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社会学研究的生活体验之维
2023-06-15程猛
程猛,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看到今天的分享主题,我想大家可能会好奇,什么是生活体验?为什么要重返生活体验?生活体验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拥有的东西,我们有的时候记录它,有的时候不记录它;有的时候它转瞬即逝,有的时候它深刻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从这个角度来看教育社会学,也许能够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我们怎么去理解生活体验呢?为什么我们要把生活体验看作是教育社会学问题的一个基本的来源,或者是一个用来去审视教育社会学的基本眼光呢?我想先基于三位社会学和教育学领域知名学者的观点来谈。
一、赖特·米尔斯:想象力
米尔斯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作《社会学的想象力》。他有一个非常有想象力的观点,他说,我们在运用社会的想象力时,最有收益的区分或许就是“源于周遭情境的个人困扰”与“社会结构中的公共议题”。
他说“困扰是一种私人事務”,但这种让我们觉得“自己所珍视的价值受到了威胁”的时刻,是具有社会性的。当我们把个人困扰放开去看,它是“必然会超出个体所置身的这些局部环境”,也就是那些让我们产生困扰的东西,其本身就是环环相扣的,是和这个社会结构中某些更宏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米尔斯讲,我们要想理解许多个人情境中的变迁,理解我们自己人生的浮沉,就必须要有超出个人情境的眼光。由此便可将个体的那些不安转化为明确的困扰;而公众也不再漠然,转而关注公共论题。也就是说我们很多的个人困扰、个人体验,还没有被“公共化”,只是在我们个人性的层面,或者在我们私人讨论的层面发生着,没有成为公共的议题,没有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由此这些困扰、经验也没有可能去进行新的表达,从而引发新的改变。
教育社会学研究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把我们内心的那些细小的、微妙的、不可言说的、难以言明的不安、困扰表达出来。表达出来以后,我们可能会发现,它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在这本书的附录部分“论治学之道”,米尔斯谈到了生活体验与治学之人的密切关联:
“现代人终其一生获得的个人体验是如此之少,而体验作为原创性学术工作的源泉又如此重要……我要提醒你们这些初学者,在你们选择加入的学术界里面,那些最值得敬仰的思想家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割裂开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治学之道就是你的核心,你与自己可能做出的每一样学术成果之间都有个人的关联。”
米尔斯说,“你必须要在学术工作中学会运用你的生命体验,并且坚持不懈地加以审视和解释”。这就很像艾伦·卢克的观点,“学术研究就是个人自传”。他还认为,对社会科学家来说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我们只写各种各样以获得经费为目的的项目计划,可能就遗忘了自己活生生的日常经验,遗忘了那些困扰我们自己的东西,转向一种空洞无物的研究,让我们自己感受不到学术和生活是联系在一起的。
和米尔斯这种观点所呼应的观点、现象、内容非常多。比如我看的一本小说《二手时间》,主要讲的是苏联时期的普通人的生活。里面有一句话,我觉得很动人,“在一个人的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我觉得在任何的情况下,我们还是每时每刻都在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我们自己的生活体验,这某种意义上也是表达自我,不管外部的环境是怎么样,自我的表达永远是有意义的,它能够沟通起来我们共同的一些情感。当我们尊重起自己的真实感受,沟通起我们真实的感受的时候,其实我们也在沟通着一个公共的目标,一个共同促进我们自我发展、自我成长的目标。这个目标不是自上而下的某种东西,是我们能够自下而上的一些东西。
二、保罗·威利斯:创造性
威利斯关于生活体验的论述和米尔斯论述的方向、思考的方向不太一样。威利斯对于生活体验的思考是源于文化研究一派的观点。
