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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的姜(外一篇)

2023-06-15赵瑜

当代人 2023年5期
关键词:凉棚金银花姐姐

舞蹈的姜

村庄的名字叫西金城,在黄河的北岸,我们通称作豫北。姜地有八十亩,已经拔好的姜整齐地摆放在地上。到这里拔姜,我的第一个发现是,姜是害羞的。刚刚从土里被薅出来的姜裹着泥土,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家庭,在睡眠,在舞蹈,又或者是在讨论属于它们的人生。然而,突然就被从泥土里拽了出来。它们还没有准备好自己的衣裳,于是脸都红了。

那生姜的芽头处,是浅红色的表情,羞涩极了。

姜的叶子像是芦苇,或者是竹子,偏硬,尖细,如同姜的性格。姜的叶片也是好闻的,是一种新鲜的生姜的气息。

如果将这些生姜的叶子,在它们还青春的时候,揉捻,杀青,制作成茶叶,那么,一定有更好的口感。而现在,这些姜叶都是扔掉的。它们的青春连同它们的气味,全都被否认。

新鲜出土的嫩姜,闻起来温婉,甚至有些香气。这里旧属于怀庆府地,然而,因为纬度的关系,这里的姜外表温顺,内心倔强。我抚去泥巴,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入口微甜,有清香浸入心肺,有热气上升。辣,是这里的姜最为重要的生命特质。

姜这样气质独特的作物,对于生育它们的土地也是有侵略的。果然,农业局的技术人员告诉我,过去的时候,一块地如果今年种了姜,明年就要休息。不再接连种姜,那样的话,地受不了,产量会大幅度下降。

现在的姜农们也是如此,今年种了姜,明年种玉米。让土壤的肥力恢复一年,才能更好地孕育下一次的姜。

收姜的多执凳做活,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了,一些妇孺到姜地里帮助拔姜收姜。姜和红薯一样,姜块在地下面。但又和红薯不同,红薯种植的时候不需要红薯母,而姜需要。

每一大堆姜的家庭里,都会有一块老姜。收姜的阿婆告诉我,姜母要专门收起来的。这些姜母是孕育这一棵姜的母亲,是故事的开始部分。“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说的便是姜母。姜母只能孕育一次生姜的家庭。由姜母生长出来的嫩姜,会再次被挑选,一整块姜中的最为粗壮的部分,种到地里。等到下一年收获的时候,被选种的嫩姜在泥土里经过时间的沉淀,便变成了又一届的姜母。

我们帮着干活,手上脚上都沾满了泥巴,一闻都是姜的香味,在这块姜生活的地里,连同鸟叫声,都染上了姜的香气。初生的嫩姜的味道很难描述,像是一条小溪流的声音,时而轻描淡写,时而又湍急几声。微红的姜芽是姜生长的方式,我私下里觉得,姜属于艺术气息浓郁的群体,它们在泥土里生长的姿势是一个又一个舞蹈。

我在一堆姜里找到了一枚舞蹈的姜,是一个戴帽子舞蹈的孩子,形象极了,胳膊甩了出去,两条腿也顺应着胳膊的方向舞动着。

一切动物和植物都是相似的,我深信这一点。比如,玉米模仿着人的牙齿,而桃子模仿女性的乳房。所以,我猜测,姜模仿的是人类的舞蹈。我感觉,在没有被挖出土之前,姜一直是舞蹈着的。

它们用气味交流对人生的规划,它们交流的内容分别是:热烈、抚摸、雪后的茶水、执着、陪伴、靠近、拥抱、融化,又或者是亲密、分歧、妥协、修改、删节、包容、调和。姜块与姜块之间的关系是舞蹈者的关系,它们生长的过程像极了时间导演的一场舞蹈,手指伸出来,脚步迈出来。这块地里,差不多,每一棵姜苗下面,都长出一枚又一枚舞蹈的孩子。它们喊着母亲的名字,又或者是喊着恋人的名字,就那样在泥土里彼此扶持。它们听得懂雨水的聲音,也听得懂阳光的节奏,包括路边收割它们的拖拉机的声音。它们在泥土里的时候,每一秒钟都是不同的。它们是舞蹈者,是奔跑者,也是气味提供者,更是热量的河流。

