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精神
2023-06-15刘庆邦
刘庆邦
兔子分两种,家兔和野兔。家兔很可爱,野兔跑得快。我这次把目光投向越来越少的野兔,想着重把在田野里野生野长的兔子说一说。
在虎年的小满之后,我特意回到老家看收麦。麦子已经成熟,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到处都是黄金铺地般的富丽色彩。我每天在麦田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尽情享受麦子的芬芳。缠绕在麦穗上的狗儿秧的喇叭花,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在我头顶喳喳叫着的喜鹊,还有水边陡起的长腿鹭鸶,都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美。更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天下午,在前面一块麦子地头的小路上,我竟然看到了一只兔子。兔子是银黄色,和麦子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可我还是把兔子看到了,因为麦子是静态,兔子是动态。好久没看到家乡的野兔了,野兔的出现不免让我有些惊喜,我差点叫了一声兔子!我没有叫,我怕吓着了兔子。我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我想对兔子传达一个信号,我对它是友好的。还好,兔子没有立即隐入麦丛中去,它竖起双耳,也停下了。我断定这只兔子是一只新生的兔子,对人类还不是很害怕。于是,我悄悄拿起照相机,想把这个朋友照下来。兔子大概发觉了我的举动,不能理解照相机是什么玩艺儿,还没等我把镜头对准它,它就快速向前跑去。它顺着小路又跑了一阵儿,才身子一拐,遁入浩瀚如大海一样的麦地。
这个时候的兔子是幸福的。田边地头野草荗盛,可以说它们左右逢源,每天都有享用不完的大餐。这个时候的兔子也是安全的。麦子从青纱帐变成了黄纱帐,它们在金色的帐子里自由穿梭,或唱歌跳舞,或结社集会,或卿卿我我,反正想干什么都可以。
麦子收割时,等于把野兔们赖以藏身的黄纱帐收走,野兔们就得面临危险。我少年时代在老家的生产队参与割麦,割着割着,每每看见一只兔子腾地跃起,向另一块尚未收割的麦地跑去。社员们对兔子都很感兴趣,大家停下割麦,站起来以手罩眼,一齐对兔子呐喊。有的人还试图朝兔子追过去。但兔子四条腿,人只有两条腿,人的奔跑速度比兔子差远了,人的呐喊和追赶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时,同样长有四条腿的狗跳出来了,奮勇向兔子追去。平日里,习惯了看人们脸色的狗们因不敢对主人有过多超越,跑起来总是颠儿颠儿的,速度不是很快。如今面对兔子,狗们像是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也得到了在人们面前露脸儿的机会,杀下身子,跑得风驰电掣一般。结果怎么样呢?狗们往往空嘴而归。狗跑得是很快,但兔子跑得更快。兔子跑起来像一朵金色的雾,在田野里飘飘忽忽,让狗望尘莫及。
对野兔们来说,最严峻的时刻是收秋之后和飘雪的冬季。此时场光地净,无遮无拦,野兔们不仅食物匮乏,连找一个藏身之所都很难。而贪婪的人们收获了庄稼还不够,还要像收获庄稼一样收获肉质的兔子。人出动了,狗出动了,在我们那里被称为兔鹘的一种猎隼也出动了。如果人和狗是围捕野兔的地面部队,兔鹘就是人们所豢养的空中打击力量。与人、狗和鹘比起来,野兔们属于真正的弱势群体。只有野草是它们的朋友,别的动物几乎都是它们的敌人。但兔子也要生存,也有使族类得到繁衍的权利。它们的生存法则决定了它们并不是一味向强势群体屈服,除了逃跑,它们有时还表现出一种抗争的精神。有一次我看打围时亲眼所见,当兔鹘在空中斜刺里向一只野兔俯冲下来时,野兔竟猛地跳将起来,用头向兔鹘顶去。兔鹘猝不及防,被闪落在地,扑了一个空。兔鹘再起飞,飞到一定高度,再次向野兔发起冲击。而野兔毫不畏惧,在奔跑中瞅准时机,再次跳起来,直着身子向兔鹘的腹部撞去。这一幕让我震撼,甚至有些紧张,我万万没有想到,小小的野兔竟敢与那么强大的敌人抗争。从那一刻起,我站到了野兔一边,希望野兔把不可一世的、武装到翅膀的敌人顶翻,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然而遗憾,由于兔鹘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了野兔的奔跑速度,从后面追过来的狗还是把野兔咬住了。
我还听说过一个让人更加难忘的故事。在某个萧杀的冬季,当一只老鹰将利爪刺进一只野兔母亲的臀部时,野兔母亲没有回头,没有犹豫,拖着老鹰继续奋力向前奔跑,一直把老鹰拖进一片长满硬刺的荆棘丛中。老鹰被刮得少皮没毛,野兔母亲悲壮地与老鹰同归于尽。出于对野兔母亲的敬佩,我曾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打围》。
选自《文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