有一次,在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讨论会上,他讲创造性,讲自己对创造性的理解。就有人不太知道他讲的是什么,然后斯图亚特·霍尔做了一个回应, “保罗说的创造性,就是我说的生存”。威利斯对于人的创造性的基本观点就是,每个人都有创造性,每个人都可以进行意义生产,每个人都可以进行文化生产。在这个意义上,他提出来的文化生产理论是面向所有群体、面向所有人的。
在2013年出版的《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里面,威利斯强调,“不要错过下层群体创造意义的瞬间”。他特别强调非正式群体,和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不一样,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意义来自外界,是外界‘添加’到他们的主观性之中的”。他认为,“如果你愿意,意识形态能够反方向流动”。威利斯认为,“被压制的主体和受压制的地位也能通过文化形式享用认知上的资源,从而在意识形态上寻求异议,或者根据受压迫者的利益或视角,用某种不同的方式进行重新阐述”。
现今,《学做工:工人阶级为何继承父业》出版了一个新的中文版本——45周年纪念版。在这个版本里面,威利斯写了一个新的序言。因为“文化生产通常是不可见的,而且缺乏自我认识”,威利斯提醒大家,特别是我们中国的研究者、中国的读者要去关注个人生活体验,他认为对这些个人生活体验的记录是特别有意义的。在威利斯看来,这种生活体验的记录,也许并不能带来什么直接的改变,但是“一种文化形成过程所蕴含的希望和潜能不应被简化为最终的实践结果”。
我觉得这段话对我特别有激励作用,我们要去记录自己的生活体验,不管通过研究的方式记录,还是诗歌、散文、戏剧、电影、音乐等方式去记录,都是在促成一种可能的希望。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希望,但是当我们有情绪,有感受的时候,想要去记录的时候,我们就不应该放弃我们作为人之为人的一个基本的能力。这就可能会促成一种新的文化,或者参与到一种文化的建构之中。
三、马克斯·范梅南:
发现内在体验
范梅南在《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这本书的序言里面,对语言的发问特别有趣。范梅南问:“语言到底在描述什么?”我们都会经历那种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却表达不出来的时刻。如果语言不能够完全表达出我们的内心感受、内心世界,它到底在描述什么呢?
其中一个可能的答案,范梅南讲得非常精彩,“语言使我们知道我们在经历什么”。就是语言尽管有局限,但他认为,通过语言我们可以“发现自己的内在体验” ,“通过语言我们发现了自己的内在体验,正像我们通过经验发现了语言的归属一样”。语言是一种开放性的、创造性的存在。正是这种开放性、创造性,给我们描摹生活体验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空间。
范梅南在这本书里面,特别强调了怎么去搜集生活体验。首先,他认为我们要想真正地探索、记录生活世界,就要搁置那些给定的、既定的意义。他说,“我们需要在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去寻找生活体验的原材料,并对之进行反省和检查”。这种反省和检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需要我们意识到所有对经历的回忆、思考、描述、访谈录音或谈话记录,都是对经历的转化。这些被转化了的生活是饱含意义的。我们做教育社会研究,就是要探索这些意义。
其次,范梅南强调,我们要“以个人体验为研究起点”。他引用梅罗·庞蒂的一句话,我们要 “尽力以直截了当的语言来描述当时的体验,而不做任何的原因阐释或概括总结”。范梅南还提供了其他的一些在收集材料时需要注意的建议。比如我们可以去追溯词源,就是那些日常经常被挂在嘴边但细究含义却未能被道明的东西。例如,我在《从农家走进精英大学的年轻人:“懂事”及其命运》中就追溯了“懂事”的意义。
再次,范梅南强调,我们可以搜集其他人对自己亲身体验的生活描述。如果我们有意识地就一个研究主题去搜集的话,范梅南给出的建议是,要“描述你正在经历的,尽可能地避免因果解释,概括总结或抽象说明”。然后要“按其本来面目对内部体验进行描述”,不要过多地加工,最好是在一种信任的和敞开的关系之下,当时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尽可能坦诚地直面自我当时的体验。他强调“把焦点放在经验对象的特定案例或事件上”,比如说一次冒险、一次意外、一次特别的经历等。要着重描述那些“生动鲜明的经验”,特别是那些“第一次经历”的印象深刻的事件,要注重当时身体的感受,如闻到的味道、听到的声音等等。
