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人间事、擎起火把与“世界的另一面”
2023-06-15冯跃华
冯跃华
读到青小衣的诗歌近作,有一种久违的欣慰和阅读快感。用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评语来讲,青小衣的诗走的是“正路”。这个评语听上去大而无当,实则相当重要。女性诗歌作为当下诗坛的重要组成部分,众声喧哗,繁荣异常,成绩非凡。但也存在一些突出的普遍性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女性“自我”的过度膨胀。部分女性写作者沉迷于女性的自我迷恋或自我施虐,在圣洁化与黑暗化的激情幻象中走向一种极端化的写作姿态,从而限制了“自我”的生成与延展。而在青小衣的诗歌中,几乎看不到女性写作这种自恋抑或自虐的写作倾向。或者说,青小衣并不是“面具型”诗人,在她的诗中,很少刻意为之的自我画像,也不存在面具下的“表演”。乍看之下,青小衣的诗似乎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但却有一种难得的温润、节制、静穆、雅正与丰沛。按照古老的诗歌“正典”的说法,青小衣走的是“思无邪”的“正路”。
青小衣的诗没有语言的疯狂超验,也缺少想象力的奇崛诡灿,她的风格不是熠熠生光,也并非咄咄逼人。但青小衣的诗葆有一种“雅正”的古典品质。她的诗不以“激烈”取胜,而是在安静、平缓、肃穆中悠然展开,生发出持久的丰沛与光泽。《我不能空着双手去见你》便是这种“雅正”品质的典范文本。诗人以惯用的季节更替进行取意,在想象性的“自白”中,揭示“我”和“你”之间的尴尬错位。“你”在等待“野桃花”的春天,而“我”则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的收获”的“深秋”。在四季轮回中,尽管“我”和“你”遗憾错过,铺满青苔的台阶上不见“蘑菇”和“雏菊”,“我”依旧“不能空着双手去见你”。怀着坚定信念,“我”在“露水冰凉”的深秋“渐入梦境”。在梦中,“我”看见“田野正在酝酿一场过冬的大雪”。“雪”是青小衣诗中常见的意象,是美好、洁净的象征。在这里,雪不仅是美好、洁净,同时也是“梦”本身,是孕育希望的“梦”,是通往春天的“梦”。归根结底,不论是“田野正在酝酿一场过冬的大雪”,抑或诗的结尾“我们中间隔着茂密的夏天/曾经有那么多的雨水”。看似“隔膜”的关系结构,都在春夏秋冬的自然律令中变幻出勃勃生机,在兜兜转转、峰回路转中平衡着诗歌原本的错位感,哀而不伤,在节制、平静的声调中将生命的悲伤体验转化为令人心动的诗歌语言。
青小衣的诗,多数都内蕴这样一种“节制”“雅正”的古典品质。《手掌》《与宗小白夜游绮园》《虚构的湖面》《所有东西穿过它们都会保存完好》等,在这一方面有一定相似之处。初读之下,这些詩似乎只是诗人对日常生活的感喟,同当下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诗较为接近。但是,当我们的诗人在处理同一种题材、同一种经验甚至是同一种情感之时,如何能够在诗歌美学与诗歌精神上生发出有别于古人、有别于同代人的深刻与自省,则具备相当难度,这也是判断一位诗人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在这一方面,同样是书写日常生活,同样以“热爱生活”为诗歌写作的基本底色,青小衣的特殊之处在于,在她的诗歌中,带有一种特殊的发现能力和自省能力。或者说,青小衣所谓的日常生活,并非庸俗意义上的热爱生活,而是在生命的律动中同日常生活提示出相互“融入”的关系。青小衣的“生命诗学”,不同于陈超所谓的“生命意志”,而是更加接近古典诗学的“物我交融”。在温和的诗歌外表下,诗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耐心、细致、一丝不苟地打磨、擦拭、雕琢她的诗篇,温润如玉的诗篇又反过来承载着诗人的内心影像与精神状貌。诗人书写着嘉陵江的孤独,嘉陵江的孤独也摩擦着诗人的灵魂,“把浑浊的孤独/投入更大的浑浊和孤独里”(《在嘉陵江边看月亮》);诗人和“一棵草”“相遇”,也不是诗人对“一棵草”的单向度发现。这样一棵毫无意义的,甚至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却进入诗人的精神世界内部,引发了诗人的“恍惚神情”,“这一生有多少次这样用力的相遇/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最后都被丢掉了”(《相遇>)。显然,这是一个相互深入、相互照亮的渐进过程。
