于技术与诗的最早最深刻的思考,是席勒1795年的“感伤的诗”概念,虽然之前的卢梭已经谈到了科学对人的异化,但他还并未自觉到这种异化对诗人的影响。席勒通过康德创造性地发展了卢梭,他认为技术对人造成了创伤,诗人的自身内在和谐被破坏了,也就是感性、知性与想象力分裂而对立,“给近代人造成这种创伤的正是文明本身。只要一方面由于经验扩大和思维更确定因而必须更加精确地区分各种科学,另一方面由于国家这架钟表更为错综复杂因而必须更加严格地划分各种等级和职业,人的天性的内在联系就要被撕裂开来,一种破坏性的纷争就要分裂本来处于和谐状态的人的各种力量。”因此一种“更高的艺术”被席勒构想出来,试图解决这种分裂而恢复某种完整性。
被称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19世纪,是一个技术与诗更为密切的时代,波德莱尔的体验和表述更真实说明了这一点,“我们之中谁没有过那种雄心勃勃的时刻,没有梦想过创造一个奇迹——写一篇充满诗意的、没有节奏、没有韵律确如乐曲般的散文,那么轻快流畅,那么断续跳跃,完全适应心灵的抒情颤动、梦幻的起伏波动、意识的突然惊厥?”这里所谓的“意识的突然惊厥”并不是单纯的心理感受,而是知觉的改变,技术训练并重新塑造了我们的知觉和想象力,以及对时空的感受方式。波德莱尔因此发明了“通感”,在“通感”中事物处于未分裂未分化的状态,这是一种包含着宗教体验的,也是技术无法篡改的内在知觉,诗人因此可以召唤逝去的意象而进入某种共生的完整性。
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诗人有很大影响的批评家瑞恰茨,对诗与技术问题相对悲观,《科学与诗》一文论述了科学与诗的关系,也因此预言了诗的衰落,在他看来,科学必将驱逐“神秘”的诗歌,“像嗅到玫瑰花那样感知到思想”的诗人将不复存在,因为诗人的精密心灵受到破坏而无法真正恢复,“总而言之,因科学而引起之变迁太过于剧烈了,这样不彻底的方法是不能适合的。它触动了已往心灵底精密的组合之基本原则,在这原则仍然保存着的时候,任何信仰之变化,不管怎样巨大绝不会把平衡恢复转来。”对于瑞恰茨来说,这种破坏是不可逆的,世界终将被彻底祛魅,诗将因失去神秘而边缘。
与瑞恰茨同一时期的瓦雷里,提出了“诗歌机器”的说法,这种说法是对马拉美“大写之书”诗学的发挥,他说:“事实上,一首诗就是用词语来制造诗的状态的一种机器。”机器的功能正在于运作运转,因此并不是诗人创造了诗歌,而是诗歌创造了诗人。事实上,早在他之前的乔伊斯就将自己的《芬尼根守灵夜》称之为一部机器:“我在制造一部机器,它只有一个轮子。”这种机器显然是诸多技艺和技术的最佳组合。无论是诗歌机器还是文学机器,都在强调文学自身的创造性和生产性,正如德勒兹所强调的,“为什么是一部机器呢?这是因为,被如此理解的艺术作品从本质上来说是生产性的,生产某些真理。”毋庸置疑,“机器”的用法强调了诗的技术性,不同于席勒等人心灵与感知的角度,“机器说”强调的是超越心灵的生产、配置、沟通与行动等文学行为,这是对控制论或系统论的回应。
对“文学机器”的最好表达来自卡尔维诺,他说:“真正的文学机器,应该是一台自己能够感到需要进行无序生产的机器;不过,作为对于之前有序生产作出的反应,这台机器将生产出先锋派,以便打破之前过长时间传统生产造成的阻塞电路。事实上,控制论的发展,涉及的是有能力学习、改变自身程序、发展自身敏感性和自身需求的机器。没有任何东西禁止我们想象出这样的一台文学机器:从某个时刻开始,它不再满足于自身的传统主义,于是提出对写作的一些新的理解,并彻底打乱自身的所有规则。”没有比这更全面的表达,卡尔维诺深刻地洞察到,“文学机器”只有在控制论的理念才有可能,它是对技术的拥抱而不是反抗,它借此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模式,这种模式将人类独立于万物之上,诗人也据此被认为是创造性的源泉,比如浪漫主义所宣称的,而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幻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字母主义国际、情境主义,以及贝赫纳·海德席克1968年提出“行动诗”,等等,都创造了不同的“诗歌机器”,我们理应对此有更好的理解,但我们处于一种技术无意识的统治之下,对许多问题还浑然不觉。