一块姜的生长史大于我们闻到的味道,它被运往遥远的地方。我不由得想起这个县城的名字:博爱。是的,姜便是一个博爱的食物。姜无法被一个人独有,因为它发热,不可过多食用。所以,姜必然成为更多的人分享的食物,博爱更多的人。姜是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懂得的美味。当一个人能安静地享用姜,那么,这意味着,他变得成熟自然了。

姜是药物,是调节单调生活的食物。姜甚至是一男一女走到一起的介质。

姜字拆开来,是美女二字的缩写。说明姜适合女性,且可以使女人变美。当地人也确是做了女性食用的姜糖膏。这是一款古已有之的对抗女性痛经宫寒的常备品。用生姜汁和古法红糖熬制成膏状,既美味,又易存放。

那天,当我们将姜汁倒入锅里,将一块古法制作的红糖倒入姜汁里,慢慢熬制姜糖膏的时候,我在想,这糖治疗我们心中的苦楚,而姜驱逐我们身体里的寒意。一块在泥土里舞蹈的姜,终于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它特殊的热辣将补充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让我们在与人相处时,伸出手,是暖的。

我深信,姜为什么让我们吃了以后身体发热,因为,姜是一个舞蹈者。

一朵花金银满堂

在金银花地里,我和一位阿姨学习如何采摘金银花。开花了的,自然是已经摘得晚了的,要一把摘下来。泛白了的条索也是已经摘得晚了的,要摘下来。最合适的是翠绿色的金银花长苞芽,如果不摘的话,只消几个小时,便会泛白,而后再几个小时,便开了花。

金银花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认知多少有些相反,金不如银,而银不如翠。

所谓不如,不是说好看,而是指药效。金银花是凉茶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负责治愈夏天分发给人们的部分热气。

金银花是一味中药,在《本草纲目》中,它叫做忍冬花。因为开出来的花先是银白色,而后又变成金色,才被称为金银花。金银花名字好听,乡村里谁家种了,去采摘的时候大多是欢喜的,是啊,摘金摘银的,听起来便富有。

到这块金银花田里来采摘的,都是田地承包主人翟庆伟的邻居。我们叫他翟总,他也确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他正在快手上做直播,向他的粉丝介绍他种植的一百余亩金银花的种植方式、采摘时间以及每年的收成。金银花是一种多年生植物,种上去以后可以采摘三十年,天啊,真是第一次听说。

张超是我们一行的摄影师,他从热烈的田地那头回来,向我低语说,他拍到了一个好玩的孩子。正是周末,奶奶领着两个孙女和两个孙子到这里来体验生活。四个孩子中,两个女孩很能干,晒得脸都红了,却一直陪在奶奶身边,不停手地干活。而穿红色衣服的小男孩因为受不了大太阳,便想要早退。他大概也知道半途而废不好,所以,想拉着两个姐姐一起不干,好内心平衡。奈何,那两个姐姐却无论如何不和他联盟。他只好一个人先行撤退,走了几步远以后,发现姐姐和弟弟还在那里老实地干活,他又觉得不和他们一起走不妥,便又返身去再行劝说姐姐。姐姐坚决要等奶奶一起回家。他显得非常无助。

见说不动姐姐和奶奶,他只好一个人扛着自己的采摘袋往凉棚边上走。凉棚里有老板一家在那里等着收,这些采摘的邻居们,早晨五点钟便来到地里了,现已经是十点半。五月初夏的风闷热,孩子们的衣服都汗湿了。