除此之外,一位优秀的、持之以恒的诗人,不仅需要拥有洞察日常生活的思想能力,还必须为诗人的发现“赋形”。青小衣的诗具备相当高的辨识度,很大原因在于她将深刻的发现与自省进行有效处理,随物赋形。一方面,成熟、高效的诗人必须具备独特、庞大的语料库,以及语言运用的特殊手段。作为河北诗坛的优秀诗人,青小衣的诗歌语言自不待言,她的诗歌语言气象独特,干净、节制而不失灵动,精炼、饱满而不失力量。另一方面,特殊的语型、语感、语言调性和语言姿态配合特殊的语言文字,在特有的声调中将诗人的自然物感与心灵律动以文字、以声音、以经验、以思考的形式呈现出来。长诗短制,神思澡雪,在节制、内敛、舒缓中氤氲出诗人的独特风采。看似云淡风轻的叙述,实则有四两拨千斤的美学意蕴,这种独特的诗歌美学与诗歌品质,实现了舞蹈与舞者的相互成就。当然,长篇累牍地讨论青小衣在诗歌美学上的特征,并非要将青小衣风格化。风格化的诗人固然具备辨识度,却也容易被限制、束缚,从而丧失最本质的诗歌精神:创造力的衰竭。从青小衣的近作可以看出,我们的诗人始终在感受日常经验、思考生活真谛、追寻诗歌方向。
当然,青小衣的诗并不完全封闭于日常生活的旋涡。青小衣曾写过一首名为“自画像”的诗,诗的结尾诗人如是写道:“我精神恍惚,有时是那个磨刀人/有时是那把刀,有时是那块磨刀的石头”(《自画像》)。引用这句诗,意在说明,一位优秀的诗人,她的写作不是封闭性的,而是布满诸多缝隙与不确定,从而具备强大的延展能力与生成能力。我们“安静的诗歌抒情者”,同时也是一位夜里醒着的人,一位与自我交战的人。舒缓的诗歌节奏也时常“变风”“变难”,呈现出难以抑制的自我冲动,骤然间裸露“诗人的肋骨”。
“需要点火,向黑暗更深处探索/发出光亮/让影子的黑布永远拖在身后”(《需要点火,向黑暗更深处探索》)。在这里,诗人的自画像是孤独的灵魂,是黑暗中把火把擎起,是绝望之后的再次出发,是寂静中的内心风暴。尽管诗人拼命地压低声调,无声的紧迫感依然紧紧攫取读者的心脏。“许多事物被分隔在两边/就像在山里。流水柔软的身体/总是靠近,又远离”(《荡漾》)。在这里,诗人的自画像是哀伤,也是隐痛;是远去的流水,也是分隔两岸的事物。我们似乎看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在松弛的水面/垒起一道道厚墙壁”(《荡漾》)。一方面,青小衣感喟“人间窄小/连一棵树都躲不过”(《重逢》);另一方面,我们的诗人又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对付的/是像人类一样复杂的事物”(《我们从不对付的事物》)。诗人渴望“一场场酣畅的大雨陪伴自己”,“像一块土地不停地发芽,疯长”(《雨中》);而遗憾、失落与痛楚又时时生长、处处发芽,“即使你等到满月/也不是圆满。它终归会瘦成残月”(《月牙》)。有感于人间事的诗人,不得不让“许多哭声落下来/落在我身上”(《哭声落在我身上》),现实的尘埃、赤裸的肉身又施展无形的压力,逼迫“影子折叠自己取暖”“抖动着身体抽泣”(《影子倾斜》)。在这“倾斜”的冰川表面,我们的诗人最终选择了“逃离”:“送我到荒郊/送我/到世界的另一面。我在那里/好好地,活着”(《我活着》)。当然,这不是真正意义的“逃离”,或者说,这是另一种意义的“新生”。在自我的破碎之处,“逃离”与“新生”,构成青小衣诗歌世界的两极,不断重铸诗人的自画像。而诗人内心的澄澈与安宁,却又在这种持续的拉扯与撕裂中,不断回返到诗人的精神世界,如轻云之蔽月,似流风之回雪。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