最后,要“尽力避免用华丽的辞藻来美化你的叙述”,尽量避免故意美化。但其实人很多时候都是在逃避痛苦的。我们会对过去痛苦的记忆,有一种心理机制,不自觉地美化它,让它变得可以接受,可以承受。这是一种可能性,要提醒我们自己尽量避免刻意地用华丽的辞藻美化我们自己的过去或者自己的某些经历。
四、个人性与公共性
最后想分享我自己做教育社会学研究的一些感悟。
第一,注重自我的感受。我读本科时研究了基督教的家庭教会,硕士研究生期间研究的主要是家乡三代农村教师的口述史,博士阶段是反省和回顾我自己作为一个农家子弟的成长经历,博士后阶段做了一个关于博士生心理健康方面的研究,都是和我自己的某些情绪上的体验相关的。我自身的一个感受是,如果去做一个和自己的体验毫无关联的研究,会感觉到困难。真正能够把我们的创造性凸显出来的一些东西,我想还是和我们自己的体验特别能够关联在一起的东西。我们需要尊重自己的感觉,像菲利普·杰克逊所强调的,在教室里发现“奇异的生物”,让自己有一种化熟为生的能力,反思性地去观察自己的生活,审视自己和他人的关系,以新的眼光看待体验和理論的关系。
第二,做生活体验的研究,其实特别需要我们和研究伙伴抑或说被访者、研究对象构建起一种互相敞开的关系,要特别注重细节的意义。这点非常重要。很多时候,我们做研究都会用深度访谈。但我们不能建立一种深度信任关系,就不可能有一种深度访谈。深度访谈经常要数次访谈。为什么要数次呢?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有时间淬炼的信任!信任是非常关键的。
第三,生活体验研究是本质直观的。在方法上,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们不一定要拘泥于具体的方法和记忆,关键还是要讲出一个能够让读者纳入思考的好故事!让我们自己都觉得能打动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要宁愿给别人启发,也不要给别人一个看起来非常“正确”的东西。我们希望读者在我们的引导之下,能够看到一个新的世界,能够对自己已有的经验有一种新的理解。
最后我想说的是,就像范梅南对教育学的一个基本界定—— “教育学是一门迷恋他人成长的学问”,教育研究说到底是关于人的研究,但我们经常对个人生活体验的生动的、细腻的记录不够重视。不管我们对教育社会学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生活体验一定是一个重要的棱镜。在李弘祺老师的《学以为己》这本书里,我看到一句很让我感动的话:“真正的知识来自个人面对知识的亲密体验。”这句话对我来说特别有共鸣。我觉得,只有我们和知识之间产生连接的时候,这个知识对我们才是有意义的。
教育社会学正是因为和我们自身体验相连,必然也是具有公共性的。我们会看到,教育社会学研究和当下的教育问题、社会问题是直接相关的,所以它是能够也应该承担起学术研究公共性的那一面。大家在真正做有关个人困扰的研究,并把它上升到公共论题以后,这个研究也一定是具有公共传播价值和某种应用价值的。所以我们在恰当的时候,可以尽可能地传播自己的成果,参与社会的建构。这样我们就会觉得,教育社会学是一个真实的、有意义的、有魅力的学科方向,它是值得我们去投入我们的生命的。
责任编辑 郭鑫超
本文系作者根据2022年10月14日在上海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师·承讲坛”活动上所做的讲座整理而成,原题为《重返生活体验:教育社会学的问题与想象》。感谢关惠誉、肖妙雨两位同学的整理。
教育社会学研究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把我们内心的那些细小的、微妙的、不可言说的、难以言明的不安、困扰表达出来。表达出来以后,我们可能会发现,它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们要去记录自己的生活体验,不管通过研究的方式记录,还是诗歌、散文、戏剧、电影、音乐等方式去记录,都是在促成一种可能的希望。
真正能够把我们的创造性凸显出来的一些东西,我想还是和我们自己的体验特别能够关联在一起的东西。
生活体验研究是本质直观的。在方法上,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们不一定要拘泥于具体的方法和记忆,关键还是要讲出一个能够让读者纳入思考的好故事!让我们自己都觉得能打动我们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