陆续有人从地里出来,到凉棚里称重。摘一斤可以得三块五毛钱的手工费。大多数人都是十几斤,一上午挣四五十元。

在乡村,干活的大多是老人,她们搬个小凳子来这里干活,顺便聊聊东家长西家短的,算是一种社交方式。

这个村庄的名字很奇怪,叫做獐鹿市,本地人很自豪,说是全国最小的市。猛一听以为是个县级市,却料想不到,竟然只是一个村庄。本地人解释说,早些年间,这里是獐鹿等野兽的交易市场,所以才得名。

这样一说,倒是很有历史故事的模样。

那个穿红衣服的孩子在田地里磨磨蹭蹭,却并不提前来到凉棚里,他一直气鼓着嘴,在太阳下晒着,一边回头看着奶奶和姐姐们。

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奶奶还是姐姐发现了他,也只好从地那端往凉棚这边走。那男孩几乎是雀跃着向奶奶的方向奔去,又和他们一起来到了凉棚里。

我站在旁边一直等着看奶奶和四个孩子一上午摘了多少。奶奶摘得最多,得了四十几元,两个姐姐,大姐得了十六元钱,小姐姐得了十二元。两个男孩子,都是八元,那个红衣男孩子拿钱以后,看了一下钱,开心地笑了。仿佛刚才在田地中间等待的苦惱一瞬间便消失了,他也不再记恨姐姐,而是跑到姐姐们面前和她们说什么笑话。

看着奶奶领着四个孩子离开,觉得这或者是一种最好的教育方式。没有什么比真实的劳作更能让孩子理解什么是生活的本质。更何况,这个奶奶,让孩子们自己支配劳动挣来的钱。在这样小的年纪,他们理解了什么是汗水,什么是收获。

金银花田里套种花生。一问,始知,这些花生并不是主人家种的,是邻居家套种的。种花生的人不需要给田地的主人交钱,但是要帮着将地里的野草都拔了。这样种植金银花的人家省去了人工费,而种花生的人多了一些收成。乡村社会的生存智慧,接近一种哲学。

金银花的鲜花茎苞不耐储存,所以,当天收获的,便要在当天完成烘干程序。我们去了金银花的加工厂。

先要在仓储车间上烘烤架,一种木质和钢制纱网制作的烘烤架上,均匀地铺上一层金银花的鲜茎。然后,将这些架子撂在一起,推到烤房里烘干。

我们去烤房里试了一下温度,应该在七十度以上,掀开烤房的棉褥做的门帘,一股复杂的药香将我们包围,吞噬。金银花在高温下的香气是甜的。然而,我尝了新鲜未开花的金银花茎,苦极。

世间所有的事,但凡是让我们觉得感动的,或者迷恋的,差不多,都经历过高温的炙烤,以及苦难的挤压。所以,看着那金银花的茎苞在高温下渐渐地定形,成为一粒粒色泽鲜艳的药材时,我们又一次被教育。

金银花烘干后被拉到分捡车间,用电动的筛拣床分成两类,一类是没有开花的上品,一类是已经开了花的普通药材。

在车间里,干活的工人指着那已经被筛选好了的金银花说,这还不是最后一道工序。最后一道工序是电脑色选,因为被筛选好的金银花有翠绿色的上品翠毫,也有已经泛白了的白毫,所以,最后一次分拣后,才算是加工结束。

一枚细细的金银花,从花树上摘下来,被称重量,被烘干,被筛选,再确认,经过了无数人的手。这既是一种劳作,又是一种交谈。

盛夏的时候,无数人把金银花和菊花或是玫瑰配在一起,泡茶喝。然而,不会有人想到,这一粒粒金银花的香味,也许就和我们看到的那个孩子有关系。

去过金银花田地里之后,我仿佛又多了一种对生活的认知能力。那便是,万事万物,都是多数人付出努力之后,才有好的结果。一泡金银花茶如是,更多的人生道理也不过如是。

(赵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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