对技术与诗问题的讨论,本雅明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哲学家,他接续了瓦雷里的思考,《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题词,引用了瓦雷里《遍在的征服》中的一段话,强调因为技术和媒介的增长,“美”将会彻底地被改变。这种改变首先是人类的感性方式,与卢梭、席勒等人设想人类有一个完美的感知状态而后受到损伤不同,本雅明认为感知方式一直是随着群体、自然和历史等因素而改变,“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类的感性认识方式是随着人类群体的整个生活方式而改变的。人类感性认识的组织方式——这一认识赖以完成的手段——不仅受制于自然条件,而且也受制于历史条件。”“技术根深蒂固在我们的历史中。”这意味着,我们无法拒绝技术对我们的改变,也无法像席勒等所坚信的那样,通过一种更高的艺术而使灵魂恢复到技术唯有之前,没有更高的艺术,只有技术和艺术在对立中更高地生成,他在《作为生产者的作者》中写道:“对于作为生产者对作者来说,技术的进步也是他政治进步的基础。”也就是技术可以帮助更高的艺术的实现,通过克服对立,拆除障碍,解除束缚,“改变生产机器便意味着重新破除一种障碍,克服一种对立,那些束缚知识分子生产的障碍。”认识到技术与诗的本质关联,我们才更好地理解中国新诗的起源和发展问题。诗人杨牧认为,新诗“是三千年汉文学传统里一无先例的突破”。主流的文学史叙述,将新诗看作是与古典诗断裂,后发于西方诗歌的文学样式,这是一种外在于历史的判断,同时将新诗的现代性理解为现代的形式和内容(戴望舒),用现代的辞藻排列而成的现代的诗形(施蛰存)或是现代人意识形态的需求(袁可嘉),现代真实主体和心智的写作(张枣)。事实上,新诗起源有一个内在的理路和逻辑,也就是杨牧所说的,是古典文学的突破,不是古典的断裂,而是古典的创新,不是后发于西方诗歌,而是同时并行发展,不是单纯现代情绪的接收、表达,而是现代知觉的形成。而这一突破的关键就在于技术。台湾大学郑毓瑜教授于2017年发表的著作《姿与言——詩国革命新论》,通过将技术问题引入陈世骧的抒情理论,诠释了一个古典内在突破的理路。正所谓“其为物也多姿”“其遣言也贵妍”,“姿”与“言”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物与言的关系,但在这之间必须有一个身体来连接,情动于中的身体,也就是情感、官能、感知、记忆、沉思、想象的身体。这个身体所获得的“现代视线”,现代的诗的感知机制正是新诗的前提。“现代视线”如同笛卡尔的翻版,也就是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之间存在一种关联,当我们的身体己经技术化,灵魂也随之改变。
郑毓瑜选取的个案是黄遵宪。1877年11月黄遵宪随何如璋出使日本,此时日本的明治维新已进入第十个年头,蒸蒸日上,以现代之新颖和强大吸引着黄遵宪。他在使日期间对日本有着深刻的观察和研究,以寻求中国的富强之道,先后完成了使其声名鹊起的《日本杂事诗》和《日本国志》,以日本之政治、地理、风俗、服饰、文学、技术等为主题,不可不谓之领时代之先,创造古典之未有。但实际上这样的写作并未完成古典诗的现代转型。《博物馆》和《博览会》这两首诗最为典型,因为其书写对象正是现代意识的最佳体现,博物馆和展览会背后有着一套的价值原则和现代方法,考验着诗人的觉知和眼光,正如拱廊街之于波德莱尔,埃菲尔铁塔之于阿波利奈尔,在阿波利奈尔的笔下,铁塔成了世纪之道的显现,“这是第二十个世纪的瞳孔,他知道他的己任/而这个世纪成为飞鸟,像耶稣一飞冲天。”㈣而在黄遵宪的笔下,博览会仅仅是一个观看的对象而已。在郑毓瑜看来,黄遵宪还没有获得一种“现代视线”,“黄遵宪没有充分意识到博览会透过分类、比较,将科技性的工业成长,与种族或国家的评比相互牵连,所谓‘进步观念其实已经变成一种‘进步的意识形态;同时,黄遵宪也无法确切体认‘博览会背后所奠基的机器或技术体系,早已经架设好一套‘现代视线,企图从根本变动时、空感知,甚至摇动‘人的生存价值、生活秩序与表达模式。”这个分析非常重要,显示出技术以及技术带来的现代知觉机制,是整个新诗发展脉络的重要线索。
无独有偶,2018年敬文东的长文《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同样触及了诗与技术的问题,他是少数敏锐觉察到这一问题的批评家,指出了某种诗歌机器化、自动化、数据化、屏写化、无器官的历史特征:“它是词语的无性繁殖,是词语关起门来自我抚摸,更有可能是对语言胎教和语言胎记的创造性使用,但终归是一种词语的装置物。”在敬文东看来,诗人和诗歌都过于机器化了,“心脑比例失调”,是“新诗唯脑论”,而且这一失调是贯穿着新诗发展的始终。也就是说,如果将郑毓瑜和敬文东对照来读,则有必要将技术作为新诗的核心问题来重述新诗的历史,以及当下诗歌的深切关照,这意味一个新的历史镜像将被打开,并展现出通往未来的新可能性。
本栏责任编辑 田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